資治通鑑 漢紀 卷019

【漢紀十一】
起強圉大荒落, 盡玄黓閹茂, 凡六年。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
元朔五年(丁巳, 公元前一二四年)
, 十一月, 乙丑, 薛澤免。以公孫弘為丞相, 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
時上方興功業, 弘於是開東閤以延賢人, 與參謀議。每朝覲奏事, 因言國家便宜, 上亦使左右文學之臣與之論難。弘嘗奏言:「十賊彍弩, 百吏不敢前。請禁民毋得挾弓弩, 便。」上下其議。侍中吾丘壽王對曰:「臣聞古者作五兵, 非以相害, 以禁暴討邪也。秦兼天下, 銷甲兵, 折鋒刃;其後民以耰鋤、棰梃相撻擊, 犯法滋眾, 盜賊不勝, 卒以亂亡。故聖王務教化而省禁防, 知其不足恃也。禮曰:『男子生, 桑弧、蓬矢以舉之, 』明示有事也。大射之禮, 自天子降及庶人, 三代之道也。愚聞聖王合射以明教矣, 未聞弓矢之為禁也。且所為禁者, 為盜賊之以攻奪也;攻奪之罪死, 然而不止者, 大奸之於重誅, 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挾之而吏不能止, 良民以自備而抵法禁, 是擅賊威而奪民救也。竊以為大不便。」書奏, 上以難弘, 弘詘服焉。
弘性意忌, 外寬內深。諸嘗與弘有隙, 無近遠, 雖陽與善, 後竟報其過。董仲舒為人廉直, 以弘為從諛, 弘嫉之。膠西王端驕恣, 數犯法, 所殺傷二千石甚眾。弘乃薦仲舒為膠西相;仲舒以病免。汲黯常毀儒, 面觸弘, 弘欲誅之以事, 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臣、宗室, 難治, 非素重臣不能任, 請徙黯為右內史。」上從之。

, 大旱。

匈奴右賢王數侵擾朔方。天子令車騎將軍青將三萬騎出高闕, 衛尉蘇建為游擊將軍, 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 太僕公孫賀為騎將軍, 代相李蔡為輕車將軍, 皆領屬車騎將軍, 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為將軍, 俱出右北平;凡十餘萬人, 擊匈奴。右賢王以為漢兵遠, 不能至, 飲酒, 醉。衛青等兵出塞六七百里, 夜至, 圍右賢王。右賢王驚, 夜逃, 獨與壯騎數百馳, 潰圍北去。得右賢裨王十餘人, 眾男女萬五千餘人, 畜數十百萬, 於是引兵而還。
至塞, 天子使使者持大將軍印, 即軍中拜衛青為大將軍, 諸將皆屬焉。夏, 四月, 乙未, 復益封青八千七百戶, 封青三子伉、不疑、登皆為列侯。青固謝曰:「臣幸得待罪行間, 賴陛下神靈, 軍大捷, 皆諸校尉力戰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 未有勤勞, 上列地封為三侯, 非臣待罪行間所以勸士力戰之意也。」天子曰:「我非忘諸校尉功也。」乃封護軍都尉公孫敖為合騎侯, 都尉韓說為龍額侯, 公孫賀為南窌侯, 李蔡為樂安侯, 校尉李朔為涉軹侯, 趙不虞為隨成侯, 公孫戎奴為從平侯, 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皆賜爵關內侯。
於是青尊寵, 於群臣無二, 公卿以下皆卑奉之, 獨汲黯與亢禮。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 大將軍尊重, 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 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將軍聞, 愈賢黯, 數請問國家朝廷所疑, 遇黯加於平日。大將軍青雖貴, 有時侍中, 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 上或時不冠;至如汲黯見, 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 黯前奏事, 上不冠, 望見黯, 避帳中, 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

, 六月, 詔曰:「蓋聞導民以禮, 風之以樂。今禮壞、樂崩, 朕甚閔焉。其令禮官勸學興禮以為天下先!」於是丞相弘等奏:「請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 復其身, 第其高下, 以補郎中、文學、掌故。即有秀才異等, 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 輒罷之。又, 吏通一藝以上者, 請皆選擇以補右職。」上從之。自此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

