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晉紀 卷084

【晉紀六】
起重光作噩, 盡玄黓閹茂, 凡二年。
孝惠皇帝中之上永寧元年(辛酉, 公元三零一年)
, 正月, 以散騎常侍安定張軌為涼州刺史。軌以時方多難, 陰在保據河西之志, 故求為涼州。時州境盜賊縱橫, 鮮卑為寇。軌至, 以宋配、汜瑗為謀主, 悉討破之, 威著西土。
相國倫與孫秀使牙門趙奉詐傳宣帝神語云:「倫宜早入西宮。」散騎常侍義陽王威, 望之孫也, 素諂事倫, 倫以威兼侍中, 使威逼奪帝璽綬, 作禪詔, 又使尚書令滿奮持節、奉璽綬禪位於倫。左衛將軍王輿、前軍將軍司馬雅等帥甲士入殿, 曉諭三部司馬, 示以威賞, 無敢違者。張林等屯守諸門。乙丑, 倫備法駕入宮, 即帝位, 赦天下, 改元建始。帝自華林西門出居金墉城, 倫使張衡將兵守之。
丙寅, 尊帝為太上皇, 改金墉曰永昌宮, 廢皇太孫為濮陽王。立世子荂為皇太子, 封子馥為京兆王, 虔為廣平王, 詡為霸城王, 皆侍中將兵。以梁王肜為宰衡, 何劭為太宰, 孫秀為侍中、中書監、驃騎將軍、儀同三司, 義陽王威為中書令, 張林為衛將軍, 其餘黨與, 皆為卿、將, 超階越次, 不可勝紀;下至奴卒, 亦加爵位。每朝會, 貂蟬盈坐, 時人為之諺曰:「貂不足, 狗尾續。」是歲, 天下所舉賢良、秀才、孝廉皆不試, 郡國計吏及太學生年十六以上者皆署吏;守令赦日在職者皆封侯;郡綱紀並為孝廉, 縣綱紀並為廉吏。府庫之儲, 不足以供賜與。應侯者多, 鑄印不給, 或以白板封之。
, 平南將軍孫旂之子弼、弟子髦、輔、琰皆附會孫秀, 與之合族, 旬月間致位通顯。及倫稱帝, 四子皆為將軍, 封郡侯, 以旂為車騎將軍、開府, 旂以弼等受倫官爵過差, 必為家禍, 遣幼子回責之, 弼等不從。旂不能制, 慟哭而已。
癸酉, 殺濮陽哀王臧。孫秀專執朝政, 倫所出詔令, 秀輒改更與奪, 自書青紙為詔, 或朝行夕改, 百官轉易如流。張林素與秀不相能, 且怨不得開府, 潛與太子荂箋, 言:「秀專權不合眾心, 而功臣皆小人, 撓亂朝廷, 可悉誅之。」荂以書白倫, 倫以示秀。秀勸倫收林, 殺之, 夷其三族。秀以齊王冏、成都王穎、河間王顒, 各擁強兵, 據方面, 惡之。乃盡用其親黨為三王參佐, 加冏鎮東大將軍, 穎征北大將軍, 皆開府儀同三司, 以寵安之。
李庠驍勇得眾心, 趙廞浸忌之而未言。長史蜀郡杜淑、張粲說廞曰:「將軍起兵始爾, 而遽遣李庠握強兵於外, 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此倒戈授人也, 宜早圖之。」會庠勸廞稱尊號, , 粲因白廞以庠大逆不道, 引斬之, 並其子姪十餘人。時李特、李流皆將兵在外, 廞遣人慰撫之曰:「庠非所宜言, 罪應死。兄弟罪不相及。」復以特、流為督將。特、流怨廞, 引兵歸綿竹。
