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13

【漢紀五】
起閼逢攝提格, 盡昭陽大淵獻, 凡十年。

高皇后
高后元年(甲寅, 公元前一八七年)
, 太后議欲立諸呂為王, 問右丞相陵。陵曰:「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 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 非約也。」太后不說, 問左丞相平、太尉勃, 對曰:「高帝定天下, 王子弟;今太后稱制, 王諸呂, 無所不可。」太后喜, 罷朝。王陵讓陳平、絳侯曰;「始與高帝啑血盟, 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 太后女主, 欲王呂氏;諸君縱欲阿意背約, 何面目見高帝於地下乎?」陳平、降侯曰:「於今, 面折廷爭, 臣不如君;全社稷, 定劉氏之後, 君亦不如臣。」陵無以應之。十一月, 甲子, 太后以王陵為帝太傅, 實奪之相權。陵遂病免歸。
乃以左丞相平為右丞相, 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 不治事, 令監宮中, 如郎中令。食其故得幸於太后, 公卿皆因而決事。
太后怨趙堯為趙隱王謀, 乃抵堯罪。
上黨守任敖嘗為沛獄吏, 有德於太后, 乃以為御史大夫。
太后又追尊其父臨泗侯呂公為宣王, 兄周呂令武侯澤為悼武王, 欲以王諸呂為漸。

, 正月, 除三族罪、妖言令。

, 四月, 魯元公主薨。封公主子張偃為魯王, 謚公主曰魯元太后。

辛卯, 封所名孝惠子山為襄城侯, 朝為軹侯, 武為壺關侯。
太后欲王呂氏, 乃先立所名孝惠子強為淮陽王, 不疑為恆山王;使大謁者張釋風大臣。大臣乃請立悼武王長子酈侯台為呂王, 割齊之濟南郡為呂國。

五月, 丙申, 趙王宮叢台災。

, 桃、李華。

高后二年(乙卯, 公元前一八六年)
, 十一月, 呂肅王台薨。

, 正月, 乙卯, 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

, 五月, 丙申, 封楚元王子郢客為上邳侯, 齊悼惠王子章為朱虛侯, 令入宿衛, 又以呂祿女妻章。

六月, 丙戌晦, 日有食之。

, 七月, 恆山哀王不疑薨。

行八銖錢。

癸丑, 立襄成侯山為恆山王, 更名義。

高后三年(丙辰, 公元前一八五年)
, 江水、漢水溢, 流四千餘家。

, 星晝見。

伊水、洛水溢, 流千六百餘家。汝水溢, 流八百餘家。

高后四年(丁巳, 公元前一八四年)
, 二月, 癸未, 立所名孝惠子太為昌平侯。

, 四月, 丙申, 太后封女弟嬃為臨光侯。

少帝浸長, 自知非皇后子, 乃出言曰:「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 即為變!」太后聞之, 幽之永巷中, 言帝病, 左右莫得見。太后語群臣曰:「今皇帝病久不已, 失惑昏亂, 不能繼嗣治天下;其代之。」群臣皆頓首言:「皇太后為天下齊民計, 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群臣頓首奉詔。」遂廢帝, 幽殺之。五月, 丙辰, 立恆山王義為帝, 更名曰弘, 不稱元年, 以太后制天下事故也。以軹侯朝為恆山王。