, 匈奴萬騎入代, 殺都尉朱英, 略千餘人。

, 淮南王安, 好讀書屬文, 喜立名譽, 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其群臣、賓客, 多江、淮間輕薄士, 常以厲王遷死感激安。建元六年, 彗星見, 或說王曰:「先吳軍時, 彗星出, 長數尺, 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竟天, 天下兵當大起。」王心以為然, 乃益治攻戰具, 積金錢。
郎中雷被獲罪於太子遷, 時有詔, 欲從軍者輒詣長安, 被即願奮擊匈奴。太子惡被於王, 斥免之, 欲以禁後。是歲, 被亡之長安, 上書自明。事下廷尉治, 蹤跡連王, 公卿請逮捕治王。太子遷謀令人衣衛士衣, 持戟居王旁, 漢使有非是者, 即刺殺之, 因發兵反。天子使中尉宏即訊王, 王視中尉顏色和, 遂不發。公卿奏:「安壅閼奮擊匈奴者, 格明詔, 當棄市。」詔削二縣。既而安自傷曰:「吾行仁義, 反見削地。」恥之, 於是為反謀益甚。
安與衡山王賜相責望, 禮節間不相能。衡山王聞淮南王有反謀, 恐為所并, 亦結賓客為反具, 以為淮南已西, 欲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衡山王后徐來譖太子爽於王, 欲廢之而立其弟孝。王囚太子而佩孝以王印, 令招致賓客。賓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 日夜從容勸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枚赫、陳喜作輣車、鍛矢, 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秋, 衡山王當入朝, 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 除前隙, 約束反具。衡山王即上書謝病, 上賜書不朝。

元朔六年(戊午, 公元前一二三年)
, 二月, 大將軍青出定襄, 擊匈奴;以合騎侯公孫敖為中將軍, 太僕公孫賀為左將軍, 翕侯趙信為前將軍, 衛尉蘇建為右將軍, 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 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 咸屬大將軍。斬首數千級而還, 休士馬於定襄、雲中、雁門。

赦天下。

, 四月, 衛青復將六將軍出定襄, 擊匈奴, 斬首虜萬餘人。右將軍建、前將軍信並軍三千餘騎獨逢單于兵, 與戰一日餘, 漢兵且盡。信故胡小王, 降漢, 漢封為翕侯, 及敗, 匈奴誘之, 遂將其餘騎可八百降匈奴。建盡亡其軍, 脫身亡, 自歸大將軍。
議郎周霸曰:「自大將軍出, 未嘗斬裨將。今建棄軍, 可斬, 以明將軍之威。」軍正閎、長史安曰:「不然。《兵法》:『小敵之堅, 大敵之禽也。』今建以數千當單于數萬, 力戰一日餘, 士盡, 不敢有二心, 自歸, 而斬之, 是示後無反意也, 不當斬。」大將軍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間, 不患無威, 而霸說我以明威, 甚失臣意。且使臣職雖當斬將, 以臣之尊寵而不敢擅誅於境外, 而具歸天子, 天子自裁之, 於以見為人臣不敢專權, 不亦可乎?」軍吏皆曰:「善!」遂囚建詣行在所。
, 平陽縣吏霍仲孺給事平陽侯家, 與青姊衛少兒私通, 生霍去病。去病年十八, 為侍中, 善騎射, 再從大將軍擊匈奴, 為嫖姚校尉, 與輕騎勇八百, 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 斬捕首虜過當。於是天子曰:「嫖姚校尉去病, 斬首虜二千餘級, 得相國、當戶, 斬單于大父行藉若侯產, 生捕季父羅姑, 比再冠軍, 封去病為冠軍侯。上谷太守郝賢四從大將軍, 捕斬首虜二千餘級, 封賢為眾利侯。」
是歲, 失兩將軍, 亡翕侯, 軍功不多, 故大將軍不益封, 止賜千金。右將軍建至, 天子不誅, 贖為庶人。
單于既得翕侯, 以為自次王, 用其姊妻之, 與謀漢。信教單于益北絕幕, 以誘罷漢兵, 徼極而取之, 無近塞。單于從其計。
是時, 漢比歲發十餘萬眾擊胡, 斬捕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餘萬斤, 而漢軍士馬死者十餘萬, 兵甲轉漕之費不與焉。於是大司農經用竭, 不足以奉戰士。六月, 詔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 免臧罪。置賞官, 名曰武功爵, 級十七萬, 凡直三十餘萬金。諸買武功爵至千夫者, 得先除為吏。吏道雜而多端, 官職耗廢矣。

