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55

【漢紀四十七】
起閼逢執徐, 盡柔兆敦牂, 凡三年。
孝桓皇帝中延熹七年(甲辰, 公元一六四年)

, 二月, 丙戌, 邟鄉忠侯黃瓊薨。將葬, 四方遠近名士會者六七千人。
, 瓊之教授於家。徐稚從之咨訪大義, 及瓊貴, 稚絕不復交。至是, 稚往吊之, 進酹, 哀哭而去, 人莫知者。諸名士推問喪宰, 宰曰:「先時有一書生來, 衣粗薄而哭之哀, 不記姓字。」眾曰:「必徐孺子也。」於是選能言者陳留茅容輕騎追之, 及於塗。容為沽酒市肉, 稚為飲食。容問國家之事, 稚不答。更問稼穡之事, 稚乃答之。容還, 以語諸人, 或曰:「孔子云:『可與言而不與言, 失人。』然則孺子其失人乎?」太原郭泰曰:「不然。孺子之為人, 清潔高廉, 饑不可得食, 寒不可得衣, 而為季偉飲酒食肉, 此為已知季偉之賢故也。所以不答國事者, 是其智可及, 其愚不可及也。」
泰博學, 善談論。初游雒陽, 時人莫識, 陳留符融一見嗟異, 因以介於河南尹李膺。膺與相見, 曰:「吾見士多矣, 未有如郭林宗者也。其聰識通朗, 高雅密博, 今之華夏, 鮮見其儔。」遂與為友, 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 衣冠諸儒送至河上, 車數千兩, 膺唯與泰同舟而濟, 眾賓望之, 以為神仙焉。泰性明知人, 好獎訓士類, 周遊郡國。茅容, 年四十餘, 耕於野, 與等輩避雨樹下, 眾皆夷踞相對, 容獨危坐愈恭;泰見而異之, 因請寓宿。旦日, 容殺雞為饌, 泰謂為己設;容分半食母, 餘半庋置, 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泰曰:「卿賢哉遠矣!郭林宗猶減三牲之具以供賓旅, 而卿如此, 乃我友也。」起, 對之揖, 勸令從學, 卒為盛德。巨鹿孟敏, 客居太原, 荷甑墮地, 不顧而去。泰見而問其意, 對曰:「甑已破矣, 視之何益!」泰以為有分決, 與之言, 知其德性, 因勸令遊學, 遂知名當世。陳留申屠蟠, 家貧, 傭為漆工;鄢陵庾乘, 少給事縣廷為門士;泰見而奇之, 其後皆為名士。自餘或出於屠沽、卒伍, 因泰獎進成名者甚眾。
陳國童子魏昭請於泰曰:「經師易遇, 人師難遭, 願在左右, 供給灑掃。」泰許之。泰嘗不佳, 命昭作粥, 粥成, 進泰, 泰呵之曰:「為長者作粥, 不加意敬, 使不可食!」以杯擲地。昭更為粥重進, 泰復呵之。如此者三, 昭姿容無變。泰乃曰:「吾始見子之面, 而今而後, 知卿心耳!」遂友而善之。陳留左原, 為郡學生, 犯法見斥, 泰遇諸路, 為設酒餚以慰之。謂曰:「昔顏涿聚, 梁甫之巨盜, 段干木, 晉國之大駔, 卒為齊之忠臣, 魏之名賢;蘧瑗、顏回尚不能無過, 況其餘乎!慎勿恚恨, 責躬而已!」原納其言而去。或有譏泰不絕惡人者, 泰曰:「人而不仁, 疾之已甚, 亂也。」原後忽更懷忿結客, 欲報諸生, 其日, 泰在學, 原愧負前言, 因遂罷去。後事露, 眾人咸謝服焉。或問范滂曰:「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隱不違親, 貞不絕俗, 天子不得臣, 諸侯不得友, 吾不知其它。」泰嘗舉有道, 不就, 同郡宋沖素服其德, 以為自漢元以來, 未見其匹, 嘗勸之仕。