廞牙門將涪陵許弇求為巴東監軍, 杜淑、張粲固執不許, 弇怒, 手殺淑、粲於廞閤閣下, 淑、粲左右復殺弇。三人, 皆廞之腹心也, 廞由是遂衰。
廞遣長史犍為費遠、蜀郡太守李苾、督護常俊督萬餘人斷北道, 屯綿竹之石亭。李特密收兵得七千餘人, 夜襲遠等軍, 燒之, 死者什八九, 遂進攻成都。費遠、李苾及軍祭酒張微, 夜斬關走, 文武盡散。廞獨與妻子乘小船走, 至廣都, 為從者所殺。特入成都, 縱兵大掠, 遣使詣洛陽, 陳廞罪狀。
, 梁州刺史羅尚, 聞趙廞反, 表「廞素非雄才, 蜀人不附, 敗亡可計日而待。」詔拜尚平西將軍、益州刺史, 督牙門王敦、蜀郡太守徐儉, 廣漢太守辛冉等七千餘人入蜀。特等聞尚來, 甚懼, 使其弟驤於道奉迎, 並獻珍玩。尚悅, 以驤為騎督。特、流復以牛酒勞尚於綿竹, 王敦、辛冉說尚曰:「特等專為盜賊, 宜因會斬之;不然, 必為後患。」尚不從。冉與特有舊, 謂特曰:「故人相逢, 不吉當凶矣。」特深自猜懼。三月, 尚至成都。汶山羌反, 尚遣王敦討之, 為羌所殺。齊王冏謀討趙王倫, 未發, 會離狐王盛、穎川處穆聚眾於濁澤, 百姓從之, 日以萬數。倫以其將管襲為齊王軍司, 討盛、穆, 斬之。冏因收襲, 殺之, 與豫州刺史何勖、龍驤將軍董艾等起兵, 遣使告成都王穎、河間王顒、常山王乂及南中郎將新野公歆, 移檄征、鎮、州、郡、肥、國, 稱:「逆臣孫秀, 迷誤趙王, 當共誅討。有不從命者, 誅及三族。」
使者至鄴, 成都王穎召鄴令盧志謀之。志曰:「趙王篡逆, 人神共憤, 殿下收英俊以從人望, 杖大順以討之, 百姓必不召自至, 攘臂爭進, 蔑不克矣!」穎從之, 以志為諮議參軍, 仍補左長史。志, 毓之孫也。穎以兗州刺史王彥、冀州刺史李毅、督護趙驤、石超等為前鋒, 遠近響應;至朝歌, 眾二十餘萬。超, 苞之孫也。常山王乂在其國, 與太原內史劉暾各帥眾為穎後繼。
新野公歆得冏檄, 未知所從。嬖人王綏曰:「趙親而強, 齊疏而弱, 公宜從趙。」參軍孫洵大言於眾曰:「趙王凶逆, 天下當共誅之, 何親疏強弱之有!」歆乃從冏。
前安西參軍夏侯奭在始平, 合眾數千人以應冏, 遣使邀河間王顒。顒用長史隴西李含謀, 遣振武將軍河間張方討擒奭及其黨, 腰斬之。冏檄至, 顒執冏使送於倫, 遣張方將兵助倫。方至華陰, 顒聞二王兵盛, 復召方還, 更附二王。
冏檄至揚州, 州人皆欲應冏。刺史郗隆, 慮之玄孫也, 以兄子鑒及諸子悉在洛陽, 疑未決, 悉召僚吏謀之。主簿淮南趙誘、前秀才虞潭皆曰:「趙王篡逆, 海內所疾;今義兵四起, 其敗必矣。為明使君計, 莫若自將精兵, 逕赴許昌, 上策也;遣將將兵會之, 中策也;量遣小軍, 隨形助勝, 下策也。」隆退, 密與別駕顧彥謀之, 彥曰:「誘等下策, 乃上計也。」治中留寶、主簿張褒、西曹留承聞之, 請見, 曰:「不審明使君今當何施?」隆曰:「我俱受二帝恩, 無所偏助, 欲守州而己。」承曰:「天下, 世祖之天下也。太上承代已久, 今上取之, 不平, 齊王順時舉事, 成敗可見。使君不早發兵應之, 狐疑遷延, 變難將生, 此州豈可保也!」隆不應。潭, 翻之孫也。隆停檄六日不下, 將士憤怒。參軍王邃鎮石頭, 將士爭往歸之, 隆遣從事於牛渚禁之, 不能止。將士遂奉邃攻隆, 隆父子及顧彥皆死, 傳首於冏。
