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周紀三】
起閼逢攝提格五月, 盡柔兆執徐二月, 凡一年有奇。
太祖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下顯德元年(甲寅, 公元九五四年)
五月, 甲戌朔, 王逵自潭州遷於朗州。以周行逢知潭州事, 以潘叔嗣為岳州團練使。
丙子, 帝至晉陽城下, 旗幟環城四十里。楊兗疑北漢代州防禦使鄭處謙貳於周, 召與計事, 欲圖之。處謙知之, 不往。兗使胡騎數十守其城門, 處謙殺之, 因閉門拒兗。兗奔歸契丹。契丹主怒其無功, 囚之。處謙舉城來降。丁丑, 置靜塞軍於代州, 以鄭處謙為節度使。
契丹數千騎屯忻、代之間, 為北漢之援, 庚辰, 遣符彥卿等將步騎萬餘擊之。彥卿入忻州, 契丹退保忻口。
丁亥, 置寧化軍於汾州, 以石、沁二州隸之。代州將桑珪、解文遇殺鄭處謙, 誣奏云潛通契丹。
符彥卿奏請益兵, 癸巳, 遣李筠、張永德將兵三千赴之。契丹游騎時至忻州城下, 丙申, 彥卿與諸將陳以待之。史彥超將二十騎為前鋒, 遇契丹, 與戰, 李筠引兵繼之, 殺契丹二千人。彥超恃勇輕進, 去大軍浸遠, 眾寡不敵, 為契丹所殺, 筠僅以身免, 周兵死傷甚眾。彥卿退保忻州, 尋引兵還晉陽。府州防禦使折德扆將州兵來朝。辛丑, 復置永安軍於府州, 以德扆為節度使。時大發兵夫, 東自懷、孟, 西及薄、陝, 以攻晉陽, 不克。會久雨, 士卒疲病, 及史彥超死, 乃議引還。
初, 王得中返自契丹, 值周兵圍晉陽, 留止代州。及桑珪殺鄭處謙, 囚得中, 送於周軍。帝釋之, 賜以帶、馬, 問, 「虜兵何時當至?」得中曰:「臣受命送楊袞, 他無所求。」或謂得中曰:「契丹許公發兵, 公不以實告, 契丹兵即至, 公得無危乎?」得中太息曰:「吾食劉氏祿, 有老母在圍中, 若以實告, 周人必發兵據險以拒之。如此, 家國兩亡, 吾獨生何益!不若殺身以全家國, 所得多矣!」甲辰, 帝以得中欺罔, 縊殺之。
乙巳, 帝發晉陽。匡國節度使藥元福言於帝曰:「進軍易, 退軍難。」帝曰:「朕一以委卿。」元福乃勒兵成列而殿。北漢果出兵追躡, 元福擊走之。然軍還匆遽, 芻糧數十萬在城下者, 悉焚棄之。軍中訛言相驚, 或相剽掠, 軍須失亡不可勝計。所得北漢州縣, 周所置刺史等皆棄城走, 惟代州桑珪既叛北漢, 又不敢歸周, 嬰城自守, 北漢遣兵攻拔之。
乙酉, 帝至潞州。甲子, 至鄭州。丙寅, 謁嵩陵。庚午, 至大梁。帝違眾議破北漢, 自是政事無大小皆親決, 百官受成於上而已。河南府推官高錫上書諫, 以為:「四海之廣, 萬機之眾, 雖堯舜不能獨治, 必擇人而任之。今陛下一以身親之, 天下不謂陛下聰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 皆言陛下褊迫疑忌舉不信群臣也。不若選能知人公正者以為宰相, 能愛民聽訟者以為守令, 能豐財足食者使掌金谷, 能原情守法者使掌刑獄, 陛下但垂拱明堂, 視其功過而賞罰之, 天下何憂不治!何必降君尊而代臣職, 屈貴位而親賤事, 無乃失為政之本乎!」帝不從。錫, 河中人也。
北漢主憂憤成疾, 悉以國事委其子侍衛都指揮使承鈞。
河西節度使申師厚不俟詔, 擅棄鎮入朝, 署其子為留後。秋, 七月, 癸酉朔, 責授率府副率。
丁丑, 加吳越王錢弘人叔天下兵馬都元帥。