元狩元年(己未, 公元前一二二年)
, 十月, 上行幸雍, 祠五畤, 獲獸, 一角而足有五蹄。有司言:「陛下肅祗郊祀, 上帝報享, 錫一角獸, 蓋麟雲。」於是以慶五畤, 畤加一牛, 以燎。久之, 有司又言:「元宜以天瑞命, 不宜以一二數, 一元曰建, 二元以長星曰光, 今元以郊得一角獸曰狩雲。」於是濟北王以為天子且封禪, 上書獻太山及其旁邑。天子以他縣償之。

淮南王安與賓客左吳等日夜為反謀, 按輿地圖, 部署兵所從入。諸使者道長安來, 為妄言, 言「上無男, 漢不治」, 即喜;即言「漢廷治, 有男」, 王怒, 以為妄言, 非也。
王召中郎伍被與謀反事, 被曰:「王安得此亡國之言乎?臣見宮中生荊棘, 露霑衣也。」王怒, 系伍被父母, 囚之。三月, 復召問之, 被曰:「昔秦為無道, 窮奢極虐, 百姓思亂者十家而六七。高皇帝起於行陳之中, 立為天子, 此所謂蹈瑕候間, 因秦之亡而動者也。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 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王四郡, 國富民眾, 計定謀成, 舉兵而西;然破於大梁, 奔走而東, 身死祀絕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 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 天下安寧, 萬倍吳、楚之時, 大王不從臣之計, 今見大王棄千乘之君, 賜絕命之書, 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王涕泣而起。
王有孽子不害, 最長, 王弗愛, 王后、太子皆不以為子、兄數。不害有子建, 材高有氣, 常怨望太子, 陰使人告太子謀殺漢中尉事, 下廷尉治。
王患之, 欲發, 復問伍被曰:「公以為吳興兵, 是邪?非邪?」被曰:「非也。臣聞吳王悔之甚, 願王無為吳王之所悔。」王曰:「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 今我絕成皋之口, 據三川之險, 招山東之兵, 舉事如此, 左吳、趙賢、朱驕如皆以為什事九成, 公獨以為有禍無福, 何也?必如公言, 不可徼幸邪?」被曰:「必不得已, 被有愚計。當今諸侯無異心, 百姓無怨氣, 可偽為丞相、御史請書, 徙郡國豪桀高貲於朔方, 益發甲卒, 急其會日;又偽為詔獄書, 逮諸侯太子、幸臣。如此, 則民怨, 諸侯懼, 即使辯士隨而說之, 儻可徼幸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雖然, 吾以為不至若此。」
於是王乃作皇帝璽, 丞相、御史大夫、將軍、軍吏、中二千石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 漢使節。欲使人偽得罪而西, 事大將軍, 一日發兵, 即刺殺大將軍。且曰:「漢廷大臣, 獨汲黯好直諫, 守節死義, 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等, 如發蒙振落耳!」
王欲發國中兵, 恐其相、二千石不聽, 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又欲令人衣求盜衣, 持羽檄從東方來, 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
會廷尉逮捕淮南太子, 淮南王聞之, 與太子謀, 召相、二千石, 欲殺而發兵。召相, 相至, 內史、中尉皆不至。王念, 獨殺相無益也, 即罷相。王猶豫, 計未決。太子即自剄, 不殊。
伍被自詣吏, 告與淮南王謀反蹤跡如此。吏因捕太子、王后, 圍王宮, 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賓客在國中者, 索得反具, 以上。下公卿治其黨與, 使宗正以符節治王。未至, 淮南王安自剄。殺王后荼、太子遷, 諸所與謀反者皆族。
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 欲勿誅。廷尉湯曰:「被首為王畫反計, 罪不可赦。」乃誅被。侍中莊助素與淮南王相結交, 私論議, 王厚賂遺助;上薄其罪, 欲勿誅。張湯爭, 以為:「助出入禁門, 腹心之臣, 而外與諸侯交私如此, 不誅, 後不可治。」助竟棄市。
衡山王上書, 請廢太子爽, 立其弟孝為太子。爽聞, 即遣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 言「孝作輣車、鍛矢, 與王御者奸」, 欲以敗孝。會有司捕所與淮南謀反者, 得陳喜於衡山王子孝家, 吏劾孝首匿喜。孝聞「律:先自告, 除其罪」, 即先自告所與謀反者枚赫、陳喜等。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 王自剄死。王后徐來、太子爽及孝皆棄市, 所與謀反者皆族。
凡淮南、衡山二獄, 所連引列侯、二千石、豪桀等, 死者數萬人。