安南將軍、監沔北諸軍事孟觀, 以為紫宮帝坐無他變, 倫必不敗, 乃為之固守。
倫、秀聞三王兵起, 大懼, 詐為冏表曰:「不知何賊猝見攻圍, 臣懦弱不能自固, 乞中軍見救, 庶得歸死。」以其表宣示內外;遣上軍將軍孫輔、折衝將軍李嚴帥兵七千自廷壽關出, 征虜將軍張泓、左軍將軍蔡璜、前軍將軍閭和帥兵九千自崿阪關出, 鎮軍將軍司馬雅、揚威將軍莫原帥兵八千自成皋關出, 以拒冏。遣孫秀子會督將軍士猗、許超帥宿衛兵三萬以拒穎。召東平王楙為衛將軍, 都督諸軍, 又遣京兆王馥、廣平王虔帥兵八千為三軍繼援。倫、秀日夜禱祈、厭勝以求福, 使巫覡選戰日, 又使人於嵩山著羽衣, 詐稱仙人王喬, 作書述倫祚長久, 欲以惑眾。
閏月, 丙戌朔, 日有食之。自正月至於是月, 五星互經天, 縱橫無常。
張泓等進據陽翟, 與齊王冏戰, 屢破之。冏軍穎陰, , 四月, 泓乘勝逼之, 冏遣兵逆戰。諸軍不動, 而孫輔、徐建軍夜亂, 逕歸洛自首曰:「齊王兵盛, 不可當, 泓等已沒矣!」趙王倫大恐, 秘之, 而召其子虔及許超還。會泓破冏露布至, 倫乃復遣之。泓等悉帥諸軍濟穎攻冏營, 冏出兵擊其別將孫髦、司馬譚等, 破之, 泓等乃退。孫秀詐稱已破冏營, 擒得冏, 令百官皆賀。
成都王穎前鋒至黃橋, 為孫會、士猗、許超所敗, 殺傷萬餘人, 士眾震駭。穎欲退保朝歌, 盧志、王彥曰:「今我軍失利, 敵新得志, 有輕我之心。我若退縮, 士氣沮衄, 不可復用。且戰何能無勝負!不若更選精兵, 星行倍道, 出敵不意, 此用兵之奇也。」穎從之。倫賞黃橋之功, 士猗、許超與孫會皆持節, 由是各不相從, 軍政不一, 且恃勝輕穎而不設備。穎帥諸軍擊之, 大戰於湨水, 會等大敗, 棄軍南走。穎乘勝長驅濟河。
自冏等起兵, 百官將士皆欲誅倫、秀, 秀懼, 不敢出中書省;及聞河北軍敗, 憂懣不知所為。孫會、許超、士猗等至, 與秀謀。或欲收餘卒出戰;或欲焚宮室, 誅不附己者, 挾倫南就孫旂、孟觀;或欲乘船東走入海, 計未決。辛酉, 左衛將軍王輿與尚書陵公漼帥營兵七百餘人, 自南掖門入宮, 三部司馬為應於內, 攻孫秀、許超、士猗於中書省, 皆斬之, 遂殺孫奇、孫弼及前將軍謝惔等, , 人由之子也。王輿屯雲龍門, 召八坐皆入殿中, 使倫為詔曰:「吾為孫秀所誤, 以怒三王, 今已誅秀。其迎太上皇復位, 吾歸老於農畝。」傳詔以騶虞幡敕將士解兵。黃門將倫自華林東門出, 及太子荂皆還汶陽裡第, 遣甲士數千迎帝於金墉城。百姓咸稱萬歲。帝自端門入, 升殿, 群臣頓首謝罪。詔送倫、荂付金墉城。廣平王虔自河北還, 至九曲, 聞變, 棄軍, 將數十人歸裡第。
