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十四】
起昭陽協洽, 盡閼逢敦牂, 凡十二年。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天漢三年(癸未, 公元前九八年)
春, 二月, 王卿有罪自殺, 以執金吾杜周為御史大夫。
初榷酒酤。
三月, 上行幸泰山, 脩封, 祀明堂, 因受計。還, 祠常山, 瘞玄玉。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者終無有驗, 而公孫卿猶以大人跡為解。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 然猶羈縻不絕, 冀遇其真。自此之後,
方士言神祠者彌眾, 然其效可睹矣。
夏, 四月, 大旱。赦天下。
秋, 匈奴入雁門。太守坐畏愞棄市。
天漢四年(甲申, 公元前九七年)
春, 正月, 朝諸侯王於甘泉宮。
發天下七科謫及勇敢士, 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將騎六萬、步兵七萬出朔方;強弩都尉路博德將萬餘人與貳師會;游擊將軍韓說將步兵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公孫敖將騎萬、步兵三萬人出雁門。匈奴聞之, 悉遠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單于以兵十萬待水南, 與貳師接戰。貳師解而引歸, 與單于連鬥十餘日。游擊無所得。因杅與左賢王戰, 不利, 引歸。
時上遣敖深入匈奴迎李陵, 敖軍無功還,
因曰:「捕得生口, 言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 故臣無所得。」上於是族陵家。既而聞之, 乃漢將降匈奴者李緒, 非陵也。陵使人刺殺緒。大閼氏欲殺陵, 單于匿之北方。大閼氏死, 乃還。單于以女妻陵, 立為右校王, 與衛律皆貴用事。衛律常在單于左右;陵居外, 有大事乃入議。
夏, 四月, 立皇子髆為昌邑王。
太始元年(乙酉, 公元前九六年)
春, 正月, 公孫敖坐妻為巫蠱要斬。
徙郡國豪桀於茂陵。
夏, 六月, 赦天下。
是歲, 匈奴且鞮侯單于死。有兩子, 長為左賢王, 次為左大將。左賢王未至, 貴人以為有病, 更立左大將為單于。左賢王聞之, 不敢進。左大將使人召左賢王而讓位焉。左賢王辭以病, 左大將不聽, 謂曰:「即不幸死, 傳之於我。」左賢王許之, 遂立, 為狐鹿姑單于。以左大將為左賢王, 數年, 病死;其子先賢撣不得代, 更以為日逐王。單于自以其子為左賢王。
太始二年(丙戌, 公元前九五年)
春, 正月, 上行幸回中。
杜周卒, 光祿大夫暴勝之為御史大夫。
秋, 旱。
趙中大夫白公奏穿渠引涇水, 首起谷口,
尾入櫟陽, 注渭中, 袤二百里, 溉田四千五百餘頃, 因名曰白渠;民得其饒。
太始三年(丁亥, 公元前九四年)
春, 正月, 上行幸甘泉宮。二月, 幸東海, 獲赤雁。幸琅邪, 禮日成山, 登之罘, 浮大海而還。
是歲, 皇子弗陵生。弗陵母曰河間趙倢伃,
居鉤弋宮, 任身十四月而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 今鉤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
臣光曰:為人君者, 動靜舉措不可不慎,
發於中必形於外, 天下無不知之。當是時也, 皇后、太子皆無恙, 而命鉤弋之門曰堯母, 非名也。是以奸人逆探上意, 知其奇愛少子, 欲以為嗣, 遂有危皇后、太子之心, 卒成巫蠱之禍, 悲夫!