癸巳, 加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范質守司徒, 以樞密直學士、工部侍郎長山景范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加樞密使、同平章事鄭仁誨兼侍中。乙未, 以樞密副使魏仁浦為樞密使。范質既為司徒, 司徒竇貞固歸洛陽, 府縣以民視之, 課役皆不免。貞固訴於留守向訓, 訓不聽。
初, 帝與北漢主相拒於高平, 命前澤州刺史李彥崇將兵守江豬嶺, 遏北漢主歸路。彥崇聞樊愛能等南遁, 引兵退, 北漢主果自其路遁去。八月, 己酉, 貶彥崇率府副率。
己巳, 廢鎮國軍。
初, 太祖以建雄節度使王晏有拒北漢之功, 其鄉里有滕縣, 徙晏為武寧節度使。晏少時嘗為群盜, 至鎮, 悉召故黨, 贈之金帛、鞍馬, 謂曰:「吾鄉素名多盜, 昔吾與諸君皆嘗為之, 想後來者無能居諸君之右。諸君幸為我語之, 使勿復為, 為者吾必族之。」於是一境清肅。九月, 徐州人請為之立衣錦碑。許之。
冬, 十月, 甲辰, 左羽林大將軍孟漢卿坐納蒿稅, 場官擾民, 多取耗餘, 賜死。有司奏漢卿罪不至死。上曰:「朕知之, 欲以懲眾耳!」
己酉, 廢安遠、永清軍。
初, 宿衛之士, 累朝相承, 務求姑息, 不欲簡閱, 恐傷人情, 由是羸老者居多。但驕蹇不用命, 實不可用, 每遇大敵, 不走即降。其所以失國, 亦多由此。帝因高平之戰, 始知其弊。癸亥, 謂侍臣曰:「凡兵務精不務多, 今以農夫百未能養甲士一, 奈何浚民之膏澤, 養此無用之物乎!且健懦不分, 眾何所勸!」乃命大簡諸軍, 精銳者升之上軍, 羸者斥去之。又以驍勇之士多為諸籓鎮所蓄, 詔募天下壯士, 咸遣詣闕, 命太祖皇帝選其尤者為殿前諸班, 其騎步諸軍, 各命將帥選之。由是士卒精強, 近代無比, 征伐四方, 所向皆捷, 選練之力也。
戊辰, 帝謂侍臣曰:「諸道盜賊頗多, 討捕終不能絕, 蓋由累朝分命使臣巡檢, 致籓侯、守令皆不致力。宜悉召還, 專委節鎮、州縣, 責其清肅。」
河自楊劉至於博州百二十里, 連年東潰, 分為二派, 匯為大澤, 瀰漫數百里。又東北壞古堤而出, 灌齊、棣、淄諸州, 至於海涯, 漂沒民田廬不可勝計, 流民采菰稗、捕魚以給食, 朝廷屢遣使者不能塞。十一月, 戊戌, 帝遣李穀詣澶、鄆、齊按視堤塞, 役徒六萬, 三十日而畢。
北漢主疾病, 命其子承鈞監國, 尋殂。遣使告哀於契丹。契丹遣驃騎大將軍、知內侍省事劉承訓冊命承鈞為帝, 更名鈞。北漢孝和帝性孝謹, 既嗣位, 勤於為政, 愛民禮士, 境內粗安。每上表於契丹主稱男, 契丹主賜之詔, 謂之「兒皇帝」。
馬希萼之帥群蠻破長沙也, 府庫累世之積, 皆為漵州蠻酋苻彥通所掠, 彥通由是富強, 稱王於溪洞間。王逵既得湖南, 欲遣使撫之, 募能往者, 其將王虔朗請行。既至, 彥通盛侍衛而見之, 禮貌甚倨。虔朗厲聲責之曰:「足下自稱苻秦苒裔, 宜知禮義, 有以異於群蠻。昔馬氏在湖南, 足下祖父皆北面事之。今王公盡得馬氏之地, 足下不早往乞盟, 致使者先來, 又不接之以禮, 異日得無悔乎!」彥通慚懼, 起, 執虔朗手謝之。虔朗知其可動, 因說之曰:「溪洞之地, 隋、唐之世皆為州縣, 著在圖籍。今足下上無天子之詔, 下無使府之命, 雖自王於山谷之間, 不過蠻夷一酋長耳!曷若去王號, 自歸於王公, 王公必以天子之命授足下節度使, 與中國侯伯等夷, 豈不尊榮哉!」彥通大喜, 即日去王號, 因虔朗獻銅鼓數枚於王逵。逵曰:「虔朗一言勝數萬兵, 真國士也!」承製以彥通為黔中節度使, 以虔朗為都指揮使, 預聞府政。虔朗, 桂州人也。
