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28

【漢紀二十】
起昭陽作噩, 盡屠維單閼, 凡七年。

孝元皇帝上
初元元年(癸酉, 公元前四八年)
, 正月, 辛丑, 葬孝宣皇帝於杜陵;赦天下。

三月, 丙午, 立皇后王氏, 封后父禁為陽平候。

以三輔、太常、郡國公田及苑可省者振業貧民;貲不滿千錢者, 賦貸種、食。

封外祖父平恩戴侯同產弟子中常侍許嘉為平恩侯。

, 六月, 以民疾疫, 令太官損膳, 減樂府員, 省苑馬, 以振困乏。

, 九月, 關東郡、國十一大水, , 或人相食;轉旁郡錢穀以相救。

上素聞琅邪王吉、貢禹皆明經潔行, 遣使者徵之。吉道病卒。禹至, 拜為諫大夫。上數虛已問以政事, 禹奏言:「古者人君節儉, 什一而稅, 無它賦役, 故家給人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 宮女不過十餘人, 廄馬百餘匹。後世爭為奢侈, 轉轉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臣愚以為如太古難, 宜少放古以自節焉。方今宮室已定, 無可奈何矣;其餘盡可減損。故時齊三服官, 輸物不過十笥;方今齊三服官, 作工各數千人, 一歲費數巨萬, 廄馬食粟將萬匹。武帝時, 又多取好女至數千人, 以填後宮。及棄天下, 多藏金錢、財物, 鳥獸、魚鱉凡百九十物;又皆以後宮女置於園陵。至孝宣皇帝時, 陛下惡有所言, 群臣亦隨故事, 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 取女皆大過度, 諸侯妻妾或至數百人, 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數十人, 是以內多怨女, 外多曠夫。及眾庶葬埋, 皆虛地上以實地下。其過自上生, 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唯陛下深察古道, 從其儉者。大減損乘輿服御器物, 三分去二;擇後宮賢者, 留二十人, 餘悉歸之, 及諸陵園女無子者, 宜悉遣;廄馬可無過數十匹, 獨捨長安城南苑地, 以為田獵之囿。方今天下饑饉, 可無大自損減以救之稱天意乎!天生聖人, 蓋為萬民, 非獨使自娛樂而已也。」天子納善其言, 下詔, 令諸宮館希御幸者勿繕治;太僕減穀食馬;水衡省肉食獸。
臣光曰:忠臣之事君也, 責其所難, 則其易者不勞而正;補其所短, 則其長者不勸而遂。孝元踐位之初, 虛心以問禹, 禹宜先其所急, 後其所緩。然則優遊不斷, 讒佞用權, 當時之大患也, 而禹不以為言;恭謹節儉, 孝元之素志也, 而禹孜孜而言之, 何哉!使禹之智足不以知, 烏得為賢!知而不言, 為罪愈大矣!

