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230

【唐紀四十六】
起閼逢困敦二月, 盡四月, 不滿一年。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五興元元年(甲子, 公元七八四年)
二月, 戊申, 詔贈段秀實太尉, 謚曰忠烈, 厚恤其家。時賈隱林已卒, 贈左僕射, 賞其能直言也。
李希烈將兵五萬圍寧陵, 引水灌之。濮州刺史劉昌以三千人守之。滑州刺史李澄密遣使請降, 上許以澄為汴滑節度使。澄猶外事希烈。希烈疑之, 遣養子六百人戍白馬, 召澄共攻寧陵。澄至石柱, 使其眾陽驚, 燒營而遁。又諷養子令剽掠, 澄悉收斬之, 以白希烈, 希烈無以罪也。劉昌守寧陵, 凡四十五日不釋甲。韓滉遣其將王棲曜將兵助劉洽拒希烈, 棲曜以強弩數千游汴水, , 入寧陵城。明日, 從城上射希烈, 及其坐幄。希烈驚曰:「宣、潤弩手至矣!」遂解圍去。
硃泚既自奉天敗歸, 李晟謀取長安。劉德信與晟俱屯東渭橋, 不受晟節制。晟因德信至營中, 數以滬澗之敗及所過剽掠之罪, 斬之。因以數騎馳入德信軍, 勞其眾, 無敢動者, 遂並將之, 軍勢益振。李懷光既脅朝廷逐盧杞等, 內不自安, 遂有異志。又惡李晟獨當一面, 恐其成功, 奏請與晟合軍。詔許之。晟與懷光會於咸陽西陳濤斜, 築壘未畢, 泚眾大至, 晟謂懷光曰:「賊若固守宮苑, 或曠日持久, 未易攻取。今去其巢穴, 敢出求戰, 此天以賊賜明公, 不可失也!」懷光曰:「軍適至, 馬未秣, 士未飯, 豈可遽戰邪!」晟不得已乃就壁。晟每與懷光同出軍, 懷光軍士多掠人牛馬, 晟軍秋毫不犯。懷光軍士惡其異己, 分所獲與之, 晟軍終不敢受。懷光屯咸陽累月, 逗留不進。上屢遣中使趣之, 辭以士卒疲弊, 且當休息觀釁。諸將數勸之攻長安, 懷光不從, 密與硃泚通謀, 事跡頗露。李晟屢奏, 恐其有變, 為所並, 請移軍東渭橋。上猶冀懷光革心, 收其力用, 寢晟奏不下。懷光欲緩戰期, 且激怒諸軍, 奏言:「諸軍糧賜薄, 神策獨厚, 厚薄不均, 難以進戰。」上以財用方窘, 若糧賜皆比神策, 則無以給之, 不然, 又逆懷光意, 恐諸軍觖望。乃遣陸贄詣懷光營宣慰, 因召李晟參議其事。懷光意欲晟自乞減損, 使失士心, 沮敗其功, 乃曰:「將士戰鬥同而糧賜異, 何以使之協力!」贄未有言, 數顧晟。晟曰:「公為元帥, 得專號令;晟將一軍, 受指蹤而已。至於增減衣食, 公當裁之。」懷光默然, 又不欲自減之, 遂止。
時上遣崔漢衡詣吐蕃發兵, 吐蕃相尚結贊言:「蕃法發兵, 以主兵大臣為信。今制書無懷光署名, 故不敢進。」上命陸贄諭懷光, 懷光固執以為不可, 曰:「若克京城, 吐蕃必縱兵焚掠, 誰能遏之!此一害也。前有敕旨, 募士卒克城者人賞百緡, 彼發兵五萬, 若援敕求賞, 五百萬緡何從可得!此二害也。虜騎雖來, 必不先進, 勒兵自固, 觀我兵勢, 勝則從而分功, 敗則從而圖變, 譎詐多端, 不可親信, 此三害也。」竟不肯署敕。尚結贊亦不進兵。