逵慮西界鎮遏使、錦州刺史劉□為邊患, 表為鎮南節度副使, 充西界都招討使。
是歲, 湖南大饑, 民食草木實。武清節度使、知潭州事周行逢開倉以賑之, 全活甚眾。行逢起於微賤, 知民間疾苦, 勵精為治, 嚴而無私, 辟署僚屬, 皆取廉介之士, 約束簡要, 吏民便之, 其自奉甚薄;或譏其太儉, 行逢曰:「馬氏父子窮奢極靡, 不恤百姓, 今子孫乞食於人, 又足效乎!」
世宗睿武孝文皇帝上
太祖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下顯德二年(乙卯, 公元九五五年)
春, 正月, 庚辰, 上以漕運自晉、漢以來不給斗耗, 綱吏多以虧欠抵死, 詔自今每斛給耗一鬥。
定難節度使李彝興以折德扆亦為節度使, 與己並列, 恥之, 塞路不通周使。癸未, 上謀於宰相, 對曰:「夏州邊鎮, 朝廷向來每加優借, 府州褊小, 得失不系重輕, 旦宜撫諭彝興, 庶全大體。」上曰:「德扆數年以來, 盡忠戮力以拒劉氏, 奈何一旦棄之!且夏州惟產羊馬, 貿易百貨, 悉仰中國, 我若絕之, 彼何能為!」乃遣供奉官齊藏珍繼招書責之, 彝興惶恐謝罪。
戊子, 蜀置威武軍於鳳州。
辛卯, 初令翰林學士、兩省官舉令、錄。除官之日, 仍署舉者姓名, 若貪穢敗官, 並當連坐。
契丹自晉、漢以來屢寇河北, 輕騎深入, 無籓籬之限, 效野之民每困殺掠。言事者稱深、冀之間有胡盧河, 橫亙數百里, 可浚之以限其奔突。是月, 詔忠武節度使王彥超、彰信節度使韓通將兵夫浚胡盧河, 築城於李晏口, 留兵戍之。帝召德州刺史張藏英, 問以備邊之策, 藏英具陳地形要害, 請列置戍兵, 募邊人驍勇者, 厚其稟給, 自請將之, 隨便宜討擊。帝皆從之, 以藏英為沿邊巡檢招收都指揮使。藏英到官數月, 募得千餘人。王彥超等行視役者, 嘗為契丹所圍。藏英引所募兵馳擊, 大破之。自是契丹不敢涉胡盧河, 河南之民始得休息。
二月, 庚子朔, 日有食之。
蜀夔恭孝王仁毅卒。
壬戌, 詔群臣極言得失, 其略曰:「朕於卿大夫, 才不能盡知, 面不能盡識, 若不採其言而觀其行, 審其意而察其忠, 則何以見器略之淺深, 知任用之當否!若言之不入, 罪實在予;苟求之不言, 咎將誰執!」
唐主以中書侍郎、知尚書省嚴續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三月, 辛未, 以李晏口為靜安軍。
帝常憤廣明以來中國日蹙, 及高平既捷, 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會秦州民夷有詣大梁獻策請恢復舊疆者, 帝納其言。
蜀主聞之, 遣客省使趙季札案視邊備。季札素以文武才略自任, 使還, 奏稱:「雄武節度使韓繼勳、鳳州刺史王萬迪非將帥才, 不足以御大敵。」蜀主問:「誰可往者?」季札自請行。丙申, 以季札為雄武監軍使, 仍以宿衛精兵千人為之部曲。
帝以大梁城中迫隘, 夏, 四月, 乙卯, 詔展外城, 先立標幟, 俟今冬農隙興板築, 東作動則罷之, 更俟次年, 以漸成之。且令自今葬埋皆出所標七里之外, 其標內俟縣官分畫街衢、倉場、營廨之外, 聽民隨便築室。
丙辰, 蜀主命知樞密院王昭遠按行北邊城寨及甲兵。
