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186

【唐紀二】
起著雍攝提格八月, 盡十二月, 不滿一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上之中武德元年(戊寅, 公元六一八年)

八月, 薛舉遣其子仁果進圍寧州, 刺史胡演擊卻之。郝瑗言於舉曰:「今唐兵新破, 關中騷動, 宜乘勝直取長安。」舉然之, 會有疾而止。辛巳, 舉卒。太子仁果立, 居於折址城, 謚舉曰武帝。
上欲與李軌共圖秦、隴, 遣使潛詣涼州, 招撫之, 與之書, 謂之從弟。軌大喜, 遣其弟懋入貢。上以懋為大將軍, 命鴻臚少卿張俟德冊拜軌為涼州總管, 封涼王。
, 朝廷以安陽令呂鈱為相州刺史, 更以相州刺史王德仁為巖州刺史。德仁由是怨憤, 甲申, 誘山東大使宇文明達入林慮山而殺之, 叛歸王世充。
已丑, 以秦王世民為元帥, 擊薛仁果。
丁酉, 臨洮等四郡來降。
隋江都太守陳稜求得煬帝之柩, 取宇文化及所留輦輅鼓吹, 粗備天子儀衛, 改葬於江都宮西吳公台下, 其王公以下, 皆列瘞於帝塋之側。宇文化及之發江都也, 以杜伏威為歷陽太守;伏威不受, 仍上表於隋, 皇泰主拜伏威為東道大總管, 封楚王。沈法興亦上表於皇泰主。自稱大司馬、錄尚書事、天門公, 承製置百官, 以陳杲仁為司徒, 孫士漢為司空, 蔣元超為左僕射, 殷芊為左丞, 徐令言為右丞, 劉子翼為選部侍郎, 李百藥為府椽。百藥, 德林之子也。
九月, 隋襄國通守陳君賓來降, 拜邢州刺史。君賓, 伯山之子也。
虞州刺史韋義節攻隋河東通守堯君素, 久不下, 軍數不利;壬子, 以工部尚書獨孤懷恩代之。
, 李密既殺翟讓, 頗自驕矜, 不恤士眾;倉粟雖多, 無府庫錢帛, 戰士有功, 無以為賞;又厚撫初附之人, 眾心頗怨。徐世勣嘗因宴會刺譏其短;密不懌, 使世勣出鎮黎陽, 雖名委任, 實亦疏之。
密開洛口倉散米, 無防守典當者, 又無文券, 取之者隨意多少;或離倉之後, 力不能致, 委棄衢路, 自倉城至郭門, 米厚數寸, 為車馬所躪踐;群盜來就食者並家屬近百萬口, 無甕盎, 織荊筐淘米, 洛水兩岸十里之間, 望之皆如白沙。密喜, 謂賈閏甫曰:「此可謂足食矣!」閏甫對曰:「國以民為本, 民以食為天。今民所以襁負如流而至者, 以所天在此故也。而有司曾無愛吝, 屑越如此!竊恐一旦米盡民散, 明公孰與成大業哉!」密謝之, 即以閏甫判司倉參軍事。
密以東都兵數敗微弱, 而將相自相屠滅, 謂朝夕可平。王世充既專大權, 厚賞將士, 繕治器械, 亦陰圖取密。時隋軍乏食, 而密軍少衣, 世充請交易, 密難之;長史邴元真等各求私利, 勸密許之。先是, 東都人歸密者, 日以百數;既得食, 降者益少, 密悔而止。
密破宇文化及還, 其勁卒良馬多死, 士卒疲病。世充欲乘其弊擊之, 恐人心不壹, 乃詐稱左軍衛士張永通三夢周公, 令宣意於世充, 當勒兵相助擊賊。乃為周公立廟, 每出兵, 輒先祈禱。世充令巫宣言周公欲令僕射急討李密, 當有大功, 不即兵皆疫死。世充兵多楚人, 信妖言, 皆請戰。世充簡練精銳得二萬餘人, 馬二千餘匹, 壬子, 出師擊密, 旗幡之上皆書永通字, 軍容甚盛。癸丑, 至偃師, 營於通濟渠南, 作三橋於渠上。密留王伯當守金墉, 自引精兵出偃師北, 阻邙山以待之。