是歲, 以平陽侯曹窋為御史大夫。

有司請禁南越關市、鐵器。南越王佗曰:「高帝立我, 通使物。今高後聽讒臣, 別異蠻夷, 隔絕器物, 此必長沙王計, 欲倚中國擊滅南越而並王之, 自為功也。」

高后五年(戊午, 公元前一八三年)
, 佗自稱南越武帝, 發兵攻長沙, 敗數縣而去。

, 八月, 淮陽懷王強薨, 以壺關侯武為淮陽王。

九月, 發河東、上黨騎屯北地。

初令戍卒歲更。

高后六年(己未, 公元前一八二年)
, 十月, 太后以呂王嘉居處驕恣, 廢之。十一月, 立肅王弟產為呂王。

, 星晝見。

, 四月, 丁酉, 赦天下。

封硃虛侯章弟興居為東牟侯, 亦入宿衛。

匈奴寇狄道, 攻阿陽。

行五分錢。

宣平侯張敖卒, 賜謚曰魯元王。

高后七年(庚申, 公元前一八一年)
, 十二月, 匈奴寇狄道, 略二千餘人。

, 正月, 太后召趙幽王友。友以諸呂女為后, 弗愛, 愛他姬。諸呂女怒, , 讒之於太后曰:「王言『呂氏安得王!太后百歲後, 吾必擊之。』」太后以故召趙王, 趙王至, 置邸, 不得見, 令衛圍守之, 弗與食;其群臣或竊饋, 輒捕論之。丁丑, 趙王餓死, 以民禮葬之長安民塚次。

己丑, 日食, 晝晦。太后惡之, 謂左右曰:「此為我也!」

二月, 徙梁王恢為趙王, 呂王產為梁王。梁王不之國, 為帝太傅。

, 七月, 丁巳, 立平昌侯太為濟川王。

呂嬃女為將軍、營陵侯劉澤妻。澤者, 高祖從祖昆弟也。齊人田生為之說大謁者張卿曰:「諸呂之王也, 諸大臣未大服。今營陵侯澤, 諸劉最長;今卿言太后王之, 呂氏王益固矣。」張卿入言太后, 太后然之, 乃割齊之琅邪郡封澤為琅邪王。

趙王恢之徙趙, 心懷不樂。太后以呂產女為王后, 王后從官皆諸呂, 擅權, 微伺趙王, 趙王不得自恣。王有所愛姬, 王后使人鴆殺之。六月, 王不勝悲憤, 自殺。太后聞之, 以為王用婦人棄宗廟禮, 廢其嗣。

是時, 諸呂擅權用事。朱虛侯章, 年二十, 有氣力, 忿劉氏不得職。嘗入侍太后燕飲, 太后令章為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 請得以軍法行酒。」太后曰:「可。」酒酣, 章請為《耕田歌》, 太后許之。章曰:「深耕穊種, 立苗欲疏;非其種者, 鋤而去之!」太后默然。頃之, 諸呂有一人醉, 亡酒, 章追, 拔劍斬之而還, 報曰:「有亡酒一人, 臣謹行法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 業已許其軍法, 無以罪也, 因罷。自是之後, 諸呂憚朱虛侯, 雖大臣皆依朱虛侯, 劉氏為益強。
陳平患諸呂, 力不能制, 恐禍及己。嘗燕居深念, 陸賈往, 直入坐, 而陳丞相不見。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極富貴, 無欲矣;然有憂念, 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為之奈何?」陸生曰:「天下安, 注意相;天下危, 注意將。將相和調, 則士豫附;天下雖有變, 權不分。為社稷計, 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 絳侯與我戲, 易吾言。君何不交歡太尉, 深相結?」因為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 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 厚具樂飲;太尉報亦如之。兩人深相結, 呂氏謀益衰。陳平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為飲食費。

太后使使告代王, 欲徙王趙。代王謝之, 願守代邊。太后乃立兄子呂祿為趙王, 追尊祿父建成康侯釋之為趙昭王。

九月, 燕靈王建薨, 有美人子, 太后使人殺之。國除。

遣隆慮侯周灶將兵擊南越。

高后八年(辛酉, 公元前一八零年)
, 十月, 辛丑, 立呂肅王子東平侯通為燕王, 封通弟莊為東平侯。

三月, 太后祓, , 過軹道, 見物如蒼犬, 撠太后掖, 忽不復見。卜之, 雲「趙王如意為祟」。太后遂病掖傷。
太后為外孫魯王偃年少孤弱, , 四月, 丁酉, 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 壽為樂昌侯, 以輔魯王。又封中大謁者張釋為建陵侯, 以其勸王諸呂, 賞之也。

江、漢水溢, 流萬餘家。

, 七月, 太后病甚, 乃令趙王祿為上將軍, 居北軍;呂王產居南軍。太后誡產、祿曰:「呂氏之王, 大臣弗平。我即崩, 帝年少, 大臣恐為變。必據兵衛宮, 慎毋送喪, 為人所制!」辛巳, 太后崩, 遺詔:大赦天下, 以呂王產為相國, 以呂祿女為帝后。高後已葬, 以左丞相審食其為帝太傅。

