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18

【漢紀十】
起著雍灘, 盡柔兆執徐, 凡九年。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
元光二年(戊申, 公元前一三三年)
, 十月, 上行幸雍, 祠五畤。

李少君以祠灶卻老方見上, 上尊之。少君者, 故深澤侯舍人, 匿其年及其生長, 其游以方遍諸侯, 無妻子。人聞其能使物及不死, 更饋遺之, 常餘金錢、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生業而饒給, 又不知其何所人, 愈信, 爭事之。少君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飲, 坐中有九十餘老人, 少君乃言與其大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其大父, 識其處, 一坐盡驚。少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 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 壽可益, 蓬萊仙者可見;見之, 以封禪則不死, 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 見安期生, 食臣棗, 大如瓜。安期生仙者, 通蓬萊中, 合則見人, 不合則隱。」於是天子始親祠灶, 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 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居久之, 李少君病死, 天子以為化去, 不死;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

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 太一佐曰五帝。」於是天子立其祠長安東南郊。

鴈門馬邑豪聶壹, 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親, 親信邊, 可誘以利致之, 伏兵襲擊, 必破之道也。」上召問公卿。王恢曰:「臣聞全代之時, 北有強胡之敵, 內連中國之兵, 然尚得養老、長幼, 種樹以時, 倉廩常實, 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 海內為一, 然匈奴侵盜不已者, 無他, 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為擊之便。」韓安國曰:「臣聞高皇帝嘗圍於平城, 七日不食;及解圍反位, 而無忿怒之心。夫聖人以天下為度者也, 不以己私怒傷天下之公, 故遣劉敬結和親, 至今為五世利。臣竊以為勿擊便。」恢曰:「不然。高帝身被堅執銳, 行幾十年, 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 非力不能, 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邊境數驚, 士卒傷死, 中國槥車相望, 此仁人之所隱也。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 正治以待其亂, 定捨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 伐國墮城, 常坐而役敵國, 此聖人之兵也。今將卷甲輕舉, 深入長驅, 難以為功;從行則迫脅, 衡行則中絕, 疾則糧乏, 徐則後利, 不至千里, 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 獲也』, 臣故曰勿擊便。」恢曰:「不然。臣今言擊之者, 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 誘而致之邊, 吾選梟騎、壯士陰伏而處以為之備, 審遮險阻以為其戒。吾勢已定, 或營其左, 或營其右, 或當其前, 或絕其後, 單于可禽, 百全必取。」上從恢議。
, 六月, 以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 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 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 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 將車騎、材官三十餘萬匿馬邑旁谷中, 約單于入馬邑縱兵。陰使聶壹為間, 亡入匈奴, 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 以城降, 財物可盡得。」單于愛信, 以為然而許之。聶壹乃詐斬死罪囚, 縣其頭馬邑城下, 示單于使者為信, 曰:「馬邑長吏已死, 可急來!」於是單于穿塞, 將十萬騎入武州塞。未至馬邑百餘里, 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 怪之。乃攻亭, 得雁門尉史, 欲殺之, 尉史乃告單于漢兵所居。單于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 出曰:「吾得尉史, 天也!」以尉史為天王。塞下傳言單于已去, 漢兵追至塞, 度弗及, 乃皆罷兵。王恢主別從代出擊胡輜重, 聞單于還, 兵多, 亦不敢出。
上怒恢。恢曰:「始, 約為入馬邑城, 兵與單于接, 而臣擊其輜重, 可得利。今單于不至而還, 臣以三萬人眾不敵, 只取辱。固知還而斬, 然完陛下士三萬人。」於是下恢廷尉。廷尉當「恢逗橈, 當斬。」恢行千金丞相蚡, 蚡不敢言上, 而言於太后曰:「王恢首為馬邑事, 今不成而誅恢, 是為匈奴報仇也。」上朝太后, 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為馬邑事者恢, 故發天下兵數十萬, 從其言為此。且縱單于不可得, 恢所部擊其輜重, 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誅恢, 無以謝天下。」於是恢聞, 乃自殺。自是之後, 匈奴絕和親, 攻當路塞, 往往入盜於漢邊, 不可勝數;然尚貪樂關市, 嗜漢財物;漢亦關市不絕, 以中其意。