密召諸將會議, 裴仁基曰:「世充悉眾而至, 洛下必虛, 可分兵守其要路, 令不得東, 簡精兵三萬, 傍河西出以逼東都。世充還, 我且按甲;世充再出, 我又逼之。如此, 則我有餘力, 彼勞奔命, 破之必矣。」密曰:「公言大善。今東都兵有三不可當:兵仗精銳, 一也;決計深入, 二也;食盡求戰, 三也。我但乘城固守, 蓄力以待之;彼欲斗不得, 求走無路, 不過十日, 世充之頭可致麾下。」陳智略、樊文超、單雄信皆曰:「計世充戰卒甚少, 屢經摧破, 悉已喪膽。《兵法》曰『倍則戰』, 況不啻倍哉!且江、淮新附之士, 望因此機展其勳效;及其鋒而用之, 可以得志。」於是諸將喧然, 欲戰者什七八, 密惑於眾議而從之。仁基苦爭不得, 擊地歎曰:「公後必悔之!」魏徵言於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 而驍將銳卒多死, 戰士心怠, 此二者難以應敵。且世充乏食, 志在死戰, 難與爭鋒, 未若深溝高壘以拒之, 不過旬月, 世充糧盡, 必自退, 追而擊之, 蔑不勝矣。」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征曰:「此乃奇策, 何謂常談!」拂衣而起。
程知節將內馬軍與密同營在北邙山上, 單雄信將外馬軍營於偃師城北。世充遣數百騎渡通濟渠攻雄信營, 密遣裴行儼與知節助之。行儼先馳赴敵, 中流矢, 附於地;知節救之, 殺數人, 世充軍披靡, 乃抱行儼重騎而還;為世充騎所逐, 刺槊洞過, 知節回身捩折其槊, 兼斬追者, 與行儼俱免。會日暮, 各斂兵還營。密驍將孫長樂等十餘人皆被重創。
密新破宇文化及, 有輕世充之心, 不設壁壘。世充夜遣二百餘騎潛入北山, 伏溪谷中, 命軍士皆秣馬蓐食。甲寅旦, 將戰, 世充誓眾曰:「今日之戰, 非直爭勝負;死生之分, 在此一舉。若其捷也, 富貴固所不論;若其不捷, 必無一人獲免。所爭者死, 非獨為國, 各宜勉之!」遲明, 引兵薄密。密出兵應之, 未及成列, 世充縱兵擊之。世充士卒皆江、淮剽勇, 出入如飛。世充先索得一人貌類密者, 縛而匿之。戰方酣, 使牽以過陳前, 噪曰:「已獲李密矣!」士卒皆呼萬歲。其伏兵發, 乘高而下, 馳壓密營, 縱火焚其廬舍。密眾大潰, 其將張童仁、陳智略皆降, 密與萬餘人馳向洛口。
世充夜圍偃師;鄭頲守偃師, 其部下翻城納世充。初, 世充家屬在江都, 隨宇文化及至滑台, 又隨王軌入李密, 密留於偃師, 欲以招世充。及偃師破, 世充得其兄世偉、子玄應、虔恕、瓊等, 又獲密將佐裴仁基、鄭頲、祖君彥等數十人。世充於是整兵向洛口, 得邴元真妻子、鄭虔象母及密諸將子弟, 皆撫慰之, 令潛呼其父兄。
, 邴元真為縣吏, 坐贓亡命, 從翟讓於瓦岡;讓以其嘗為吏, 使掌書記。及密開幕府, 妙選時英, 讓薦元真為長史;密不得已用之, 行軍謀畫, 未嘗參預。密西拒世充, 留元真守洛口倉。元真性貪鄙, 宇文溫謂密曰:「不殺元真, 必為公患。」密不應。元真知之, 陰謀叛密;楊慶聞之, 以告密, 密固疑焉。至是, 密將入洛口城, 元真已遣人潛引世充矣。密知而不發, 因與眾謀, 待世充兵半濟洛水, 然後擊之。世充軍至, 密候騎不時覺, 比將出戰, 世充軍悉已濟矣。單雄信等又勒兵自據;密自度不能支, 帥麾下輕騎奔虎牢, 元真遂以城降。
, 雄信驍捷, 善用馬槊, 名冠諸軍, 軍中號曰「飛將」。彥藻以雄信輕於去就, 勸密除之;密愛其才, 不忍也。及密失利, 雄信遂以所部降世充。
