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陳紀 卷172

【陳紀六】
起旃蒙協洽, 盡柔兆涒灘, 凡二年。
高宗宣皇帝中之上太建七年(乙未, 公元五七五年)

, 正月, 辛未, 上祀南郊。
癸酉, 周主如同州。
乙亥, 左衛將軍樊毅克潼州。
齊主還鄴。
辛巳, 上祀北郊。
二月, 丙戌朔, 日有食之。
戊申, 樊毅克下邳、高柵等六城。
齊主言語澀吶, 不喜見朝士, 自非寵私暱狎, 未嘗交語。性懦, 不堪人視, 雖三公、令、錄奏事, 莫得仰視, 皆略陳大指, 驚走而出。承世祖奢泰之餘, 以為帝王當然, 後宮皆寶衣玉食, 一裙之費, 至直萬匹。競為新巧, 朝衣夕弊。盛修宮苑, 窮極壯麗。所好不常, 數毀又復。百工土木, 無時休息, 夜則然火照作, 寒則以湯為泥。鑿晉陽西山為大像, 一夜然油萬盆, 光照宮中。每有災異寇盜, 不自貶損, 唯多設齋, 以為修德。好自彈琵琶, 為《無愁》之曲, 近侍和之者以百數, 民間謂之「無愁天子」。於華林園立貧兒村, 帝自衣藍縷之服, 行乞其間為樂。又寫築西鄙諸城, 使人衣黑衣攻之, 帝自帥內參拒鬥。
寵任陸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韓長鸞等宰制朝政, 宦官鄧長顒、陳德信、胡兒何洪珍等並參預機權, 各引親黨, 超居顯位。官由財進, 獄以賄成, 競為奸諂, 蠹政害民。舊蒼頭劉桃枝等皆開府封王, 其餘宦官、胡兒、歌舞人、見鬼人、官奴婢等濫得富貴者, 殆將萬數, 庶姓封王者以百數, 開府千餘人, 儀同無數, 領軍一時至二十人, 侍中、中常侍數十人, 乃至狗、馬及鷹亦有儀同、郡君之號, 有鬥雞, 號開府, 皆食其干祿。諸嬖倖朝夕娛侍左右, 一戲之賞, 動逾巨萬。既而府藏空竭, 乃賜二三郡或六七縣, 使之賣官取直。由是為守令者, 率皆富商大賈, 競為貪縱, 賦繁役重, 民不聊生。
周高祖謀伐齊, 命邊鎮益儲偫, 加戍卒;齊人聞之, 亦增修守禦。柱國於翼諫曰:「疆場相侵, 互有勝負, 徒損兵儲, 無益大計。不如解嚴繼好, 使彼懈而無備, 然後乘間, 出其不意, 一舉可取也。」周主從之。
韋孝寬上疏陳三策。其一曰:「臣在邊積年, 頗見間隙, 不因際會, 難以成功。是以往歲出軍, 徒有勞費, 功績不立, 由失機會。何者?長淮之南, 舊為沃土, 陳氏以破亡餘燼, 猶能一舉平之;齊人歷年赴救, 喪敗而返。內離外叛, 計盡力窮, 讎敵有釁, 不可失也。今大軍若出軹關, 方軌而進, 兼與陳氏共為掎角, 並令廣州義旅出自三鴉, 又募山南驍銳, 沿河而下, 復遣北山稽胡, 絕其並、晉之路。凡此諸軍, 仍令各募關、河之外勁勇之士, 厚其爵賞, 使為前驅。岳動川移, 雷駭電激, 百道俱進, 並趨虜庭。必當望旗奔潰, 所向摧殄, 一戎大定, 實在此機。」
其二曰:「若國家更為後圖, 未即大舉, 宜與陳人分其兵勢。三鴉以北, 萬春以南, 廣事屯田, 預為貯積, 募其驍悍, 立為部伍。彼既東南有敵, 戎馬相持, 我出奇兵, 破其疆場。彼若興師赴援, 我則堅壁清野, 待其去遠, 還復出師。常以邊外之軍, 引其腹心之眾。我無宿舂之費, 彼有奔命之勞, 一二年中, 必自離叛。且齊氏昏暴, 政出多門, 鬻獄賣官, 唯利是視, 荒淫酒色, 忌害忠良, 闔境嗷然, 不勝其弊。以此而觀, 覆亡可待, 然後乘間電掃, 事等摧枯。」