上謂宰相曰:「朕每思致治之方, 未得其要, 寢令不忘。又自唐、晉以來, 吳、蜀、幽、並皆阻聲教, 未能混壹, 宜命近臣著《為君難為臣不易論》及《開邊策》各一篇, 朕將覽焉。」比部郎中王樸獻策, 以為:「中國之失吳、蜀、幽、並, 皆由失道。今必先觀所以失之之原, 然後知所以取之之術。其始失之也, 莫不以君暗臣邪, 兵驕民困, 奸黨內熾, 武夫外橫, 因小致大, 積微成著。今欲取之, 莫若反其所為而已。夫進賢退不肖, 所以收其才也;恩隱誠信, 所以結其心也;賞功罰罪, 所以盡其力也;去奢節用, 所以豐其財也;時使薄斂, 所以阜其民也。俟群才既集, 政事既治, 財用既充, 士民既附, 然後舉而用之, 功無不成矣!彼之人觀我有必取之勢, 則知其情狀者願為間諜, 知其山川者願為鄉導, 民心既歸, 天意必從矣。凡攻取之道, 必先其易者。唐與吾接境幾二千里, 其勢易擾也。擾之當以無備之處為始, 備東則擾西, 備西則擾東, 彼必奔走而救之。奔走之間, 可以知其虛實強弱, 然後避實擊虛, 避強擊弱。未須大舉, 且以輕兵擾之。南人懦怯, 聞小有警, 必悉師以救之。師數動則民疲而財竭, 不悉師則我可以乘虛取之。如此, 江北諸州將悉為我有。既得江北, 則用彼之民, 行我之法, 江南亦易取也。得江南則嶺南、巴蜀可傳檄而定。南方既定, 則燕地必望風內附。若其不至, 移兵攻之, 席捲可平矣。惟河東必死之寇, 不可以恩信誘, 當以強兵制之。然彼自高平之敗, 力竭氣沮, 必未能為邊患。宜且以為後圖, 俟天下既平, 然後伺間一舉可擒也。今士卒精練, 甲兵有備, 群下畏法, 諸將效力, 期年之後可以出師, 宜自夏秋蓄積實邊矣。」上欣然納之。時群臣多守常偷安, 所對少有可取者, 惟樸神峻氣勁, 有謀能斷, 凡所規畫, 皆稱上意, 上由是重其器識。未幾, 遷左諫議大夫, 知開封府事。
上謀取秦、鳳, 求可將者。王溥薦宣徽南院使、鎮安節度使向訓。上命訓與鳳翔節度使王景、客省使高唐昝居潤偕行。五月, 戊辰朔, 景出兵自散關趣秦州。
敕天下寺院, 非敕額者悉廢之。禁私度僧尼, 凡欲出家者必俟祖父母、父母、伯叔之命。惟兩京、大名府、京兆府、青州聽設戒壇。禁僧俗捨身、斷手足、煉指、掛燈、帶鉗之類幻惑流俗者。令兩京及諸州每歲造僧帳, 有死亡、歸俗, 皆隨時開落。是歲, 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 廢者三萬三百三十六, 見僧四萬二千四百四十四, 尼一萬八千七百五十六。
王景拔黃牛等八寨。戊寅, 蜀主以捧聖控鶴都指揮使、保寧節度使李廷珪為北路行營都統, 左衛聖步軍都指揮使高彥儔為招討使, 武寧節度使呂彥珂副之, 客省使趙崇韜為都監。
蜀趙季札至德陽, 聞周師入境, 懼不敢進, 上書求解邊任還奏事, 先遣輜重及妓妾西歸。丁亥, 單騎馳入成都, 眾以為奔敗, 莫不震恐。蜀主問以機事, 皆不能對。蜀主怒, 系之御史台, 甲午, 斬之於崇禮門。
六月, 庚子, 上親錄囚於內苑。有汝州民馬遇, 父及弟為吏所冤死, 屢經覆按, 不能自伸, 上臨問, 始得其實, 人以為神。由是諸長吏無不親察獄訟。
壬寅, 西師與蜀李廷珪等戰於威武城東, 不利, 排陳使濮州刺史胡立等為蜀所擒。丁未, 蜀主遣間使如北漢及唐, 欲與之俱出兵以制周, 北漢主、唐主皆許之。
己酉, 以彰信節度使韓通充西南行營馬步軍都虞候。
戊午, 南漢主殺禎州節度使通王弘政, 於是高祖之諸子盡矣。