元光三年(己酉, 公元前一三二年)
, 河水徙, 從頓丘東南流。夏, 五月, 丙子, 復決濮陽瓠子, 注巨野, 通淮、泗, 泛郡十六。天子使汲黯、鄭當時發卒十萬塞之, 輒復壞。是時, 田蚡奉邑食鄃, 鄃居河北, 河決而南, 則鄃無水災, 邑收多。蚡言於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 未易以人力強塞, 塞之未必應天。」而望氣用數者亦以為然。於是天子久之不復事塞也。

, 孝景時, 魏其侯竇嬰為大將軍, 武安侯田蚡乃為諸郎, 侍酒跪起如子侄。已而蚡日益貴幸, 為丞相。魏其失勢, 賓客益衰, 獨故燕相穎陰灌夫不去。嬰乃厚遇夫, 相為引重, 其游如父子然。夫為人剛直, 使酒, 諸有勢在己之右者必陵之;數因酒忤丞相。丞相乃奏案:「灌夫家屬橫穎川, 民苦之。」收系夫及支屬, 皆得棄市罪。魏其上書論救灌夫, 上令與武安東朝廷辨之。魏其、武安因互相詆訐。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唯汲黯是魏其, 韓安國兩以為是;鄭當時是魏其, 後不敢堅。上怒當時曰:「吾並斬若屬矣。」即罷。起, 入。上食太后, 太后怒不食, 曰:「今我在也, 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後, 皆魚肉之乎!」上不得已, 遂族灌夫;使有司案治魏其, 得棄市罪。

元光四年(庚戌, 公元前一三一年)
, 十二月晦, 論殺魏其於渭城。春, 三月, 乙卯, 武安侯蚡亦薨。及淮南王安敗, 上聞蚡受安金, 有不順語, 曰:「使武安侯在者, 族矣!」

, 四月, 隕霜殺草。

御史大夫安國行丞相事, , 墮車, 蹇。五月, 丁巳, 以平棘侯薛澤為丞相, 安國病免。

地震。赦天下。

九月, 以中尉張歐為御史大夫。韓安國疾愈, 復為中尉。

河間王德, 修學好古, 實事求是, 以金帛招求四方善書, 得書多, 與漢朝等。是時, 淮南王安亦好書, 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 皆古文、先秦舊書, 采禮樂古事, 稍稍增輯至五百餘篇, 被服、造次必於儒者, 山東諸儒多從之遊。

元光五年(辛亥, 公元前一三零年)
, 十月, 河間王來朝, 獻雅樂, 對三雍宮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其對, 推道術而言, 得事之中, 文約指明。天子下太樂官常存肄河間王所獻雅聲, 歲時以備數, 然不常御也。春, 正月, 河間王薨, 中尉常麗以聞, 曰:「王身端行治, 溫仁恭儉, 篤敬愛下, 明知深察, 惠於鰥寡。」大行令奏:「謚法:『聰明睿知曰獻, 』謚曰獻王。」
班固贊曰: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於深宮之中, 長於婦人之手, 未嘗知憂, 未嘗知懼。」信哉斯言也, 雖欲不危亡, 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為鴆毒, 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漢興, 至於孝平, 諸侯王以百數, 率多驕淫失道。何則?沈溺放恣之中, 居勢使然也。自凡人猶繫於習俗, 而況哀公之倫乎!「夫唯大雅, 卓爾不群」, 河間獻王近之矣。

, 王恢之討東越也, 使番陽令唐蒙風曉南越。南越食蒙以蜀枸醬, 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江。牂柯江廣數里, 出番禺城下。」蒙歸至長安, 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醬, 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 臨牂柯江, 江廣百餘步, 足以行船。南越以財物役屬夜郎, 西至桐師, 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書說上曰:「南越王黃屋左纛, 地東西萬餘里, 名為外臣, 實一州主也。今以長沙、豫章往, 水道多絕, 難行。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餘萬, 浮船牂柯江, 出其不意, 此制越一奇也。誠以漢之強, 巴、蜀之饒, 通夜郎道為置吏, 甚易。」上許之。
乃拜蒙為中郎將, 將千人, 食重萬餘人, 從巴、蜀筰關入, 遂見夜郎侯多同。蒙厚賜, 喻以威德, 約為置吏, 使其子為令。夜郎旁小邑皆貪漢繒帛, 以為漢道險, 終不能有也, 乃且聽蒙約。還報, 上以為犍為郡, 發巴、蜀卒治道, 自僰道指牂柯江, 作者數萬人, 士卒多物故, 有逃亡者。用軍興法誅其渠率, 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 使司馬相如責唐蒙等, 因諭告巴、蜀民以非上意;相如還報。
是時, 邛、筰之君長, 聞南夷與漢通, 得賞賜多, 多欲願為內臣妾, 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 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 道亦易通。秦時嘗通, 為郡縣, 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 為置郡縣, 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 乃拜相如為中郎將, 建節往使, 及副使王然于等乘傳, 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 西至沬、若水, 南至牂柯為徼, 通零關道, 橋孫水以通邛都, 為置一都尉、十餘縣, 屬蜀。天子大說。