匈奴呼韓邪單于復上書, 言民眾困乏。詔雲中、五原郡轉穀二萬斛以給之。

是歲, 初置戊己校尉, 使屯田車師故地。

初元二年(甲戌, 公元前四七年)
, 正月, 上行幸甘泉, 郊泰畤。樂陵侯史高以外屬領尚書事, 前將軍蕭望之、光祿大夫周堪為之副。望之名儒, 與堪皆以師傅舊恩, 天子任之, 數宴見, 言治亂, 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有行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給事中, 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 勸導上以古制, 多所欲匡正;上甚鄉納之。史高充位而已, 由此與望之有隙。
中書令弘恭、僕射石顯, 自宣帝時久典樞機, 明習文法;帝即位多疾, 以顯久典事, 中人無外黨, 精專可信任, 遂委以政, 事無小大, 因顯白決, 貴幸傾朝, 百僚皆敬事顯。顯為人巧慧習事, 能深得人主微指, 內深賊, 持詭辯, 以中傷人, 忤恨睚眥, 輒被以危法;亦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裡, 議論常獨持故事, 不從望之等。
望之等患苦許、史放縱, 又疾恭、顯擅權, 建白以為:「中書政本, 國家樞機, 宜以通明公正處之。武帝游宴後庭, 故用宦者, 非古制也。宜罷中書宦官, 應古不近刑人之義。」由是大與高、恭、顯忤。上初即位, 謙讓, 重改作, 議久不定, 出劉更生為宗正。
望之、堪數薦名儒、茂材以備諫官, 會稽鄭朋陰欲附望之, 上書言車騎將軍高遣客為奸利郡國, 及言許、史弟子罪過。章視周堪, 堪白:「令朋待詔金馬門。」朋奏記望之曰:「今將軍規模, 云若管、晏而休, 遂行日昃, 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 則下走將歸延陵之皋, 沒齒而已矣。如將軍興周、召之遺業, 親日昃之兼聽, 則下走其庶幾願竭區區奉萬分之一!」望之始見朋, 接待以意;後知其傾邪, 絕不與通。朋, 楚士, 怨恨, 更求入許、史, 推所言許、史事, 曰:「皆周堪、劉更生教我;我關東人, 何以知此!」於是侍中許章白見朋。朋出, 揚言曰:「我見言前將軍小過五, 大罪一。」待詔華龍行污穢, 欲入堪等, 堪等不納, 亦與朋相結。
恭、顯令二人告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 疏退許、史狀, 候望之出休日, 令朋、龍上之。事下弘恭問狀, 望之對曰:「外戚在位多奢淫, 欲以匡正國家, 非為邪也。」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 數譖訴大臣, 毀離親戚, 欲以專擅權勢。為臣不忠, 誣上不道, 請謁者召致廷尉。」時上初即位, 不省召致廷尉為下獄也, 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 曰:「系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邪!」以責恭、顯, 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史高言:「上新即位, 未以德化聞於天下, 而先驗師傅。既下九卿、大夫獄, 宜因決免。」於是制詔丞相、御史:「前將軍望之, 傅朕八年, 無它罪過。今事久遠, 識忘難明, 其赦望之罪, 收前將軍、光祿勳印綬;及堪、更生皆免為庶人。」

二月, 丁巳, 立弟竟為清河王。

戊午, 隴西地震, 敗城郭、屋室, 壓殺人眾。

三月, 立廣陵厲王子霸為王。

詔罷黃門乘輿狗馬, 水衡禁囿、宜春下苑、少府佽飛外池、嚴籞池田假與貧民。又詔赦天下, 舉茂材異等、直言極諫之士。

, 四月, 丁巳, 立子驁為皇太子。待詔鄭朋薦太原太守張敞, 先帝名臣, 宜傅輔皇太子。上以問蕭望之, 望之以為敞能吏, 任治煩亂, 材輕, 非師傅之器。天子使使者徵敞, 欲以為左馮翊, 會病卒。

詔賜蕭望之爵關內侯, 給事中, 朝朔望。

關東饑, 齊地人相食。

, 七月, 己酉, 地復震。

上復征周堪、劉更生, 欲以為諫大夫;弘恭、石顯白, 皆以為中郎。
上器重蕭望之不已, 欲倚以為相;恭、顯及許、史子弟、侍中、諸曹皆側目於望之等。更生乃使其外親上變事, 言「地震殆為恭等, 不為三獨夫動。臣愚以為宜退恭、顯以章蔽善之罰, 進望之等以通賢者之路。如此, 則太平之門開, 災異之原塞矣。」書奏, 恭、顯疑其更生所為, 白請考奸詐, 辭果服;遂逮更生系獄, 免為庶人。
會望之子散騎、中郎人及亦上書訟望之前事, 事下有司, 復奏:「望之前所坐明白, 無譖訴者, 而教子上書, 稱引亡辜之詩, 失大臣體, 不敬, 請逮捕。」弘恭、石顯等知望之素高節, 不詘辱, 建白:「望之前幸得不坐, 復賜爵邑, 不悔過服罪, 深懷怨望, 教子上書, 歸非於上, 自以托師傅, 終必不坐, 非頗屈望之於牢獄, 塞其怏怏心, 則聖朝無以施恩厚。」上曰:「蕭太傅素剛, 安肯就吏!」顯等曰:「人命至重, 望之所坐, 語言薄罪, 必無所憂。」上乃可其奏。冬, 十二月, 顯等封詔以付謁者, 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發執金吾車騎馳圍其第。使者至, 召望之。望之以問門下生魯國朱雲, 雲者, 好節士, 勸望之自裁。於是望之仰天歎曰:「吾嘗備位將相, 年逾六十矣, 老入牢獄, 苟求生活, 不亦鄙乎!」字謂雲曰:「游, 趣和藥來, 無久留我死!」竟飲鳩自殺。天子聞之驚, 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獄, 果然殺吾賢傅!」是時, 太官方上晝食, 上乃卻食, 為之涕泣, 哀動左右。於是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 皆免冠謝, 良久然後已。上追念望之不忘, 每歲時遣使者祠祭望之塚, 終帝之世。
臣光曰:甚矣孝元之為君, 易欺而難寤也!夫恭、顯之譖訴望之, 其邪說詭計, 誠有所不能辨也。至於始疑望之不肯就獄, 恭、顯以為必無憂。已而果自殺, 則恭、顯之欺亦明矣。在中智之君, 孰不感動奮發以厎邪臣之罰!孝元則不然。雖涕泣不食以傷望之, 而終不能誅恭、顯, 才得其免冠謝而已。如此, 則奸臣安所懲乎!是使恭、顯得肆其邪心而無復忌憚者也。