壬戌, 以樞密院承旨清河張美為右領軍大將軍、權點檢三司事。初, 帝在澶州, 美掌州之金谷隸三司者, 帝或私有所求, 美曲為供副。太祖聞之怒, 恐傷帝意, 但徙美為濮州馬步都虞候。美治財精敏, 當時鮮及, 故帝以利權授之。帝征伐四方, 用度不乏, 美之力也, 然思其在澶州所為, 終不以公忠待之。秋, 七月, 丁卯朔, 以王景兼西南行營都招討使, 向訓兼行營兵馬都監。宰相以景等久無功。饋運不繼, 固請罷兵。帝命太祖皇帝往視之, 還, 言秦、鳳可取之狀, 帝從之。
八月, 丁未,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景范罷判三司, 尋以父喪罷政事。
王景等敗蜀兵, 獲將卒三百。己未, 蜀主遣通奏使、知樞密院、武泰節度使伊審征如行營慰扶, 仍督戰。
帝以縣官久不鑄錢, 而民間多銷錢為器皿及佛像, 錢益少, 九月, 丙寅朔, 敕始立監採銅鑄錢, 自非縣官法物、軍器及寺觀鐘磐鈸鐸之類聽留外, 自餘民間銅器、佛像, 五十日內悉令輸官, 給其直;過期隱匿不輸, 五斤以上其罪死, 不及者論刑有差。上謂侍臣曰:「卿輩勿以毀佛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 苟志於善, 斯奉佛矣。彼銅像豈所謂佛邪!且吾聞佛志在利人, 雖頭目猶捨以佈施, 若朕身可以濟民, 亦非所惜也。」
臣光曰:若周世宗, 可謂仁矣!不愛其身而愛民;若周世宗, 可謂明矣!不以無益廢有益。
蜀李廷珪遣先鋒都指揮使李進據馬嶺寨, 又遣奇兵出斜谷, 屯白澗, 又分兵出鳳州之北唐倉鎮及黃花谷, 絕周糧道。閏月, 王景遣裨將張建雄將兵二千抵黃花, 又遣兵千人趣唐倉, 扼蜀歸路。蜀染院使王巒將兵出唐倉, 與建雄戰於黃花, 蜀兵敗, 奔唐倉, 遇周兵, 又敗, 虜巒及其將士三千人。馬嶺、白澗兵皆潰, 李廷珪、高彥儔等退保青泥嶺。蜀雄武節度使兼侍中韓繼勳棄秦州, 奔還成都、觀察判宮趙玭舉城降, 斜谷援兵亦潰。成、階二州皆降, 蜀人振恐。玭, 澶州人也。帝欲以玭為節度使, 范質固爭以為不可, 乃以為郢州刺史。壬子, 百官入賀, 帝舉酒屬王溥曰:「邊功之成, 卿擇帥之力也!」
甲子, 上與將相食於萬歲殿, 因言:「兩日大寒, 朕於宮中食珍膳, 深愧無功於民而坐享於祿, 既不能躬耕而食, 惟當親冒矢石為民除害, 差可自安耳!」
乙丑, 蜀李廷珪上表待罪。冬, 十月, 壬申, 伊審征至成都請罪。皆釋之。蜀主致書於帝請和, 自稱大蜀皇帝, 帝怒其抗禮, 不答。蜀主愈恐, 聚兵糧於劍門、白帝, 為守禦之備, 募兵既多, 用度不足, 始鑄鐵錢, 榷境內鐵器, 民甚苦之。
唐主性和柔, 好文章, 而喜人順己, 由是諂諛之臣多進用, 政事日亂。既克建州, 破湖南, 益驕, 有吞天下之志。李守貞、慕容彥超之叛, 皆為之出師, 遙為聲援。又遣使自海道通契丹及北漢, 約共圖中國。值中國多事, 未暇與之校。先是, 每冬淮水淺涸, 唐人常發兵戍守, 謂之「把淺」。壽州監軍吳廷紹以為疆場無事, 坐費資糧, 悉罷之。清淮節度使劉仁贍上表固爭, 不能得。十一月, 乙未朔, 帝以李穀為淮南道前軍行營都部署兼知廬、壽等行府事, 以忠武節度使王彥超副之, 督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等十二將以伐唐。令坤, 磁州武安人也。
汴水自唐末潰決, 自埇橋東南悉為污澤。上謀擊唐, 先命武寧節度使武行德發民夫, 因故堤疏導之, 東至泗上。議者皆以為難成, 上曰:「數年之後, 必獲其利。」