陸贄自咸陽還, 上言:「賊泚稽誅, 保聚宮苑, 勢窮援絕, 引日偷生。懷光總仗順之師, 乘制勝之氣, 鼓行芟翦, 易若摧枯, 而乃寇奔不追, 師老不用, 諸帥每欲進取, 懷光輒沮其謀, 據茲事情, 殊不可解, 陛下意在全護, 委曲聽從, 觀其所為, 亦未知感。若不別務規略, 漸思制持, 惟以姑息求安, 終恐變故難測。此誠事機危迫之秋也, 固不可以尋常容易處之。今李晟奏請移軍, 適遇臣銜命宣慰, 懷光偶論此事, 臣遂泛問所宜。懷光乃云:『李晟既欲別行, 某亦都不要藉。』臣猶慮有翻覆, 因美其軍盛強。懷光大自矜誇, 轉有輕晟之意。臣又從容問云:『回日, 或聖旨顧問事之可否, 決定何如?』懷光已肆輕言, 不可中變, 遂云:『恩命許去, 事亦無妨。』要約再三, 非不詳審, 雖欲追悔, 固難為辭。伏望即以李晟表出付中書, 敕下依奏, 別賜懷光手詔, 示以移軍事由。其手詔大意云:『昨得李晟奏, 請移軍城東以分賊勢。朕本欲委卿商量, 適會陸贄回奏云, 見卿語及於此, 仍言許去事亦無妨, 遂敕本軍允其所請。』如此, 則詞婉而直, 理順而明, 雖蓄異端, 何由起怨!」上從之。晟自咸陽結陳而行, 歸東渭橋。時鄜坊節度使李建徽、神策行營節度使楊惠元猶與懷光聯營, 陸贄復上奏曰:「懷光當管師徒, 足以獨制凶寇, 逗留未進, 抑有它由。所患太強, 不資傍助。比者又遣李晟、李建徽、楊惠元三節度之眾附麗其營, 無益成功, 只足生事。何則?四軍接壘, 群帥異心, 論勢力則懸絕高卑, 據職名則不相統屬。懷光輕晟等兵微位下而忿其制不從心, 晟等疑懷光養寇蓄奸而怨其事多陵己。端居則互防飛謗, 欲戰則遞恐分功, 齟齬不和, 嫌釁遂構, 俾之同處, 必不兩全。強者惡積而後亡, 弱者勢危而先覆, 覆亡之禍, 翹足可期!舊寇未平, 新患方起, 憂歎所切, 實堪疚心。太上消慝於未萌, 其次救失於始兆。況乎事情已露, 禍難垂成, 委而不謀, 何以寧亂!李晟見機慮變, 先請移軍就東, 建徽、惠元勢轉孤弱, 為其吞噬, 理在必然, 它日雖有良圖, 亦恐不能自拔。拯其危急, 唯在此時。今因李晟願行, 便遣合軍同往, 託言晟兵素少, 慮為賊泚所邀, 借此兩軍迭為掎角, 仍先諭旨, 密使促裝, 詔書至營, 即日進路, 懷光意雖不欲, 然亦計無所施。是謂稱人有奪人之心, 疾雷不及掩耳者也。」解鬥不可以不離, 救焚不可以不疾, 理盡於此, 惟陛下圖之。」上曰:「卿所料極善。然李晟移軍, 懷光不免悵望, 若更遣建徽、惠元就東, 恐因此生辭, 轉難調息, 且更俟旬時。」
辛酉, 加王武俊同平章事兼幽州、盧龍節度使。
李晟以為:「懷光反狀已明, 緩急宜有備, 蜀、漢之路不可壅, 請以裨將趙光銑等為洋、利、劍三州刺史, 各將兵五百以防未然。」上疑未決, 欲親總禁兵幸咸陽, 以慰撫為名, 趣諸將進討。或謂懷光曰:「此漢祖遊云夢之策也!」懷光大懼, 反謀益甚。
上垂欲行, 懷光辭益不遜, 上猶疑讒人間之, 甲子, 加懷光太尉, 增實食, 賜鐵券, 遣神策右兵馬使李卞等往諭旨。懷光對使者投鐵券於地曰:「聖人疑懷光邪?人臣反, 賜鐵券;懷光不反, 今賜鐵券, 是使之反也!」辭氣甚悖。朔方左兵馬使張名振當軍門大呼曰:「太尉視賊不許擊, 待天使不敬, 果欲反邪!功高太山, 一旦棄之, 自取族滅, 富貴他人, 何益哉!我今日必以死爭之!」懷光聞之, 謂曰:「我不反, 以賊方強, 故須蓄銳俟時耳。」懷光又言:「天子所居必有城隍。」