癸亥, 赦天下, 改元, 大酺五日, 分遣使者慰勞三王。梁王肜等表:「趙王倫父子凶逆, 宜伏誅。」丁卯, 遣尚書袁敞持節賜倫死, 收其子荂、馥、虔、詡, 皆誅之。凡百官為倫所用者皆斥免, 台、省、府、衛, 僅有存者, 是日, 成都王穎至。己巳, 河間王顒至。穎使趙驤、石超助齊王冏討張泓等於陽翟, 泓等皆降。自兵興六十餘日, 戰鬥死者近十萬人。斬張衡、閭和、孫髦於東市, 蔡璜自殺。五月, 誅議陽王威。襄陽太守宗岱承冏檄斬孫旂, 永饒冶令空桐機斬孟觀, 皆傳首洛陽, 夷三族。立襄陽王尚為皇太孫。
六月, 乙卯, 齊王冏帥眾入洛陽, 頓軍通章署, 甲士數十萬, 威震京都。
戊辰, 赦天下。
復封賓徒王晏為吳王。
甲戌, 詔以齊王冏為大司馬, 加九錫, 備物典策, 如宣、景、文、武輔魏故事;成都王穎為大將軍, 都督中外諸軍事, 假黃鉞, 錄尚書事, 加九錫, 入朝不趨, 劍履上殿;河間王顒為侍中、太尉, 加三賜之禮;常山王乂為撫軍大將軍, 領左軍。進廣陵公漼爵為王, 領尚書, 加侍中;進新野公歆爵為王, 都督荊州諸軍事, 加鎮南大將軍。齊、成都、河間三府, 各置掾屬四十人, 武號森列, 文官備員而已, 識者知兵之未戢也。己卯, 以梁王肜為太宰, 領司徒。
光祿大夫劉蕃女為趙世子荂妻, 故蕃及二子散騎侍朗輿、冠軍將軍琨皆為趙王倫所委任。大司馬冏以琨父子有才望, 特宥之, 以輿為中書朗, 琨為尚書左丞。又以前司徒王戎為尚書令, 劉暾為御史中丞, 王衍為河南尹。
新野王歆將之鎮, 與冏同乘謁陵, 因說冏曰:「成都王至親, 同建大勳, 今宜留之與輔政;若不能爾, 當奪其兵權。」常山王乂與成都王穎俱拜陵, 乂謂穎曰:「天下者, 先帝之業, 王宜維正之。」聞其言者莫不憂懼。盧志謂穎曰:「齊王眾號百萬, 與張泓等相持不能決;大王逕前濟河, 功無與貳。然今齊王欲與大王共輔朝政。志聞兩雄不俱立, 宜因太妃微疾, 求還定省, 委重齊王, 以收四海之心, 此計之上也。」穎從之。帝見穎於東堂, 慰勞之。穎拜謝曰:「此大司馬冏之勳, 臣無豫焉。」因表稱冏功德, 宜委以萬機, 自陳母疾, 請歸籓。即辭出, 不復還營, 便謁太廟, 出自東陽城門, 遂歸鄴。遣信與冏別, 冏大驚, 馳出送穎, 至七里澗, 及之。穎住車言別, 流涕滂沱, 惟以太妃疾苦為憂, 不及時事。由是士民之譽皆歸穎。
冏辟新興劉殷為軍諮祭酒, 洛陽令曹攄為記室督, 尚書郎江統、陽平太守河內苟晞參軍事, 吳國張翰為東曹掾, 孫惠為戶曹掾, 前廷尉正顧榮及順陽王豹為主簿。惠, 賁之曾孫;榮, 雍之孫也。殷幼孤貧, 養曾祖母, 以孝聞, 人以谷帛遺之, 殷受而不謝, 直云:「待後貴當相酬耳。」及長, 博通經史, 性倜儻有大志, 儉而不陋, 清而不介, 望之頹然而不可侵也。冏以何勖為中領軍, 董艾典樞機, 又封其將佐有功者葛旟、路秀、衛毅、劉真、韓泰皆為縣公, 委以心膂, 號曰「五公」。