密將如黎陽, 或曰:「殺翟讓之際, 徐世勣幾死, 今失利而就之, 安可保乎!」時王伯當棄金墉保河陽, 密自虎牢歸之, 引諸將共議。密欲南阻河, 北守太行, 東連黎陽, 以圖進取。諸將皆曰:「今兵新失利, 眾心危懼, 若更停留, 恐叛亡不日而盡。又人情不願, 難以成功。」密曰:「孤所恃者眾也, 眾既不願, 孤道窮矣。」欲自刎以謝眾。伯當抱密號絕, 眾皆悲泣, 密復曰:「諸君幸不相棄, 當共歸關中;密身雖無功, 諸君必保富貴。」府掾柳燮曰:「明公與唐公同族, 兼有疇昔之好;雖不陪起兵, 然阻東都, 斷隋歸路, 使唐公不戰而據長安, 此亦公之功也。」眾咸曰:「然。」密又謂王伯當曰:「將軍室家重大, 豈復與孤俱行哉!」伯當曰:「昔蕭何盡帥子弟以從漢王, 伯當恨不兄弟俱從, 豈以公今日失利遂輕去就乎!縱身份原野, 亦所甘心!」左右莫不感激, 從密入關者凡二萬人。於是密之將帥、州縣多降於隋。硃粲亦遣使降隋, 皇泰主以粲為楚王。
甲寅, 秦州總管竇軌擊薛仁果, 不利;驃騎將軍劉感鎮涇州, 仁果圍之。城中糧盡, 感殺所乘馬以分將士, 感一無所啖, 唯煮馬骨取汁和木屑食之。城垂陷者數矣, 會長平王叔良將士至涇州, 仁果乃揚言食盡, 引兵南去;乙卯, 又遣高址人偽以城降。叔良遣感帥眾赴之, 己未, 至城下, 扣城中人曰:「賊已去, 可逾城入。」感命燒其門, 城上下水灌之。感知其詐, 遣步兵先還, 自帥精兵為殿。俄而城上舉三烽, 仁果兵自南原大下, 戰於百里細川, 唐軍大敗, 感為仁果所擒。仁果復圍涇州, 令感語城中云:「援軍已敗, 不如早降。」感許之, 至城下, 大呼曰:「逆賊饑餒, 亡在朝夕, 秦王帥數十萬眾, 四面俱集, 城中勿優, 勉之!」仁果怒, 執感, 於城旁埋之至膝, 馳騎射之;至死, 聲色逾厲。叔良嬰城固守, 僅能自全。感, 豐生之孫也。
庚申, 隴州刺史陝人常達擊薛仁果於宜祿川, 斬首千餘級。
上遣從子襄武公琛、太常卿鄭元以女妓遺始畢可汗。壬戌, 始畢復遣骨咄祿特勒來。
癸亥, 白馬道士傅仁均造《戊寅歷》成, 奏上, 行之。
薛仁果屢攻常達, 不能克, 乃遣其將仵士政以數百人詐降, 達厚撫之。乙丑, 士政伺隙以其徒劫達, 擁城中二千人降於仁果。達見仁果, 詞色不屈, 仁果壯而釋之。奴賊帥張貴謂達曰:「汝識我乎?」達曰:「汝逃死奴賊耳!」貴怒, 欲殺之, 人救之, 獲免。
辛未, 追謚隋太上皇為煬帝。
宇文化及至魏縣, 張愷等謀去之;事覺, 化及殺之。腹心稍盡, 兵勢日蹙, 兄弟更無他計, 但相聚酣宴, 奏女樂。化及醉, 尤智及曰:「我初不知, 由汝為計, 強來立我。今所向無成, 士馬日散, 負弒君之名, 天下所不容。今者滅族, 豈不由汝乎!」持其兩子而泣。智及怒曰:「事捷之日, 初不賜尤, 及其將敗, 乃欲歸罪, 何不殺我以降竇建德!」數相鬥鬩, 言無長幼;醒而復飲, 以此為恆。其眾多亡, 化及自知必敗, 歎曰:「人生固當死, 豈不一日為帝乎!」於是鴆殺秦王浩, 即皇帝位於魏縣, 國號許, 改元天壽, 署置百官。
, 十月, 壬申朔, 日有食之。
戊寅, 宴突厥骨咄祿, 引骨咄祿升御坐以寵之。
李密將至, 上遣使迎勞, 相望於道。密大喜, 謂其徒曰:「我擁眾百萬, 一朝解甲歸唐, 山東連城數百, 知我在此, 遣使招之, 亦當盡至;比於竇融, 功亦不細, 豈不以一台司見處乎!」己卯, 至長安, 有司供待稍薄, 所部兵累日不得食, 眾心頗怨。既而以密為光祿卿、上柱國, 賜爵邢國公。密既不滿望, 朝臣又多輕之, 執政者或來求賄, 意甚不平;獨上親禮之, 常呼為弟, 以舅子獨孤氏妻之。
庚辰, 詔右翊衛大將軍淮安王神通為山東道安扶大使, 山東諸軍並受節度;以黃門侍郎崔民幹為副。
