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47

【漢紀三十九】
起旃蒙作噩, 盡重光單閼, 凡七年。
肅宗孝章皇帝下元和二年(乙酉, 公元八五年)
, 正月, 乙酉, 詔曰:「令云:『民有產子者, 復勿算三歲。』今諸懷妊者, 賜胎養穀人三斛, 復其夫勿算一歲。著以為令!」又詔三公曰:「夫欲吏矯飾外貌, 似是而非, 朕甚饜之, 甚苦之!安靜之吏, 悃愊無華, 日計不足, 月計有餘。如襄城令劉方, 吏民同聲謂之不煩, 雖未有它異, 斯亦殆近之矣!夫以苛為察, 以刻為明, 以輕為德, 以重為威, 四者或興, 則下有怨心。吾詔書數下, 冠蓋接道, 而吏不加治, 民或失職, 其咎安在?勉思舊令, 稱朕意焉!」
北匈奴大人車利涿兵等亡來入塞, 凡七十三輩。時北虜衰耗, 黨眾離畔, 南部攻其前, 丁零寇其後, 鮮卑擊其左, 西域侵其右, 不復自立, 乃遠引而去。
南單于長死, 單于汗之子宣立, 為伊屠於閭鞮單于。
《太初歷》施行百餘年, 歷稍後天。上命治歷編訢、本梵等綜校其狀, 作《四分歷》;二月, 甲寅, 始施行之。帝之為太子也, 受《尚書》於東郡太守汝南張酺。丙辰, 帝東巡, 幸東郡, 引酺及門生並郡縣掾史並會庭中。帝先備弟子之儀, 使酺講《尚書》一篇, 然後修君臣之禮;賞賜殊特, 莫不沾洽。行過任城, 幸鄭均捨, 賜尚書祿以終其身, 時人號為「白衣尚書」。
乙丑, 帝耕於定陶。辛未, 幸泰山, 柴告岱宗;進幸奉高。壬申, 宗祀五帝於汶上明堂;丙子, 赦天下。戊寅, 進幸濟南。三月, 己丑, 幸魯, 庚寅, 祠孔子於闕裡, 及七十二弟子, 作六代之樂, 大會孔氏男子二十以上者六十二人。帝謂孔僖曰:「今日之會, 寧於卿宗有光榮乎?」對曰:「臣聞明王聖主, 莫不尊師貴道。今陛下親屈萬乘, 辱臨敝裡, 此乃崇禮先師, 增輝聖德;至於光榮, 非所敢承。」帝大笑曰:「非聖者子孫焉有斯言乎!」拜僖郎中。
壬辰, 帝幸東平, 追念獻王, 謂其諸子曰:「思其人, 至其鄉;其處在, 其人亡。」因泣下沾襟。遂幸獻王陵, 祠以太牢, 親拜祠坐, 哭泣盡哀。獻王之歸國也, 驃騎府吏丁牧、周栩以王愛賢下士, 不忍去之, 遂為王家大夫數十年, 事祖及孫。帝聞之, 皆引見, 既愍其淹滯, 且欲揚獻王德美, 即皆擢為議郎。乙未, 幸東阿, 北登太行山, 至天井關。夏, 四月, 乙卯, 還宮。庚申, 假於祖檷。
五月, 徙江陵王恭為六安王。
, 七月, 庚子, 詔曰:「《春秋》重三正, 慎三微。其定律無以十一月、十二月報囚, 止用冬初十月而已。」
, 南單于遣兵與北虜溫禺犢王戰於涿邪山, 斬獲而還。武威太守孟云上言:「北虜以前既和親, 而南部復往抄掠, 北單于謂漢欺之, 謀欲犯塞, 謂宜還南所掠生口以慰安其意。」詔百官議於朝堂。太尉鄭弘、司空第五倫以為不可許, 司徒桓虞及太僕袁安以為當與之。弘因大言激厲虞曰:「諸言當還生口者, 皆為不忠!」虞延叱之, 倫及大鴻臚韋彪各作色變容。司隸校尉舉奏弘等, 弘等皆上印綬謝。詔報曰:「久議沉滯, 各有所志, 蓋事以議從, 策由眾定, 誾誾衎衎, 得禮之容, 寢嘿抑心, 更非朝廷之福。君何尤而深謝!其各冠覆!」帝乃下詔曰:「江海所以能長百川者, 以其下之也。少加屈下, 尚何足病!況今與匈奴君臣分定, 辭順約明, 貢獻累至, 豈宜違信, 自受其曲!其敕度遼及領中郎將龐奮, 倍雇南部所得生口以還北虜;其南部斬首獲生, 計功受賞, 如常科。」