成都王穎至鄴, 詔遣使者就申前命;穎受大將軍, 讓九錫殊禮。表論興義功臣, 皆封公侯。又表稱:「大司馬前在陽翟, 與賊相持既久, 百姓困敝, 乞運河北邸閣米十五萬斛, 以振陽翟饑民。」造棺八千餘枚, 以成都國秩為衣服, 斂祭黃橋戰士, 旌顯其家, 加常戰亡二等。又命溫縣瘞趙王倫戰士萬四千餘人。皆盧志之謀也。穎形美而神昏, 不知書, 然氣性敦厚, 委事於志, 故得成其美焉。詔復遣使諭穎入輔, 並使受九錫。穎嬖人孟玖不欲還洛, 又程太妃愛戀鄴都, 故穎終辭不拜。
, 大司馬冏疑中書郎陸機為趙王倫撰禪詔, , 欲殺之。大將軍穎為之辯理, 得免死, 因表為平原內史, 以其弟雲為清河內史。機友人顧榮及廣陵戴淵, 以中國多難, 勸機還吳。機以受穎全濟之恩, 且謂穎有時望, 可與立功, 遂留不去。
, 七月, 復封常山王乂為長沙王, 遷開府, 驃騎將軍。
東萊王蕤, 凶暴使酒, 數陵侮大司馬冏, 又從冏求開府不得而怨之, 密表冏專權, 與左衛將軍王輿謀廢冏。事覺, 八月, 詔廢蕤為庶人, 誅輿三族, 徒蕤於上庸;上庸內史陳鐘承冏旨潛殺之。
赦天下。
東武公澹坐不孝徙遼東。九月, 征其弟東安王繇復舊爵, 拜尚書左僕射。繇舉東平王楙為平東將軍、都督徐州諸軍事, 鎮下邳。
, 朝廷符下秦、雍州, 使召還流民入蜀者, 又遣御史馮該、張昌督之。李特兄輔自略陽至蜀, 言中國方亂, 不足復還。特然之, 累遣天水閻式詣羅尚求權停至秋, 又納賂於尚及馮該;尚、該許之。朝廷論討趙廞功, 拜特宣威將軍, 弟流奮武將軍, 皆封侯。璽書下益州, 條列六郡流民與特同討廞者, 將加封賞。廣漢太守辛冉欲以滅廞為己功, 寢朝命, 不以實上, 眾咸怨之。
羅尚遣從事督遣流民, 限七月上道。時流民布在梁、益, 為人傭力, 聞州郡逼遣, 人人愁怨, 不知所為;且水潦方盛, 年穀未登, 無以為行資。特復遣閻式詣尚, 求停至冬;辛冉及犍為太守苾以為不可。尚舉別駕蜀郡杜苾秀才, 式為苾說逼移利害, 苾亦欲寬流民一年;尚用冉、苾之謀, 不從;苾乃致秀才板, 出還家。冉性貪暴, 欲殺流民首領, 取其資貨, 乃與苾白尚, 言:「流民前因趙廞之亂, 多所剽掠, 宜因移設關以奪取之。」尚移書令梓潼太守張演於諸要施關, 搜索寶貨。
特數為流民請留, 流民皆感而恃之, 多相帥歸特。特乃結大營於綿竹以處流民, 移辛冉求自寬。冉大怒, 遣人分榜通衢, 購募特兄弟, 許以重賞。特見之, 悉取以歸, 與弟驤改其購云:「能送六郡之豪李、任、閻、趙、楊、上官及氐、叟侯王一首, 賞百匹。」於是流民大懼, 歸特者愈眾, 旬月間過二萬人。流亦聚眾數千人。
特又遣閻式詣羅尚求申期, 式見營柵衝要, 謀掩流民, 歎曰:「民心方危, 今而速之, 亂將作矣。」又知辛冉、李苾意不可回, 乃辭尚還綿竹。尚謂式曰:「子且以吾意告諸流民, 今聽寬矣。」式曰:「明公惑於奸說, 恐無寬理。弱而不可輕者民也, 今趣之不以理, 眾怒難犯, 恐為禍不淺。」尚曰:「然。吾不欺子, 子其行矣!」式至綿竹, 言於特曰:「尚雖雲爾, 然未可信也。何者?尚威刑不立, 冉等各擁強兵, 一旦為變, 亦非尚所能制, 深宜為備。」特從之。冬, 十月, 特分為二營, 特居北營, 流居東營, 繕甲厲兵, 戒嚴以待之。