鄧州刺史呂子臧與撫慰使馬元規擊硃粲, 破之。子臧言於元規曰:「粲新敗, 上下危懼, 請並力擊之, 一舉可滅。若復遷延, 其徒稍集, 力強食盡, 致死於我, 為患方深。」元規不從。子臧請獨以所部兵擊之, 元規不許。既而粲收集餘眾, 兵復大振, 自稱楚帝於冠軍, 改元昌達, 進攻鄧州。子臧撫膺謂元規曰:「老夫今坐公死矣!」粲圍南陽, 會霖雨城壞, 所親勸子臧降。子臧曰:「安有天子方伯降賊者乎!」帥麾下赴敵而死。俄而城陷, 元規亦死。
癸未, 王世充收李密美人珍寶及將卒十餘萬人還東都, 陳於闕下。乙酉, 皇泰主大赦。丙戌, 以世充為太尉、尚書令, 內外諸軍事, 仍使之開太尉府, 備置官屬, 妙選人物。世充以裴仁基父子驍勇, 深禮之。徐文遠復入東都, 見世充, 必先拜。或問曰:「君倨見李密而敬王公, 何也?」文遠曰:「魏公, 君子也, 能容賢士;王公, 小人也, 能殺故人, 吾何敢不拜!」
李密總管李育德以武陟來降, 拜陟州刺史。育德, 諤之孫也。其餘將佐劉德威、賈閏甫、高季輔等, 或以城邑, 或帥眾, 相繼來降。
, 北海賊帥綦公順帥其徒三萬攻郡城, 已克其外郭, 進攻子城;城中食盡, 公順自謂克在旦夕, 不為備。明經劉蘭成糾合城中驍健百餘人襲擊之, 城中見兵繼之, 公順大敗, 棄營走, 郡城獲全。於是郡官及望族分城中民為六軍, 各將之, 蘭成亦將一軍。有宋書佐者, 離間諸軍曰:「蘭成得眾心, 必為諸人不利, 不如殺之。」眾不忍殺, 但奪其兵以授宋書佐。蘭成恐終及禍, 亡奔公順。公順軍中喜噪, 欲奉以為主, 固辭, 乃以為長史, 軍事咸聽焉。居五十餘日, 蘭成簡軍中驍健者百五十人, 往抄北海。距城四十里, 留十人, 使多芟草, 分為百餘積;二十里, 又留二十人, 各執大旗;五六里, 又留三十人, 伏險要;蘭成自將十人, , 距城一里許潛伏;余八十人分置便處, 約聞鼓聲即抄取人畜亟去, 仍一時焚積草。明晨, 城中遠望無煙塵, 皆出樵牧。日向中, 蘭成以十人直抵城門, 城上鉦鼓亂髮;伏兵四出, 抄掠雜畜千餘頭及樵牧者而去。蘭成度抄者已遠, 徐步而還。城中雖出兵, 恐有伏兵, 不敢急追;又見前有旌旗、煙火, 遂不敢進而還。既而城中知蘭成前者眾少, 悔不窮追。居月餘, 蘭成謀取郡城, 更以二十人直抵城門。城中人競出逐之, 行未十里, 公順將大軍總至。郡兵奔馳還城, 公順進兵圍之, 蘭成一言招諭, 城中人爭出降。蘭成撫存老幼, 禮遇郡官, 見宋書佐, 亦禮之如舊, 仍資送出境, 內外安堵。
時海陵賊帥臧君相聞公順據北海, 帥其眾五萬來爭之;公順眾少, 聞之大懼。蘭成為公順畫策曰:「君相今去此尚遠, 必不為備, 請將軍倍道襲擊其營。」公順從之, 自將驍勇五千人, 繼熟食, 倍道襲之。將至, 蘭成與敢死士二十人前行, 距君相營五十里, 見其抄者負擔向營, 蘭成亦與其徒負擔蔬米、燒器, 詐為抄者, 擇空而行聽察, 得其號及主將姓名;至暮, 與賊比肩而入, 負擔巡營, 知其虛實, 得其更號。乃於空地燃火營食, 至三鼓, 忽於主將幕前交刀亂下, 殺百餘人, 賊眾驚擾;公順兵亦至, 急攻之, 君相僅以身免, 俘斬數千, 收其資糧甲仗以還。由是公順黨眾大盛。及李密據洛口, 公順以眾附之, 密敗, 亦來降。
隋末群盜起, 冠軍司兵李襲譽說西京留守陰世師遣兵據永豐倉, 發粟以賑窮乏, 出庫物賞戰士, 移檄郡縣, 同心討賊;世師不能用。乃求募兵山南, 世師許之。上克長安, 自漢中召還, 為太府少卿;乙未, 附襲譽籍於宗正。襲譽, 襲志之弟也。