丁未, 上與侍臣論刑賞, 上曰:「朕必不因怒刑人, 因喜賞人。」先是, 大梁城中民侵街衢為捨, 通大車者蓋寡, 上悉命直而廣之, 廣者至三十步。又遷墳墓於標外。上曰:「近廣京城, 於存歿擾動誠多。怨謗之語, 朕自當之, 他日終為人利。」
王景等圍鳳州, 韓通分兵城固鎮以絕蜀之援兵。戊申, 克鳳州, 擒蜀威武節度使王環及都監趙崇溥等將士五千人。崇溥不食而死。環, 真定人也。乙卯, 制曲赦秦、鳳、階、成境內, 所獲蜀將士, 願留者優其俸賜, 願去者給資裝而遣之。詔曰:「用慰眾情, 免違物性, 其四州之民, 二稅征科之外, 凡蜀人所立諸色科徭, 悉罷之。」
唐人聞周兵將至而懼, 劉仁贍神氣自若, 部分守禦, 無異平日, 眾情稍安。唐主以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 將兵二萬趣壽州, 奉化節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暉為應援使, 常州團練使姚鳳為應援都監, 將兵三萬屯定遠。召鎮南節度使宋齊丘還金陵, 謀國難, 以翰林承旨、戶部尚書殷崇義為吏部尚書、知樞密院。
李穀等為浮梁, 自正陽濟淮。十二月, 甲戌, 穀奏王彥超敗唐兵二千餘人於壽州城下, 己卯, 又奏先鋒都指揮使白延遇敗唐兵千餘人於山口鎮。
丙戌, 樞密使兼侍中韓忠正公鄭仁誨卒。上臨其喪, 近臣奏稱歲道非便, 上曰:「君臣義重, 何日時之有!」往哭盡哀。
吳越王弘人叔遣元帥府判官陳彥禧入貢, 帝以詔諭弘人叔, 使出兵擊唐。
太祖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下顯德三年(丙辰, 公元九五六年)
春, 正月, 丙午, 以王環為右驍衛大將軍, 賞其不降也。
丁酉, 李穀奏敗唐兵千餘人於上窯。
戊戌, 發開封府、曹、滑、鄭州之民十餘萬築大梁外城。
庚子, 帝下詔親征淮南, 以宣徽南院使、鎮安節度使向訓權東京留守, 端明殿學士王樸副之, 彰信節度使韓通權點檢侍衛司及在京內外都巡檢。命侍衛都指揮使、歸德節度使李重進將兵先赴正陽, 河陽節度使白重贊將親兵三千屯穎上。壬寅, 帝發大梁。李穀攻壽州, 久不克。唐劉彥貞引兵救之, 至來遠鎮, 距壽州二百里, 又以戰艦數百艘趣正陽, 為攻浮梁之勢。李穀畏之, 召將佐謀曰:「我軍不能水戰, 若賊斷浮梁, 則腹背受敵, 皆不歸矣!不如退守浮梁以待車駕。」上至圉鎮, 聞其謀, 亟遣中使乘驛止之。比至, 已焚芻糧, 退保正陽。丁未, 帝至陳州, 亟遣李重進引兵趣淮上。
辛亥, 李穀奏:「賊艦中淮而進, 弩砲所不能及, 若浮梁不守, 則眾心動搖, 須至退軍。今賊艦日進, 淮水日漲, 若車駕親臨, 萬一糧道阻絕, 其危不測。願陛下且駐蹕陳、穎, 俟李重進至, 臣與之共度賊艦可御, 浮梁可完, 立具奏聞。但若厲兵秣馬, 春去冬來, 足使賊中疲弊, 取之未晚。」帝覽奏, 不悅。