乃發卒城咸陽, 未幾, 移軍據之。張名振曰:「乃者言不反, 今日拔軍此來, 何也?何不攻長安, 殺硃泚, 取富貴, 引軍還邠邪?」懷光曰:「名振病心矣!」命左右引去, 拉殺之。右武鋒兵馬使石演芬, 本西域胡人, 懷光養以為子。懷光潛與硃泚通謀, 演芬遣其客郜成義詣行在告之, 請罷其都統之權。成義至奉天, 告懷光子璀。璀密白其父。懷光召演芬責之曰:「我以爾為子, 奈何欲破我家!今日負我, 死甘心乎?」演芬曰:「天子以太尉為股肱, 太尉以演芬為心腹;太尉既負天子, 演芬安得不負太尉乎!演芬胡人, 不能異心, 惟知事一人。苟免賊名而死, 死甘心矣!」懷光使左右臠食之, 皆曰:「義士也, 可令快死!」以刀斷其喉而去。
李卞等還, 言懷光驕慢之狀, 於是行在始嚴門禁, 從臣皆密裝以待。乙丑, 加李晟河中、同絳節度使。上猶以為薄, 丙寅, 又加同平章事。上將幸梁州, 山南節度使鹽亭嚴震聞之, 遣使詣奉天奉迎, 又遣大將張用誠將兵五千至盩厔以來迎衛。用誠為懷光所誘, 陰與之通謀, 上聞而患之。會震繼遣牙將馬勳奉表, 上語之故。勳請:「亟詣梁州取嚴震符召用誠還府, 若不受召, 臣請殺之。」上喜曰:「卿何時復至此?」勳刻日時而去。既得震符, 請壯士五人與之俱出駱穀。用誠不知事洩, 以數百騎迎之, 勳與之俱入驛。時天寒, 勳多然蒿火於驛外, 軍士皆往附火。勳乃從容出懷中符, 以示用誠曰:「大夫召君。」用誠錯愕起走, 壯士自後執其手擒之。用誠子在勳後, 斫傷勳首。壯士格殺其子, 僕用誠於地, 跨其腹, 以刀擬其喉曰:「出聲則死!」勳入其營, 士卒已擐甲執兵矣。勳大言曰:「汝曹父母妻子皆在漢中, 一朝棄之, 與張用誠同反, 於汝曹何利乎!大夫令我取用誠, 不問汝曹, 無自取族滅!」眾皆讋服。勳送用誠詣梁州, 震杖殺之, 命副將領其眾。勳裹其首, 覆命於行在, 愆期半日。
李懷光夜遣人襲奪李建徽、楊惠元軍, 建徽走免, 惠元將奔奉天, 懷光遣兵追殺之。懷光又宣言曰:「吾今與硃泚連和, 車駕且光遠避!」懷光以韓游瑰朔方將也, 掌兵在奉天, 與遊瑰書, 約使為變, 遊瑰密奏之。明日, 又以書趣之, 遊瑰又奏之。上稱其忠義, 因問:「策安出?」對曰:「懷光總諸道兵, 故敢恃眾為亂。今邠寧有張昕, 靈武有寧景璿, 河中有呂鳴岳, 振武有杜從政, 潼關有唐朝臣, 渭北有竇覦, 皆守將也。陛下各以其眾及地授之, 尊懷光之官, 罷其權, 則行營諸將各受本府指麾矣。懷光獨立, 安能為亂!」上曰:「罷懷光兵權, 若硃泚何?」對曰:「陛下既許將士以克城殊賞, 將士奉天子之命以討賊取富貴, 誰不願之!邠府兵以萬數, 借使臣得而將之, 足以誅泚。況諸道必有杖義之臣, 泚不足憂也!」上然之。丁卯, 懷光遣其將趙升鸞入奉天, 約其夕使別將達奚小俊燒乾陵, 令升鸞為內應以驚脅乘輿。升鸞詣渾瑊自言, 瑊遽以聞, 且請決幸梁州。上命瑊戒嚴, 瑊出, 部勒未畢, 上已出城西, 命戴休顏守奉天, 朝臣將士狼狽扈從。戴休顏徇於軍中曰:「懷光已反!」遂乘城拒守。