泰曰:「吾夜觀乾象, 晝察人事, 天之所廢, 不可支也, 吾將優遊卒歲而已。」然猶周旋京師, 誨誘不息。徐稚以書戒之曰:「夫大木將顛, 非一繩所維, 何為棲棲不遑寧處!」泰感寤曰:「謹拜斯言, 以為師表。」濟陰黃允, 以俊才知名, 泰見而謂曰:「卿高才絕人, 足成偉器, 年過四十, 聲名著矣。然至於此際, 當深自匡持, 不然, 將失之矣!」後司徒袁隗欲為從女求姻, 見允, 歎曰:「得婿如是, 足矣。」允聞而黜遣其妻。妻請大會宗親為別, 因於眾中攘袂數允隱慝十五事而去, 允以此廢於時。
, 允與漢中晉文經並恃其才智, 曜名遠近, 徵辟不就。託言療病京師, 不通賓客, 公卿大夫遺門生旦暮問疾, 郎吏雜坐其門, 猶不得見;三公所辟召者, 輒以詢訪之, 隨所臧否, 以為與奪。符融謂李膺曰:「二子行業無聞, 以豪桀自置, 遂使公卿問疾, 王臣坐門, 融恐其小道破義, 空譽違實, 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論漸衰, 賓徒稍省, 旬日之間, 慚歎逃去, 後並以罪廢棄。陳留仇香, 至行純嘿, 鄉黨無知者。年四十, 為蒲亭長。民有陳元, 獨與母居, 母詣香告元不孝。香驚曰:「吾近日過元捨, 廬落整頓, 耕耘以時, 此非惡人, 當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養孤, 苦身投老, 奈何以一旦之忿, 棄歷年之勤乎!且母養人遺孤, 不能成濟, 若死者有知, 百歲之後, 當何以見亡者!」母涕泣而起, 香乃親到元家, 為陳人倫孝行, 譬以禍福之言, 元感悟, 卒為孝子。考城令河內王奐署香主簿, 謂之曰:「聞在蒲亭, 陳元不罰而化之, 得無少鷹鸇之志邪?」香曰:「以為鷹鸇不若鸞鳳, 故不為也。」奐曰:「枳棘之林非鸞鳳所集, 百里非大賢之路。」乃以一月奉資香, 使入太學。郭泰、符融繼刺謁之, 因留宿。明旦, 泰起, 下床拜之曰:「君, 泰之師, 非泰之友也。」香學畢歸鄉里, 雖在宴居, 必正衣服, 妻子事之若嚴君;妻子有過, 免冠自責, 妻子庭謝思過, 香冠, 妻子乃敢升堂, 終不見其喜怒聲色之異。不應徵辟, 卒於家。
三月, 癸亥, 隕石於鄠。
, 五月, 己丑, 京師雨雹。
荊州刺史度尚募諸蠻夷擊艾縣城, 大破之, 降者數萬人。桂陽宿賊卜陽、潘鴻等逃入深山。尚窮追數百里, 破其三屯, 多獲珍寶。陽、鴻黨眾猶盛, 尚欲擊之, 而士卒驕富, 莫有鬥志。尚計緩之則不戰, 逼之必逃亡, 乃宣言:「卜陽、潘鴻作賊十年, 習於攻守, 今兵寡少, 未易可進, 當須諸郡所發悉至, 乃並力攻之。」申令軍中恣聽射獵, 兵士喜悅, 大小皆出。尚乃密使所親客潛焚其營, 珍積皆盡。獵者來還, 莫不潤涕。尚人人慰勞, 深自咎責, 因曰:「卜陽等財寶足富數世, 諸卿但不並力耳, 所亡少少, 何足介意!」眾咸憤踴。尚敕令秣馬蓐食, 明旦, 逕赴賊屯, 陽、鴻等自以深固, 不復設備, 吏士乘銳, 遂破平之。尚出兵三年, 群寇悉定, 封右鄉侯。
, 十月, 壬寅, 帝南巡;庚申, 幸章陵;戊辰, 幸云夢, 臨漢水, , 幸新野。時公卿、貴戚車騎萬計, 徵求費役, 不可勝極。護駕從事桂陽胡騰上言:「天子無外, 乘輿所幸, 即為京師。臣請以荊州刺史比司隸校尉, 臣自同都官從事。」帝從之。自是肅然, 莫敢妄干擾郡縣。帝在南陽, 左右並通姦利, 詔書多除人為郎, 太尉楊秉上疏曰:「太微積星, 名為郎位, 入奉宿衛, 出牧百姓, 宜割不忍之恩, 以斷求欲之路。」於是詔除乃止。