劉彥貞素驕貴, 無才略, 不習兵, 所歷籓鎮, 專為貪暴, 積財巨億, 以賂權要, 由是魏岑等爭譽之, 以為治民如龔、黃, 用兵如韓、彭, 故周師至, 唐主首用之。其裨將咸師朗等皆勇而無謀, 聞李穀退, 喜, 引兵直抵正陽, 旌旗輜重數百里, 劉仁贍及池州刺史張全約固止之。仁贍曰:「公軍未至而敵人先遁, 是畏公之威聲也, 安用速戰!萬一失利, 則大事去矣!」彥貞不從。既行, 仁贍曰:「果遇, 必敗。」乃益兵乘城為備。李重進度淮, 逆戰於正陽東, 大破之, 斬彥貞, 生擒咸師朗等, 斬首萬餘級, 伏屍三十里, 收軍資器械三十餘萬。是時江、淮久安, 民不習戰, 彥貞既敗, 唐人大恐, 張全約收餘眾奔壽州, 劉仁贍表全約為馬步左廂都指揮使。皇甫暉、姚鳳退保清流關。滁州刺史王紹顏委城走。
壬子, 帝至永寧鎮, 謂侍臣曰:「聞壽州圍解, 農民多歸村落, 今聞大軍至, 必復入城。憐其聚為餓殍, 宜先遣使存撫, 各令安業。」甲寅, 帝至正陽, 以李重進代李穀為淮南道行營都招討使, 以穀判壽州行府事。丙辰, 帝至壽州城下, 營於淝水之陽, 命諸軍圍壽州, 徙正陽浮梁於下蔡鎮。丁巳, 征宋、毫、陳、穎、徐、宿、許、蔡等州丁夫數十萬以攻城, 晝夜不息。唐兵萬餘人維舟於淮, 營於塗山之下。庚申, 帝命太祖皇帝擊之, 太祖皇帝遣百餘騎薄其營而偽遁, 伏兵邀之, 大敗唐兵於渦口, 斬其都監何延錫等, 奪戰艦五十餘艘。
詔以武平節度使兼中書令王逵為南面行營都統, 使攻唐之鄂州。逵引兵過岳州, 岳州團練使潘叔嗣厚具燕犒, 奉事甚謹。逵左右求取無厭, 不滿望者譖叔嗣於逵, 云其謀叛, 逵怒形於詞色, 叔嗣由是懼不自安。
唐主聞湖南兵將至, 命武昌節度使何敬洙徙民入城, 為固守之計。敬洙不從, 使除地為戰場, 曰:「敵至, 則與兵民俱死於此耳!」唐主善之。
二月, 丙寅, 下蔡浮梁成, 上自往視之。
戊辰, 廬、拜、光、黃巡檢使元城司超奏敗唐兵三千餘人於盛唐, 擒都監高弼等, 獲戰艦四十餘艘。上命太祖皇帝倍道襲清流關。皇甫暉等陳於山下, 方與前鋒戰, 太祖皇帝引兵出山後;暉等大驚, 走入滁州, 欲斷橋自守。太祖皇帝躍馬麾兵涉水, 直抵城下。暉曰:「人各為其主, 願容成列而戰。」太祖皇帝笑而許之。暉整眾而出, 太祖皇帝擁馬頸突陳而入, 大呼曰:「吾止取皇甫暉, 他人非吾敵也!」手劍擊暉, 中腦, 生擒之, 並擒姚鳳, 遂克滁州。後數日, 宣祖皇帝為馬軍副都指揮使, 引兵夜半至滁州城下, 傳呼開門。太祖皇帝曰:「父子雖至親, 城門王事也, 不敢奉命!」明旦, 乃得入。
上遣翰林學士竇儀籍滁州帑藏, 太祖皇帝遣親吏取藏中絹。儀曰:「公初克城時, 雖傾藏取之, 無傷也。今既籍為官物, 非有詔書, 不可得也。」太祖皇帝由是重儀。詔左金吾衛將軍馬崇祚知滁州。
初, 永興節度使劉詞遺表薦其幕僚薊人趙普有才可用。會滁州平, 范質薦普為滁州軍事判官, 太祖皇帝與語, 悅之。時獲盜百餘人, 皆應死, 普請先訊鞫然後決, 所活什七八。太祖皇帝益奇之。
太祖皇帝威名日盛, 每臨陳, 必以繁纓飾馬, 鎧仗鮮明。或曰:「如此, 為敵所識。」太祖皇帝曰:「吾固欲其識之耳!」
唐主遣泗州牙將王知朗繼書抵徐州, 稱:「唐皇帝奉書大周皇帝, 請息兵修好, 願以兄事帝, 歲輸貨財以助軍費。」甲戌, 徐州以聞;帝不答。戊寅, 命前武勝節度使侯章等攻壽州水寨, 決其壕之西北隅, 導壕水入於淝。
太祖皇帝遣使獻皇甫暉等, 暉傷甚, 見上, 臥而言曰:「臣非不忠於所事, 但士卒勇怯不同耳。臣曏日屢與契丹戰, 未嘗見兵精如此。」因盛稱太祖皇帝之勇。上釋之, 後數日卒。
帝詗知揚州無備, 己卯, 命韓令坤等將兵襲之, 戒以毋得殘民;其李氏陵寢, 遣人與李氏人共守護之。