肅宗孝章皇帝下元和三年(丙戌, 公元八六年)
, 正月, 丙申, 帝北巡, 辛丑, 耕於;二月, 乙丑, 敕侍御史、司空曰:「方春所過, 無得有所伐殺, 車可以引避, 引避之:騑馬可輟解, 輟解之。」戊辰, 進幸中山, 出長城;癸酉, , 幸元氏;三月, 己卯, 進幸趙;辛卯, 還宮。太尉鄭弘數陳侍中竇憲權勢太盛, 言甚苦切, 憲疾之。會弘奏憲黨尚書張林、雒陽令楊光在官貪殘。書奏, 吏與光故舊, 因以告之, 光報憲。憲奏弘大臣, 漏洩密事, 帝詰讓弘。夏, 四月, 丙寅, 收弘印緩。弘自詣延尉, 詔敕出之, 因乞骸骨歸, 未許。病篤, 上書陳謝曰:「竇憲奸惡, 貫天達地, 海內疑惑, 賢愚疾惡, 謂『憲何術以迷主上!近日王氏之禍, 昺然可見。』陛下處天子之尊, 保萬世之祚, 而信讒佞之臣, 不計存亡之機;臣雖命在晷刻, 死不忘忠, 願陛下誅四凶之罪, 以厭人鬼憤結之望!」帝省章, 遣醫視弘病, 比至, 已薨。
以大司農宋由為太尉。
司空第五倫以老病乞身, 五月, 丙子, 賜策罷, 以二千石俸終其身。倫奉公盡節, 言事無所依違。性質愨, 少文采, 在位以貞白稱。或問倫曰:「公有私乎?」對曰:「昔人有與吾千里馬者, 吾雖不受, 每三公有所選舉, 心不能忘, 而亦終不用也。若是者, 豈可謂無私乎!」
以太僕袁安為司空。
, 八月, 乙丑, 帝幸安邑, 觀鹽池。九月, 還宮。
燒當羌迷吾復與弟號吾及諸種反。號吾先輕入, 寇隴西界, 督烽掾李章追之, 生得號吾, 將詣郡。號吾曰:「獨殺我, 無損於羌;誠得生歸, 必悉罷兵, 不復犯塞。」隴西太守張紆放遣之, 羌即為解散, 各歸故地。迷吾退居河北歸義城。
疏勒王忠從康居王借兵, 還據損中, 遣使詐降於班超, 超知其奸而偽許之。忠從輕騎詣超, 超斬之, 因擊破其眾, 南道遂通。
楚許太后薨。詔改葬楚王英, 追爵謚曰楚厲侯。
帝以穎川郭躬為廷尉。決獄斷刑, 多依矜恕, 條諸重文可從輕者四十一, 奏之, 事皆施行。
博士魯國曹褒上疏, 以為「宜定文制, 著成漢禮」, 太常巢堪以為「一世大典, 非褒所定, 不可許。」帝知諸儒拘攣, 難與圖始, 朝廷禮憲, 宜以時立, 乃拜褒侍中。玄武司馬班固以為「宜廣集諸儒, 共議得失。」帝曰:「諺言:『作捨道邊, 三年不成。』會禮之家, 名為聚訟, 互生疑異, 筆不得下, 昔堯作《大章》, 一夔足矣。」
肅宗孝章皇帝下章和元年(丁亥, 公元八七年)
, 正月, 帝召褒, 授以叔孫通《漢儀》十二篇曰:「此制散略, 多不合經, 今宜依禮條正, 使可施行。」
護羌校尉傅育欲伐燒當羌, 為其新降, 不欲出兵, 乃募人斗諸羌、胡;羌、胡不肯, 遂復叛出塞, 更依迷吾。育請發諸郡兵數萬人共擊羌。未及會, 三月, 育獨進軍。迷吾聞之, 徙廬落去。育遣精騎三千窮追之, , 至三兜谷, 不設備, 迷吾襲擊, 大破之, 殺育及吏士八百八十人。及諸郡兵到, 羌遂引去。詔以隴西太守張紆為校尉, 將萬人屯臨羌。
, 六月, 戊辰, 司徒桓虞免。癸卯, 以司空袁安為司徒, 光祿勳任隗為司空。隗, 光之子也。
齊王晃及弟利侯剛, 與母太姬更相誣告。秋, 七月, 癸卯, 詔貶晃爵為蕪湖侯, 削剛戶三千, 收太姬璽緩。
壬子, 淮陽頃王昺薨。
鮮卑入左地, 擊北匈奴, 大破之, 斬優留單于而還。