是歲, 弘恭病死, 石顯為中書令。

, 武帝滅南越, 開置珠崖、儋耳郡, 在海中洲上, 吏卒皆中國人, 多侵陵之。其民亦暴惡, 自以阻絕, 數犯吏禁, 率數年壹反, 殺吏;漢輒發兵擊定之。二十餘年間, 凡六反。至宣帝時, 又再反。上即位之明年, 珠崖山南縣反, 發兵擊之。諸縣更叛, 連年不定。上博謀於群臣, 欲大發軍。待詔賈捐之曰:「臣聞堯、舜、禹之聖德, 地方不過數千里, 西被流沙, 東漸於海, 朔南暨聲教, 言欲與聲教則治之, 不欲與者不強治也。故君臣歌德, 含氣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 殷、周之大仁也, 然地東不過江、黃, 西不過氐、羌, 南不過蠻荊, 北不過朔方, 是以頌聲並作, 視聽之類鹹樂其生, 越裳氏重九譯而獻, 此非兵革之所能致也。以至於秦, 興兵遠攻, 貪外虛內而天下潰畔。孝文皇帝偃武行文, 當此之時, 斷獄數百, 賦役輕簡。孝武皇帝厲兵馬以攘四夷, 天下斷獄萬數, 賦煩役重, 寇賊並起, 軍旅數發, 父戰死於前, 子鬥傷於後, 女子乘亭障, 孤兒號於道, 老母、寡婦飲泣巷哭, 是皆廓地泰大, 征伐不休之故也。今關東民眾久困, 流離道路。人情莫親父母, 莫樂夫婦;至嫁妻賣子, 法不能禁, 義不能止, 此社稷之憂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 欲驅士眾擠之大海之中, 快心幽冥之地, 非所以救助饑饉, 保全元元也。詩云:『蠢爾蠻荊, 大邦為讎。』言聖人起則後服, 中國衰則先畔, 自古而患之, 何況乃復其南方萬里之蠻乎!駱越之人, 父子同川而浴, 相習以鼻飲, 與禽獸無異, 本不足郡縣置也。顓顓獨居一海之中, 霧露氣濕, 多毒草、蟲蛇、水土之害;人未見虜, 戰士自死。又非獨珠崖有珠、犀、玳瑁也。棄之不足惜, 不擊不損威。其民譬猶魚鱉, 何足貪也!臣竊以往者羌軍言之, 暴師曾未一年, 兵出不逾千里, 費四十餘萬萬;大司農錢盡, 乃以少府禁錢續之。夫一隅為不善, 費尚如此, 況於勞師遠攻, 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則不合, 施之當今又不便, 臣愚以為非冠帶之國, 《禹貢》所及, 《春秋》所治, 皆可且無以為。願遂棄珠崖, 專用恤關東為憂!」上以問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為當擊, 丞相于定國以為:「前日興兵擊之連年, 護軍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 還者二人, 卒士及轉輸死者萬人以上, 費用三萬萬餘, 尚未能盡降。今關東困乏, 民難搖動, 捐之議是, 」上從之。捐之, 賈誼曾孫也。