唐主兵屢敗, 懼亡, 乃遣翰林學士、戶部侍郎鐘謨、工部侍郎、文理院學士李德明奉表稱臣, 來請平, 獻御服、茶藥及金器千兩, 銀器五千兩, 繒錦二千匹, 犒軍牛五百頭, 酒二千斛, 壬午, 至壽州城下。謨、德明素辯口, 上知其欲遊說, 盛陳甲兵而見之, 曰:「爾主自謂唐室苗裔, 宜知禮義, 異於他國。與朕止隔一水, 未嘗遣一介修好, 惟泛海通契丹, 捨華事夷, 禮義安在?且汝欲說我令罷兵邪?我非六國愚主, 豈汝口舌所能移邪!可歸語汝主:亟來見朕, 再拜謝過, 則無事矣。不然, 朕欲觀金陵城, 借府庫以勞軍, 汝君臣得無悔乎!」謨、德明戰慄不敢言。
吳越王弘人叔遣兵屯境上以俟周命。蘇州營田指揮使陳滿言於丞相吳程曰:「周師南征, 唐舉國驚擾, 常州無備, 易取也。」會唐主有詔撫安江陰吏民, 滿告程云:「周詔書已至。」程為之言於弘人叔, 請亟發兵從其策。丞相元德昭曰:「唐大國, 未可輕也。若我入唐境而周師不至, 誰與並力, 能無危乎!請姑俟之。」程固爭, 以為時不可失, 弘人叔卒從程議。癸未, 遣程督衢州刺史鮑修讓、中直都指揮使羅晟趣常州。程謂將士曰:「元丞相不欲出師。」將士怒, 流言欲擊德昭。弘人叔匿德昭於府中, 令捕言者, 歎曰:「方出師而士卒欲擊丞相, 不祥甚哉!」
乙酉, 韓令坤奄至揚州。平旦, 先遣白延遇以數百騎馳入城, 城中不之覺。令坤繼至, 唐東都營屯使賈崇焚官府民舍, 棄城南走, 副留守工部侍郎馮延魯髡發被僧服, 匿於佛寺, 軍士執之。令坤慰撫其民, 使皆安堵。
庚寅, 王逵奏拔鄂州長山寨, 執其將陳澤等, 獻之。
辛卯, 太祖皇帝奏唐天長制置使耿謙降, 獲芻糧二十餘萬。
唐主遣園苑使尹延范如泰州, 遷吳讓皇之族於潤州。延范以道路艱難, 恐楊氏為變, 盡殺其男子六十人, 還報, 唐主怒, 腰斬之。
韓令坤攻唐泰州, 拔之, 刺史方訥奔金陵。
唐主遣人以蠟丸求救於契丹。壬辰, 靜安軍使何繼先獲而獻之。
以給事中高防權知泰州。
癸巳, 吳越王弘人叔遣上直都指揮使路彥銖攻宣州, 羅晟帥戰艦屯江陰。唐靜海制置使姚彥洪帥兵民萬人奔吳越。
潘叔嗣屬將士而告之曰:「吾事令公至矣, 今乃信讒疑怒, 軍還, 必擊我。吾不能坐而待死, 汝輩能與我俱西乎?」眾憤怒, 請行, 叔嗣帥之西襲朗州。逵聞之, 還軍追之, 及於武陵城外, 與叔嗣戰, 逵敗死, 或勸叔嗣遂據朗州, 叔嗣曰:「吾救死耳, 安敢自尊?宜以督府歸潭州太尉, 豈不以武安見處乎!」乃歸岳州, 使團練判官李簡帥朗州將吏迎武安節度使周行逢。眾謂行逢:「必以潭州授叔嗣。」行逢曰:「叔嗣賊殺主帥, 罪當族。所可恕者, 得武陵而不有, 以授吾耳。若遽用為節度使, 天下謂我與之同謀, 何以自明!宜且以為行軍司馬, 俟逾年, 授以節鉞可也。」乃以衡州刺史莫弘萬權知潭州, 帥眾入朗州, 自稱武平、武安留後, 告於朝廷, 以叔嗣為行軍司馬。叔嗣怒, 稱疾不至。行逢曰:「行軍司馬, 吾嘗為之, 權與節度使相埒耳, 叔嗣猶不滿望, 更欲圖我邪!」或說行逢:「授叔嗣武安節鉞以誘之, 令至都府受命, 此乃機上肉耳!」行逢從之。叔嗣將行, 其所親止之, 叔嗣自恃素以兄事行逢, 相親善, 遂行不疑。行逢遣使迎候, 道路相望, 既至, 自出效勞, 相見甚歡。叔嗣入謁, 未至聽事, 遣人執之, 立於庭下, 責之曰:「汝為小校無大功, 王逵用汝為團練使, 一旦反殺主帥。吾以疇昔之情, 未忍斬汝, 以為行軍司馬, 乃敢違拒吾命而不受乎!」叔嗣知不免, 以宗族為請。遂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