其三曰:「昔勾踐亡吳, 尚期十載;武王取紂, 猶煩再舉。今若更存遵養, 且復相時, 臣謂宜還崇鄰好, 申其盟約, 安民和眾, 通商惠工, 蓄銳養威, 觀釁而動。斯乃長策遠馭, 坐自兼併也。」書奏, 周主引開府儀同三司伊婁謙入內殿, 從容謂曰:「朕欲用兵, 何者為先?」對曰:「齊氏沈溺倡優, 耽昏麴薛。其折衝之將斛律明月, 已斃於讒口。上下離心, 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三月, 丙辰, 使謙與小司寇元衛聘於齊以觀釁。
丙寅, 周主還長安。
, 四月, 甲午, 上享太廟。
監豫州陳桃根得青牛, 獻之, 詔遣還民。又表上織成羅文錦被各二百首, 詔於云龍門外焚之。
庚子, 齊以中書監陽休之為尚書右僕射。
六月, 壬辰, 以尚書右僕射王瑒為左僕射。
甲戌, 齊主如晉陽。
, 七月, 丙戌, 周主如云陽宮。
大將軍楊堅姿相奇偉。畿伯下大夫長安來和嘗謂堅曰:「公眼如曙星, 無所不照, 當王有天下, 願忍誅殺。」
周主待堅素厚, 齊王憲言於帝曰:「普六茹堅, 相貌非常, 臣每見之, 不覺自失。恐非人下, 請早除之!」帝亦疑之, 以問來和。和詭對曰:「隨公止是守節人, 可鎮一方。若為將領, 陳無不破。」
丁卯, 周主還長安。
先是, 周主獨與齊王憲及內史王誼謀伐齊, 又遣納言盧韞乘馹三詣安州總管於翼問策, 餘人皆莫之知。丙子, 始召大將軍以上於大德殿告之。
丁丑, 下詔伐齊, 以柱國陳王純、滎陽公司消難、鄭公達奚震為前三軍總管, 越王盛、周昌公侯莫陳崇、趙王招為後三軍總管。齊王憲帥眾二萬趨黎陽, 隨公楊堅、廣寧公薛迥將舟師三萬自渭入河, 梁公侯莫陳芮帥眾二萬守太行道, 申公李穆帥眾三萬守河陽道, 常山公於翼帥眾二萬出陳、汝。誼, 盟之兄孫;震, 武之子也。
周主將出河陽, 內史上士宇文弼曰:「齊氏建國, 於今累世;雖曰無道, 籓鎮之任, 尚有其人。今之出師, 要須擇地。河陽衝要, 精兵所聚, 盡力攻圍, 恐難得志。如臣所見, 出於汾曲, 戍小山平, 攻之易拔。用武之地, 莫過於此。」民部中大夫天水趙煚曰:「河南、洛陽, 四面受敵, 縱得之, 不可以守。請從河北直指太原, 傾其巢穴, 可一舉而定。」遂伯下大夫鮑宏曰:「我強齊弱, 我治齊亂, 何憂不克!但先帝往日屢出洛陽, 彼既有備, 每用不捷。如臣計者, 進兵汾、潞, 直掩晉陽, 出其不虞, 似為上策。」周主皆不從。宏, 泉之弟也。壬午, 周主帥眾六萬, 直指河陰。楊素請帥其父麾下先驅, 周主許之。
八月, 癸卯, 周遣使來聘。
周師入齊境, 禁伐樹踐稼, 犯者皆斬。丁未, 周主攻河陰大城, 拔之。齊王憲拔武濟;進圍洛口, 拔東、西二城, 縱火焚浮橋, 橋絕。齊永橋大都督太安傅伏, 自永橋夜入中水單城。周人既克南城, 圍中水單, 二旬不下。洛州刺史獨孤永業守金墉, 周主自攻之, 不克。永業通夜辦馬槽二千, 周人聞之, 以為大軍且至而憚之。
九月, 齊右丞高阿那肱自晉陽將兵拒周師。至河陽, 會周主有疾, 辛酉夜, 引兵還。水軍焚其舟艦。傅伏謂行台乞伏貴和曰:「周師疲弊, 願得精騎二千追擊之, 可破也。」貴和不許。