羌豪迷吾復與諸種寇金城塞, 張紆遣從事河內司馬防與戰於木乘谷。迷吾兵敗走, 因譯使欲降, 紆納之。迷吾將人眾詣臨羌, 紆設兵大會, 施毒酒中, 伏兵殺其酋豪八百餘人, 斬迷吾頭以祭傅育塚, 復放兵擊其餘眾, 斬獲數千人。迷吾子迷唐, 與諸種解仇, 結婚交質, 據大、小榆谷以叛, 種眾熾盛, 張紆不能制。
壬戌, 詔以瑞物仍集, 改元章和。是時, 京師四方屢有嘉瑞, 前後數百千, 言事者咸以為美。而太尉掾平陵何敞獨惡之, 謂宋由、袁安曰:「夫瑞應依德而至, 災異緣政而生。今異烏翔於殿屋, 怪草生於庭際, 不可不察!」由、安懼不敢答。
八月, 癸酉, 帝南巡。戊子, 幸梁;乙未晦, 幸沛。
日有食之。
九月, 庚子, 帝幸彭城。辛亥, 幸壽春;復封阜陵侯延為阜陵王。己未, 幸汝陰。冬, 十月, 丙子, 還宮。
北匈奴大亂, 屈蘭儲等五十八部、口二十八萬詣云中、五原、朔方、北地降。
曹褒依準舊典, 雜以《五經》、《讖記》之文, 撰次天子至於庶人冠、婚、吉、凶終始制度凡百五十篇, 奏之。帝以眾論難一, 故但納之, 不復令有司平奏。
是歲, 班超發於窴諸國兵共二萬五千人擊莎車, 龜茲王發溫宿、姑墨、尉頭兵合五萬人救之。超召將校乃於窴王議曰:「今兵少不敵, 其計莫若各散去。於窴從是而東, 長史亦於此西歸, 可須夜鼓聲而發。」陰緩所得生口。龜茲王聞之, 大喜, 自以萬騎於西界遮超, 溫宿王將八千騎於東界徼於窴。超知二虜已出, 密召諸部勒兵。雞鳴, 馳赴莎車營。胡大驚亂, 奔走, 追斬五千餘級;莎車遂降, 龜茲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肅宗孝章皇帝下章和二年(戊子, 公元八八年)
, 正月, 濟南王康、阜陵王延、中山王焉來朝。上性寬仁, 篤於親親, 故叔父濟南、中山二王, 每數入朝, 特加恩寵, 及諸昆弟並留京師, 不遣就國。又賞賜群臣, 過於制度, 倉帑為虛。何敞奏記宋由曰:「比年水旱, 民不收穫。涼州緣邊, 家被凶害;中州內郡, 公私屈竭。此實損膳節用之時, 國恩覆載, 賞賚過度, 但聞臘賜, 自郎官以上, 公卿、王侯以下, 至於空竭帑藏, 損耗國資。尋公家之用, 皆百姓之力。明君賜賚, 宜有品制;忠臣受賞, 亦應有度。是以夏禹玄圭, 周公束帛。今明公位尊任重, 責深負大, 上當匡正綱紀, 下當濟安元元, 豈但空空無違而已哉!宜先正己以率群下, 還所得賜, 因陳得失, 奏王侯就國, 除苑囿之禁, 節省浮費, 賑恤窮孤, 則恩澤下暢, 黎庶悅豫矣。」由不能用。尚書南陽宋意上疏曰:「陛下至孝烝烝, 恩家隆深, 禮寵諸王, 同之家人, 車入殿門, 即席不拜, 分甘損膳, 賞賜優渥。康、焉幸以支庶, 享食大國, 陛下恩寵逾制, 禮敬過度。《春秋》之義, 諸父、昆弟, 無所不臣, 所以尊尊卑卑, 強幹弱枝者也。陛下德業隆盛, 當為萬世典法, 不宜以私恩損上下之序, 失君臣之正。又西平王羨等六王, 皆妻子成家, 官屬備具, 當早就蕃國, 為子孫基址;而室第相望, 久磐京邑, 驕奢僭擬, 寵祿隆過。宜割情不忍, 以義斷恩, 發遣康、焉, 各歸蕃國, 令羨等速就便時, 以塞眾望。」帝未及遣。
壬辰, 帝崩於章德前殿, 年三十一。遣詔:「無起寢廟, 一如先帝法制。」
范曄論曰:魏文帝稱明帝察察, 章帝長者。章帝素知人, 厭明帝苛切, 事從寬厚;奉承明德太后, 盡心孝道;平徭簡賦, 而民賴其慶;又體之以忠恕, 文之以禮樂。謂之長者, 不亦宜乎!