趙人江充為水衡都尉。初, 充為趙敬肅王客, 得罪於太子丹, 亡逃;詣闕告趙太子陰事, 太子坐廢。上召充入見。充容貌魁岸, 被服輕靡, 上奇之;與語政事, 大悅, 由是有寵, 拜為直指繡衣使者, 使督察貴戚、近臣逾侈者。充舉劾無所避, 上以為忠直, 所言皆中意。嘗從上甘泉,
逢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 充以屬吏。太子聞之, 使人謝充曰:「非愛車馬, 誠不欲令上聞之, 以教敕亡素者, 唯江君寬之。」充不聽, 遂白奏, 上曰:「人臣當如是矣!」大見信用, 威震京師。
太始四年(戊子, 公元前九三年)
春, 三月, 上行幸泰山。壬午, 祀高祖於明堂以配上帝, 因受計。癸未,
祀孝景皇帝於明堂。甲申, 修封。丙戌, 禪石閭。夏, 四月, 幸不其。五月, 還, 幸建章宮, 赦天下。
冬, 十月, 甲寅晦, 日有食之。
十二月, 上行幸雍, 祠五畤。西至安定、北地。
征和元年(己丑, 公元前九二年)
春, 正月, 上還, 幸建章宮。
三月, 趙敬肅王彭祖薨。彭祖取江都易王所幸淖姬, 生男, 號淖子。時淖姬兄為漢宦者, 上召問:「淖子何如?」對曰:「為人多欲。」上曰:「多欲不宜君國子民。」問武始侯昌, 曰:「無咎無譽。」上曰:「如是可矣。」遣使者立昌為趙王。
夏, 大旱。
上居建章宮, 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
疑其異人, 命收之。男子捐劍走, 逐之弗獲。上怒, 斬門候。冬, 十一月, 發三輔騎士大搜上林, 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巫蠱始起。
丞相公孫賀夫人君孺, 衛皇后姊也, 賀由是有寵。賀子敬聲代父為太僕, 驕奢不奉法, 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發覺, 下獄。是時詔捕陽陵大俠朱安世甚急, 賀自請逐捕安世以贖敬聲罪, 上許之。後果得安世。安世笑曰:「丞相禍及宗矣!」遂從獄中上書, 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 使巫當馳道埋偶人, 祝詛上, 有惡言。」
征和二年(庚寅, 公元前九一年)
春, 正月, 下賀獄, 案驗;父子死獄中, 家族。以涿郡太守劉屈氂為左丞相, 封澎侯。屈氂, 中山靖王子也。
夏, 四月, 大風, 發屋折木。
閏月, 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及皇后弟子長平侯伉皆坐巫蠱誅。
上行幸甘泉。
初, 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 甚愛之。及長, 性仁恕溫謹, 上嫌其材能少, 不類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閎, 李姬生子旦、胥, 李夫人生子髆, 皇后、太子寵浸衰, 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覺之, 謂大將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 加四夷侵陵中國, 朕不變更制度, 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 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 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 必能安天下, 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
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 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皇后聞之, 脫簪請罪。太子每諫證伐四夷, 上笑曰:「吾當其勞, 以逸遺汝, 不亦可乎!」
上每行幸, 常以後事付太子, 宮內付皇后。有所平決, 還, 白其最, 上亦無異, 有時不省也。上用法嚴, 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 多所平反, 雖得百姓心, 而用法大臣皆不悅。皇后恐久獲罪, 每戒太子, 宜留取上意, 不應擅有所縱捨。上聞之, 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 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多黨與, 故太子譽少而毀多。衛青薨後, 臣下無復外家為據, 競欲構太子。
上與諸子疏, 皇后希得見。太子嘗謁皇后,