齊王憲、於翼、李穆, 所向克捷, 降拔三十餘城, 皆棄而不守。唯以王藥城要害, 令儀同三司韓正守之, 正尋以城降齊。
戊寅, 周主還長安。
庚辰, 齊以趙彥深為司徒, 斛阿列羅為司空。
閏月, 車騎大將軍吳明徹將兵擊齊彭城;壬辰, 敗齊兵數萬於呂梁。
甲午, 周主如同州。
, 十月, 己巳, 立皇子叔齊為新蔡王, 叔文為晉熙王。
十二月, 辛亥朔, 日有食之。
壬戌, 以王瑒為尚書左僕射, 太子詹事吳郡陸繕為右僕射。
庚午, 周主還長安。
高宗宣皇帝中之上太建八年(丙申, 公元五七六年)


, 正月, 癸未, 周主如同州;辛卯, 如河東涑川;甲午, 復還同州。
甲寅, 齊大赦。
乙卯, 齊主還鄴。
二月, 辛酉, 周主命太子巡撫西土, 因伐吐谷渾, 上開府儀同大將軍王軌、宮正宇文孝伯從行。軍中節度, 皆委二人, 太子仰成而已。
齊括雜戶未嫁者悉集, 有隱匿者, 家長坐死。
壬申, 以開府儀同三司吳明徹為司空。
三月, 壬寅, 周主還長安;夏, 四月, 乙卯, 復如同州。
己未, 上享太廟。
尚書左僕射王瑒。五月, 壬辰, 周主還長安。
六月, 戊申朔, 日有食之。
辛亥, 周主享太廟。
, 太子叔寶欲以左戶部尚書江總為詹事, 令管記陸瑜言於吏部尚書孔奐。奐謂瑜曰:「江有潘、陸之華而無園、綺之實, 輔弼儲宮, 竊有所難。」太子深以為恨, 自言於帝。帝將許之, 奐奏曰:「江總, 文華之士。今皇太子文華不少, 豈藉於總!如臣愚見, 願選敦重之才, 以居輔導之職。」帝曰:「即如卿言, 誰當居此?」奐曰:「都官尚書王廓, 世有懿德, 識性敦敏, 可以居之。」太子時在側, 乃曰:「廓, 王泰之子, 不宜為太子詹事。」奐曰:「宋朝范曄即范泰之子, 亦為太子詹事, 前代不疑。」太子固爭之, 帝卒以總為詹事。總, 學之曾孫也。
甲寅, 以尚書右僕射陸繕為左僕射。帝欲以孔奐代繕, 詔已出, 太子沮之而止;更以晉陵太守王克為右僕射。
頃之, 總與太子為長夜之飲, 養良娣陳氏為女;太子亟微行, 游總家。上怒, 免總官。
周利州刺史紀王康, 驕矜無度, 繕修戎器, 陰有異謀。司錄裴融諫止之, 康殺融。丙辰, 賜康死。
丁巳, 周主如云陽。
庚申, 齊宜陽王趙彥深卒。彥深歷事累朝, 常參機近, 以溫謹著稱。既卒, 朝貴典機密者, 唯侍中、開府儀同三司斛律孝卿一人而已, 其餘皆嬖倖也。孝卿, 羌舉之子, 比於餘人, 差不貪穢。
, 八月, 乙卯, 周主還長安。
周太子伐吐谷渾, 至伏俟城而還。
宮尹鄭譯、王端等皆有寵於太子。太子在軍中多失德, 譯等皆預焉。軍還, 王軌等言之於周主。周主怒, 杖太子及譯等, 仍除譯等名, 宮臣親幸者咸被譴。太子復召譯, 戲狎如初。譯因曰:「殿下何時可得據天下?」太子悅, 益暱之。譯, 儼之兄孫也。
周主遇太子甚嚴, 每朝見, 進止與群臣無異, 雖隆寒盛暑, 不得休息;以其耆酒, 禁酒不得至東宮;有過, 輒加捶撻。嘗謂之曰:「古來太子被廢者幾人?余兒豈不堪立邪!」乃敕東宮官屬錄太子言語動作, 每月奏聞。太子畏帝威嚴, 矯情修飾, 由是過惡不上聞。