諸呂欲為亂, 畏大臣絳、灌等, 未敢發。朱虛侯以呂祿女為婦, 故知其謀, 乃陰令人告其兄齊王, 欲令發兵西, 朱虛侯、東牟侯為內應, 以誅諸呂, 立齊王為帝。齊王乃與其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陰謀發兵。齊相召平弗聽。八月, 丙午, 齊王欲使人誅相。相聞之, 乃發卒衛王宮。魏勃紿召平曰:「王欲發兵, 非有漢虎符驗也。而相君圍王固善, 勃請為君將兵衛王。」召平信之。勃既將兵, 遂圍相府, 召平自殺。於是齊王以駟鈞為相, 魏勃為將軍, 祝午為內史, 悉發國中兵。
使祝午東詐琅邪王曰:「呂氏作亂, 齊王發兵欲西誅之。齊王自以年少, 不習兵革之事, 願舉國委大王。大王, 自高帝將也。請大王幸之臨菑, 見齊王計事。」琅邪王信之, 西馳見齊王。齊王因留琅邪王, 而使祝午盡發琅邪國兵, 並將之。琅邪王說齊王曰:「大王, 高皇帝適長孫也, 當立。今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 而澤於劉氏最為長年, 大臣固待澤決計。今大王留臣, 無為也, 不如使我入關計事。」齊王以為然, 乃益具車送琅邪王。琅邪王既行, 齊遂舉兵西攻濟南。遺諸侯王書, 陳諸呂之罪, 欲舉兵誅之。
相國呂產等聞之, 乃遣穎陰侯灌嬰將兵擊之。灌嬰至滎陽, 謀曰:「諸呂擁兵關中, 欲危劉氏而自立。今我破齊還報, 此益呂氏之資也。」乃留屯滎陽, 使使諭齊王及諸侯與連和, 以待呂氏變, 共誅之。齊王聞之, 乃還兵西界待約。
呂祿、呂產欲作亂, 內憚絳侯、朱虛等, 外畏齊、楚兵, 又恐灌嬰畔之。欲待灌嬰兵與齊合而發, 猶豫未決。
當是時, 濟川王太、淮陽王武、常山王朝及魯王張偃皆年少, 未之國, 居長安;趙王祿、梁王產各將兵居南、北軍。皆呂氏之人也。列侯群臣莫自堅其命。
太尉絳侯勃不得主兵。曲周侯酈商老病, 其子寄與呂祿善。絳侯乃與丞相陳平謀, 使人劫酈商, 令其子寄往紿說呂祿曰:「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 劉氏所立九王, 呂氏所立三王, 皆大臣之議, 事已佈告諸侯, 皆以為宜。今太后崩, 帝少, 而足下佩趙王印, 不急之國守籓, 乃為上將, 將兵留此, 為大臣諸侯所疑。足下何不歸將印, 以兵屬太尉, 請梁王歸相國印, 與大臣盟而之國。齊兵必罷, 大臣得安, 足下高枕而王千里, 此萬世之利也。」呂祿信然其計, 欲以兵屬太尉。使人報呂產及諸呂老人, 或以為便, 或曰不便, 計猶豫未有所決。
呂祿信酈寄, 時與出遊獵, 過其姑呂嬃。嬃大怒曰:「若為將而棄軍, 呂氏今無處矣!」乃悉出珠玉、寶器散堂下, 曰:「毋為他人守也!」
九月, 庚申旦, 平陽侯窋行御史大夫事, 見相國產計事。郎中令賈壽使從齊來, 因數產曰:「王不早之國, 今雖欲行, 尚可得邪!」具以灌嬰與齊、楚合從欲誅諸呂告產, 且趣產急入宮。平陽侯頗聞其語, 馳告丞相、太尉。
太尉欲入北軍, 不得入。襄平侯紀通尚符節, 乃令持節矯內太尉北軍。太尉復令酈寄與典客劉揭先說呂祿曰:「帝使太尉守北軍, 欲足下之國。急歸將印辭去。不然, 禍且起。」呂祿以為酈況不欺己, 遂解印屬典客, 而以兵授太尉。太尉至軍, 呂祿已去。太尉入軍門, 行令軍中曰:「為呂氏右袒, 為劉氏左袒!」軍中皆左袒, 太尉遂將北軍。然尚有南軍。丞相平乃召朱虛侯章佐太尉, 太尉令朱虛侯監軍門, 令平陽侯告衛尉:「毋入相國產殿門。」
呂產不知呂祿已去北軍, 乃入未央宮, 欲為亂。至殿門, 弗得入, 徘徊往來。平陽侯恐弗勝, 馳語太尉。太尉尚恐不勝諸呂, 未敢公言誅之, 乃謂朱虛侯曰:「急入宮衛帝!」朱虛侯請卒, 太尉予卒千餘人。入未央宮門, 見產廷中。日哺時, 遂擊產, 產走。天風大起, 以故其從官亂, 莫敢鬬, 逐產, 殺之郎中府吏廁中。朱虛侯已殺產, 帝命謁者持節勞朱虛侯。朱虛侯欲奪其節, 謁者不肯。朱虛侯則從與載, 因節信馳走, 斬長樂衛尉呂更始。還, 馳入北軍報太尉。太尉起, 拜賀朱虛侯曰:「所患獨呂產。今已誅, 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諸呂男女, 無少長皆斬之。辛酉, 捕斬呂祿而笞殺呂嬃, 使人誅燕王呂通而廢魯王張偃。戊辰, 徙濟川王王梁。遣朱虛侯章以誅諸呂事告齊王, 令罷兵。
灌嬰在滎陽, 聞魏勃本教齊王舉兵, 使使召魏勃至, 責問之。勃曰:「失火之家, 豈暇先言丈人而後救火乎!」因退立, 股戰而栗, 恐不能言者, 終無他語。灌將軍熟視笑曰:「人謂魏勃勇, 妄庸人耳, 何能為乎!」乃罷魏勃。灌嬰兵亦罷滎陽歸。
班固贊曰:孝文時, 天下以酈寄為賣友。夫賣友者, 謂見利而忘義也。若寄父為功臣而又執劫, 雖摧呂祿以安社稷, 誼存君親可也。