硃泚之稱帝也, 兵部侍郎劉乃臥病在家, 泚召之, 不起。使蔣鎮自往說之, 凡再往, 知不可誘脅, 乃歎曰:「鎮亦忝列曹, 不能捨生, 以至於此, 豈可復以己之腥臊汙漫賢者乎!」歔郗而返。乃聞帝幸山南, 搏膺大呼, 自投於床, 不食, 數日而卒。太子少師喬琳從上至盩厔, 稱老疾不堪山險, 削髮為僧, 匿於仙遊寺。泚聞之, 召至長安, 以為吏部尚書。於是朝士之竄匿者多出仕泚矣。
懷光遣其將孟保、惠靜壽、孫福達將精騎趣南山邀車駕, 遇諸軍糧料使張增於盩厔。三將曰:「彼使我為不臣, 我以追不及報之, 不過不使我將耳。」因目增曰:「軍士未朝食, 如何?」增紿其眾曰:「此東數裏有佛祠, 吾貯糧焉。」三將帥眾而東, 縱之剽掠, 由是百官從行者皆得入駱穀, 以追不及還報, 懷光皆黜之。
河東將王權、馬匯引兵歸太原。
李晟得除官制, 拜哭受命, 謂將佐曰:「長安, 宗廟所在, 天下根本, 若諸將皆從行, 誰當滅賊者!」乃治城隍, 繕甲兵, 為復京城之計。先是東渭橋有積粟十餘萬斛, 度支給李懷光軍, 凡盡。是時懷光、硃泚連兵, 聲勢甚盛, 車駕南幸, 人情擾擾。晟以孤軍處二強寇之間, 內無資糧, 外無救援, 徒以忠義感激將士, 故其眾雖單弱而銳氣不衰。又以書遣懷光, 辭禮卑遜, 雖示尊崇而諭以禍福, 勸之立功補過。故懷光慚恧, 未忍擊之。晟曰:「畿內雖兵荒之餘, 猶可賦斂。宿兵養寇, 患莫大焉!」乃以判官張彧假京兆尹, 擇四十餘人, 假官以督渭北諸縣芻粟, 不旬日, 皆充羨。乃流涕誓眾, 決志平賊。
田悅用兵數敗, 士卒死者什六七, 其下皆厭苦之。上以給事中孔巢父為魏博宣慰使。巢父性辯博, 至魏州, 對其眾為陳逆順禍福, 悅及將士皆喜。兵馬使田緒, 承嗣之子也, 凶險, 多過失, 悅不忍殺, 杖而拘之。悅既歸國, 內外撤警備。三月, 壬申朔, 悅與孔巢父宴飲, 緒對弟侄有怨言, 其侄止之, 緒怒, 殺侄, 既而悔之, 曰:「僕射必殺我!」既夕, 悅醉, 歸寢, 緒與左右密穿後坦入, 殺悅及其母、妻等十餘人, 即帥左右執刀立於中門之內夾道。將旦, 以悅命召行軍司馬扈崿、判官許士則、都虞候蔣濟議事。府署深邃, 外不知有變, 士則、濟先至, 召入, 亂斫殺之。緒恐既明事洩, 乃出門, 遇悅親將劉忠信方排牙, 緒疾呼謂眾曰:「劉忠信與扈崿謀反, 昨夜刺殺僕射。」眾大驚, 喧嘩。忠信未及自辨, 眾分裂殺之。扈崿來, 及戟門遇亂, 招諭將士, 將士從之者三分之一。緒懼, 登城而立, 大呼謂眾曰:「緒, 先相公之子, 諸君受先相公恩, 若能立緒, 兵馬使賞緡錢二千, 大將半之, 下至士卒, 人賞百緡, 竭公私之貨, 五日取辦。」於是將士回首殺扈崿, 皆歸緒, 軍府乃定。因請命於孔巢父, 巢父命緒權知軍府。後數日, 眾乃知緒殺其兄, 雖悔怒, 而緒已立, 無如之何。緒又殺悅親將薛有倫等二十餘人。李抱真、王武俊引兵將救貝州, 聞亂, 不敢進。硃滔聞悅死, 喜曰:「悅負恩, 天假手於緒也!」即遣其執憲大夫鄭景濟等將步騎五千助馬寔, 合兵萬二千攻魏州。寔軍王莽河, 縱騎兵及回紇四出剽掠。滔別遣人入城說緒, 許以本道節度使。緒方危迫, 遣隨軍侯臧詣貝州送款於滔, 滔喜, 遣臧還報, 使亟定盟約。明緒部署城內已定, 李抱真、王武俊又遣使詣緒, 許以赴援, 如悅存日之約。緒召將佐議之, 幕僚曾穆、盧南史曰:「用兵雖尚威武, 亦本仁義, 然後有功。今幽陵之兵恣行殺掠, 白骨蔽野, 雖先僕射背德, 其民何罪!今雖盛強, 其亡可跂立而待也。況昭義、恆冀方相與攻之, 奈何以目前之急欲從人為返逆乎!不若歸命朝廷, 天子方蒙塵於外, 聞魏博使至必喜, 官爵旋踵而至矣。」緒從之, 遣使奉表詣行在, 城守以俟命。