王軌嘗與小內史賀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負荷。」弼深以為然, 勸軌陳之。軌後因侍坐, 言於帝曰:「皇太子仁孝無聞, 恐不了陛下家事。愚臣短暗, 不足可信。陛下恆以賀若弼有文武奇才, 亦常以此為憂。」帝以問弼, 對曰:「皇太子養德春宮, 未聞有過。」既退, 軌讓弼曰:「平生言論, 無所不道, 今者對揚, 何得乃爾反覆?」弼曰:「此公之過也。太子, 國之儲副, 豈易發言!事有蹉跌, 便至滅族。本謂公密陳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軌默然久之, 乃曰:「吾專心國家, 遂不存私計。向者對眾, 良實非宜。」
後軌因內宴上壽, 捋帝須曰:「可愛好老公, 但恨後嗣弱耳。」先是, 帝問右宮伯宇文孝伯曰:「吾兒比來何如?」對曰:「太子比懼天威, 更無過失。」罷酒, 帝責孝伯曰:「公常語我云:『太子無過。』今軌有此言, 公為誑矣。」孝伯再拜曰:「臣聞父子之際, 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慈忍愛, 遂爾結舌。」帝知其意, 默然久之, 乃曰:「朕已委公矣, 公其勉之。」
王軌驟言於帝曰:「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帝不悅, 曰:「必天命有在, 將若之何!」楊堅聞之, 甚懼, 深自晦匿。
帝深以軌等言為然, 但漢王贊次長, 又不才, 余子皆幼, 故得不廢。
丁卯, 以司空吳明徹為南兗州刺史。
齊主如晉陽。營邯鄲宮。
九月, 戊戌, 以皇子叔彪為淮南王。
周主謂群臣曰:「朕去歲屬有疾疹, 遂不得克平逋寇。前入齊境, 備見其情, 彼之行師, 殆同兒戲。況其朝廷昏亂, 政由群小;百姓嗷然, 朝不謀夕。天與不取, 恐貽後悔。前出河外, 直為拊背, 未扼其喉。晉州本高歡所起之地, 鎮攝要重, 今往攻之, 彼必來援;吾嚴軍以待, 擊之必克。然後乘破竹之勢, 鼓行而東, 足以窮其巢穴, 混同文軌。」諸將多不願行。帝曰:「機不可失。有沮吾軍者, 當以軍法裁之!」
, 十月, 己酉, 周主自將伐齊, 以越王盛、杞公亮、隨公楊堅為右三軍, 譙王儉、大將軍竇泰、廣化公丘崇為左三軍, 齊王憲、陳王純為前軍。亮, 導之子也。
丙辰, 齊主獵於祁連池;癸亥, 還晉陽。先是, 晉州行台左丞張延雋公直勤敏, 儲偫有備, 百姓安業。疆場無虞。諸嬖倖惡而代之, 由是公私煩擾。
周主至晉州, 軍於汾曲, 遣齊王憲將精騎二萬守雀鼠谷, 陳王純步騎二萬守千里徑, 鄭公達奚震步騎一萬守統軍川, 大將軍韓明步騎五千守齊子嶺, 焉氏公尹升步騎五千守鼓鐘鎮, 涼城公辛韶步騎五千守蒲津關, 趙王招步騎一萬自華谷攻齊汾州諸城, 柱國宇文盛步騎一萬守汾水關。遣內史王誼監諸軍攻平陽城。齊行台僕射海昌王尉相貴嬰城拒守。相貴, 相願之兄也。甲子, 齊集兵晉祠。庚午, 齊主自晉陽帥諸軍趣晉州。周主日自汾曲至城下督戰, 城中窘急。庚午, 行台左丞侯子欽出降於周。壬申, 晉州刺史崔景嵩守北城, , 遣使請降於周, 王軌帥眾應之。未明, 周將北海段文振, 杖槊與數十人先登, 與景嵩同至尉相貴所, 拔佩刀劫之。城上鼓噪, 齊兵大潰, 遂克晉州, 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
齊主方與馮淑妃獵於天池, 晉州告急者, 自旦至午, 驛馬三至。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為樂, 邊鄙小小交兵, 乃是常事, 何急奏聞!」至暮, 使更至, 云「平陽已陷」, 乃奏之。齊主將還, 淑妃請更殺一圍, 齊主從之。