諸大臣相與陰謀曰:「少帝及梁、淮陽、恆山王, 皆非真孝惠子也。呂后以計詐名他人子, 殺其母養後宮, 令孝惠子之, 立以為後及諸王, 以強呂氏。今皆已夷滅諸呂, 而所立即長, 用事, 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王最賢者立之。」或言:「齊王, 高帝長孫, 可立也。」大臣皆曰:「呂氏以外家惡而幾危宗廟, 亂功臣。今齊王舅駟鈞, 虎而冠。即立齊王, 復為呂氏矣。代王方今高帝見子最長, 仁孝寬厚, 太后家薄氏謹良。且立長固順, 況以仁孝聞天下乎!」乃相與共陰使人召代王。
代王問左右, 郎中令張武等曰:「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 習兵, 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 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 新啑血京師, 此以迎大王為名, 實不可信。願大王稱疾毋往, 以觀其變。」中尉宋昌進曰:「群臣之議皆非也。夫秦失其政, 諸侯、豪桀並起, 人人自以為得之者以萬數, 然卒踐天子之位者, 劉氏也, 天下絕望, 一矣。高帝封王子弟, 地犬牙相制, 此所謂磐石之宗也, 天下服其強, 二矣。漢興, 除秦苛政, 約法令, 施德惠, 人人自安, 難動搖, 三矣。夫以呂太后之嚴, 立諸呂為三王, 擅權專制;然而太尉以一節入北軍一呼, 士皆左袒為劉氏, 叛諸呂, 卒以滅之。此乃天授, 非人力也。今大臣雖欲為變, 百姓弗為使, 其黨寧能專一邪?方今內有朱虛、東牟之親, 外畏吳、楚、淮陽、琅邪、齊、代之強。方今高帝子, 獨淮南王與大王。大王又長, 賢聖仁孝聞於天下, 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報太后計之。猶豫未定, 卜之, 兆得大橫。占曰:「大橫庚庚, 余為天王, 夏啟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為王矣, 又何王?」卜人曰:「所謂天王者, 乃天子也。」於是代王遣太后弟薄昭往見絳侯, 絳侯等具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還報曰:「信矣, 無可疑者。」代王乃笑謂宋昌曰:「果如公言。」
乃命宋昌參乘, 張武等六人乘傳, 從詣長安。至高陵, 休止, 而使宋昌先馳之長安觀變。昌至渭橋, 丞相以下皆迎。昌還報。代王馳至渭橋, 群臣拜謁稱臣, 代王下車答拜。太尉勃進曰:「願請間。」宋昌曰:「所言公, 公言之;所言私, 王者無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璽、符。代王謝曰:「至代邸而議之。」
後九月, 己酉晦, 代王至長安, 舍代邸, 群臣從至邸。丞相陳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 不當奉宗廟。大王, 高帝長子, 宜為嗣。願大王即天子位。」代王西鄉讓者三, 南鄉讓者再, 遂即天子位。群臣以禮次侍。
東牟侯興居曰:「誅呂氏, 臣無功, 請得除宮。」乃與太僕汝陰侯滕公入宮, 前謂少帝曰:「足下非劉氏子, 不當立!」乃顧麾左右執戟者掊兵罷去;有數人不肯去兵, 宦者令張釋諭告, 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輿車載少帝出。少帝曰:「欲將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駕迎代王於邸, 報曰:「宮謹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戟衛端門, 曰:「天子在也, 足下何為者而入?」代王乃謂太尉。太尉往諭, 謁者十人皆掊兵而去, 代王遂入。夜, 拜宋昌為衛將軍, 鎮撫南北軍;以張武為郎中令, 行殿中。有司分部誅滅梁、淮陽、恆山王及少帝於邸。文帝還坐前殿, , 下詔書赦天下。
太宗孝文皇帝上
文帝前元年(壬戌, 公元前一七九年)
, 十月, 庚戌, 徙琅邪王澤為燕王;封趙幽王子遂為趙王。