詔發卒萬人治鴈門阻險。

, 七月, 大風拔木。

女巫楚服等教陳皇后祠祭厭勝, 挾婦人媚道;事覺, 上使御史張湯窮治之。湯深竟黨與, 相連及誅者三百餘人, 楚服梟首於市。乙巳, 賜皇后冊, 收其璽綬, 罷退, 居長門宮。竇太主慚懼, 稽顙謝上。上曰:「皇后所為不軌於大義, 不得不廢。主當信道以自慰, 勿受妄言以生嫌懼。后雖廢, 供奉如法, 長門無異上宮也。」

, 上嘗置酒竇太主家, 主見所幸賣珠兒董偃, 上賜之衣冠, 尊而不名, 稱為「主人翁」, 使之侍飲;由是董君貴寵, 天下莫不聞。常從遊戲北宮, 馳逐平樂, 觀雞、鞠之會, 角狗、馬之足, 上大歡樂之。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 使謁者引內董君。是時, 中郎東方朔陛戟殿下, 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 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 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 而亂婚姻之禮, 傷王制, 其罪二也。陛下富於春秋, 方積思於《六經》, 偃不遵經勸學, 反以靡麗為右, 奢侈為務, 盡狗馬之樂, 極耳目之欲, 是乃國家之大賊, 人主之大蜮, 其罪三也。」上默然不應, 良久曰:「吾業已設飲, 後而自改。」朔曰:「夫宣室者, 先帝之正處也, 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 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 慶父死而魯國全。」上曰:「善!」有詔止, 更置酒北宮, 引董君從東司馬門入;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是後, 公主、貴人多逾禮制矣。

上以張湯為太中大夫, 與趙禹共定諸律令, 務在深文。拘守職之吏, 作見知法, 吏傳相監司。用法益刻自此始。

八月, 螟。

是歲, 徵吏民有明當世之務、習先聖之術者, 縣次續食, 令與計偕。
菑川人公孫弘對策曰:
「臣聞上古堯、舜之時, 不貴爵賞而民勸善, 不重刑罰而民不犯, 躬率以正則遇民信也;末世貴爵厚賞而民不勸, 深刑重罰而奸不止, 其上不正, 遇民不信也。夫厚賞重刑, 未足以勸善而禁非, 必信而已矣。是故因能任官, 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 則事情得;不作無用之器, 則賦斂省;不奪民時, 不妨民力, 則百姓富;有德者進, 無德者退, 則朝廷尊;有功者上, 無功者下, 則群臣逡;罰當罪, 則奸邪止;賞當賢, 則臣下勸。凡此八者, 治之本也。故民者, 業之則不爭, 理得則不怨, 有禮則不暴, 愛之則親上, 此有天下之急者也。禮義者, 民之所服也;而賞罰順之, 則民不犯禁矣。
「臣聞之:氣同則從, 聲比則應。今人主和德於上, 百姓和合於下, 故心和則氣和, 氣和則形和, 形和則聲和, 聲和則天地之和應矣。故陰陽和, 風雨時, 甘露降, 五穀登, 六畜蕃, 嘉禾興, 朱草生, 山不童, 澤不涸, 此和之至也。」
時對者百餘人, 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 天子擢弘對為第一, 拜為博士, 待詔金馬門。
齊人轅固, 年九十餘, 亦以賢良徵。公孫弘仄目而事固, 固曰:「公孫子, 務正學以言, 無曲學以阿世。」諸儒多疾毀固者, 固遂以老罷歸。
是時, 巴、蜀四郡鑿山通西南夷, 千餘里戍轉相餉。數歲, 道不通, 士罷餓、離暑濕死者甚眾;西南夷又數反, 發兵興擊, 費以巨萬計而無功。上患之, 詔使公孫弘視焉。還奏事, 盛毀西南夷無所用, 上不聽。弘每朝會, 開陳其端, 使人主自擇, 不肯面折廷爭。於是上察其行慎厚, 辯論有餘, 習文法吏事, 緣飾以儒術, 大說之, 一歲中遷至左內史。
弘奏事, 有不可, 不廷辨。常與汲黯請間, 黯先發之, 弘推其後, 天子常說, 所言皆聽, 以此日益親貴。弘嘗與公卿約議, 至上前, 皆倍其約以順上旨。汲黯廷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 今皆倍之, 不忠!」上問弘。弘謝曰:「夫知臣者, 以臣為忠;不知臣者, 以臣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毀弘, 上益厚遇之。