周齊王憲攻拔洪洞、永安二城, 更圖進取。齊人焚橋守險, 軍不得進, 乃屯永安。使永昌公椿屯雞棲原, 伐柏為庵以立營。椿, 廣之弟也。
癸酉, 齊主分軍萬人向千里徑, 又分軍出汾水關, 自帥大軍上雞棲原。宇文盛遣人告急, 齊王憲自救之。齊師退, 盛追擊, 破之。俄而椿告齊師稍逼, 憲復還救之。與齊對陳, 至夜不戰。會周主召憲還, 憲引兵夜去。齊人見柏庵在, 不之覺。明日, 始知之。齊主使高阿那肱將前軍先進, 仍節度諸軍。
甲戌, 周以上開府儀同大將軍安定梁士彥為晉州刺史, 留精兵一萬鎮之。
十一月, 己卯, 齊主至平陽。周主以齊兵新集, 聲勢甚盛, 且欲西還以避其鋒。開府儀同大將軍宇文忻諫:曰「比陛下之聖武, 乘敵人之荒縱, 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 君臣協力, 雖湯、武之勢, 未易平也。今主暗臣愚, 士無鬥志, 雖有百萬之眾, 實為陛下奉耳。」軍正京兆王紘曰:「齊失紀綱, 於茲累世。天獎周室, 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 正在今日。釋之而去, 臣所未諭。」周主雖善其言, 竟引軍還。忻, 貴之子也。
周主留齊王憲為後拒, 齊師追之, 憲與宇文忻各將百騎與戰, 斬其驍將賀蘭豹子等, 齊師乃退。憲引軍渡汾, 追及周主於玉壁。
齊師遂圍平陽, 晝夜攻之。城中危急, 樓堞皆盡, 所存之城, 尋仞而已。或短兵相接, 或交馬出入。外援不至, 眾皆震懼。梁士彥慷慨自若, 謂將士曰:「死在今日, 吾為爾先。」於是勇烈齊奮, 呼聲動地, 無不一當百。齊師少卻, 乃令妻妾、軍民、婦女, 晝夜修城, 三日而就。周主使齊王憲將兵六萬屯涑川, 遙為平陽聲援。齊人作地道攻平陽, 城陷十餘步, 將士乘勢欲入。齊主敕且止, 召馮淑妃觀之。淑妃妝點, 不時至。周人以木拒塞之, 城遂不下。舊俗相傳, 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 淑妃欲往觀之。齊主恐弩矢及橋, 乃抽攻城木造遠橋。齊主與淑妃度橋, 橋壞, 至夜乃還。癸巳, 周主還長安。甲午, 復下詔, 以齊人圍晉州, 更帥諸軍擊之。丙申, 縱齊降人使還。丁酉, 周主發長安;壬寅, 濟河, 與諸軍合。十二月, 丁未, 周主至高顯, 遣齊王憲帥所部先向平陽。戊申, 周主至平陽, 庚戌, 諸軍總集, 凡八萬人, 稍進, 逼城置陳, 東西二十餘里。
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 於城南穿塹, 自喬山屬於汾水;齊主大出兵, 陳於塹北, 周主命齊王憲馳往觀之。憲覆命曰:「易與耳, 請破之而後食。」周主悅, 曰:「如汝言, 吾無憂矣!」周主乘常御馬, 從數人巡陳, 所至輒呼主帥姓名慰勉之。將士喜於見知, 咸思自奮。將戰, 有司請換馬。周主曰:「朕獨乘良馬, 欲何之!」周主欲薄齊師, 礙塹而止。自旦至申, 相持不決。