, 四月, 赦天下。

丁卯, 立皇子據為太子, 年七歲。

五月, 乙巳晦, 日有食之。

匈奴萬人入上谷, 殺數百人。

, 張騫自月氏還, 具為天子言西域諸國風俗:「大宛在漢正西, 可萬里。其俗土著, 耕田;多善馬, 馬汗血;有城郭、室屋, 如中國。其東北則烏孫, 東則于窴。于窴之西, 則水皆西流注西海, 其東, 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 其南則河源出焉。鹽澤去長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鹽澤以東, 至隴西長城, 南接羌, 鬲漢道焉。烏孫、康居、奄蔡、大月氏, 皆行國, 隨畜牧, 與匈奴同俗。大夏在大宛西南, 與大宛同俗。臣在大夏時, 見邛竹杖、蜀布, 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 其俗土著, 與大夏同。以騫度之, 大夏去漢萬二千里, 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 有蜀物, 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 從羌中, , 羌人惡之;少北, 則為匈奴所得;從蜀, 宜徑, 又無寇。」
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 多奇物, 土著, 頗與中國同業, 而兵弱, 貴漢財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屬, 兵強, 可以賂遺設利朝也。誠得而以義屬之, 則廣地萬里, 重九譯, 致殊俗, 威德遍於四海, 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間使王然于等四道並出:出駹, 出冉, 出徙, 出邛、僰, 指求身毒國, 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閉氐、莋, 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 善寇盜, 輒殺略漢使, 終莫得通。於是漢以求身毒道, 始通滇國。滇王當羌謂漢使者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 故各自以為一州主, 不知漢廣大。使者還, 因盛言滇大國, 足事親附;天子注意焉, 乃復事西南夷。

元狩二年(庚申, 公元前一二一年)
, 十月, 上幸雍, 祠五畤。

三月, 戊寅, 平津獻侯公孫弘薨。壬辰, 以御史大夫樂安侯李蔡為丞相, 廷尉張湯為御史大夫。

霍去病為驃騎將軍, 將萬騎出隴西, 擊匈奴, 歷五王國, 轉戰六日, 過焉支山千餘里, 殺折蘭王, 斬盧侯王, 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 獲首虜八千九百餘級, 收休屠王祭天金人。詔益封去病二千戶。
, 去病復與合騎侯公孫敖將數萬騎俱出北地, 異道。衛尉張騫、郎中令李廣俱出右北平, 異道。廣將四千騎先行, 可數百里, 騫將萬騎在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 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獨與數十騎馳貫胡騎, 出其左右而還, 告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廣為圜陳, 外向。胡急擊之, 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 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 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 殺數人, 胡虜益解。會日暮, 吏士皆無人色, 而廣意氣自如, 益治軍, 軍中皆服其勇。明日, 復力戰, 死者過半, 所殺亦過當。會博望侯軍亦至, 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 弗能追, 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後期, 當死, 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 無賞。而驃騎將軍去病深入二千餘里, 與合騎侯失, 不相得。驃騎將軍逾居延, 過小月氏, 至祁連山, 得單桓、酋塗王, 及相國、都尉以眾降者二千五百人, 斬首虜三萬二百級, 獲裨小王七十餘人。天子益封去病五千戶, 封其裨將有功者鷹擊司馬趙破奴為從驃侯, 校尉高不識為宜冠侯, 校尉僕多為煇渠侯。合騎侯敖坐行留不與驃騎會, 當斬, 贖為庶人。
是時, 諸宿將所將士、馬、兵皆不如驃騎, 驃騎所將常選, 然亦敢深入, 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軍亦有天幸, 未嘗困絕也。而諸宿將常留落不偶, 由此驃騎日以親貴, 比大將軍矣。
匈奴入代、雁門, 殺略數百人。