初元三年(乙亥, 公元前四六年)
, 詔曰:「珠崖虜殺吏民, 背畔為逆。今廷議者或言可擊, 或言可守, 或欲棄之, 其指各殊。朕日夜惟思議者之言, 羞威不行, 則欲誅之;狐疑辟難, 則守屯田;通乎時變, 則憂萬民。夫萬民之飢餓與遠蠻之不討, 危孰大焉?且宗廟之祭, 凶年不備, 況乎辟不嫌之辱哉!今關東大困, 倉庫空虛, 無以相贍, 又以動兵, 非特勞民, 凶年隨之。其罷珠崖郡, 民有慕義欲內屬, 便處之;不欲, 勿強。」

, 四月, 乙未晦, 茂陵白鶴館災;赦天下。

, 旱。

立長沙煬王弟宗為王。

長信少府貢禹上言:「諸離宮及長樂宮衛, 可減其太半以寬徭役。」六月, 詔曰:「朕惟烝庶之饑寒, 遠離父母妻子, 勞於非業之作, 衛於不居之宮, 恐非所以佐陰陽之道也。其罷甘泉、建章宮衛, 令就農。百宮各省費。條奏, 毋有所諱。」

是歲, 上復擢周堪為光祿勳, 堪弟子張猛為光祿大夫、給事中, 大見信任。

初元四年(丙子, 公元前四五年)
, 正月, 上行幸甘泉, 郊泰畤。三月, 行幸河東, 祠后土;赦汾陰徒。

初元五年(丁丑, 公元前四四年)
, 正月, 以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

三月, 上行幸雍, 祠五畤。

, 四月, 有星孛於參。

上用諸儒貢禹等之言, 詔太官毋日殺, 所具各減半;乘輿秣馬, 無乏正事而已。罷角抵、上林宮館希御幸者、齊三服官、北假田官、鹽鐵官、常平倉。博士弟子毋置員, 以廣學者。令民有能通一經者, 皆復。省刑罰七十餘事。

陳萬年卒。六月, 辛酉, 長信少府貢禹為御史大夫。禹前後言得失書數十上, 上嘉其質直, 多採用之。

匈奴郅支單于自以道遠, 又怨漢擁護呼韓邪而不助己, 困辱漢使者江乃始等;遣使奉獻, 因求侍子。漢議遣衛司馬谷吉送之, 御史大夫貢禹、博士東海匡衡以為:「郅支單于鄉化末醇, 所在絕遠, 宜令使者送其子, 至塞而還。」吉上書言:「中國與夷狄有羈縻不絕之義, 今既養全其子十年, 德澤甚厚, 空絕而不送, 近從塞還, 示棄捐不畜, 使無鄉從之心, 棄前恩, 立後怨, 不便。議者見前江乃無應敵之數, 智勇俱困, 以致恥辱, 即豫為臣憂。臣幸得建強漢之節, 承明聖之詔, 宣諭厚恩, 不宜敢桀。若懷禽獸心, 加無道於臣, 則單于長嬰大罪, 必遁逃遠捨, 不敢近邊。沒一使以安百姓, 國之計, 臣之願也。願送至庭。」上許焉。既到, 郅支單于怒, 竟殺吉等;自知負漢, 又聞呼韓邪益強, 恐見襲擊, 欲遠去。會康居王數為烏孫所困, 與諸翕侯計, 以為:「匈奴大國, 烏孫素服屬之。今郅支單于困厄在外, 可迎置東邊, 使合兵取烏孫而立之, 長無匈奴憂矣。」即使使到堅昆, 通語郅支。郅支素恐, 又怨烏孫, 聞康居計, 大說, 遂與相結, 引兵而西。郅支人眾中寒道死, 餘財三千人。到康居, 康居王以女妻郅支, 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 康居甚尊敬郅支, 欲倚其威以脅諸國。郅支數借兵擊烏孫, 深入至谷城, 殺略民人, 驅畜產去。烏孫不敢追。西邊空虛不居者五千里。

, 十二月, 丁末, 貢禹卒。丁已, 長信少府薛廣德為御史大夫。

永光元年(戊寅, 公元前四三年)
, 正月, 上行幸甘泉, 郊泰畤。視畢, 因留射獵。薛廣德上書曰:「竊見關東困極, 人民流離。陛下日撞亡秦之鐘, 聽鄭、衛之樂, 臣誠悼之。今士卒暴露, 從官勞倦, 願陛下亟反宮, 思與百姓同憂樂, 天下幸甚!」上即日還。