元光六年(壬子, 公元前一二九年)
, 初算商車。

大司農鄭當時言:「穿渭為渠, 下至河, 漕關東粟徑易, 又可以溉渠下民田萬餘頃。」春, 詔發卒數萬人穿渠, 如當時策;三歲而通, 人以為便。

匈奴入上谷, 殺略吏民。遣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 騎將軍公孫敖出代, 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 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 各萬騎, 擊胡關市下。衛青至龍城, 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無所得;公孫敖為胡所敗, 亡七千騎;李廣亦為胡所敗。胡生得廣, 置兩馬間, 絡而盛臥, 行十餘里;廣佯死, 暫騰而上胡兒馬上, 奪其弓, 鞭馬南馳, 遂得脫歸。漢下敖、廣吏, 當斬, 贖為庶人;唯青賜爵關內侯。青雖出於奴虜, 然善騎射, 材力絕人;遇士大夫以禮, 與士卒有恩, 眾樂為用, 有將帥材, 故每出輒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 大旱, 蝗。

六月, 上行幸雍。

, 匈奴數盜邊, 漁陽尤甚。以衛尉韓安國為材官將軍, 屯漁陽。

元朔元年(癸丑, 公元前一二八年)
, 十一月, 詔曰:「朕深詔執事, 興廉舉孝, 庶幾成風, 紹休聖緒。夫十室之邑, 必有忠信;三人並行, 厥有我師。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 是化不下究, 而積行之君子壅於上聞也。且進賢受上賞, 蔽賢蒙顯戮, 古之道也。其議二千石不舉者罪。」有司奏:「不舉孝, 不奉詔, 當以不敬論;不察廉, 不勝任也, 當免。」奏可。

十二月, 江都易王非薨。

皇子據生, 衛夫人之子也。三月, 甲子, 立衛夫人為皇后, 赦天下。

, 匈奴二萬騎入漢, 殺遼西太守, 略二千餘人, 圍韓安國壁;又入漁陽、鴈門, 各殺略千餘人。安國益東徙, 屯北平;數月, 病死。天子乃復召李廣, 拜為右北平太守。匈奴號曰「漢之飛將軍」, 避之, 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車騎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鴈門, 將軍李息出代;青斬首虜數千人。