丙申, 硃粲寇淅州, 遣太常卿鄭元帥步騎一萬擊之。
是月, 納言竇抗罷為左武候大將軍。
十一月, 乙巳, 涼王李軌即皇帝位, 改元安樂。戊申, 王軌以滑州來降。
薛仁果之為太子也, 與諸將多有隙;及即位, 眾心猜懼。郝瑗哭舉得疾, 遂不起, 由是國勢浸弱。秦王世民至高址, 仁果使宗羅將兵拒之;羅侯數挑戰, 世民堅壁不出。諸將咸請戰, 世民曰:「我軍新敗, 士氣沮喪, 賊恃勝而驕, 有輕我心, 宜閉壘以待之。彼驕我奮, 可一戰而克也。」乃令軍中曰:「敢言戰者斬!」相持六十餘日, 仁果糧盡, 其將梁胡郎等帥所部來降。世民知仁果將士離心, 命行軍總管梁實營於淺水原以誘之。羅侯大喜, 盡銳攻之, 梁實守險不出;營中無水, 人馬不飲者數日。羅侯攻之甚急;世民度賊已疲, 謂諸將曰:「可以戰矣!」遲明, 使右武候大將軍寵玉陳於淺水原。羅侯並兵擊之, 玉戰, 幾不能支, 世民引大軍自原北出其不意, 侯引兵還戰。世民帥驍騎數十先陷陳, 唐兵表裡奮擊, 呼聲動地。羅侯士卒大潰, 斬首數千級。世民帥二千餘騎追之, 竇軌叩馬苦諫曰:「仁果猶據堅城, 雖破羅, 未可輕進, 請且按兵以觀之。」世民曰「吾慮之久矣, 破竹之勢, 不可失也, 舅勿復言!」遂進。仁果陳於城下, 世民據涇水臨之, 仁果驍將渾幹等數人臨陳來降。仁果懼, 引兵入城拒守。日向暮, 大軍繼至, 遂圍之。夜半, 守城者爭自投下。仁果計窮, 己酉, 出降;得其精兵萬餘人, 男女五萬口。
諸將皆賀, 因問曰:「大王一戰而勝, 遽捨步兵, 又無攻具, 輕騎直造城下, 眾皆以為不克, 而卒取之, 何也?」世民曰:「羅侯所將皆隴外之人, 將驍卒悍;吾特出其不意而破之, 斬獲不多。若緩之, 則皆入城, 仁果撫而用之, 未易克也;急之, 則散歸隴外。折址虛弱, 仁果破膽, 不暇為謀, 此吾所以克也。」眾皆悅服。世民所得降卒, 悉使仁果兄弟及宗羅侯、翟長孫等將之, 與之射獵, 無所疑間。賊畏威銜恩, 皆願效死。世民聞褚亮名, 求訪, 獲之, 禮遇甚厚, 引為王府文學。
上遣使謂世民曰:「薛舉父子多殺我士卒, 必盡誅其黨以謝冤魂。」李密諫曰:「薛舉虐殺不辜, 此其所以亡也, 陛下何怨焉?懷服之民, 不可不撫。」乃命戮其謀首, 余皆赦之。
上使李密迎秦王世民於豳州, 密自恃智略功名, 見上猶有傲色;及見世民, 不覺驚服, 私謂殷開山曰:「真英主也!不如是, 何以定禍亂乎!」
詔以員外散騎常侍姜謨為秦州刺史, 謨撫以恩信, 盜賊悉歸首, 士民安之。
徐世勣據李密舊境, 未有所屬。魏徵隨密至長安, 乃自請安集山東, 上以為秘書丞, 乘傳至黎陽, 遺徐世勣書, 勸之早降。世勣遂決計西向, 謂長史陽翟郭孝恪曰:「此眾土地, 皆魏公有也;吾若上表獻之, 是利主之敗, 自為功以邀富貴也, 吾實恥之。今宜籍郡縣戶口士馬之數以啟魏公, 使自獻之。」乃遣孝恪詣長安, 又運糧以餉淮安王神通。上聞世勣使者至, 無表, 止有啟與密, 甚怪之。孝恪具言世勣意, 上乃歎曰:「徐世勣不背德, 不邀功, 真純臣也!」賜姓李。以孝恪為宋州刺史, 使與世勣經營虎牢以東, 所得州縣, 委之選補。
癸丑, 獨孤懷恩攻堯君素於蒲板。行軍總管趙慈景尚帝女桂陽公主, 為君素所擒, 梟首城外, 以示無降意。
癸亥, 秦王世民至長安, 斬薛仁果於市, 上賜常達帛三百段。贈劉感平原郡公, 謚忠壯。撲殺仵士政於殿庭。以張貴尤淫暴, 腰斬之。上享勞將士, 因謂群臣曰:「諸公共相翊戴以成帝業, 若天下承平, 可共保富貴。使王世充得志, 公等豈有種乎!如薛仁果君臣, 豈可不以為前鑒也!」己巳, 以劉文靜為戶部尚書, 領陝東道行台左僕射, 復殷開山爵位。