太子即位, 年十歲, 尊皇后曰皇太后。
三月, 丁酉, 用遺詔徙西平王羨為陳王, 六安王恭為彭城王。
癸卯, 葬孝章皇帝於敬陵。
南單于宣死, 單于長之弟屯屠何立, 為休蘭屍逐侯鞮單于。
太后臨朝, 竇憲以侍中內干機密, 出宣誥命;弟篤為虎賁中郎將, 篤弟景、寰並為中常侍, 兄弟皆在親要之地。憲客崔駰以書戒憲曰:「《傳》曰:『生而富者驕, 生而貴者傲。』生富貴而能不驕傲者, 未之有也。今寵祿初隆, 百僚觀行, 豈可不庶幾夙夜, 以永終譽乎!昔馮野王以外戚居位, 稱為賢臣;近陰衛尉克己復禮, 終受多福。外戚所以獲譏於時, 垂愆於後者, 蓋在滿而不挹, 位有餘而仁不足也。漢興以後, 迄於哀、平, 外家二十, 保族全身, 四人而已。《書》曰:『鑒於有殷, 』可不慎哉!」
庚戌, 皇太后詔:「以故太尉鄧彪為太傅, 賜爵關內侯, 錄尚書事, 百官總己以聽。」竇憲以彪有義讓, 先帝所敬, 而仁厚委隨, 故尊崇之。其所施為, 輒外令彪奏, 內白太后, 事無不從。彪在位, 修身而已, 不能有所匡正。憲性果急, 睚眥之怨, 莫不報復。永平時, 謁者韓紆考劾憲父勳獄, 憲遂令客斬紆子, 以首祭勳塚。
癸亥, 陳王羨、彭城王恭、樂成王黨、下邳王衍、梁王暢始就國。
, 四月, 戊寅, 以遺詔罷郡國鹽鐵之禁, 縱民煮鑄。
五月, 京師旱。
北匈奴饑亂, 降南部者歲數千人。秋, 七月, 南單于上言:「宜及北虜分爭, 出兵討伐, 破北成南, 並為一國, 令漢家長無北念。臣等生長漢地, 開口仰食, 歲時賞賜, 動輒億萬, 雖垂拱安枕, 慚無報效之義, 願發國中及諸部故胡新降精兵, 分道並出, 期十二月同會虜地。臣兵眾單少, 不足以防內外, 願遣執金吾耿秉、度遼將軍鄧鴻及西河、云中、五原、朔方、上郡太守並力而北。冀因聖帝威神, 一舉平定。臣國成敗, 要在今年, 已敕諸部嚴兵馬, 唯裁哀省察!」太后以示耿秉。秉上言:「昔武帝單極天下, 欲臣虜匈奴, 未遇天時, 事遂無成。今幸遭天授, 北虜分爭, 以夷伐夷, 國家之利, 宜可聽許。」秉因自陳受恩, 分當出命效用。太后議欲從之。尚書宋意上書曰:「夫戎狄簡賤禮義, 無有上下, 強者為雄, 弱即屈服。自漢興以來, 征伐數矣。其所克獲, 曾不補害。光武皇帝躬服金革之難, 深昭天地之明, 故因其來降, 羈縻畜養, 邊民得生, 勞役休息, 於茲四十餘年矣。今鮮卑奉順, 斬獲萬數, 中國坐享大功, 而百姓不知其勞。漢興功烈, 於斯為盛。所以然者, 夷虜相攻, 無損漢兵者也。臣察鮮卑侵伐匈奴, 正是利其抄掠;及歸功聖朝, 實由貪得重賞。今若聽南虜還都北庭, 則不得不禁制鮮卑。鮮卑外失暴掠之願, 內無功勞之賞, 豺狼貪婪, 必為邊患。今北虜西遁, 請求和親, 宜因其歸附, 以為外扞, 巍巍之業, 無以過此。若引兵費賦, 以順南虜, 則坐失上略, 去安即危矣。誠不可許。」