江都王建與其父易王所幸淖姬等及女弟徵臣奸。建游雷陂, 天大風, 建使郎二人乘小船入陂中。船覆, 兩郎溺, 攀船, 乍見乍沒。建臨觀大笑, 令勿救, 皆死。凡殺不辜三十五人, 專為淫虐。自知罪多, 恐誅, 與其后成光共使越婢下神, 祝詛上。又聞淮南、衡山陰謀, 建亦作兵器, 刻皇帝璽, 為反具。事發覺, 有司請捕誅, 建自殺, 后成光等皆棄市, 國除。

膠東康王寄薨。

, 匈奴渾邪王降。是時, 單于怒渾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為漢所殺虜數萬人, 欲召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恐, 謀降漢, 先遣使向邊境要遮漢人, 令報天子。是時, 大行李息將城河上, 得渾邪王使, 馳傳以聞。天子聞之, 恐其以詐降而襲邊, 乃令驃騎將軍將兵往迎之。休屠王後悔, 渾邪王殺之, 并其眾。驃騎既渡河, 與渾邪王眾相望。渾邪王裨將見漢軍, 而多不欲降者, 頗遁去。驃騎乃馳入, 得與渾邪王相見, 斬其欲亡者八千人, 遂獨遣渾邪王乘傳詣至行在所, 盡將其眾渡河。降者四萬餘人, 號稱十萬。既至長安, 天子所以賞賜者數十巨萬;封渾邪王萬戶, 為漯陰侯, 封其裨王呼毒尼等四人皆為列侯。益封驃騎千七百戶。
渾邪之降也, 漢發車二萬乘以迎之, 縣官無錢, 從民貰馬, 民或匿馬, 馬不具。上怒, 欲斬長安令, 右內史汲黯曰:「長安令無罪, 獨斬臣黯, 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 漢徐以縣次傳之, 何至令天下騷動, 罷敝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渾邪至, 賈人與市者坐當死五百餘人, 黯請間見高門, 曰:「夫匈奴攻當路塞, 絕和親, 中國興兵誅之, 死傷者不可勝計, 而費以巨萬百數。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 皆以為奴婢, 以賜從軍死事者家, 所鹵獲, 因予之, 以謝天下之苦, 塞百姓之心。今縱不能, 渾邪率數萬之眾來降, 虛府庫賞賜, 發良民侍養, 譬若奉驕子, 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 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於邊關乎!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 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 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許, 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 今又復妄發矣。」
居頃之, 乃分徙降者邊五郡故塞外, 而皆在河南, 因其故俗為五屬國。而金城河西, 西並南山至鹽澤, 空無匈奴, 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
休屠王太子日磾與母閼氏、弟倫俱沒入官, 輸黃門養馬。久之, 帝游宴, 見馬, 後宮滿側, 日磾等數十人牽馬過殿下, 莫不竊視, 至日磾獨不敢。日磾長八尺二寸, 容貌甚嚴, 馬又肥好, 上異而問之, 具以本狀對。對奇焉, 即日賜湯沐、衣冠, 拜為馬監, 遷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日磾既親近, 未嘗有過失, 上甚信愛之, 賞賜累千金, 出則驂乘, 入侍左右。貴戚多竊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兒, 反貴重之。」上聞, 愈厚焉。以休屠作金人為祭天主, 故賜日磾姓金氏。