移日乃出。黃門蘇文告上曰:「太子與宮人戲。」上益太子宮人滿二百人。太子後知之, 心銜文。文與小黃門常融、王弼等常微伺太子過, 輒增加白之。皇后切齒, 使太子白誅文等。太子曰:「第勿為過, 何畏文等!上聰明, 不信邪佞, 不足憂也」上嘗小不平, 使常融召太子, 融言「太子有喜色」,
上嘿然。及太子至, 上察其貌, 有涕泣處, 而佯語笑, 上怪之;更微問, 知其情, 乃誅融。皇后亦善自防閒, 避嫌疑, 雖久無寵, 尚被禮遇。
是時, 方士及諸神巫多聚京師, 率皆左道惑眾, 變幻無所不為。女巫往來宮中, 教美人度厄, 每屋輒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恚詈, 更相告訐, 以為祝詛上, 無道。上怒, 所殺後宮延及大臣, 死者數百人。上心既以為疑, 嘗晝寢,
夢木人數千持杖欲擊上, 上驚寤, 因是體不平, 遂苦忽忽善忘。江充自以與太子及衛氏有隙, 見上年老, 恐晏駕後為太子所誅, 因是為奸, 言上疾祟在巫蠱。於是上以充為使者, 治巫蠱獄。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 捕蠱及夜祠、視鬼, 染污令有處, 輒收捕驗治, 燒鐵鉗灼, 強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 吏輒劾以為大逆無道;自京師、三輔連及郡、國, 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
是時, 上春秋高, 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有與無, 莫敢訟其冤者。充既知上意, 因胡巫檀何言:「宮中有蠱氣, 不除之, 上終不差。」上乃使充入宮,
至省中, 壞御座, 掘地求蠱;又使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助充。充先治後宮希幸夫人, 以次及皇后、太子宮, 掘地縱橫, 太子、皇后無復施床處。充云:「於太子宮得木人尤多, 又有帛書, 所言不道;當奏聞。」太子懼, 問少傅石德。德懼為師傅並誅, 因謂太子曰:「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氏皆坐此, 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 不知巫置之邪,
將實有也, 無以自明。可矯以節收捕充等系獄, 窮治其奸詐。且上疾在甘泉, 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 而奸臣如此, 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邪?」太子曰:「吾人子, 安得擅誅!不如歸謝, 幸得無罪。」太子將往之甘泉, 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計不知所出, 遂從石德計。秋, 七月, 壬午, 太子使客詐為使者, 收捕充等。按道侯說疑使者有詐, 不肯受詔, 客格殺說。太子自臨斬充,
罵曰:「趙虜!前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亂吾父子也!」又炙胡巫上林中。
太子使舍人無且持節夜入未央宮殿長秋門, 因長御倚華具白皇后, 發中廄車載射士, 出武庫兵, 發長樂宮衛卒。長安擾亂, 言太子反。蘇文迸走, 得亡歸甘泉, 說太子無狀。上曰:「太子必懼, 又忿充等, 故有此變。」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進, 歸報云:「太子反已成, 欲斬臣, 臣逃歸。」上大怒。丞相屈氂聞變, 挺身逃, 亡其印綬, 使長史乘疾置以聞。上問:「丞相何為?」對曰:「丞相秘之, 未敢發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 何謂秘也!丞相無周公之風矣, 周公不誅管、蔡乎!」乃賜丞相璽書曰:「捕斬反者, 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 毋接短兵, 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 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 疑有變;奸臣欲作亂。」上於是從甘泉來, 幸城西建章宮, 詔發三輔近縣兵, 部中二千石以下, 丞相兼將之。太子亦遣使者矯制赦長安中都官囚徒, 命少傅石德及賓客張光等分將;使長安囚如侯持節發長水及宣曲胡騎, 皆以裝會。侍郎馬通使長安, 因追捕如侯, 告胡人曰:「節有詐, 勿聽也!」遂斬如侯, 引騎入長安;又發楫棹士以予大鴻臚商丘成。初, 漢節純赤, 以太子持赤節, 故更為黃旄加上以相別。