齊主謂高阿那肱曰:「戰是邪?不戰是邪?」阿那肱曰:「吾兵雖多, 堪戰者不過十萬, 病傷及繞城樵爨者復三分居一。昔攻玉壁, 援軍來即退。今日將士, 豈勝神武時邪!不如勿戰, 卻守高梁橋。」安吐根曰:「一撮許賊, 馬上刺取, 擲著汾水中耳!」齊主意未決。諸內參曰:「彼亦天子, 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 我何為守塹示弱!」齊主曰:「此言是也。」於是填塹南引。周主大喜, 勒諸軍擊之。
兵才合, 齊主與馮淑妃並騎觀戰。東偏小卻, 淑妃怖曰:「軍敗矣!」錄尚書事城陽王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齊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橋。開府儀同三司奚長諫曰:「半進半退, 戰之常體。今兵眾全整, 未有虧傷, 陛下捨此安之!馬足一動, 人情駭亂, 不可復振。願速還安慰之!」武衛張常山自後至, 亦曰:「軍尋收訖, 甚完整。圍城兵亦不動。至尊宜回。不信臣言, 乞將內參往視。」齊主將從之。穆提婆引齊主肘曰:「此言難信。」齊主遂以淑妃北走。齊師大潰, 死者萬餘人, 軍資器械, 數百里間, 委棄山積。安德王延宗獨全軍而還。
齊主至洪洞, 淑妃方以粉鏡自玩, 後聲亂, 唱賊至, 於是復走。先是齊主以淑妃為有功勳, 將立為左皇后, 遣內參詣晉陽取皇后服御禕翟等。至是, 遇於中塗, 齊主為按轡, 命淑妃著之, 然後去。
辛亥, 周主入平陽。梁士彥見周主, 持周主須而泣曰:「臣幾不見陛下!」周主亦為之流涕。
周主以將士疲倦, 欲引還。士彥叩馬諫曰:「今齊師遁散, 眾心皆動。因其懼而攻之, 其勢必舉。」周主從之, 執其手曰:「余得晉州, 為平齊之基, 若不固守, 則大事不成。朕無前憂, 唯慮後變, 汝善為我守之!」遂帥諸將追齊師。諸將固請西還, 周主曰:「縱敵患生。卿等若疑, 朕將獨往。」諸將乃不敢言。癸丑, 至汾水關。齊主入晉陽, 憂懼不知所之。甲寅, 齊大赦。齊主問計於朝臣, 皆曰:「宜省賦息役, 以慰民心;收遺兵, 背城死戰, 以安社稷。」齊主欲留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守晉陽, 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 則奔突厥, 群臣皆以為不可, 帝不從。
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等宿衛近臣三十餘人西奔周軍, 周主封賞各有差。
高阿那肱所部兵尚一萬, 守高壁, 餘眾保洛女砦。周主引軍向高壁, 阿那肱望風退走。齊王憲攻洛女砦, 拔之。有軍士告稱阿那肱遣臣招引西軍, 齊主令侍中斛律孝卿檢校, 孝卿以為妄。還, 至晉陽, 阿那肱腹心復告阿那肱謀反, 又以為妄, 斬之。
乙卯, 齊主詔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募兵。延宗入見, 齊主告以欲向北朔州, 延宗泣諫, 不從, 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於北朔州。
丙辰, 周主與齊王憲會於介休。齊開府儀同三司韓建業舉城降, 以為上柱國, 封郇公。