陳平謝病。上問之, 平曰:「高祖時, 勃功不如臣, 及誅諸呂, 臣功亦不如勃, 願以右丞相讓勃。」十一月, 辛巳, 上徙平為左丞相, 太尉勃為右丞相, 大將軍灌嬰為太尉。諸呂所奪齊、楚故地, 皆復與之。

論誅諸呂功, 右丞相勃以下益戶、賜金各有差。絳侯朝罷趨出, 意得甚。上禮之恭, 常目送之。郎中安陵袁盎諫曰:「諸呂悖逆, 大臣相與共誅之。是時丞相為太尉, 本兵柄, 適會其成功。今丞相如有驕主色, 陛下謙讓。臣主失禮, 竊為陛下弗取也!」後朝, 上益莊, 丞相益畏。

十二月, 詔曰:「法者, 治之正也。今犯法已論, 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 及為收帑, 朕甚不取!其除收帑諸相坐律令。」

, 正月, 有司請蚤建太子。上曰;「朕既不德, 縱不能博求天下賢聖有德之人而禪天下焉, 而曰豫建太子, 是重吾不德也。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 所以重宗廟、社稷, 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 季父也;吳王, 兄也;淮南王, 弟也, 豈不豫哉?今不選舉焉, 而曰必子, 人其以朕為忘賢有德者而專於子, 非所以憂天下也!」有司固請曰:「古者殷、周有國, 治安皆千餘歲, 用此道也。立嗣必子, 所從來遠矣。高帝平天下為太祖, 子孫繼嗣世世不絕, 今釋宜建而更選於諸侯及宗室, 非高帝之志也。更議不宜。子啟最長, 純厚慈仁, 請建以為太子。」上乃許之。

三月, 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后。皇后, 清河觀津人。有弟廣國, 字少君, 幼為人所略賣, 傳十餘家, 聞竇后立, 乃上書自陳。召見, 驗問, 得實, 乃厚賜田宅、金錢, 與兄長君家於長安。絳侯、灌將軍等曰:「吾屬不死, 命乃且縣此兩人。兩人所出微, 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又復效呂氏, 大事也!」於是乃選士之有節行者與居。竇長君、少君由此為退讓君子, 不敢以尊貴驕人。