東夷薉君南閭等共二十八萬人降, 為蒼海郡;人徒之費, 擬於南夷, 燕、齊之間, 靡然騷動。

是歲, 魯共王餘、長沙定王發皆薨。

臨菑人主父偃、嚴安, 無終人徐樂, 皆上書言事。
, 偃游齊、燕、趙, 皆莫能厚遇, 諸生相與排擯不容;家貧, 假貸無所得, 乃西入關上書闕下, 朝奏, 暮召入。所言九事, 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 其辭曰:
「《司馬法》曰:『國雖大, 好戰必亡;天下雖平, 忘戰必危。』夫怒者逆德也, 兵者凶器也, 爭者末節也。夫務戰勝, 窮武事者, 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併吞戰國, 務勝不休, 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 無城郭之居, 委積之守, 遷徙鳥舉, 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 糧食必絕;踵糧以行, 重不及事。得其地, 不足以為利也;得其民, 不可調而守也;勝必殺之, 非民父母也;靡敝中國, 快心匈奴, 非長策也。』秦皇帝不聽, 遂使蒙恬將兵攻胡, 闢地千里, 以河為境。地固沮澤、鹹鹵, 不生五穀。然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 暴兵露師十有餘年, 死者不可勝數, 終不能逾河而北, 是豈人眾不足, 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芻、輓粟, 起於東陲、琅邪負海之郡, 轉輸北河, 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 不足於糧餉, 女子紡績, 不足於帷幕, 百姓靡敝, 孤寡老弱不能相養, 道路死者相望, 蓋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 定天下, 略地於邊, 聞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諫曰:『不可。夫匈奴之性, 獸聚而鳥散, 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 臣竊危之。』高帝不聽, 遂北至於代谷, 果有平城之圍。高皇帝蓋悔之甚, 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 然後天下忘干戈之事。
「夫匈奴難得而制, 非一世也;行盜侵驅, 所以為業也, 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 固弗程督, 禽獸畜之, 不屬為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流, 而下循近世之失, 此臣之所大憂, 百姓之所疾苦也。」
嚴安上書曰:
「今天下人民, 用財侈靡, 車馬、衣裘、宮室, 皆競修飾, 調五聲使有節族, 雜五色使有文章, 重五味方丈於前, 以觀欲天下。彼民之情, 見美則願之, 是教民以侈也;侈而無節, 則不可贍, 民離本而徼末矣。末不可徒得, 故縉紳者不憚為詐, 帶劍者誇殺人以矯奪, 而世不知愧, 是以犯法者眾。臣願為民制度以防其淫, 使貧富不相燿以和其心;心志定, 則盜賊消, 刑罰少, 陰陽和, 萬物蕃也。昔秦王意廣心逸, 欲威海外, 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 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以攻越。當是時, 秦禍北構於胡, 南掛於越, 宿兵於無用之地, 進而不得退。行十餘年, 丁男被甲, 丁女轉輸, 苦不聊生;自經於道樹, 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 天下大畔, 滅世絕祀, 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 秦失之強, 不變之患也。今徇西夷, 朝夜郎, 降羌、僰, 略薉州, 建城邑, 深入匈奴, 燔其龍城, 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 非天下之長策也。」
徐樂上書曰:
「臣聞天下之患, 在於土崩, 不在瓦解, 古今一也。
「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疆土之地, 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 鄉曲之譽, 非有孔、曾、墨子之賢, 陶硃、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 奮棘矜, 偏袒大呼, 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 下怨而上不知, 俗已亂而政不修。此三者, 陳涉之所以為資也, 此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
「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 號皆稱萬乘之君, 帶甲數十萬, 威足以嚴其境內, 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 而身為禽於中原者, 此其故何也?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當是之時, 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 故諸侯無竟外之助, 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此二體者, 安危之明要, 賢主之一留意而深察也。
「間者, 關東五穀數不登, 年歲未復, 民多窮困, 重之以邊境之事, 推數循理而觀之, 民宜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 故易動;易動者, 土崩之勢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 明於安危之機, 修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也, 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勢而已矣。」
書奏, 天子召見三人, 謂曰:「公等皆安在, 何相見之晚也!」皆拜為郎中。主父偃尤親幸, 一歲中凡四遷, 為中大夫。大臣畏其口, 賂遺累千金。或謂偃曰:「太橫矣!」偃曰:「吾生不五鼎食, 死即五鼎烹耳!」

元朔二年(甲寅, 公元前一二七年)
, 賜淮南王几杖, 毋朝。

主父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 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 地方千里, 緩則驕奢, 易為淫亂, 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以法割削之, 則逆節萌起, 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 而適嗣代立, 餘雖骨肉, 無尺地之封, 則仁孝之道不宣。願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 以地侯之, 彼人人喜得所願。上以德施, 實分其國, 不削而稍弱矣。」上從之。春, 正月, 詔曰:「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 令各條上, 朕且臨定其號名。」於是籓國始分, 而子弟畢侯矣。

匈奴入上谷、漁陽, 殺略吏民千餘人。遣衛青、李息出雲中以西至隴西, 擊胡之樓煩、白羊王於河南, 得胡首虜數千, 牛羊百餘萬, 走白羊、樓煩王, 遂取河南地。詔封青為長平侯, 青校尉蘇建、張次公皆有功, 封建為平陵侯, 次公為岸頭侯。
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饒, 外阻河, 蒙恬城之以逐匈奴, 內省轉輸戍漕, 廣中國, 滅胡之本也。」上下公卿議, 皆言不便。上竟用偃計, 立朔方郡, 使蘇建興十餘萬人築朔方城, 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 因河為固。轉漕甚遠, 自山東咸被其勞, 費數十百巨萬, 府庫並虛;漢亦棄上谷之斗辟縣造陽地以予胡。