李密驕貴日久, 又自負歸國之功, 朝廷待之不副本望, 鬱鬱不樂。嘗遇大朝會, 密為光祿卿, 當進食, 深以為恥;退, 以告左武衛大將軍王伯當。伯當心亦怏怏, 因謂密曰:「天下事在公度內耳。今東海公在黎陽, 襄陽公在羅口, 河南兵馬, 屈指可計, 豈得久如此也!」密大喜, 乃獻策於上曰:「臣虛蒙榮寵, 安坐京師, 曾無報效;山東之眾皆臣故時麾下, 請往收而撫之。憑藉國威, 取王世充如拾地芥耳!」上聞密故將士多不附世充, 亦欲遣密往收之。群臣多諫曰:「李密狡猾好反, 今遣之, 如投魚於泉, 放虎於山, 必不返矣!」上曰:「帝王自有天命, 非小子所能取。借使叛去, 如以蒿箭射蒿中耳!今使二賊交鬥, 吾可以坐收其弊。」辛未, 遣密詣山東, 收其餘眾之未下者。密請與賈閏甫偕行, 上許之, 命密及閏甫同升御榻, 賜食, 傳飲卮酒曰:「吾三人同飲是酒, 以明同心;善建功名, 以副朕意。丈夫一言許人, 千金不易。有人確執不欲弟行, 朕推赤心於弟, 非他人所能間也。」密、閏甫再拜受命。上又以王伯當為密副而遣之。
有大鳥五集於樂壽, 群鳥數萬從之, 經日乃去。竇建德以為己瑞, 改元五鳳。宗城人有得玄圭獻於建德者, 宋正本及景城丞會稽孔德紹皆曰:「此天所以賜大禹也, 請改國號曰夏。」建德從之, 以正本為納言, 德紹為內史侍郎。
, 王須拔掠幽州, 中流矢死, 其將魏刀兒代領其眾, 據深澤, 掠冀、定之間, 眾至十萬, 自稱魏帝。建德偽與連和, 刀兒弛備, 建德襲擊破之, 遂圍深澤;其徒執刀兒降, 建德斬之, 盡並其眾。
易、定等州皆降, 唯冀州刺史麴稜不下, 稜婿崔履行, 暹之孫也, 自言有奇術, 可使攻者自敗, 稜信之。履行命守城者皆坐, 毋得妄鬥, 曰:「賊雖登城, 汝曹勿怖, 吾將使賊自縛。」於是為壇, , 設章醮, 然後自衣衰絰, 杖竹登北樓慟哭;又令婦女升屋四向振裙。建德攻之急, 稜將戰, 履行固止之。俄而城陷, 履行哭猶未已。建德見稜, 曰:「卿忠臣也!」厚禮之, 以為內史令。
十二月, 壬申, 詔以秦王世民為太尉、使持節、陝東道大行台, 其蒲州、河北諸府兵馬並受節度。
癸酉, 西突厥曷娑那可汗自宇文化及所來降。
隋將堯君素守河東, 上遣呂紹宗、韋義節、獨孤懷恩相繼攻之, 俱不下。時外圍嚴急, 君素為木鵝, 置表於頸, 具論事勢, 浮之於河;河陽守者得之, 達於東都。皇泰主見而歎息, 拜君素金紫光祿大夫。寵玉、皇甫無逸自東都來降, 上悉遣詣城下, 為陳利害, 君素不從。又賜金券, 許以不死。其妻又至城下, 謂之曰:「隋室已亡, 君何自苦!」君素曰:「天下名義, 非婦人所知!」引弓射之, 應弦而倒。君素亦自知不濟, 然志在守死, 每言及國家, 未嘗不歔欷。謂將士曰:「吾昔事主上於籓邸, 大義不得不死。必若隋祚永終, 天命有屬, 自當斷頭以付諸君, 聽君等持取富貴。今城池甚固, 倉儲豐備, 大事猶未可知, 不可橫生心也!」君素性嚴明, 善御眾, 下莫敢叛。久之, 倉粟盡, 人相食;又獲外人, 微知江都傾覆。丙子, 君素左右薛宗、李楚客殺君素以降, 傳首長安。君素遣朝散大夫解人王行本將精兵七百在它所, 聞之, 赴救, 不及, 因捕殺君素者黨與數百人, 悉誅之, 復乘城拒守。獨孤懷恩引兵圍之。
丁酉, 隋襄平太守鄧暠以柳城、北平二郡來降;以暠為營州總管。
辛巳, 太常卿鄭元擊硃粲於商州, 破之。