太子立車北軍南門外, 召護北軍使者任安,
與節, 令發兵。安拜受節;入, 閉門不出。太子引兵去, 驅四市人凡數萬眾, 至長樂西闕下, 逢丞相軍, 合戰五日, 死者數萬人, 血流入溝中。民間皆雲太子反, 以故眾不附太子, 丞相附兵浸多。
庚寅, 太子兵敗, 南奔覆盎城門。司直田仁部閉城門, 以為太子父子之親, 不欲急之, 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斬仁, 御史大夫暴勝之謂丞相曰:「司直, 吏二千石, 當先請, 奈何擅斬之!」丞相釋仁。上聞而大怒, 下吏責問御史大夫曰:「司直縱反者, 丞相斬之, 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勝之惶恐, 自殺。詔遣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奉策收皇后璽綬, 后自殺。上以為任安老吏, 見兵事起,
欲坐觀成敗, 見勝者合從之, 有兩心, 與田仁皆要斬。上以馬通獲如侯, 長安男子景建從通獲石德, 商丘成力戰獲張光, 封通為重合侯, 建為德侯, 成為秺侯。諸太子賓客嘗出入宮門, 皆坐誅;其隨太子發兵, 以反法族, 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 始置屯兵長安諸城門。
上怒甚, 群下憂懼, 不知所出。壺關三老茂上書曰:「臣聞父者猶天, 母者猶地, 子猶萬物也, 故天平, 地安, 物乃茂成;父慈, 母愛, 子乃孝順。今皇太子為漢適嗣, 承萬世之業, 體祖宗之重, 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
布衣之人, 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 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 造飾奸詐, 群邪錯繆, 是以親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見上, 退則困於亂臣, 獨冤結而無告, 不忍忿忿之心, 起而殺充, 恐懼逋逃, 子盜父兵, 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詩》曰:『營營青蠅, 止於籓。愷悌君子, 無信讒言。讒言罔極, 交亂四國。』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 天下莫不聞。陛下不省察, 深過太子,
發盛怒, 舉大兵而求之, 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 辯士不敢說, 臣竊痛之!唯陛下寬心慰意, 少察所親, 毋患太子之非, 亟罷甲兵, 無令太子久亡!臣不勝惓惓, 出一旦之命, 待罪建章宮下!」書奏, 天子感寤, 然尚未顯言赦之也。
太子亡, 東至湖, 藏匿泉鳩裡;主人家貧, 常賣屨以給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 聞其富贍, 使人呼之而發覺。八月, 辛亥。吏圍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脫, 即入室距戶自經。山陽男子張富昌為卒, 足蹋開戶, 新安令史李壽趨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鬥死, 皇孫二人皆並遇害。上既傷太子, 乃封李壽為邘侯, 張富昌為題侯。
初, 上為太子立博望苑, 使通賓客, 從其所好, 故賓客多以異端進者。
臣光曰:古之明王教養太子, 為之擇方正敦良之士, 以為保傅、師友, 使朝夕與之遊處。左右前後無非正人, 出入起居無非正道, 然猶有淫放邪僻而陷於禍敗者焉, 今乃使太子自通賓客, 從其所好。夫正直難親, 諂諛易合, 此固中人之常情, 宜太子之不終也!
癸亥, 地震。
九月, 商丘成為御史大夫。
立趙敬肅王小子偃為平干王。
匈奴入上谷, 五原, 殺掠吏民。
征和三年(辛卯, 公元前九零年)
春, 正月, 上行幸雍, 至安定、北地。
匈奴入五原、酒泉, 殺兩都尉。三月, 遣李廣利將七萬人出五原, 商丘成將二萬人出西河, 馬通將四萬騎出酒泉, 擊匈奴。
夏, 五月, 赦天下。
匈奴單于聞漢兵大出, 悉徙其輜重北邸郅居水;左賢王驅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 居兜銜山;單于自將精兵渡姑且水。商丘成軍至, 追邪徑, 無所見, 還。匈奴使大將與李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 轉戰九日, 至蒲奴水;虜不利, 還去。馬通軍至天山, 匈奴使大將偃渠將二萬餘騎要漢兵, 見漢兵強, 引去;通無所得失。是時, 漢恐車師遮馬通軍, 遣開陵侯成娩將樓蘭、尉犁、危須等六國兵共圍車師, 盡得其王民眾而還。貳師將軍出塞, 匈奴使右大都尉與衛律將五千騎要擊漢軍於夫羊句山峽, 貳師擊破之, 乘勝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奔走, 莫敢距敵。