元狩三年(辛酉, 公元前一二零年)
, 有星孛於東方。

, 五月。赦天下。

淮南王之謀反也, 膠東康王寄微聞其事, 私作戰守備。及吏治淮南事, 辭出之。寄母王夫人, 即皇太后之女弟也, 於上最親, 意自傷, 發病而死, 不敢置後。上聞而憐之, 立其長子賢為膠東王。又封其所愛少子慶為六安王, 王故衡山王地。

, 匈奴入右北平、定襄, 各數萬騎, 殺略千餘人。

山東大水, 民多饑乏。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癐以振貧民, 猶不足, 又募豪富吏民能假貸貧民者以名聞, 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於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餘萬口, 衣食皆仰給縣官, 數歲假予產業。使者分部護之, 冠蓋相望。其費以億計, 不可勝數。

漢既得渾邪王地, 隴西、北地、上郡益少胡寇, 詔減三郡戍卒之半, 以寬天下之繇。

上將討昆明, 以昆明有滇池方三百里, 乃作昆明池以習水戰。是時法既益嚴, 吏多廢免。兵革數動, 民多買復及五大夫, 征發之士益鮮。於是除千夫、五大夫為吏, 不欲者出馬, 以故吏弄法, 皆謫令伐棘上林, 穿昆明池。

是歲, 得神馬於渥窪水中。上方立樂府, 使司馬相如等造為詩賦, 以宦者李延年為協律都尉, 佩二千石印;弦次初詩以合八音之調。詩多《爾雅》之文, 通一經之士不能獨知其辭, 必集會《五經》家相與共講習讀之, 乃能通知其意。及得神馬, 次以為歌。汲黯曰:「凡王者作樂, 上以承祖宗, 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 詩以為歌, 協於宗廟, 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上默然不說。
上招延士大夫, 常如不足;然性嚴峻, 群臣雖素所愛信者, 或小有犯法, 或欺罔, 輒按誅之, 無所寬假。汲黯諫曰:「陛下求賢甚勞, 未盡其用, 輒已殺之。以有限之士恣無已之誅, 臣恐天下賢才將盡, 陛下誰與共為治乎!」黯言之甚怒, 上笑而諭之曰:「何世無才, 患人不能識之耳, 苟能識之, 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 猶有用之器也, 有才而不肯盡用, 與無才同, 不殺何施!」黯曰:「臣雖不能以言屈陛下, 而心猶以為非。願陛下自今改之, 無以臣為愚而不知理也。」上顧群臣曰:「黯自言為便辟則不可, 自言為愚, 豈不信然乎!」

元狩四年(壬戌, 公元前一一九年)
, 有司言:「縣官用度太空, 而富商大賈冶鑄、煮鹽, 財或累萬金, 不佐國家之急。請更錢造幣以贍用, 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是時, 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銀、錫, 乃以白鹿皮方尺, 緣以藻繢, 為皮幣, 直四十萬。王侯、宗室, 朝覲、聘享, 必以皮幣薦璧, 然後得行。又造銀、錫為白金三品:大者圜之, 其文龍, 直三千;次方之, 其文馬, 直五百;小者橢之, 其文龜, 直三百。令縣官銷半兩錢, 更鑄三銖錢, 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而吏民之盜鑄白金者不可勝數。
於是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丞, 領鹽鐵事;桑弘羊以計算用事。咸陽, 齊之大煮鹽;僅, 南陽大冶, 皆致生累千金。弘羊, 洛陽賈人之子, 以心計, 年十三侍中。三人言利, 事析秋毫矣。
詔禁民敢私鑄鐵器、煮鹽者釱左趾, 沒入其器物。公卿又請令諸賈人末作各以其物自占, 率緡錢二千而一算;及民有軺車若船五丈以上者, 皆有算。匿不自占, 占不悉, 戍邊一歲, 沒入緡錢。有能告者, 以其半畀之。其法大抵出張湯。湯每朝奏事, 語國家用, 日晏, 天子忘食。丞相充位, 天下事皆決於湯。百姓騷動, 不安其生, 咸指怨湯。