, 宇文化及遣使招羅藝, 藝曰:「我, 隋臣也!」斬其使者, 為煬帝發喪, 臨三日。竇建德、高開道各遣使招之, 藝曰:「建德、開道, 皆劇賊耳。吾聞唐公已定關中, 人望歸之。此真吾主也, 吾將從之, 敢沮議者, 斬!」會張道源慰撫山東, 藝遂奉表, 與漁陽、上谷等諸郡皆來降。癸未, 詔以藝為幽州總管。薛萬均, 世雄之子也, 與弟萬徹俱以勇略為藝所親待, 詔以萬均為上柱國、永安郡公, 萬徹為車騎將軍、武安縣公。
竇建德既克冀州, 兵威益盛, 帥眾十萬寇幽州。藝將逆戰, 萬均曰:「彼眾我寡, 出戰必敗。不若使羸兵背城阻水為陳, 彼必渡水擊我。萬均請以精騎百人伏於城旁, 俟其半渡擊之, 蔑不勝矣。」藝從之。建德果引兵渡水, 萬均邀擊, 大破之。建德竟不能至其城下, 乃分兵掠霍堡及雍奴等縣;藝復邀擊, 敗之。凡相拒百餘日, 建德不能克, 乃還樂壽。
藝得隋通直謁者溫彥博, 以為司馬。藝以幽州歸國, 彥博贊成之;詔以彥博為幽州總管府長史, 未幾, 征為中書侍郎。兄大雅, 時為黃門侍郎, 與彥博對居近密, 時人榮之。
以西突厥曷娑那可汗為歸義王。曷娑那獻大珠, 上曰:「珠誠至寶;然朕寶王赤心, 珠無所用。」竟還之。
乙酉, 車駕幸周氏陂, 過故墅。
, 羌豪旁企地以所部附薛舉, 及薛仁果敗, 企地來降, 留長安, 企地不樂, 帥其眾數千叛, 入南山, 出漢川, 所過殺掠。武候大將軍寵玉擊之, 為企地所敗。行至始州, 掠女子王氏, 與俱醉臥野外;王氏拔其佩刀, 斬首送梁州, 其眾遂潰。詔賜王氏號崇義夫人。
壬辰, 王世充帥眾三萬圍谷州, 刺史任瑰拒卻之。
上使李密分其麾下之半留華州, 將其半出關。長史張寶德預在行中, 恐密亡去, 罪相及;上封事, 言其必叛。上意乃中變, 又恐密驚駭, 乃降敕書勞來, 令密留所部徐行, 單騎入朝, 更受節度。
密至稠桑, 得敕, 謂賈閏甫曰:「敕遣我去, 無故復召我還, 天子向云, 『有人確執不許』, 此譖行矣。吾今若還, 無復生理, 不若破桃林縣, 收其兵糧, 北走渡河。比信達熊州, 吾已遠矣。苟得至黎陽, 大事必成。公意如何?」閏甫曰:「主上待明公甚厚;況國家姓名, 著在圖讖, 天下終當一統。明公既已委質, 復生異圖, 任瑰、史萬寶據熊、穀二州, 此事朝舉, 彼兵夕至, 雖克桃林, 兵豈暇集, 一稱叛逆, 誰復容人!為明公計, 不若且應朝命, 以明元無異心, 自然浸潤不行;更欲出就山東, 徐思其便可也。」密怒曰:「唐使吾與絳、灌同列, 何以堪之!且讖文之應, 彼我所共。今不殺我, 聽使東行, 足明王者不死;縱使唐遂定關中, 山東終為我有。天與不取, 乃欲束手投人!公, 吾之心腹, 何意如是!若不同心, 當斬而後行!」閏甫泣曰:「明公雖云應讖, 近察天人, 稍已相違。今海內分崩, 人思自擅, 強者為雄;明公奔亡甫爾, 誰相聽受!且自翟讓受戮之後, 人皆謂明公棄恩忘本, 今日誰肯復以所有之兵束手委公乎!彼必慮公見奪, 逆相拒抗, 一朝失勢, 豈有容足之地哉!自非荷恩殊厚者, 詎能深言不諱乎!願明公熟思之, 但恐大福不再。苟明公有所措身, 閏甫亦何辭就戮!」密大怒, 揮刃欲擊之;王伯當等固請, 乃釋之。閏甫奔熊州。伯當亦止密, 以為未可, 密不從。伯當乃曰:「義士之志, 不以存亡易心。公必不聽, 伯當與公同死耳, 然終恐無益也。」
密因執使者, 斬之。庚子旦, 密紿桃林縣官曰:「奉詔暫還京師, 家人請寄縣捨。」乃簡驍勇數十人, 著婦人衣, 戴羃□, 藏刀裙下, 詐為妻妾, 自帥之入縣捨。須臾, 變服突出, 因據縣城。驅掠徒眾, 直趣南山, 乘險而東, 遣人馳告故將伊州刺史襄城張善相, 令以兵應接。