冉、苾相與謀曰:「羅侯貪而無斷, 日復一日, 令流民得展奸計。李特兄弟並有雄才, 吾屬將為所虜矣!宜為決計, 羅侯不足復問也!」乃遣廣漢都尉曾元、牙門張顯、劉並等潛帥步騎三萬襲特營;羅尚聞之, 亦遣督護田佐助元。元等至, 特安臥不動, 待其眾半入, 發伏擊之, 死者甚眾。殺田佐、曾元、張顯, 傳首以示尚、冉。尚謂將佐曰:「此虜成去矣, 而廣漢不用吾言以張賊勢, 今若之何!」
於是六郡流民李含等共推特行鎮北大將軍, 承製封拜;以其弟流行鎮東大將軍, 號東督護, 以相鎮統;又以兄輔為驃騎將軍, 弟驤為驍騎將軍, 進兵攻冉於廣漢。尚遣李苾、費遠帥眾救冉, 畏特, 不敢進。冉出戰, 屢敗, 潰圍奔德陽。特入據廣漢, 以李超為太守, 進兵攻尚於成都。尚以書諭閻式, 式復書曰:「辛冉傾巧, 曾元小豎, 李叔平非將帥之材。式前為節下及杜景文論留、徙之宜, 人懷桑梓, 孰不願之!但往日初至, 隨谷庸賃, 一室五分, 復值秋潦, 乞須冬熟, 而終不見聽。繩之太過, 窮鹿抵虎。流民不肯延頸受刀, 以致為變。即聽式言, 寬使治嚴, 不過去九月盡集, 十月進道, 令達鄉里, 何有如此也!」
特以兄輔、弟驤、子始、蕩、雄及李含、含子國、離、任回、李攀、攀弟恭、上官晶、任臧、楊褒、上官悖等為將帥, 閻式、李遠等為僚佐。羅尚素貪殘, 為百姓患。特與蜀民約法三章, 施捨振貸, 禮賢拔滯, 軍政肅然, 蜀民大悅。尚頻為特所敗, 乃阻長圍, 緣郫水作營, 連延七百里, 與特相拒, 求救於梁州及南夷校尉。
十二月, 穎昌康公何劭薨。
封太司馬冏子冰為樂安王, 英為濟陽王, 超為淮南王。
孝惠皇帝中之上太安元年(壬戌, 公元三零二年)
, 三月, 沖太孫尚薨。
, 五月, 乙酉, 梁孝王肜薨。
以右光祿大夫劉寔為太傅;尋以老病罷。
河間王顒遣督護衙博討李特, 軍於梓潼;朝廷復以張微為廣漢太守, 軍於德陽;羅尚遣督護張龜軍於繁城。特使其子鎮軍將軍蕩等襲博;而自將擊龜, 破之。蕩敗博兵於陽沔, 梓潼太守張演委城走, 巴西丞毛植以郡降。蕩進攻博於葭萌, 博走, 其眾盡降。河間王顒更以許雄為梁州刺史。特自稱大將軍、益州牧, 都督梁、益二州諸軍事。
大司馬冏欲久專大政, 以帝子孫俱盡, 大將軍穎有次立之勢;清河王覃, 遐之子也, 方八歲, 乃上表請立之。癸卯, 立覃為皇太子, 以冏為太子太師, 東海王越為司空, 領中書監。
, 八月, 李特攻張微, 微擊破之, 遂進攻特營。李蕩引兵救之, 山道險狹, 蕩力戰而前, 遂破微兵。特欲還涪, 蕩及司馬王幸諫曰:「微軍已敗, 智勇俱竭, 宜乘銳氣遂禽之。」特復進攻微, 殺之, 生禽微子存, 以微喪還之。