是夜, 齊主欲遁去, 諸將不從。丁巳, 周師至晉陽。齊主復大赦, 改元隆化。以安德王延宗為相國、并州刺史, 總山西兵, 謂曰:「并州兄自取之, 兒今去矣!」延宗曰:「陛下為社稷勿動。臣為陛下出死力戰, 必能破之。」穆提婆曰:「至尊計已成, 王不得輒沮!」齊主乃夜斬五龍門而出, 欲奔突厥, 從官多散。領軍梅勝郎叩馬諫, 乃回向鄴。時唯高阿那肱等十餘騎從, 廣寧王孝珩、襄城王彥道繼至, 得數十人與俱。
穆提婆西奔周軍, 陸令萱自殺, 家屬皆誅沒。周主以提婆為柱國、宜州刺史。下詔諭齊群臣曰:「若妙盡人謀, 深達天命, 官榮爵賞, 各有加隆。或我之將卒, 逃逸彼朝, 無問貴賤, 皆從蕩滌。」自是齊臣降者相繼。
, 齊高祖為魏丞相, 以唐邕典外兵曹, 太原白建典騎兵曹, 皆以善書計、工簿帳受委任。及齊受禪, 諸司咸歸尚書;唯二曹不廢, 更名二省。邕官至錄尚書事, 建官至中書令, 常典二省, 世稱「唐、白」。邕兼領度支, 與高阿那肱有隙, 阿那肱譖之, 齊主敕侍中斛律孝卿總知騎兵、度支。孝卿事多專決, 不復詢稟。邕自以宿舊習事, 為孝卿所輕, 意甚鬱鬱。及齊主還鄴, 邕遂留晉陽。并州將帥請於安德王延宗曰:「王不為天子, 諸人實不能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 戊午, 即皇帝位。下詔曰:「武平孱弱, 政由宦豎, 斬關夜遁, 莫知所之。王公卿士, 猥見推逼, 今祗承寶位。」大赦, 改元德昌。以晉昌王唐邕為宰相, 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干子、右衛大將軍段暢、開府儀同三司韓骨胡等為將帥。敬顯, 貸文之子也。眾聞之, 不召而至者, 前後相屬。延宗發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將士, 籍沒內參十餘家。齊主聞之, 謂近臣曰:「我寧使周得并州, 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 皆親執手稱名, 流涕嗚咽, 眾爭為死;童兒女子, 亦乘屋攘袂, 投磚石以禦敵。
己未, 周主至晉陽。庚申, 齊主入鄴。周軍圍晉陽, 四合如黑云。安德王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 和阿干子、段暢拒城東, 自帥眾拒齊王憲於城北。延宗素肥, 前如偃, 後如伏, 人常笑之。至是, 奮大槊往來督戰, 勁捷若飛, 所向無前。和阿干子、段暢以千騎奔周軍。周主攻東門, 際昏, 遂入之, 進焚佛寺。延宗、敬顯自門入, 夾擊之。周師大亂, 爭門, 相填壓, 塞路不得進。齊人從後斫刺, 死者二千餘人。周主左右略盡, 自拔無路。承御上士張壽牽馬首, 賀拔伏恩以鞭拂其後, 崎嶇得出。齊人奮擊, 幾中之。城東道厄曲, 伏恩及降者皮子信導之, 僅得免, 時已四更。延宗謂周主為亂兵所殺, 使於積屍中求長鬣者, 不得。時齊人既捷。入坊飲酒, 盡醉臥, 延宗不復能整。