, 河南人卜式, 數請輸財縣官以助邊, 天子使使問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田牧, 不習仕宦, 不願也。」使者問曰:「家豈有冤, 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與人無分爭, 邑人貧者貸之, 不善者教之, 所居人皆從式, 式何故見冤於人!無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 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誅匈奴, 愚以為賢者宜死節於邊, 有財者宜輸委, 如此而匈奴可滅也。」上由是賢之, 欲尊顯以風百姓, 乃召拜式為中郎, 爵左庶長, 賜田十頃, 佈告下天, 使明知之。未幾, 又擢式為齊太傅。

, 有星孛於東北。夏, 有長星出於西北。

上與諸將議曰:「翕侯趙信為單于畫計, 常以為漢兵不能度幕輕留, 今大發士卒, 其勢必得所欲。」乃粟馬十萬, 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各將五萬騎, 私負從馬復四萬匹, 步兵轉者踵軍後又數十萬人, 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驃騎始為出定襄, 當單于, 捕虜言單于東, 乃更令驃騎出代郡, 令大將軍出定襄。郎中令李廣數自請行, 天子以為老, 弗許;良久, 乃許之, 以為前將軍。太僕公孫賀為左將軍, 主爵都尉趙食其為右將軍, 平陽侯曹瓤為後將軍, 皆屬大將軍。趙信為單于謀曰:「漢兵既度幕, 人馬罷, 匈奴可坐收虜耳。」乃悉遠北其輜重, 以精兵待幕北。
大將軍青既出塞, 捕虜知單于所居, 乃自以精兵走之, 而令前將軍廣并於右將軍軍, 出東道。東道回遠而水草少, 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 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 今乃一得當單于, 臣願居前, 先死單于。」大將軍亦陰受上誡, 以為「李廣老, 數奇, 毋令當單于, 恐不得所欲。」而公孫敖新失侯, 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 故徙前將軍廣。廣知之, 固自辭於大將軍;大將軍不聽, 廣不謝而起行, 意甚慍怒。
大將軍出塞千餘里, 度幕, 見單于兵陳而待。於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為營, 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匈奴亦縱可萬騎。會日且入, 大風起, 砂礫擊面, 兩軍不相見, 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單于視漢兵多而士馬尚強, 自度戰不能如漢兵, 單于遂乘六騾, 壯騎可數百, 直冒漢圍, 西北馳去。時已昏, 漢匈奴相紛拏, 殺傷大當。當軍左校捕虜言, 單于未昏而去, 漢軍發輕騎夜追之, 大將軍軍因隨其後, 匈奴兵亦散走。遲明, 行二百餘里, 不得單于, 捕斬首虜萬九千級, 遂至窴顏山趙信城, 得匈奴積粟食軍, 留一日, 悉燒其城餘粟而歸。
前將軍廣與右將軍食其軍無導, 惑失道, 後大將軍, 不及單于戰。大將軍引還, 過幕南, 乃遇二將軍。大將軍使長史責問廣、食其失道狀, 急責廣之幕府對簿。廣曰:「諸校尉無罪, 乃我自失道, 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 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 而大將軍徙廣部行回遠, 而又迷失道, 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 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為人廉, 得賞賜輒分其麾下, 飲食與士共之, 為二千石四十餘年, 家無餘財。猿臂, 善射, 度不中不發。將兵, 乏絕之處見水, 士卒不盡飲, 廣不近水, 士卒不盡食, 廣不嘗食。士以此愛樂為用。及死, 一軍皆哭。百姓聞之, 知與不知, 無老壯皆為垂涕。而右將軍獨下吏, 當死, 贖為庶人。
單于之遁走, 其兵往往與漢兵相亂而隨單于, 單于久不與其大眾相得。其右谷蠡王以為單于死, 乃自立為單于。十餘日, 真單于復得其眾, 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單于號。
驃騎將軍騎兵車重與大將軍軍等, 而無裨將, 悉以李敢等為大校, 當裨將, 出代、右北平二千餘里, 絕大幕, 直左方兵, 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 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 封狼居胥山, 禪於姑衍, 登臨翰海, 鹵獲七萬四百四十三級。天子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又封其所部右北平太守路博德等四人列侯, 從驃侯破奴等二人益封, 校尉敢為關內侯, 食邑;軍吏卒為官、賞賜甚多。而大將軍不得益封, 軍吏卒皆無封侯者。
兩軍之出塞, 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 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
乃益置大司馬位, 大將軍、驃騎將軍皆為大司馬, 定令, 令驃騎將軍秩祿與大將軍等。自是之後, 大將軍青日退而驃騎日益貴。大將軍故人、門下士多去事,驃騎, 輒得官爵, 唯任安不肯。
驃騎將軍為人, 少言不洩, 有氣敢往。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 對曰:「顧方略何如耳, 不至學古兵法。」天子為治第, 令驃騎視之, 對曰:「匈奴未滅, 無以家為也!」由此上益重愛之。然少貴, 不省士, 其從軍, 天子為遣太官賫數十乘, 既還, 重車餘棄粱肉, 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 卒乏糧或不能自振, 而驃騎尚穿域蹋鞠, 事多此類。大將軍為人仁, 喜士退讓, 以和柔自媚於上。兩人志操如此。
是時, 漢所殺虜匈奴合八九萬, 而漢士卒物故亦數萬。是後匈奴遠遁, 而幕南無王庭。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 往往通渠, 置田官, 吏卒五六萬人, 稍蠶食匈奴以北;然亦以馬少, 不復大出擊匈奴矣。
匈奴用趙信計, 遣使於漢, 好辭請和親。天子下其議, 或言和親, 或言遂臣之。丞相長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 宜可使為外臣, 朝請於邊。」漢使任敞於單于, 單于大怒, 留之不遣。是時, 博士狄山議以為和親便, 上以問張湯, 湯曰:「此愚儒無知。」狄山曰:「臣固愚, 愚忠。若御史大夫湯, 乃詐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 能無使虜入盜乎?」曰:「不能。」曰:「居一縣?」對曰:「不能。」復曰:「居一障間?」山自度辯窮且下吏, 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障, 至月餘, 匈奴斬山頭而去。自是之後, 群臣震懾, 無敢忤湯者。