上之發奉天也, 韓遊瑰帥其麾下八百餘人還邠州。李懷光以李晟軍浸盛, 惡之, 欲引軍自咸陽襲東渭橋。三令其眾, 眾不應, 竊相謂曰:「若與我曹擊硃泚, 惟力是視;若欲反, 我曹有死, 不能從也!」懷光知眾不可強, 問計於賓佐, 節度巡官良鄉李景略曰:「取長安, 殺硃泚, 散軍還諸道, 單騎詣行在, 如此, 臣節亦未虧, 功名猶可保也。」頓道懇請, 至於流涕, 懷光許之。都虞候閻晏等勸懷光東保河中, 徐圖去就, 懷光乃說其眾曰:「今且屯涇陽, 召妻孥於邠, 俟至, 與之俱往河中。春裝既辦, 還攻長安, 未晚也。東方諸縣皆富實, 軍發之日, 聽爾曹俘掠。」眾許之。懷光乃謂景略曰:「曏者之議, 軍眾不從, 子宜速去, 不且見害!」遣數騎送之。景略出軍門, 慟哭曰:「不意此軍一旦陷於不義!」懷光遣使詣邠州, 令留後張昕悉發所留兵萬餘人及行營將士家屬會涇陽, 仍遣其將劉禮等將三千餘騎脅遷之。韓遊瑰說昕曰:「李太尉功高自棄, 已蹈禍機。中丞今日可以自求富貴, 遊瑰請帥麾下以從。」昕曰:「昕微賤, 賴李太尉得至此, 不忍負也!」遊瑰乃謝病不出, 陰與諸將高固、楊懷賓等相結。時崔漢衡以吐蕃兵營於邠南, 高固曰:「昕以眾去, 則邠城空矣。」乃詐為渾瑊書, 召吐蕃使稍逼邠城。昕等懼, 竟不敢出。昕等謀殺諸將之不從者, 遊瑰知之, 先與高固等舉兵殺昕, 遣楊懷賓奉表以聞, 且遣人告崔漢衡。漢衡矯詔以遊瑰知軍府事, 軍中大喜。懷光子旻在邠, 遊瑰遣之, 或曰:「不殺旻, 何以自明?」遊瑰曰:「殺旻, 則懷光怒, 其眾必至, 不如釋旻以走之。」時楊懷賓子朝晟在懷光軍中為右廂兵馬使, 聞之, 泣白懷光曰:「父立功於國, 子當誅夷, 不可典兵。」懷光囚之。於是遊瑰屯邠寧, 戴休顏屯奉天, 駱元光屯昭應, 尚可孤屯藍田, 皆受李晟節度, 晟軍聲大振。
, 懷光方強, 硃泚畏之, 與懷光書, 以兄事之, 約分帝關中, 永為鄰國。及懷光決反, 逼乘輿南幸, 其下多叛之, 勢益弱。泚乃賜懷光詔書, 以臣禮待之, 且征其兵。懷光慚怒, 內憂麾下為變, 外恐李晟襲之, 遂燒營東走, 掠涇陽等十二縣, 雞犬無遺。及富平, 大將孟涉、段威勇將數千人奔於李晟, 將士在道散亡相繼。至河中, 或勸河中守將呂鳴嶽焚橋拒之, 鳴嶽以兵少恐不能支, 遂納之, 河中尹李齊運棄城走。懷光遣其將趙貴先築壘於同州, 刺史李紓懼, 奔行在。幕僚裴向攝州事, 詣貴先, 責以逆順之理, 貴先感寤, 遂請降, 同州由是獲全。向, 遵慶之子也。懷光使其將符嶠襲坊州, 據之, 渭北守將竇覦帥獵團七百圍之。嶠請降。詔以覦為渭北行軍司馬。
丁亥, 以李晟兼京畿、渭北、鄜、坊、丹、延節度使。
庚寅, 車駕至城固。唐安公主薨, 上長女也。