詔振貸鰥、寡、孤、獨、窮困之人。又令:「八十已上, 月賜米、肉、酒;九十已上, 加賜帛、絮。賜物當稟鬻米者, 長吏閱視, 丞若尉致;不滿九十, 嗇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 不稱者督之。」

楚元王交薨。

, 四月, 齊、楚地震, 二十九山同日崩, 大水潰出。

時有獻千里馬者。帝曰:「鸞旗在前, 屬車在後, 吉行日五十里, 師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馬, 獨先安之?」於是還其馬, 與道里費, 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

帝既施惠天下, 諸侯、四夷遠近歡洽。乃修代來功, 封宋昌為壯武侯。

帝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又問:「一歲錢谷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 惶愧, 汗出沾背。上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曰:「陛下即問決獄, 責廷尉;問錢谷, 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 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陛下不知其駑下, 使待罪宰相。宰相者, 上佐天子, 理陰陽, 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 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帝乃稱善。右丞相大慚, 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其位, 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 君欲強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 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 立代王, 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 處尊位, 久之, 即禍及身矣。」勃亦自危, 乃謝病, 請歸相印, 上許之。秋, 八月, 辛未, 右丞相勃免, 左丞相平專為丞相。

, 隆慮侯灶擊南越, 會暑濕, 士卒大疫, 兵不能隃領。歲餘, 高后崩, 即罷兵。趙佗因此以兵威財物賂遺閩越、西甌、駱, 役屬焉。東西萬餘里, 乘黃屋左纛, 稱制與中國侔。
帝乃為佗親塚在真定者置守邑, 歲時奉祀;召其昆弟, 尊官、厚賜寵之。復使陸賈使南越, 賜佗書曰:「朕, 高皇帝側室之子也, 棄外, 奉北籓於代。道里遼遠, 壅蔽樸愚, 未嘗致書。高皇帝棄群臣, 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臨事, 不幸有疾, 諸呂為變, 賴功臣之力, 誅之已畢, 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 不得不立。今即位。乃者聞王遺將軍隆慮侯書, 求親昆弟, 請罷長沙兩將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 已遣人存問, 修治先人塚。前日聞王發兵於邊, 為寇災不止。當其時, 長沙苦之, 南郡尤甚。雖王之國, 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 傷良將吏, 寡人之妻, 孤人之子, 獨人父母, 得一亡十, 朕不忍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 以問吏, 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土也。』朕不得擅變焉。今得王之地, 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 不足以為富。服領以南, 王自治之。雖然, 王之號為帝。兩帝並立, 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 是爭也;爭而不讓, 仁者不為也。願與王分棄前惡, 終今以來, 通使如故。」
賈至南越, 南越王恐, 頓首謝罪, 願奉明詔, 長為籓臣, 奉貢職。於是下令國中曰:「吾聞兩雄不俱立, 兩賢不並世。漢皇帝, 賢天子。自今以來, 去帝制、黃屋、左纛。」因為書, 稱:「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 故越吏也, 高皇帝幸賜臣佗璽, 以為南越王。孝惠皇帝即位, 義不忍絕, 所以賜老夫者甚厚。高后用事, 別異蠻夷, 出令曰:『毋與蠻夷越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 予牡, 毋予牝。』老夫處僻, 馬、牛、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修, 有死罪, 使內史籓、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輩上書謝過, 皆不反。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 兄弟宗族已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於漢, 外無以自高異。』故更號為帝, 自帝其國, 非敢有害於天下。高皇后聞之, 大怒, 削去南越之籍, 使使不通。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 故發兵以伐其邊。老夫處越四十九年, 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 寢不安席, 食不甘味, 目不視靡曼之色, 耳不聽鐘鼓之音者, 以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 復故號, 通使漢如故;老夫死, 骨不腐。改號, 不敢為帝矣!」

齊哀王襄薨。

上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 召以為廷尉。吳公薦洛陽人賈誼, 帝召以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帝愛其辭博, 一歲中, 超遷至太中大夫。賈生請改正朔, 易服色, 定官名, 興禮樂, 以立漢制, 更秦法。帝謙讓未遑也。