特以其將B120碩守德陽。李驤軍毘橋, 羅尚遣軍擊之, 屢為驤所敗, 驤遂進攻成都, 燒其門。李流軍成都之北, 尚遣精勇萬人攻驤, 驤與流合擊, 大破之, 還者什一二。許雄數遣軍攻特, 不勝, 特勢益盛。
建寧大姓李睿、毛詵遂太守杜俊, 硃提大姓李猛逐太守雍約, 以應特, 眾各數萬。南夷校尉李毅討破之, 斬詵;李猛奉箋降, 而辭意不遜, 毅誘而殺之。冬, 十一月, 丙戌, 復置寧州, 以毅為刺史。
齊武閔王冏既得志, 頗驕奢擅權, 大起府第, 壞公私廬舍以百數, 制與西宮等, 中外失望。侍中嵇紹上疏曰:「存不忘亡, 《易》之善戒也。臣願陛下無忘金墉, 大司馬無忘穎上, 大將軍無忘黃橋, 則禍亂之萌無由而兆矣。又與冏書, 以為「唐、虞茅茨, 夏禹卑宮。今大興第捨, 及為三王立宅, 豈今日之所急邪!」冏遜辭謝之, 然不能從。
冏耽於宴樂, 不入朝見;坐拜百官, 符敕三台;選舉不均, 嬖寵用事。殿中御史桓豹奏事, 不先經冏府, 即加考竟。南陽處士鄭方上書諫冏曰:「今大王安不慮危, 燕樂過度, 一失也;宗室骨肉, 當無纖介, 今則不然, 二失也;蠻夷不靜, 大王謂功業已隆, 不以為念, 三失也;兵革之後, 百姓窮困, 不聞振救, 四失也;大王與義兵盟約, 事定之後, 賞不俞時, 而今猶有功未論者, 五失也。」冏謝曰:「非子, 孤不聞過。」
孫惠上書曰:「天下有五難、四不可, 而明公皆居之。冒犯鋒刃, 一難也;聚致英豪, 二難也;與將士均勞苦, 三難也;以弱勝強, 四難也;興復皇業, 五難也。大名不可久荷, 大功不可久任, 大權不可久執, 大威不可久居。大王行其難而不以為難, 處其不可而謂之可, 惠竊所不安也。明公宜思功成身退之道。崇親推近, 委重長沙、成都二王, 長揖掃籓, 則太伯, 子臧不專美於前矣。今乃忘高亢之可危, 貪權勢以受疑, 雖遨遊高台之上, 逍遙重墉之內, 愚竊謂危亡之憂, 過於在穎、翟之時也。」冏不能用。惠辭疾去。冏謂曹攄曰:「或勸吾委權還國, 何如?」攄曰:「物禁太盛, 大王誠能居高慮危, 褰裳去之, 斯善之善者也。冏不聽。
張翰、顧榮皆慮及禍, 翰因秋風起, 思菰榮、蓴羹、鱸魚鱠, 歎曰:「人生貴適志耳, 富貴何為!」即引去。榮故酣飲, 不省府事, 長史葛旟以其廢職, 白冏徙榮為中書侍郎。穎川處士庾袞聞冏期年不朝, 歎曰:「晉室卑矣, 禍亂將興!」帥妻子逃於林慮山中。
王豹致箋於冏曰:「伏思元康已來, 宰相在位, 未有一人獲終者, 乃事勢使然, 非皆為不善也。今公克平禍亂, 安國定家, 乃復尋覆車之軌, 欲冀長存, 不亦難乎!今河間樹根於關右, 成都盤桓於舊魏, 新野大封於江、漢, 三王各以方剛強盛之年, 並典戎馬, 處要害之地, 而明公以難賞之功, 挾震主之威, 獨據京都, 專執大權, 進則亢龍有悔, 退則據於蒺藜, 冀此求安, 未見其福也。」因請悉遣王侯之國, 依周、召之法, 以成都王為北州伯, 治鄴;冏自為南州伯, 治宛;分河為界, 各統王侯, 以夾輔天子。冏優令答之。長沙王冏見豹箋, 謂冏曰:「小子離間骨肉, 何不銅馳下打殺!」冏乃奏豹讒內間外, 坐生猜嫌, 不忠不義, 鞭殺之。豹將死, 曰:「縣吾頭大司馬門, 見兵之攻齊也!」