二月, 詔:「丞相、御史舉質樸、敦厚、遜讓、有行者, 光祿歲以此科第郎、從官。」

三月, 赦天下。

雨雪、隕霜, 殺桑。

, 上酎祭宗廟, 出便門, 欲御樓船。薛廣德當乘輿車, 免冠頓首曰:「宜從橋。」詔曰:「大夫冠。」廣德曰:「陛下不聽臣, 臣自刎, 以血污車輪, 陛下不得入廟矣!」上不說。先驅光祿大夫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 就橋安, 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上曰:「曉人不當如是邪!」乃從橋。

九月, 隕霜殺稼, 天下大饑。丞相于定國, 大司馬、車騎將軍史高, 御史大夫薛廣德, 俱以災異乞骸骨。賜安車、駟馬、黃金六十斤, 罷。太子太傅韋玄成為御史大夫。廣德歸, 縣其安車, 以傳示子孫為榮。

帝之為太子也, 從太中大夫孔霸受《尚書》。及即位, 賜霸爵關內侯, 號褒成君, 給事中。上欲致霸相位, 霸為人謙退, 不好權勢, 常稱「爵位泰過, 何德以堪之!」御史大夫屢缺, 上輒欲用霸;霸讓位, 自陳至於再三。上深知其至誠, 乃弗用。以是敬之, 賞賜甚厚。

戊子, 侍中, 衛尉王接為大司馬、車騎將軍。

石顯憚周堪、張猛等, 數譖毀之。劉更生懼其傾危, 上書曰:「臣聞舜命九官, 濟濟相讓, 和之至也。眾臣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 故簫《韶》九成, 鳳皇來儀。至周幽, 厲之際, 朝廷不和, 轉相非怨, 則日月薄食, 水泉沸騰, 山谷易處, 霜降失節。由此觀之, 和氣致祥, 乖氣致異, 祥多者其國安, 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 古今之通義也。今陛下開三代之業, 招文學之士, 優遊寬容, 使得並進。今賢不肖渾殽, 白黑不分, 邪正雜糅, 忠讒並進;章交公車, 人滿北軍, 朝臣舛午, 膠戾乖剌, 更相讒訴, 轉相是非;所以營惑耳目, 感移心意, 不可勝載, 分曹為黨, 往往群朋將同心以陷正臣。正臣進者, 治之表也;正臣陷者, 亂之機也;乘治亂之機, 未知孰任, 而災異數見, 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初元以來六年矣, 按春秋六年之中, 災異未有稠如今者也。原其所以然者, 由讒邪並進也;讒邪之所以並進者, 由上多疑心, 既已用賢人而行善政, 如或譖之, 則賢人退而善政還矣。夫執狐疑之心者, 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 開群枉之門;讒邪進則眾賢退, 群枉盛則正士消。故《易》有《否》、《泰》, 小人道長, 君子道消, 則政日亂;君子道長, 小人道消, 則政日治。昔者鯀、共工、驩兜與舜、禹雜處堯朝, 周公與管、蔡並居周位, 當是時, 迭進相毀, 流言相謗, 豈可勝道哉!帝堯、成王能賢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 故以大治, 榮華至今。孔子與季、孟偕仕於魯, 李斯與叔孫俱宦於秦, 定公、始皇賢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孫, 故以大亂, 污辱至今。故治亂榮辱之端, 在所信任;信任既賢, 在於堅固而不移。