周主出城, 饑甚, 欲遁去, 諸將亦多勸之還。宇文忻勃然進曰:「陛下自克晉州, 乘勝至此。今偽主奔波, 關東響震, 自古行兵, 未有若斯之盛。昨日破城, 將士輕敵, 微有不利, 何足為懷!丈夫當死中求生, 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 奈何棄之而去!」齊王憲、柱國王誼亦以為去必不免, 段暢等又盛言城內空虛。周主乃駐馬, 鳴角收兵, 俄頃復振。辛酉, , 還攻東門, 克之。延宗戰力屈, 走至城北, 周人擒之。周主下馬執其手, 延宗辭曰:「死人手, 何敢迫至尊!」周主曰:「兩國天子, 非有怨惡, 直為百姓來耳。終不相害, 勿怖也。」使復衣帽而禮之。唐邕等皆降於周。獨莫多婁敬顯奔鄴, 齊主以為司徒。
延宗初稱尊號, 遣使修啟於瀛州刺史任城王湝, 曰:「至尊出奔, 宗廟事重, 群公勸迫, 權主號令。事寧, 終歸叔父。」湝曰:「我人臣, 何容受此啟!」執使者關送鄴。
壬戌, 周主大赦, 削除齊制。收禮文武之士。
, 鄴伊婁謙聘於齊, 其參軍高遵以情輸於齊, 齊人拘之於晉陽。周主既克晉陽, 召謙, 勞之。執遵付謙, 任其報復。謙頓首, 請赦之, 周主曰:「卿可聚眾唾面, 使其知愧。」謙曰:「以遵之罪, 又非唾面可責。」帝善其言而止。謙待遵如初。
臣光曰:賞有功, 誅有罪, 此人君之任也。高遵奉使異國, 漏洩大謀, 斯叛臣也。周高祖不自行戮, 乃以賜謙, 使之復怨, 失政刑矣!孔子謂以德報怨者, 何以報德?為謙者, 宜辭而不受, 歸諸有司, 以正典刑。乃請而赦之以成其私名, 美則美矣, 亦非公義也。
齊主命立重賞以募戰士, 而竟不出物。廣寧王孝珩請「使任城王湝將幽州道兵入土門, 揚聲趣并州, 獨孤永業將洛州道兵入潼關, 揚聲趣長安, 臣請將京畿兵出滏口, 鼓行逆戰。敵聞南北有兵, 自然逃潰。」又請出宮人珍寶賞將士, 齊主不悅。斛律孝卿請齊主親勞將士, 為之撰辭, 且曰:「宜慷慨流涕, 以感激人心。」齊主既出, 臨眾, 將令之, 不復記所受言, 遂大笑, 左右亦笑。將士怒曰:「身尚如此, 吾輩何急!」皆無戰心。於是自大丞相已下, 太宰、三師、大司馬、大將軍、三公等官, 並增員而授, 或三或四, 不可勝數。
朔州行台僕射高勱將兵侍衛太后、太子, 自土門道還鄴。時宦官儀同三司苟子溢猶恃寵縱暴, 民間雞彘, 縱鷹犬搏噬取之;勱執以徇, 將斬之;太后救之, 得免。或謂勱曰:「子溢之徒, 言成禍福, 獨不慮後患邪?」勱攘袂曰:「今西寇已據并州, 達官率皆委叛, 正坐此輩濁亂朝廷。若得今日斬之, 明日受誅, 亦無所恨!」勱, 岳之子也。甲子, 齊太后至鄴。
丙寅, 周主出齊宮中珍寶服玩及宮女二千人, 班賜將士, 加立功者官爵各有差。周主問高延宗以取鄴之策, 辭曰:「此非亡國之臣所及。」強問之, 乃曰:「若任城工據鄴, 臣不能知。若今主自守, 陛下兵不血刃。」癸酉, 周師趣鄴, 命齊王憲先驅, 以上柱國陳王純為并州總管。
齊主引諸貴臣入硃雀門, 賜酒食, 問以御周之策, 人人異議, 齊主不知所從。是時人情恟懼, 莫有鬥心, 朝士出降, 晝夜相屬。高勱曰:「今之叛者, 多是貴人, 至於卒伍, 猶未離心。請追五品已上家屬, 置之三台, 因脅之以戰, 若不捷, 則焚台。此曹顧惜妻子, 必當死戰。且王師頻北, 賊徒輕我, 今背城一決, 理必破之。」齊主不能用。望氣者言, 當有革易。齊主引尚書令高元海等議, 依天統故事, 禪位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