是歲, 汲黯坐法免, 以定襄太守義縱為右內史, 河內太守王溫舒為中尉。
先是, 寧成為關都尉, 吏民出入關者號曰:「寧見乳虎, 無值寧成之怒。」及義縱為南陽太守, 至關, 寧成側行送迎。至郡, 遂按寧氏, 破碎其家;南陽吏民重足一跡。後徙定襄太守, 初至, 掩定襄獄中重罪輕系二百餘人, 及賓客、昆弟私人視亦二百餘人, 一捕, 鞠曰「為死罪解脫」。是日, 皆報殺四百餘人。其後郡中不寒而慄。是時, 趙禹、張湯以深刻為九卿。然其治尚輔法而行;縱專以鷹擊為治。
王溫舒始為廣平都尉, 擇郡中豪敢往吏十餘人, 以為爪牙, 皆把其陰重罪, 而縱使督盜賊。快其意所欲得, 此人雖有百罪, 弗法;即有避, 因其事夷之, 亦滅宗。以其故, 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 廣平聲為道不拾遺。遷河內太守, 以九月至, 令郡具私馬五十匹為驛, 捕郡中豪猾, 相連坐千餘家。上書請, 大者至族, 小者乃死, 家盡沒入償臧。奏行不過二三日得可, 事論報, 至流血十餘里, 河內皆怪其奏, 以為神速。盡十二月, 郡中毋聲, 毋敢夜行, 野無犬吠之盜。其頗不得, 失之旁郡國, 追求。會春, 溫舒頓足歎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 足吾事矣!」
天子聞之, 皆以為能, 故擢為中二千石。

齊人少翁, 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卒, 少翁以方夜致鬼, 如王夫人之貌, 天子自帷中望見焉。於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 賞賜甚多, 以客禮禮之。文成又勸上作甘泉宮, 中為台室, 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 以致天神。居歲餘, 其方益衰, 神不至。乃為帛書以飯牛, 佯不知, 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殺視, 得書, 書言甚怪, 天子識其手書, 問其人, 果是偽書。於是誅文成將軍而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