三月, 乙亥晦, 日有食之。

, 募民徙朔方十萬口。

主父偃說上曰:「茂陵初立, 天下豪桀, 並兼之家, 亂眾之民, 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 外銷奸猾, 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上從之, 徙郡國豪傑及訾三百萬以上於茂陵。
軹人郭解, 關東大俠也, 亦在徙中。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 不中徙。」上曰:「解, 布衣, 權至使將軍為言, 此其家不貧。」卒徙解家。解平生睚眥殺人甚眾, 上聞之, 下吏捕治解, 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 客譽郭解, 生曰:「解專以奸犯公法, 何謂賢!」解客聞, 殺此生, 斷其舌。吏以此責解, 解實不知殺者, 殺者亦竟絕, 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 公孫弘議曰:「解, 布衣, 為任俠行權, 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 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
班固曰:
古者天子建國, 諸侯立家, 自卿大夫以至於庶人, 各有等差, 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周室既微, 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桓、文之後, 大夫世權, 陪臣執命。陵夷至於戰國, 合從連衡, 繇是列國公子, 魏人信陵, 趙有平原, 齊有孟嘗, 楚有春申, 皆藉王公之勢, 競為遊俠, 雞鳴狗盜, 無不賓禮。而趙相虞卿, 棄國捐君, 以周窮交魏齊之厄;信陵無忌, 竊符矯命, 戮將專師, 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諸侯, 顯名天下, 扼腕而游談者, 以四豪為稱首。於是背公死黨之議成, 守職奉上之義廢矣。及至漢興, 禁網疏闊, 未知匡改也。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 而吳濞、淮南皆招客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 布衣遊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騖於閻閭、權行州域。力折公侯, 眾庶榮其名跡, 覬而慕之。雖其陷於刑辟, 自與殺身成名, 若季路、仇牧, 死而不悔。故曾子曰:「上失其道, 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 示之以好惡, 齊之以禮法, 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 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國, 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 又六國之罪人也。況於郭解之倫, 以匹夫之細, 竊殺生之權, 其罪已不容於誅矣。觀其溫良泛愛, 振窮周急, 謙退不伐, 亦皆有絕異之姿。惜乎, 不入於道德, 苟放縱於末流, 殺身亡宗, 非不幸也。
荀悅論曰:
世有三游, 德之賊也:一曰遊俠, 二曰遊說, 三曰遊行。立氣勢, 作威福, 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 謂之遊俠;飾辯辭, 設詐謀, 馳逐於天下以要時勢者, 謂之遊說;色取仁以合時好, 連黨類, 立虛譽以為權利者, 謂之遊行。此三者, 亂之所由生也;傷道害德, 敗法惑世, 先王之所慎也。國有四民, 各修其業。不由四民之業者, 謂之奸民。奸民不生, 王道乃成。
凡此三游之作, 生於季世, 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 下不正, 制度不立, 綱紀馳廢;以毀譽為榮辱, 不核其真;以愛憎為利害, 不論其實;以喜怒為賞罰, 不察其理。上下相冒, 萬事乖錯, 是以言論者計薄厚而吐辭, 選舉者度親疏而舉筆, 善惡謬於眾聲, 功罪亂於王法。然則利不可以義求, 害不可以道避也。是以君子犯禮, 小人犯法, 奔走馳騁, 越職僭度, 飾華廢實, 競趣時利。簡父兄之尊而崇賓客之禮, 薄骨肉之恩而篤朋友之愛, 忘修身之道而求眾人之譽, 割衣食之業以供饗宴之好, 苞苴盈於門庭, 聘問交於道路, 書記繁於公文, 私務眾於官事, 於是流俗成而正道壞矣。
是以聖王在上, 經國序民, 正其制度;善惡要於功罪而不淫於毀譽, 聽其言而責其事, 舉其名而指其實。故實不應其聲者謂之虛, 情不覆其貌者謂之偽, 毀譽失其真者謂之誣, 言事失其類者謂之罔。虛偽之行不得設, 誣罔之辭不得行, 有罪惡者無僥倖, 無罪過者不憂懼, 請謁無所行, 貨賂無所用, 息華文, 去浮辭, 禁偽辯, 絕淫智, 放百家之紛亂, 壹聖人之至道, 養之以仁惠, 文之以禮樂, 則風俗定而大化成矣。