初, 貳師之出也, 丞相劉屈氂為祖道, 送至渭橋。廣利曰:「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 君侯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 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氂子妻, 故共欲立焉。會內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祝詛上及與貳師共禱祠, 欲令昌邑王為帝」, 按驗, 罪至大逆不道。六月, 詔載屈氂廚車以徇, 要斬東市, 妻子梟首華陽街;貳師妻子亦收。貳師聞之, 憂懼, 其掾胡亞夫亦避罪從軍, 說貳師曰:「夫人、室家皆在吏, 若還, 不稱意, 適與獄會, 郅居以北, 可復得見乎!」貳師由是狐疑, 深入要功, 遂北至郅居水上。虜已去,
貳師遣護軍將二萬騎度郅居之水, 逢左賢王、左大將將二萬騎, 與漢軍合戰一日, 漢軍殺左大將, 虜死傷甚眾。軍長史與決眭都尉輝渠侯謀曰:「將軍懷異心, 欲危眾求功, 恐必敗。」謀共執貳師。貳師聞之, 斬長史, 引兵還至燕然山。單于知漢軍勞倦, 自將五萬騎遮擊貳師, 相殺傷甚眾;夜,
塹漢軍前, 深數尺, 從後急擊之, 軍大亂;貳師遂降。單于素知其漢大將, 以女妻之, 尊寵在衛律上。宗族遂滅。
秋, 蝗。
九月, 故城父令公孫勇與客胡倩等謀反,
倩詐稱光祿大夫, 言使督盜賊;淮陽太守田廣明覺知, 發兵捕斬焉。公孫勇衣繡衣、乘駟馬車至圉;圉守尉魏不害等誅之。封不害等四人為侯。
吏民以巫蠱相告言者, 案驗多不實。上頗知太子惶恐無它意, 會高寢郎田千秋上急變, 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 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 當何罪哉!臣嘗夢一白頭翁教臣言。」上乃大感寤, 召見千秋, 謂曰:「父子之間, 人所難言也, 公獨明其不然。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 公當遂為吾輔佐。」立拜千秋為大鴻臚, 而族滅江充家, 焚蘇文於橫橋上, 及泉鳩裡加兵刃於太子者, 初為北地太守, 後族。上憐太子無辜,
乃作思子宮, 為歸來望思之台於湖, 天下聞而悲之。
征和四年(壬辰, 公元前八九年)
春, 正月, 上行幸東萊, 臨大海, 欲浮海求神山。群臣諫, 上弗聽;而大風晦冥, 海水沸湧。上留十餘日, 不得御樓船,
乃還。
二月, 丁酉, 雍縣無雲, 如雷者三, 隕石二, 黑如黳。
三月, 上耕於距定。還, 幸泰山, 脩封。庚寅, 祀於明堂。癸己, 禪石閭, 見群臣, 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 所為狂悖, 使天下愁苦, 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 糜費天下者, 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眾, 而無顯功, 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大鴻臚言是也。」於是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後上每對群臣自歎:「向時愚惑, 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 盡妖妄耳!節食服藥, 差可少病而已。」夏, 六月, 還, 幸甘泉。
丁巳, 以大鴻臚田千秋為丞相, 封富民侯。千秋無它材能, 又無伐閱功勞, 特以一言寤意, 數月取宰相, 封侯, 世未嘗有也。然為人敦厚有智,
居位自稱, 逾於前後數公。