會齊殤王子都鄉侯暢來吊國憂, 太后數召見之, 竇憲懼暢分宮省之權, 遣客刺殺暢於屯衛之中, 而歸罪於暢弟利侯剛, 乃使侍御史與青州刺史雜考剛等。尚書穎川韓稜以為「賊在京師, 不宜捨近問遠, 恐為奸臣所笑。」太后怒, 以切責稜, 稜固執其議。何敞說宋由曰:「暢宗室肺府, 茅土籓臣, 來吊大憂, 上書須報, 親在武衛, 致此殘酷。奉憲之吏, 莫適討捕, 蹤跡不顯, 主名不立。敞備數股肱, 職典賊曹, 欲親至發所, 以糾其變。而二府執事以為故事:三公不與賊盜。公縱奸慝, 莫以為咎。敞請獨奏案之。」由乃許焉。二府聞敞行, 皆遣主者隨之。於是推舉, 具得事實。太后怒, 閉憲於內宮。憲懼誅, 因自求擊匈奴以贖死。冬, 十月, 乙亥, 以憲為車騎將軍, 伐北匈奴, 以執金吾耿秉為副。發北軍五校、黎陽、雍營、緣邊十二郡騎士及羌、胡兵出塞。
公卿舉故張掖太守鄧訓代張紆為護羌校尉。迷唐率兵萬騎來至塞下, 未敢攻訓, 先欲脅小月氏胡。訓擁衛小月氏胡, 令不得戰。議者咸以羌、胡相攻, 縣官之利, 不宜禁護。訓曰:「張紆失信, 眾羌大動, 涼州吏民, 命縣絲發。原諸胡所以難得意者, 皆恩信不厚耳。今因其追急, 以德懷之, 庶能有用。」遂令開城及所居園門, 悉驅群胡妻子內之, 嚴兵守衛。羌掠無所得, 又不敢逼諸胡, 因即解去。由是湟中諸胡皆言:「漢家常欲鬥我曹;今鄧使君待我以恩信, 開門內我妻子, 乃是得父母也!」咸歡喜叩頭曰:「唯使君所命!」訓遂撫養教諭, 小大莫不感悅。於是賞賂諸羌種, 使相招誘, 迷唐叔父號吾將其種人八百戶來降。訓因發湟中秦、胡、羌兵四千人出塞, 掩擊迷唐於寫谷, 破之, 迷唐乃去大、小榆, 居頗巖谷, 眾悉離散。
漢孝和皇帝上
肅宗孝章皇帝下永元元年(己丑, 公元八九年)
, 迷唐欲復歸故地。鄧訓發湟中六千人, 令長史任尚將之, 縫革為船, 置於箄上以渡河, 掩擊迷唐, 大破之, 斬首前後一千八百餘級, 獲生口二千人, 馬牛羊三萬餘頭, 一種殆盡。迷唐收其餘眾西徙千餘里, 諸附落小種皆畔之。燒當豪帥東號稽顙歸死, 餘皆款塞納質。於是訓綏接歸附, 威信大行, 遂罷屯兵, 各令歸郡, 唯置弛刑徒二千餘人, 分以屯田、修理塢壁而已。
竇憲將征匈奴, 三公、九卿詣朝堂上書諫, 以為:「匈奴不犯邊塞, 而無故勞師遠涉, 損費國用, 徼功萬里, 非社稷之計。」書連上, 輒寢, 宋由懼, 遂不敢復署議, 而諸卿稍自引止。唯袁安、任隗守正不移, 至免冠朝堂固爭, 前後且十上, 眾皆為之危懼, 安、隗正色自若。侍御史魯恭上疏曰:「國家新遭大憂, 陛下方在諒陰, 百姓闕然, 三時不聞警蹕之音, 莫不懷思皇皇, 若有求而不得。今乃以盛春之月興發軍役, 擾動天下, 以事戎夷, 誠非所以垂恩中國, 改元正時, 由內及外也。萬民者, 天之所生;天愛其所生, 猶父母愛其子, 一物有不得其所, 則正氣為之舛錯, 況於人乎!故愛民者必有天報。夫戎狄者, 四方之異氣, 與鳥獸無別;若雜居中國, 則錯亂天氣, 污辱善人, 是以聖王之制, 羈縻不絕而已。今匈奴為鮮卑所破, 遠藏於史侯河西, 去塞數千里, 而欲乘其虛耗, 利其微弱, 是非義之所出也。今始征發, 而大司農調度不足, 上下相迫, 民間之急, 亦已甚矣。群僚百姓咸曰不可, 陛下獨奈何以一人之計, 棄萬人之命, 不恤其言乎!上觀天心, 下察人志, 足以知事之得失。