《詩》云:『我心匪石, 不可轉也, 言守善篤也。《易》曰:『渙汗其大號』, 言號令如汗, 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時而反, 是反汗也;用賢未能三旬而退, 是轉石也。《論語》曰:『見不善如探湯。』今二府奏佞謅不當在位, 歷年而不去。故出令則如反汗, 用賢則如轉石, 去佞則如撥山, 如此, 望陰陽之調, 不亦難乎!是以群小窺見間隙, 緣飾文字, 巧言醜詆, 流言、飛文嘩於民間。故《詩》云:『憂心悄悄, 慍於群小, 』小人成群, 誠足慍也。昔孔子與顏淵、子貢更相稱譽, 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傳相汲引, 不為比周, 何則?忠於為國, 無邪心也。今佞邪與賢臣並交戟之內, 合黨共謀, 違善依惡, 歙歙訿訿, 數設危險之言, 欲以傾移主上, 如忽然用之, 此天地之所以先戒, 災異之所以重至者也。自古明聖未有無誅而治者也, 故舜有四放之罰, 孔子有兩觀之誅, 然後聖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 誠深思天地之心, 覽《否》、《泰》之卦, 歷周、唐之所進以為法, 原秦、魯之所消以為戒, 考祥應之福、災異之禍, 以揆當世之變, 放遠佞邪之黨, 壞散險詖之聚, 杜閉群枉之門, 廣開眾正之路, 決斷狐疑, 分別猶豫, 便是非炳然可知, 則百異消滅而眾祥並至, 太平之基, 萬世之利也。」顯見其書, 愈與許、史比而怨更生等。
是歲, 夏寒, 日青無光, 顯及許、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內重堪, 又患眾口之浸潤, 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 常稱譽堪, 上欲以為助, 乃見問興:「朝臣斷斷不可光祿勳, 何邪?」興者, 傾巧士, 謂上疑堪, 因順指曰:「堪非獨不可於朝廷, 自州里亦不可也!臣見眾人聞堪與劉更生等謀毀骨肉, 以為當誅;故臣前書言堪不可誅傷, 為國養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誅?今宜奈何?」興曰:「臣愚以為可賜爵關內侯, 食邑三百戶, 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師傅之恩, 此最策之得者也。」上於是疑之。
司隸校尉琅邪諸葛豐始以特立剛直著名於朝, 數侵犯貴戚, 在位多言其短。後坐春夏系治人, 徙城門校尉。豐於是上書告堪、猛罪, 上不直豐, 乃制詔御史:「城門校尉豐, 前與光祿勳、光祿大夫猛在朝之時, 數稱言堪、猛之美。豐前為司隸校尉, 不順四時, 修法度, 專作苛暴以獲虛威;朕不忍下吏, 以為城門校尉。不內省諸己, 而反怨堪、猛以求報舉, 告按無證之辭, 暴揚難驗之罪, 毀譽恣意, 不顧前言, 不信之大也。朕憐豐之耆老, 不忍加刑, 其免為庶人!」又曰:「豐言堪、猛貞信不立, 朕閔而不治, 又惜其材能未有所效, 其左遷堪為河東太守, 猛槐里令。」
臣光曰:諸葛豐之於堪、猛, 前譽而後毀, 其志非為朝廷進善而去奸也, 欲比周求進而已矣。斯亦鄭朋、楊興之流, 烏在其為剛直哉!人君者, 察美惡, 辨是非, 賞以勸善, 罰以懲奸, 所以為治也。使豐言得實, 則豐不當絀;若其誣罔, 則堪、猛何辜焉!今兩責而俱棄之, 則美惡、是非果安在哉!