右翊衛將軍史萬寶鎮熊州, 謂行軍總管盛彥師曰:「李密, 驍賊也, 又輔以王伯當, 今決策而叛, 殆不可當也。」彥師笑曰:「請以數千之眾邀之, 必梟其首。」萬寶曰:「公以何策能爾?」彥師曰:「兵法尚詐, 不可為公言之。」即帥眾逾熊耳山南, 據要道, 令弓弩夾路乘高, 刀楯伏於溪谷, 令之曰:「俟賊半渡, 一時俱發。」或問曰:「聞李密欲向洛州, 而公入山, 何也?」彥師曰:「密聲言向洛, 實欲出人不意, 走襄城, 就張善相耳。若賊入谷口, 我自後追之, 山路險隘, 無所施力, 一夫殿後, 必不能制。今吾先得入谷, 擒之必矣。」
李密既渡陝, 以為餘不足慮, 遂擁眾徐行, 果逾山南出。彥師擊之, 密眾首尾斷絕, 不得相救。遂斬密及伯當, 俱傳首長安。彥師以功賜爵葛國公, 仍領熊州。
李世勣在黎陽, 上遣使以密首示之, 告以反狀。世勣北面拜伏號慟, 表請收葬;詔歸其屍。世勣為之行服, 備君臣之禮。大具儀衛, 舉軍縞素, 葬密於黎陽山南。密素得士心, 哭者多歐血。
隋右武衛大將軍李景守北平, 高開道圍之, 歲余不能克。遼西太守鄧暠將兵救之, 景帥其眾遷於柳城;後將還幽州, 於道為盜所殺。開道遂取北平, 進陷漁陽郡, 有馬數千匹, 眾且萬, 自稱燕王, 改元始興, 都漁陽。
懷戎沙門高曇晟因縣令設齋, 士民大集, 曇晟與僧五千人擁齋眾而反, 殺縣令及鎮將, 自稱大乘皇帝, 立尼靜宣為邪輸皇后, 改元法輪。遣使招開道, 立為齊王。開道帥眾五千人歸之, 居數月, 襲殺曇晟, 悉並其眾。
有犯法不至死者, 上特命殺之。監察御史李素立諫曰:「三尺法, 王者所與天下共也;法一動搖, 人無所措手足。陛下甫創鴻業, 奈何棄法!臣忝法司, 不敢奉詔。」上從之。自是特承恩遇, 命所司授以七品清要官;所司擬雍州司戶, 上曰:「此官要而不清。」又擬秘書郎。上曰:「此官清而不要。」遂擢授侍御史。素立, 義深之曾孫也。
上以舞胡安叱奴為散騎侍郎。禮部尚書李綱諫曰:「古者樂工不與士齒, 雖賢如子野、師襄, 皆終身繼世不易其業。唯齊末封曹妙達為王, 安馬駒為開府, 有國家者以為殷鑒。今天下新定, 建義功臣, 行賞未遍, 高才碩學, 猶滯草萊;而先擢舞胡為五品, 使鳴玉曳組, 趨翔廊廟, 非所以規模後世也。」上不從, 曰:「吾業已授之, 不可追也。」
陳岳論曰:受命之主, 發號施令, 為子孫法;一不中理, 則為厲階。今高祖曰:「業已授之, 不可追」, 苟授之而是, 則已;授之而非, 胡不可追歟!君人之道, 不得不以「業已授之」為誡哉!
李軌吏部尚書梁碩, 有智略, 軌常倚之以為謀主。碩見諸胡浸盛, 陰勸軌宜加防察, 由是與戶部尚書安修仁有隙。軌子仲琰嘗詣碩, 碩不為禮, 乃與修仁共譖碩於軌, 誣以謀反, 軌鴆碩, 殺之。有胡巫謂軌曰:「上帝當遣玉女自天而降。」軌信之, 發民築台以候玉女, 勞費甚廣。河右饑, 人相食, 軌傾家財以賑之;不足, 欲發倉粟, 召群臣議之。曹珍等皆曰:「國以民為本, 豈可愛倉粟而坐視其死乎!」謝統師等皆故隋官, 心終不服, 密與群胡為黨, 排軌故人, 乃詬珍曰:「百姓餓者自是羸弱, 勇壯之士終不至此。國家倉粟以備不虞, 豈可散之以飼羸弱!僕射苟悅人情, 不為國計, 非忠臣也。」軌以為然, 由是士民離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