先是搜粟都尉桑弘羊與丞相、御史奏言:「輪台東有溉田五千頃以上, 可遣屯田卒, 置校尉三人分護, 益種五穀;張掖、酒泉遣騎假司馬為斥候;募民壯健敢徙者詣田所, 益墾溉田, 稍築列亭, 連城而西, 以威西國, 輔烏孫。」上乃下詔, 深陳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 助邊用, 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遣卒田輪台。輪台西於車師千餘里, 前開陵侯擊車師時, 雖勝, 降其王, 以遼遠乏食, 道死者尚數千人, 況益西乎!曩者朕之不明, 以軍候弘上書, 言『匈奴縛馬前後足置城下, 馳言「秦人, 我匄若馬, 」』又, 漢使者久留不還, 故興遣貳師將軍, 欲以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與謀, 參以蓍、龜, 不吉不行。乃者以縛馬書遍視丞相、御史、二千石、諸大夫、郎、為文學者, 乃至郡、屬國都尉等, 皆以『虜自縛其馬, 不祥甚哉!』或以為『欲以見強, 夫不足者視人有餘。』公車方士、太史、治星、望氣及太卜龜蓍皆以為『吉, 匈奴必破, 時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將, 於鬴山必克。卦, 諸將貳師最吉。』故朕親發貳師下鬴山, 詔之必毋深入。今計謀、卦兆皆反繆。重合侯得虜候者, 乃言『縛馬者匈奴詛軍事也。』匈奴常言『漢極大, 然不耐飢渴, 失一狼, 走千羊。』乃者貳師敗, 軍士死略離散, 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台, 欲起亭隧, 是擾勞天下, 非所以優民也, 朕不忍聞!大鴻臚等又議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 明封侯之賞以報忿, 此五伯所弗為也。且匈奴得漢降者常提掖搜索, 問以所聞, 豈得行其計乎!當今務在禁苛暴, 止擅賦, 力本農, 修馬復令, 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郡國二千石各上進畜馬方略補邊狀, 與計對。」
由是不復出軍, 而封田千秋為富民侯, 以明休息, 思富養民也。又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過能為代田, 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 以教民, 用力少而得穀多, 民皆便之。
臣光曰:天下信未嘗無士也!武帝好四夷之功, 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 闢土廣地, 無不如意。及後息民重農,
而趙過之儔教民耕耘, 民亦被其利。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別, 而士輒應之, 誠使武帝兼三王之量以興商、周之治, 其無三代之臣乎!
秋, 八月, 辛酉晦, 日有食之。
衛律害貳師之寵, 會匈奴單于母閼氏病,
律飭胡巫言:「先單于怒曰:『胡故時祠兵, 常言得貳師以社, 何故不用?』」於是收貳師。貳師罵曰:「我死必滅匈奴!」遂屠貳師以祠。
後元元年(癸巳, 公元前八八年)
春, 正月, 上行幸甘泉, 郊泰畤;遂幸安定。
昌邑哀王髆薨。
二月, 赦天下。
夏, 六月, 商丘成坐祝詛自殺。
初, 侍中僕射馬何羅與江充相善。及衛太子起兵, 何羅弟通以力戰封重合侯。後上夷滅充宗族、黨與, 何羅兄弟懼及, 遂謀為逆。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視其志意有非常, 心疑之, 陰獨察其動靜, 與俱上下。何羅亦覺日磾意, 以故久不得發。是時上行幸林光宮, 日磾小疾臥廬, 何羅與通及小弟安成矯制夜出, 共殺使者, 發兵。明旦, 上未起, 何羅無何從外入。日磾奏廁, 心動, 立入, 坐內戶下。須臾, 何羅袖白刃從東廂上, 見日磾, 色變;走趨臥內, 欲入, 行觸寶瑟, 僵。日磾得抱何羅, 因傳曰:「馬何羅反!」上驚起。左右拔刃欲格之, 上恐並中日磾, 止勿格。日磾投何羅殿下, 得禽縛之。窮治, 皆伏辜。
秋, 七月, 地震。
燕王旦自以次第當為太子, 上書求入宿衛。上怒, 斬其使於北闕;又坐藏匿亡命, 削良鄉、安次、文安三縣。上由是惡旦。旦辯慧博學, 其弟廣陵王胥, 有勇力, 而皆動作無法度, 多過失, 故上皆不立。
時鉤弋夫人之子弗陵, 年數歲, 形體壯大, 多知, 上奇愛之, 心欲立焉;以其年稚, 母少, 猶與久之。欲以大臣輔之, 察群臣, 唯奉車都尉、光祿大夫霍光, 忠厚可任大事, 上乃使黃門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後數日, 帝譴責鉤弋夫人。夫人脫簪珥, 叩頭。帝曰:「引持去, 送掖庭獄!」夫人還顧, 帝曰:「趣行, 汝不得活!」卒賜死。頃之, 帝閒居, 問左右曰:「外人言雲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 何去其母乎?』」帝曰:「然, 是非兒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 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 淫亂自恣, 莫能禁也。汝不聞呂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後元二年(甲午, 公元前八七年)