冏以河間王顒本附趙王倫, 心常恨之。梁州刺史安定皇甫商, 與顒長史李含不平。含被征為翊軍校尉, 時商參冏軍事, 夏侯奭兄亦在冏府。含心不自安, 又與冏右司馬趙驤有隙, 遂單馬奔顒, 詐稱受密詔, 使顒誅冏, 因說顒曰:「成都王至親, 有大功, 推讓還籓, 甚得眾心。齊王越親而專政, 朝廷側目。今檄長沙王使討齊, 齊王必誅長沙, 吾因以為齊罪而討之, 必可禽也。去齊立成都, 除逼建親, 以安社稷, 大勳也。」顒從之。是時, 武帝族弟范陽王虓都督豫州諸軍事。顒上表陳冏罪狀, 且言:「勒兵十萬, 欲與成都王穎、新野王歆、范陽王虓共合洛陽, 請長沙王乂廢冏還第, 以穎代冏輔政。」顒遂舉兵, 以李含為都督, 帥張方等趨洛陽, 復遣使邀穎, 穎將應之, 盧志諫, 不聽。
十二月, 丁卯, 顒表至。冏大懼, 會百官議之, 曰:「孤首唱義兵, 臣子之節, 信著神明。今二王信讒作難, 將若之何?」尚書令王戎曰:「公勳業誠大, 然賞不及勞, 故人懷貳心。今二王兵盛, 不可當也。若以王就第, 委權崇讓, 庶可求安。」冏從事中郎葛旟怒曰:「三台納言, 不恤王事。賞報稽緩, 責不在府。讒言逆亂, 當其誅討, 奈何虛承偽書, 遽令公就第乎!漢、魏以來, 王侯就第, 寧有得保妻子者邪?議者可斬!」百官震悚失色, 戎偽藥發墮廁, 得免。
李含屯陰盤, 張方帥兵二萬軍新安, 檄長沙王乂使討冏。冏遣董艾襲冏, 乂將左右百餘人馳入宮, 閉諸門, 奉天子攻大司馬府, 董艾陳兵宮西, 縱火燒千秋神武門。冏使人執騶虞幡唱云:「長沙王矯詔。」乂又稱「大司馬謀反」。是夕, 城內大戰, 飛矢雨集, 火光屬天。帝幸上東門, 矢集御前, 群臣死者相枕。連戰三日, 冏眾大敗, 大司馬長史趙淵殺何勖, 因執冏以降。冏至殿前, 帝惻然, 欲活之。叱左右趣牽出, 斬於閶闔門外, 徇首六軍, 同黨皆夷三族, 死者二千餘人。囚冏子超、冰、英於金墉城, 廢冏弟北海王寔。赦天下, 改元。李含等聞冏死, 引兵還長安。
長沙王乂雖在朝廷, 事無鉅細, 皆就鄴諮大將軍穎。穎以孫惠為參軍, 陸雲為右司馬。
是歲, 陳留王薨, 謚日魏元皇帝。
鮮卑寧文單于莫圭部眾強盛, 遣其弟屈雲攻慕容廆, 廆擊其別帥素怒延, 破之。素怒延恥之, 復發兵十萬, 圍廆於棘城。廆眾皆懼, 廆曰:「素怒延兵雖多而無法制, 已在吾算中矣, 諸君但為力戰, 無所憂也!」遂出擊, 大破之, 追奔百里, 俘斬萬計。遼東孟暉, 先沒於寧文部, 帥其眾數千家降於廆, 廆以為建威將軍。廆以其臣慕輿句勤恪廉靖, 使掌府庫;句心計默識, 不案簿書, 始終無漏。以慕輿河明敏精審, 使典獄訟, 覆訊清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