上在道, 民有獻瓜果者, 上欲以散試官授之, 訪於陸贄, 贄上奏, 以為:「爵位恆宜慎惜, 不可輕用。起端雖微, 流弊必大。獻瓜果者, 止可賜之錢帛, 不當酬以官。」上曰:「試官虛名, 無損於事。」贄又上奏, 其略曰:「自兵興以來, 財賦不足以供賜, 而職官之賞興焉。青硃雜遝於胥徒, 金紫普施於輿皁。當今所病, 方在爵輕, 設法貴之, 猶恐不重, 若又自棄, 將何勸人!夫誘人之方, 惟名與利, 名近虛而於教為重, 利近實而於德為輕。專實利而不濟之以虛, 則耗匱而物力不給。專虛名而不副之以實, 則誕謾而人情不趨。故國家命秩之制, 有職事官, 有散官, 有勳官, 有爵號, 然掌務而授俸者, 唯系職事之一官也, 此所謂旋實利而寓虛名者也。其勳、散、爵號三者所繫, 大抵止於服色、資廕而已, 此所謂假虛名以佐實利者也。今之員外、試官, 頗同勳、散、爵號, 雖則授無費祿, 受不佔員, 然而突銛鋒、排患難者則以是賞之, 竭筋力、展勞效者又以是酬之。若獻瓜果者亦授試官, 則彼必相謂曰『吾以忘軀命而獲官, 此以進瓜果而獲官, 是乃國家以吾之軀命同於瓜果矣』。視人如草木, 誰復為用哉!今陛下既未有實利以敦勸, 又不重虛名而濫施, 人無藉焉。則後之立功者, 將曷用為賞哉!」贄在翰林, 為上所親信, 居艱難中, 雖有宰相, 大小之事, 上必與贄謀之, 故當時謂之內相, 上行止必與之俱。梁、洋道險, 嘗與贄相失, 經夕不至, 上驚憂涕泣, 募得贄者賞千金。久之, 乃至, 上喜甚, 太子以下皆賀。然贄數直諫, 迕上意, 盧杞雖貶官, 上心庇之。贄極言杞奸邪致亂, 上雖貌從, 心頗不悅, 故劉從一、薑公輔皆自下陳登用, 贄恩遇雖隆, 未得為相。壬辰, 車駕至梁州。山南地薄民貧, 自安、史以來, 盜賊攻剽, 戶口減耗太半, 雖節制十五州, 租賦不及中原數縣。及大駕駐蹕, 糧用頗窘。上欲西幸成都, 嚴震言於上曰:「山南地接京畿, 李晟方圖收復, 借六軍以為聲援。若幸西川, 則晟未有收復之期也。」眾議未決, 會李晟表至, 言:「陛下駐蹕漢中, 所以系億兆之心, 成滅賊之勢。若規小舍大, 遷都岷、峨, 則士庶失望, 雖有猛將謀臣, 無所施矣!」上乃止。嚴震百方以聚財賦, 民不至困窮而供億無乏。牙將嚴礪, 震之從祖弟也, 震使掌轉餉, 事甚修辦。
, 奉天圍既解, 李楚琳遣使入貢, 上不得已除鳳翔節度使, 而心惡之。議者言楚琳凶逆反覆, 若不堤防, 恐生窺伺。由是楚琳使者數輩至, 上皆不引見, 留之不遣。甫至漢中, 欲以渾瑊代楚琳鎮鳳翔, 陸贄上奏, 以為:「楚琳殺帥助賊, 其罪固大, 但以乘輿未復, 大憝猶存, 勤王之師悉在畿內, 急宣速告, 晷刻是爭。商嶺則道迂且遙, 駱穀復為盜所扼, 僅通王命, 唯在褒斜, 此路若又阻艱, 南北遂將□絕。以諸鎮危疑之勢, 居二逆誘脅之中, 洶洶群情, 各懷向背。倘或楚琳發憾, 公肆倡狂, 南塞要衝, 東延巨猾, 則我咽喉梗而心膂分矣。今楚琳能兩端顧望, 乃是天誘其衷, 故通歸塗, 將濟大業。陛下誠宜深以為念, 厚加撫循, 得其持疑, 便足集事。必欲精求素行, 追抉宿疵, 則是改過不足以補愆, 自新不足以贖罪。凡今將吏, 豈得盡無疵瑕, 人皆省思, 孰免疑畏!又況阻命之輩, 脅從之流, 自知負恩, 安敢歸化!斯釁非小, 所宜速圖。伏願陛下思英主大略, 勿以小不忍虧撓興復之業也。」上釋然開悟, 善待楚琳使者, 優詔存慰之。
丁酉, 加宣武節度使劉洽同平章事。
己亥, 以行在都知兵馬使渾瑊同平章事亦朔方節度使, 朔方、邠寧、振武、永平、奉天行營兵馬副元帥。