臣恐中國不為中國, 豈徒匈奴而已哉!」尚書令韓稜、騎都尉硃暉、議郎京兆樂恢, 皆上疏諫, 太后不聽。又詔使者為憲弟篤、景並起邸第, 勞役百姓。侍御史何敞上疏曰:「臣聞匈奴之為桀逆久矣, 平城之圍, 慢書之恥, 此二辱者, 臣子所謂捐軀而必死, 高祖、呂後忍怒還忿, 捨而不誅。今匈奴無逆節之罪, 漢朝無可慚之恥, 而盛春東作, 興動大役, 元元怨恨, 咸懷不悅。又猥復為衛尉篤、奉車都尉景繕修館第, 彌街絕裡。篤、景親近貴臣, 當為百僚表儀。今眾軍在道, 朝廷焦脣, 百姓愁苦, 縣官無用, 而遽起大第, 崇飾玩好, 非所以垂令德、示無窮也。宜且罷工匠, 專憂北邊, 恤民之困。」書奏, 不省。
竇憲嘗使門生繼書詣尚書僕射郅壽, 有所請托, 壽即送詔獄, 前後上書, 陳憲驕恣, 引王莽以誡國家;又因朝會, 刺譏憲等以伐匈奴、起第宅事, 厲音正色, 辭旨甚切。憲怒, 陷壽以買公田、誹謗, 下吏, 當誅, 何敝上疏曰:「壽機密近臣, 匡救為職, 若懷默不言, 其罪當誅。今壽違眾正議以安宗廟, 豈其私邪!臣所以觸死瞽言, 非為壽也。忠臣盡節, 以死為歸;臣雖不知壽, 度其甘心安之。誠不欲聖朝行誹謗之誅, 以傷晏晏之化, 杜塞忠直, 垂譏無窮。臣敞謬與機密, 言所不宜, 罪名明白, 當填牢獄, 先壽僵仆, 萬死有餘。」書奏, 壽得減死論, 徙合浦, 未行, 自殺。壽, 惲之子也。
, 六月, 竇憲、耿秉出朔方雞鹿塞, 南單于出滿夷谷, 度遼將軍鄧鴻出固陽塞, 皆會涿邪山。憲分遣副校尉閻盤、司馬耿夔、耿譚將南匈奴精騎萬餘, 與北單于戰於稽洛山, 大破之, 單于遁走。追擊諸部, 遂臨私渠北鞮海, 斬名王以下萬三千級, 獲生口甚眾, 雜畜百餘萬頭, 諸裨小王率眾降者, 前後八十一部二十餘萬人。憲、秉出塞三千餘里, 登燕然山, 命中護軍班固刻石勒功, 紀漢威德而還。遣軍司馬吳汜、梁諷奉金帛遺北單于, 時虜中乖亂, 汜、諷及單于於西海上, 宣國威信, 以詔致賜, 單于稽首拜受。諷因說令修呼韓邪故事, 單于喜悅, 即將其眾與諷俱還;到私渠海, 聞漢軍已入塞, 乃遣弟右溫禺鞮王奉貢入侍, 隨諷詣闕。憲以單于不自身到, 奏還其侍弟。
, 七月, 乙未, 會稽山崩。
九月, 庚申, 以竇憲為大將軍, 中郎將劉尚為車騎將軍, 封憲武陽侯, 食邑二萬戶;憲固辭封爵, 詔許之。舊, 大將軍位在三公下, 至是, 詔憲位次太傅下、三公上;長史、司馬秩中二千石。封耿秉為美陽侯。竇氏兄弟驕縱, 而執金吾景尤甚, 奴客緹騎強奪人財貨, 篡取罪人, 妻略婦女。商賈閉塞, 如避寇讎。又擅發緣邊諸郡突騎有才力者, 有司莫敢舉奏, 袁安劾景「擅發邊兵, 驚惑吏民;二千石不待符信而輒承景檄, 當伏顯誅。」又奏「司隸校尉河南尹阿附貴戚, 不舉劾, 請免官案罪。」並寢不報。駙馬都尉瑰, 獨好經書, 節約自修。