春, 正月, 上朝諸侯王於甘泉宮。二月, 行幸盩厔五柞宮。
上病篤, 霍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 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 君行周公之事。」光頓首讓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 外國人, 不如光;且使匈奴輕漢矣!」乙丑, 詔立弗陵為皇太子, 時年八歲。丙寅, 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 日磾為車騎將軍, 太僕上官桀為左將軍,
受遺詔輔少主, 又以搜粟都尉桑弘羊為御史大夫, 皆拜臥內床下。光出入禁闥二十餘年, 出則奉車, 入侍左右, 小心謹慎, 未嘗有過。為人沈靜詳審, 每出入、下殿門, 止進有常處, 郎、僕射竊識視之, 不失尺寸。日磾在上左右, 目不忤視者數十年;賜出宮女, 不敢近;上欲內其女後宮, 不肯;其篤慎如此, 上尤奇異之。日磾長子為帝弄兒, 帝甚愛之, 其後弄兒壯大, 不謹, 自殿下與宮人戲;日磾適見之, 惡其淫亂, 遂殺弄兒。上聞之, 大怒, 日磾頓首謝, 具言所以殺弄兒狀。上甚哀, 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上官桀始以材力得幸, 為未央廄令;上嘗體不安, 及愈, 見馬, 馬多瘦, 上大怒曰:「令以我不復見馬邪!」欲下吏。桀頓首曰:「臣聞聖體不安, 日夜憂懼, 意誠不在馬。」言未卒, 泣數行下。上以為愛己, 由是親近, 為侍中, 稍遷至太僕。三人皆上素所愛信者, 故特舉之, 授以後事。丁卯, 帝崩於五柞宮;入殯未央宮前殿。
帝聰明能斷, 善用人, 行法無所假貸。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 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 上許之。隆慮主卒, 昭平君日驕, 醉殺主傅, 系獄;廷尉以公主子上請。左右人人為言:「前又入贖, 陛下許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 死, 以屬我。」於是為之垂涕, 歎息良久,
曰:「法令者, 先帝所造也, 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 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萬民。」乃可其奏, 哀不能自止, 左右盡悲, 待詔東方朔前上壽, 曰:「臣聞聖王為政, 賞不避仇讎, 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 王道蕩蕩。』此二者, 五帝所重, 三王所難也, 陛下行之, 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歲壽!」上初怒朔, 既而善之, 以朔為中郎。
班固贊曰:漢承百王之弊, 高祖撥亂反正,
文、景務在養民, 至於稽古禮文之事, 猶多闕焉。孝武初立, 卓然罷黜百家, 表章《六經》, 遂疇咨海內, 舉其俊茂, 與之立功;興太學, 修郊祀, 改正朔, 定歷數, 協音律, 作詩樂, 建封禪, 禮百神, 紹周後, 號令文章, 煥焉可述, 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 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 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臣光曰:孝武窮奢極欲, 繁刑重斂, 內侈宮室, 外事四夷, 信惑神怪, 巡遊無度, 使百姓疲敝, 起為盜賊, 其所以異於秦始皇者無幾矣。然秦以之亡, 漢以之興者, 孝武能尊先王之道, 知所統守, 受忠直之言, 惡人欺蔽, 好賢不倦, 誅賞嚴明, 晚而改過, 顧托得人, 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
戊辰, 太子即皇帝位。帝姊鄂邑公主共養省中,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共領尚書事。光輔幼主, 政自己出, 天下想聞其風采。殿中嘗有怪, 一夜,
群臣相驚, 光召尚符璽郎, 欲收取璽。郎不肯授, 光欲奪之。郎按劍曰:「臣頭可得, 璽不可得也!」光甚誼之。明日, 詔增此郎秩二等。眾庶莫不多光。
三月, 甲辰, 葬孝武皇帝於茂陵。
夏, 六月, 赦天下。
秋, 七月, 有星孛於東方。
濟北王寬坐禽獸行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