庚子, 詔數李懷光罪惡, 敘朔方將士忠順功名, 猶以懷光舊勳, 曲加容貸, 其副元帥、太尉、中書令、河中尹並朔方等諸道節度、觀察等使, 宜並罷免, 授太子太保。其所管兵馬, 委本軍自舉一人功高望重者便宜統領, 速具奏聞, 當授旌旄, 以從人欲。
, 四月, 壬寅, 以邠寧兵馬使韓遊瑰為邠寧節度使。癸卯, 以奉天行營兵馬使戴休顏為奉天行營節度使。
靈武守將寧景璿為李懷光治第, 另將李如暹曰:「李太尉逐天子, 而景璿為之治第, 是亦反也!」攻而殺之。
甲辰, 加李晟鄜坊、京畿、渭北、商華副元帥。晟家百口及神策軍士家屬皆在長安, 硃泚善遇之。軍中有言及家者, 晟泣曰:「天子何在, 敢言家乎!」泚使晟親近以家書遺晟曰:「公家無恙。」晟怒曰:「爾敢為賊為間!」立斬之。軍士未授春衣, 盛夏猶衣裘褐, 終無叛志。
乙巳, 以陝虢防遏使唐朝臣為河中、同終節度使。前河中尹李齊運為京兆尹, 供晟軍糧役。
庚戌, 以魏博兵馬使田緒為魏博節度使。渾瑊帥諸軍出斜谷, 崔漢衡勸吐蕃出兵助之, 尚結贊曰:「邠軍不出, 將襲我後。」韓遊瑰聞之, 遣其將曹子達將兵三千往會瑊軍, 吐蕃遣其將論莽羅依將兵二萬從之。李楚琳遣其將石鍠將卒七百從瑊拔武功。庚戌, 硃泚遣其將韓旻等攻武功, 鍠以其眾迎降。瑊戰不利, 收兵登西原。會曹子達以吐蕃至, 擊旻, 大破之於武亭川, 斬首萬餘級, 旻僅以身免。瑊遂引兵屯奉天, 與李晟東西相應, 以逼長安。
上欲為唐安公主造塔, 厚葬之, 諫議大夫、同平章事薑公輔表諫, 以為「山南非久安之地, 公主之葬, 會歸上都, 此宜儉薄, 以副軍須之急。」上使謂陸贄曰:「唐安造塔, 其費甚微, 非宰相所宜論。公輔正欲指朕過失, 自求名耳。相負如此, 當如何處之?」贄上奏, 以為公輔任居宰相, 遇事論諫, 不當罪之, 其略曰:「公輔頃與臣同在翰林, 臣今據理辨直則涉於私黨之嫌, 希旨順成則違於匡輔之義。涉嫌止貽於身患, 違義實玷於群恩。徇身忘君, 臣之恥也!」又曰:「唯暗惑之主, 則怨讟溢於下國而耳不欲聞, 腥德達於上天而心不求寤, 迨乎顛覆, 猶未知非。」又曰:「當問理之是非, 豈論事之大小!《虞書》曰:『兢兢業業, 一日二日萬機。』唐、虞之際, 主聖臣賢, 慮事之微, 日至萬數。然則微之不可不重也, 如此, 陛下又安可忽而念乎!」又曰:「若以諫爭為指過, 則剖心之主不宜見罪於哲王;以諫爭為取名, 則匪躬之臣不應垂訓於聖典。」又曰:「假有意將指過, 諫以取名, 但能聞善而遷, 見諫不逆, 則所指者適足以彰陛下莫大之善, 所取者適足以資陛下無疆之休。因而利焉, 所獲多矣。儻或怒其指過而不改, 則陛下招惡直之譏;黜其取名而不容, 則陛下被違諫之謗。是乃掩己過而過彌著, 損彼名而名益彰。果而行之, 所失大矣。」上意猶怒, 甲寅, 罷公輔為左庶子。
加西川節度使張延賞同平章事, 賞其供億無乏故也。
硃泚、姚令言數遣人誘涇原節度使馮河清, 河清皆斬其使者。大將田希鑒密與泚通, 殺河清, 以軍府附於泚。泚以希鑒為涇原節度使。