尚書何敞上封事曰:「昔鄭武姜之幸叔段, 衛莊公之寵州吁, 愛而不教, 終至凶戾。由是觀之, 愛子若此, 猶饑而食之以毒, 適所以害之也。伏見大將軍憲, 始遭大憂, 公卿比奏, 欲令典干國事。憲深執謙退, 固辭盛位, 懇懇勤勤, 言之深至, 天下聞之, 莫不悅喜。今逾年未幾, 大禮未終, 卒然中改, 兄弟專朝, 憲秉三軍之重, 篤、景總宮衛之權, 而虐用百姓, 奢侈僭逼, 誅戳無罪, 肆心自快。今者論議哅哅, 咸謂叔段、州吁復生於漢。臣觀公卿懷持兩端, 不肯極言者, 以為憲等若有匪懈之志, 則已受吉甫褒申伯之功;如憲等陷於罪辜, 則自取陳平、周勃順呂後之權, 終不以憲等吉凶為憂也!臣敞區區誠欲計策兩安, 絕其綿綿, 塞其涓涓, 上不欲令皇太后損文母之號、陛下有誓泉之譏, 下使憲等得長保其福祐也。駙馬都尉瑰, 比請退身, 願抑家權, 可與參謀, 聽順其意, 誠宗廟至計, 竇氏之福!」時濟南王康尊貴驕甚, 憲乃白出敞為濟南太傅。康有違失, 敞輒諫爭, 康雖不能從, 然素敬重敞, 無所嫌牾焉。
, 十月, 庚子, 阜陵質王延薨。
是歲, 郡國九大水。
肅宗孝章皇帝下永元二年(庚寅, 公元九零年)
, 正月, 丁丑, 赦天下。
二月, 壬午, 日有食之。
, 五月, 丙辰, 封皇弟壽為濟北王, 開為河間王, 淑為城陽王;紹封故淮南頃王子側為常山王。
竇憲遣副校尉閻盤將二千餘騎掩擊北匈奴之守伊吾者, 復取其地。車師震懾, 前、後王各遣子入侍。
月氏求尚公主, 班超拒還其使, 由是怨恨, 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超眾少, 皆大恐;超譬軍士曰:「月氏兵雖多, 然數千里逾蔥嶺來, 非有運輸, 何足憂邪!但當收谷堅守, 彼饑窮自降, 不過數十日決矣!」謝遂前攻超, 不下, 又鈔掠無所得。超度其糧將盡, 必從龜茲求食, 乃遣兵數百於東界要之。謝果遣騎繼金銀珠玉以賂龜茲, 超伏兵遮擊, 盡殺之, 持其使首以示謝。謝大驚, 即遣使請罪, 願得生歸, 超縱遣之。月氏由是大震, 歲奉貢獻。
, 北海哀王無後, 肅宗以齊武王首創大業而後嗣廢絕, 心常愍之, 遺詔令復齊、北海二國。丁卯, 封蕪湖侯無忌為齊王, 北海敬王庶子威為北海王。
六月, 辛卯, 中山簡王焉薨。焉, 東海恭王之母弟, 而竇太后, 恭王之甥也;故加賻錢一億, 大為修塚塋, 平夷吏民塚墓以千數, 作者萬餘人, 凡征發搖動六州十八郡。
詔封竇憲為冠軍侯, 篤為郾侯, 瑰為夏陽侯;憲獨不受封。
, 十月, 乙卯, 竇憲出屯涼州, 以侍中鄧疊行征西將軍事為副。
北單于以漢還其侍弟, 九月, 復遣使款塞稱臣, 欲入朝見。冬十月, 竇憲遣班固、梁諷迎之。會南單于復上書求滅北庭, 於是遣左谷蠡王師子等將左右部八千騎出雞鹿塞, 中郎將耿譚遣從事將護之, 襲擊北單于。夜至, 圍之, 北單于被創, 僅而得免, 獲閼氏及男女五人, 斬首八千級, 生虜數千口。班固至私渠海而還。是時, 南部黨眾益盛, 鄰戶三萬四千, 勝兵五萬。
肅宗孝章皇帝下永元三年(辛卯, 公元九一年)
, 正月, 甲子, 帝用曹褒新禮, 加元服;擢褒監羽林左騎。
竇憲以北匈奴微弱, 欲遂滅之, 二月, 遣左校尉耿夔、司馬任尚出居延塞, 圍北單于於金微山, 大破之, 獲其母閼氏、名王以下五千餘級, 北單于逃走, 不知所在, 出塞五千餘里而還, 自漢出師所未嘗至也。封夔為粟邑侯。