燕王定國與父康王姬奸, 奪弟妻為姬, 殺肥如令郢人。郢人兄弟上書告之, 主父偃從中發其事。公卿請誅定國, 上許之。定國自殺, 國除。
齊厲王次昌亦與其姊紀翁主通。主父偃欲納其女於齊王, 齊紀太后不許。偃因言於上曰:「齊臨菑十萬戶, 市租千金, 人眾殷富, 巨於長安, 非天子親弟、愛子, 不得王此。今齊王於親屬益疏, 又聞與其姊亂, 請治之!」於是帝拜偃為齊相, 且正其事。偃至齊, 急治王后宮宦者, 辭及王;王懼, 飲藥自殺。偃少時游齊及燕、趙, 及貴, 連敗燕、齊。趙王彭祖懼, 上書告主父偃受諸侯金, 以故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齊王自殺, 上聞, 大怒, 以為偃劫其王令自殺, 乃征下吏。偃服受諸侯金, 實不劫王令自殺。上欲勿誅, 公孫弘曰:「齊王自殺, 無後, 國除為郡入漢, 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偃, 無以謝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張歐免, 上欲以蓼侯孔臧為御史大夫。臧辭曰:「臣世以經學為業, 乞為太常, 典臣家業, 與從弟侍中安國綱紀古訓, 使永垂來嗣。」上乃以臧為太常, 其禮賜如三公。

元朔三年(乙卯, 公元前一二六年)
, 匈奴軍臣單于死, 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 攻破軍臣單于太子於單, 於單亡降漢。

以公孫弘為御史大夫。是時, 方通西南夷, 東置蒼海, 北築朔方之郡。公孫弘數諫, 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 願罷之。天子使朱買臣等難以置朔方之便;發十策, 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 不知其便若是, 願罷西南夷、蒼海而專奉朔方。」上乃許之, , 罷蒼海郡。
弘為布被, 食不重肉。汲黯曰:「弘位在三公, 奉祿甚多;然為布被, 此詐也。」上問弘, 弘謝曰:「有之。夫九卿臣善者無過黯, 然今日廷詰弘, 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 與小吏無差, 誠飾詐, 欲以釣名, 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 陛下安得聞此言!」天子以為謙讓, 愈益厚之。

三月, 赦天下。

, 四月, 丙子, 封匈奴太子於單為涉安侯, 數月而卒。

, 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連間, 為強國, 匈奴冒頓攻破之。老上單于殺月氏王, 以其頭為飲器。餘眾遁逃遠去, 怨匈奴, 無與共擊之。」上募能通使月氏者, 漢中張騫以郎應募, 出隴西, 逕匈奴中;單于得之, 留騫十餘歲。騫得間亡, 嚮月氏西走, 數十日, 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 欲通不得, 見騫, , 為發導譯抵康居, 傳致大月氏。大月氏太子為王, 既擊大夏, 分其地而居之, 地肥饒, 少寇, 殊無報胡之心。騫留歲餘, 竟不能得月氏要領, 乃還;並南山, 欲從羌中歸, 復為匈奴所得, 留歲餘。會伊稚斜逐於單, 匈奴國內亂, 騫乃與堂邑氏奴甘父逃歸。上拜騫為太中大夫, 甘父為奉使君。騫初行時百餘人, 去十三歲, 唯二人得還。

匈奴數萬騎入塞, 殺代郡太守恭, 及略千餘人。

六月, 庚午, 皇太后崩。

, 罷西夷, 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 稍令犍為自葆就, 專力城朔方。

匈奴又入鴈門, 殺略千餘人。

是歲, 中大夫張湯為廷尉。湯為人多詐, 舞智以御人。時上方嚮文學, 湯陽浮慕, 事董仲舒、公孫弘等。以千乘兒寬為奏讞掾, 以古法義決疑獄。所治, 即上意所欲罪, 與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 與監、史輕平者;上由是悅之。湯於故人子弟調護之尤厚;其造請諸公, 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 然得此聲譽。汲黯數質責湯於上前曰:「公為正卿, 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 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 安國富民, 使囹圄空虛, 何空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而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 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 不能屈, 忿發, 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 果然!必湯也, 令天下重足而立, 側目而視矣!」

元朔四年(丙辰, 公元前一二五年)
, 上行幸甘泉。

, 匈奴入代郡、定襄、上郡, 各三萬騎, 殺略數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