上問陸贄:「近有卑官自山北來者, 率非良士。有刑建者, 論說賊勢, 語最張皇, 察其事情, 頗似窺覘, 今已於一所安置。如此之類, 更有數人, 若不追尋, 恐成奸計。卿試思之, 如何為更?」贄上奏, 以為今盜據宮闕, 有冒涉險遠來赴行在者, 當量加恩賞, 豈得復猜慮拘囚!其略曰:「以一人之聽覽而欲窮宇宙之變態, 以一人之防慮而欲勝億兆之奸欺, 役智彌精, 失道彌遠。項籍納秦降卒二十萬, 慮其懷詐復叛, 一舉而盡坑之, 其於防虞, 亦已甚矣。漢高豁達大度, 天下之士至者, 納用不疑, 其於備慮, 可謂疏矣。然而項氏以滅, 劉氏以昌, 蓄疑之與推誠, 其效固不同也。秦皇嚴肅雄猜, 而荊軻奮其陰計;光武寬容博厚, 而馬援輸其款誠。豈不以虛懷待人, 人亦思附;任數禦物, 物終不親!情思附則感而悅之, 雖寇億化為心膂矣;意不親則懼而阻之, 雖骨肉結為億慝矣。」又曰:「陛下智出庶物, 有輕待人臣之心;思周萬機, 有獨馭區寓之意;謀吞眾略, 有過慎之防;明照群情, 有先事之察;嚴束百辟, 有任刑致理之規;威制四方, 有以力勝殘之志。由是才能者怨於不任, 忠藎者憂於見疑, 著勳業者懼於不容, 懷反側者迫於及討, 馴致離叛, 構成禍災。天子所作, 天下式瞻, 小猶慎之, 矧又非小!願陛下以覆車之轍為戒, 實宗社無疆之休。」
丁巳, 以前山南東道節度使南皮賈耽為工部尚書。先是, 耽使行軍司馬樊澤奏事行在。澤既覆命, 方大宴, 有急牒至, 以澤代耽為節度使。耽內牒懷中, 宴飲如故, 顏色不改。宴罷, 召澤告之, 且命將吏謁澤。牙將張獻甫怒曰:「行軍為尚書問天子起居, 乃敢自圖節金戊, 奪尚書土地, 事人不忠, 眾心不服, 請殺之。」耽曰:「是何言也!天子所命, 即為節度使矣!」即日離鎮, 以獻甫自隨, 軍府遂安。
左僕射李揆自吐蕃還, 甲子, 薨於鳳州。
韓遊瑰引兵會渾瑊於奉天。
丙寅, 加平盧節度使李納同平章事。
丁卯, 義王泚薨。
硃滔攻貝州百餘日, 馬寔攻魏州亦逾四旬, 皆不能下。賈林復為李抱真說李武俊曰:「硃滔志吞貝、魏, 復值田悅被害, 儻旬日不救, 則魏博皆為滔有矣, 魏博既下, 則張孝忠必為之臣。滔連三道之兵, 益以回紇, 進臨常山, 明公欲保其宗族, 得乎!常山不守, 則昭義退保西山, 河朔盡入於滔矣。不若乘貝、魏未下, 與昭義合兵救之。滔既破亡, 則關中喪氣, 硃泚不日梟夷, 鑾輿反正, 諸將之功, 孰有居明公之右者哉!」武俊悅, 從之。戊辰, 武俊軍於南宮東南, 抱真自臨洺引兵會之, 與武俊營相拒十裏。兩軍尚相疑, 明日, 抱真以數騎詣武俊營, 賓客共諫止之, 抱真命行軍司馬盧玄卿勒兵以俟, 曰:「吾之此舉, 系天下安危, 若其不還, 領軍事以聽朝命亦惟子, 勵將士以雪仇恥亦惟子。」言終, 遂行。武俊嚴備以待之, 抱真見武俊, 敘國家禍難, 天子播遷, 持武俊哭, 流涕縱橫。武俊亦悲不自勝, 左右莫能仰視。遂與武俊約為兄弟, 誓同滅賊。武俊曰:「相公十兄名高四海, 曏蒙開諭, 得棄逆從順, 免菹醢之罪, 享王公之榮。今又不間胡虜, 辱為兄弟, 武俊當何以為報乎!滔所恃者回紇耳, 不足畏也。戰日, 願十兄按轡臨視, 武俊決為十兄破之。」抱真退入武俊帳中, 酣寢久之。武俊感激, 待之益恭, 指心仰天曰:「此身已許十兄死矣!」遂連營而進。

山南地熱, 上以軍士未有春服, 亦自禦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