竇憲既立大功, 威名益盛, 以耿夔、任尚等為爪牙, 鄧疊、郭璜為心腹, 班固、傅毅之徒典文章, 刺史、守、令, 多出其門, 競賦斂吏民, 共為賂遺。司徒袁安、司空任隗舉奏諸二千石並所連及, 貶秩免官者四十餘人, 竇氏大恨;但安、隗素行高, 亦未有以害之。尚書僕射樂恢, 刺舉無所迴避, 憲等疾之。恢上疏曰:「陛下富於春秋, 纂承大業, 諸舅不宜干正王室, 以示天下之私。方今之宜, 上以義自割, 下以謙自引, 四舅可長保爵土之榮, 皇太后永無慚負宗廟之憂, 誠策之上者也。」書奏, 不省。恢稱疾乞骸骨, 歸長陵;憲風厲州郡, 迫脅恢飲藥死。於是朝臣震懾, 望風承旨, 無敢違者。袁安以天子幼弱, 外戚擅權, 每朝會進見及與公卿言國家事, 未嘗不喑嗚流涕;自天子及大臣, 皆恃賴之。
, 十月, 癸未, 上行幸長安, 詔求蕭、曹近親宜為嗣者, 紹其封邑。
詔竇憲與車駕會長安。憲至, 尚書以下議欲拜之, 伏稱萬歲, 尚書韓稜正色曰:「夫上交不諂, 下交不黷;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議者皆慚而止。尚書左丞王龍私奏記、上牛酒於憲, 稜舉奏龍, 論為城旦。
龜茲、姑墨、溫宿諸國皆降。十二月, 復置西域都護、騎都尉、戊己校尉官。以班超為都護, 徐幹為長史。拜龜茲侍子白霸為龜茲王, 遣司馬姚光送之。超與光共脅龜茲, 廢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 使光將尤利多還詣京師。超居龜茲它乾城, 徐幹屯疏勒, 惟焉耆、危須、尉犁以前沒都護, 猶懷二心, 其餘悉定。
庚辰, 上至自長安。
, 北單于既亡, 其弟右谷蠡王於除鞬自立為單于, 將眾數千人止蒲類海, 遣使款塞。竇憲請遣使立於除鞬為單于, 置中郎將領護, 如南單于故事。事下公卿議, 宋由等以為可許;袁安、任隗奏以為:「光武招懷南虜, 非謂可永安內地, 正以權時之算, 可得扞御北狄故也。今朔漠既定, 宜令南單于反其北庭, 並領降眾, 無緣復更立於除鞬以增國費。」事奏, 未以時定。安懼憲計遂行, 乃獨上封事曰:「南單于屯先父舉眾歸德, 自蒙恩以來四十餘年, 三帝積累以遺陛下, 陛下深宜遵述先志, 成就其業, 況屯首唱大謀, 空盡北虜, 輟而弗圖, 更立新降;以一朝之計, 違三世之規, 失信於所養, 建立於無功。《論語》曰:『言忠信, 行篤敬, 雖蠻貊行焉。』今若失信於一屯, 則百蠻不敢復保誓矣。又, 烏桓、鮮卑新殺北單于, 凡人之情, 咸畏仇讎, 今立其弟, 則二虜懷怨。且漢故事, 供給南單于, 費直歲一億九十餘萬, 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萬;今北庭彌遠, 其費過倍, 是乃空盡天下而非建策之要地。」詔下其議, 安又與憲更相難折。憲險急負執, 言辭驕訐, 至詆毀安, 稱光武誅韓歆、戴涉故事, 安終不移;然上竟從憲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