文帝前二年(癸亥, 公元前一七八年)
, 十月, 曲逆獻侯陳平薨。

詔列侯各之國, 為吏及詔所止者, 遣太子。

十一月, 乙亥, 周勃復為丞相。

癸卯晦, 日有食之。詔:「群臣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之所不及, 匄以啟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 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職任, 務省繇費以便民, 罷衛將軍。太僕見馬遺財足, 餘皆以給傳置。
穎陰侯騎賈山上書言治亂之道曰:
「臣聞雷霆之所擊, 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 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 非特雷霆也;執重, 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 和顏色而受之, 用其言而顯其身, 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況於縱欲恣暴、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 壓之以重, 雖有堯、舜之智, 孟賁之勇, 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 則人主不得聞其過, 社稷危矣。
昔者周蓋千八百國, 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 君有餘財, 民有餘力, 而頌聲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 力罷不能勝其役, 財盡不能勝其求。一君之身耳, 所自養者馳騁弋獵之娛, 天下弗能供也。秦皇帝計其功德, 度其後嗣世世無窮;然身死才數月耳, 天下四面而攻之, 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 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 何也?亡養老之義, 亡輔弼之臣, 退誹謗之人, 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媮合苟容, 比其德則賢於堯、舜, 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
今陛下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 天下皆欣欣焉曰:『將興堯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 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選其賢者, 使為常侍、諸吏, 與之馳驅射獵, 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馳, 百官之墮於事也。陛下即位, 親自勉以厚天下, 節用愛民, 平獄緩刑;天下莫不說喜。臣聞山東吏布詔令, 民雖老羸癃疾, 扶杖而往聽之, 願少須臾毋死, 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 名聞方昭, 四方鄉風而從;豪俊之臣, 方正之士, 直與之日日獵射, 擊兔、伐狐, 以傷大業, 絕天下之望, 臣竊悼之。古者大臣不得與宴游, 使皆務其方而高其節, 則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 盡心以稱大體。夫士, 修之於家而壞之於天子之廷, 臣竊愍之。陛下與眾臣宴游, 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 游不失樂, 朝不失禮, 議不失計, 軌事之大者也。」
上嘉納其言。
上每朝, 郎、從官上書疏, 未嘗不止輦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 言可用采之, 未嘗不稱善。
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中郎將袁盎騎, 並車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聖主不乘危, 不徼幸。今陛下騁六飛馳下峻山, 有如馬驚車敗, 陛下縱自輕, 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
上所幸慎夫人, 在禁中常與皇后同席坐。及坐郎置, 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 不肯坐;上亦怒, , 入禁中。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 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 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與同坐哉!且陛下幸之, 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 適所以禍之也。陛下獨不見『人彘』乎!」於是上乃說, 召語慎夫人, 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賈誼說上曰: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 衣食足而知榮辱。』民不足而可治者, 自古及今, 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 或受之饑;一女不織, 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 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 至纖至悉, 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者甚眾, 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 日日以長, 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 莫之或止;大命將泛, 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 天下財產何得不厥。
漢之為漢, 幾四十年矣, 公私之積, 猶可哀痛。失時不雨, 民且狼顧;歲惡不入, 請賣爵子。既聞耳矣, 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
世之有饑、穰, 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 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 數十百萬之眾, 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 天下大屈, 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 罷夫、羸老, 易子上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 遠方之能僭擬者並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 豈將有及乎!夫積貯者, 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 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 以守則固, 以戰則勝, 懷敵附遠, 何招而不至!
今驅民而歸之農, 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 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晦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為富安天下, 而直為此廩廩也, 竊為陛下惜之!」
上感誼言, , 正月, 丁亥, 詔開藉田, 上親耕以率天下之民。

三月, 有司請立皇子為諸侯王。詔先立趙幽王少子辟強為河間王, 硃虛侯章為城陽王, 東牟侯興居為濟北王;然後立皇子武為代王, 參為太原王, 揖為梁王。

五月, 詔曰:「古之治天下, 朝有進善之旌, 誹謗之木, 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 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 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

九月, 詔曰:「農, 天下之大本也, 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務本而事末, 故生不遂。朕憂其然, 故今茲親率群臣農以勸之;其賜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

燕敬王澤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