賈捐之與楊興善。捐之數短石顯, 以故不得官, 稀復進見;興新以材能得幸。捐之謂興曰:「京兆尹缺, 使我得見, 言君蘭, 京兆尹可立得。」興曰:「君房下筆, 言語妙天下;使君房為尚書令, 勝五鹿充宗遠甚。」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 君蘭為京兆, 京兆, 郡國首, 尚書, 百官本, 天下真大治, 士則不隔矣!」捐之復短石顯, 興曰:「顯方貴, 上信用之;今欲進, 第從我計, 且與合意, 即得入矣!」捐之即與興共為薦顯奏, 稱譽其美, 以為宜賜爵關內侯, 引其兄弟以為諸曹;又共為薦興奏, 以為可試守京兆尹。石顯聞知, 白之上, 乃下興、捐之獄, 令顯治之, 奏「興, 捐之懷詐偽, 更相薦譽, 欲得大位, 罔上不道!」捐之竟坐棄市, 興髡鉗為城旦。
臣光曰:君子以正攻邪, 猶懼不克。況捐之以邪攻邪, 其能免乎!

徙清河王竟為中山王。

匈奴呼韓邪單于民眾益盛, 塞下禽獸盡, 單于足以自衛, 不畏郅支, 其大臣多勸單于北歸者。久之, 單于竟北歸庭, 民眾稍稍歸之, 其國遂定。

永光二年(己卯, 公元前四二年)
, 二月, 赦天下。

丁酉, 御史大夫韋玄成為丞相;右扶風鄭弘為御史大夫。

三月, 壬戌朔, 日有食之。

, 六月, 赦天下。

上問給事中匡衡以地震日食之變, 衡上疏曰:「陛下躬聖德, 開太平之路, 閔愚吏民觸法抵禁, 比年大赦, 使百姓得改行自新, 天下幸甚!臣竊見大赦之後, 奸邪不為衰止, 今日大赦, 明日犯法, 相隨入獄, 此殆導之未得其務也。今天下俗, 貪財賤義, 好聲色, 上侈靡, 親戚之恩薄, 婚姻之黨隆, 苟合徼幸, 以身設利;不改其原, 雖歲赦之, 刑猶難使錯而不用也, 臣愚以為宜壹曠然大變其俗。夫朝廷者, 天下之楨幹也。朝有變色之言, 則下有爭鬥之患;上有自專之士, 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 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 則下有盜竊之民;此其本也。治天下者, 審所上而已。教化之流, 非家至而人說之也;賢者在位, 能者布職, 朝廷崇禮, 百僚敬讓, 道德之行, 由內及外, 自近者始, 然後民知所法, 遷善日進而不自知也。《詩》曰:『商邑翼翼, 四方之極。』今長安, 天子之都, 親承聖化, 然其習俗無以異於遠方, 郡國來者無所法則, 或見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 風俗之樞機, 宜先正者也。臣聞天人之際, 精祲有以相蕩, 善惡有以相推, 事作乎下者象動乎上, 陰變則靜者動, 陽蔽則明者晻, 水旱之災隨類而至。陛下祗畏天戒, 哀閔元元, 宜省靡麗, 考制度, 近忠正, 遠巧佞, 以崇至仁, 匡失俗, 道德弘於京師, 淑問揚乎疆外, 然後大化可成, 禮讓可興也。」上說其言, 遷衡為光祿大夫。
荀悅論曰:夫赦者, 權時之宜, 非常典也。漢興, 承秦兵革之後, 大愚之世, 比屋可刑, 故設三章之法, 大赦之令, 蕩滌穢流, 與民更始, 時勢然也。後世承業, 襲而不革, 失時宜矣。若惠、文之世, 無所赦之。若孝景之時, 七國皆亂, 異心並起, 奸詐非一;及武帝末年, 賦役繁興, 群盜並起, 加以太子之事, 巫蠱之禍, 天下紛然, 百姓無聊, 人不自安;及光武之際, 撥亂之後:如此之比, 宜為赦矣。

, 七月, 隴西羌彡姐旁種反, 詔召丞相韋玄成等入議。是時, 歲比不登, 朝廷方以為憂, 而遭羌變, 玄成等漠然, 莫有對者。右將軍馮奉世曰:「羌虜近在竟內背畔, 不以時誅, 無以威制遠蠻, 臣願帥師討之!」上問用兵之數, 對曰:「臣聞善用兵者, 役不再興, 糧不三載, 故師不久暴而天誅亟決。往者數不料敵, 而師至於折傷, 再三發調, 則曠日煩費, 威武虧矣。今反虜無慮三萬人, 法當倍, 用六萬人。然羌戎, 弓矛之兵耳, 器不犀利, 可用四萬人。一月足以決。」丞相、御史、兩將軍皆以為:「民方收斂時未可多發, 發萬人屯守之, 且足。」奉世曰:「不可。天下被饑饉, 士馬羸耗, 守戰之備久廢不簡, 夷狄有輕邊吏之心, 而羌首難。今以萬人分屯數處, 虜見兵少, 必不畏懼。戰則挫兵病師, 守則百姓不救, 如此, 怯弱之形見。羌人乘利, 諸種並和, 相扇而起, 臣恐中國之役不得止於四萬, 非財幣所能解也。故少發師而曠日, 與一舉而疾決, 利害相萬也。」固爭之, 不能得。有詔, 益二千人。於是遣奉世將萬二千人騎, 以將屯為名, 典屬國任立、護軍都尉韓昌為偏裨, 到隴西, 分屯三處。昌先遣兩校尉與羌戰, 羌虜盛多, 皆為所破, 殺兩校尉。奉世具上地形部眾多少之計, 願益三萬六千人, 乃足以決事。書奏, 天子大為發兵六萬餘人。八月, 拜太常弋陽侯任千秋為奮武將軍以助之。冬, 十月, 兵畢至隴西, 十一月, 並進, 羌虜大破, 斬首數千級, 餘皆走出塞。兵未決間, 漢復發募士萬人, 拜定襄太守韓安國為建威將軍, 未進, 聞羌破而還。詔罷吏士, 頗留屯田, 備要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