護羌校尉段熲擊當煎羌, 破之。
十二月, 辛丑, 車駕還宮。
中常侍汝陽侯唐衡、武原侯徐璜皆卒。
, 侍中寇榮, 恂之曾孫也, 性矜潔, 少所與, 以此為權寵所疾。榮從兄子尚帝妹益陽長公主, 帝又納其從孫女於後宮。左右益忌之, 遂共陷以罪, 與宗族免歸故郡, 吏承望風旨, 持之浸急。榮恐不免, 詣闕自論。未至, 刺史張敬追劾榮以擅去邊, 有詔捕之。榮逃竄數年, 會赦, 不得除, 積窮困, 乃自亡命中上書曰:「陛下統天理物, 作民父母, 自生齒以上, 咸蒙德澤;而臣兄弟獨以無辜, 為專權之臣所見批抵, 青蠅之人所共構會, 令陛下忽慈母之仁, 發投杼之怒。殘諂之吏, 張設機網, 並驅爭先, 若赴仇敵, 罰及死沒, 髡剔墳墓, 欲使嚴朝必加濫罰;是以不敢觸突天威而自竄山林, 以俟陛下發神聖之聽, 啟獨睹之明, 救可濟之人, 援沒溺之命。不意滯怒不為春夏息, 淹恚不為歲時怠, 遂馳使郵驛, 佈告遠近, 嚴文克剝, 痛於霜雪, 遂臣者窮人途, 追臣者極車軌。雖楚購伍員, 漢求季布, 無以過也。臣遇罰以來, 三赦再贖, 無驗之罪, 足以蠲除;而陛下疾臣愈深, 有司咎臣甫力, 止則見掃滅, 行則為亡虜, 苟生則為窮人, 極死則為冤鬼, 天廣而無以自覆, 地厚而無以自載, 蹈陸土而有沉淪之憂, 遠巖牆而有鎮壓之患。如臣犯元惡大憝, 足以陳原野, 備刀鋸, 陛下當班布臣之所坐, 以解眾論之疑。臣思入國門, 坐於肺石之上, 使三槐九棘平臣之罪, 而閶闔九重, 陷阱步設, 舉趾觸罘罝, 動行絓羅網, 無緣至萬乘之前, 永無見信之期。悲夫, 久生亦復何聊!蓋忠臣殺身以解君怒, 孝子殞命以寧親怨, 故大舜不避塗廩、浚井之難, 申生不辭姬氏讒邪之謗;臣敢忘斯義, 不自斃以解明朝之忿哉!乞以身塞責, 願陛下丐亡兄弟死命, 使臣一門頗有遺類, 以崇陛下寬饒之惠。先死陳情, 臨章泣血!」帝省章愈怒, 遂誅榮, 寇氏由是衰廢。
孝桓皇帝中延熹八年(乙巳, 公元一六五年)

, 正月, 帝遣中常侍左心官之苦縣祠老子。
勃海王悝, 素行險僻, 多僭傲不法。北軍中候陳留史弼上封事曰:「臣聞帝王之於親戚, 愛雖隆必示之以威, 體雖貴必禁之以度, 如是, 和睦之道興, 骨肉之恩遂矣。竊聞勃海王悝, 外聚剽輕不逞之徒, 內荒酒樂, 出入無常, 所與群居, 皆家之棄子, 朝之斥臣, 必有羊勝、伍被之變。州司不敢彈糾, 傅相不能匡輔, 陛下隆於友於, 不忍遏絕, 恐遂滋蔓, 為害彌大。乞露臣奏, 宣示百僚, 平處其法。法決罪定, 乃下不忍之詔;臣下固執, 然後少有所許。如是, 則聖朝無傷親之譏, 勃海有享國之慶。不然, 懼大獄將興矣。」上不聽。悝果謀為不道;有司請廢之, 詔貶為癭陶王, 食一縣。
丙申晦, 日有食之。詔公、卿、校尉舉賢良方正。
千秋萬歲殿火。
中常侍侯覽兄參為益州刺史, 殘暴貪婪, 累臧億計。太尉楊秉奏檻車征參, 參於道自殺, 閱其車重三百餘兩, 皆金銀錦帛。秉因奏曰:「臣案舊典, 宦官本在給使省闥, 司昏守夜;而今猥受過寵, 執政操權, 附會者因公褒舉, 違忤者求事中傷, 居法王公, 富擬國家, 飲食極餚膳, 僕妾盈紈素。中常侍侯覽弟參, 貪殘元惡, 自取禍滅。覽顧知釁重, 必有自疑之意, 臣愚以為不宜復見親近。昔懿公刑邴蜀阜之父, 奪閻職之妻, 而使二人參乘, 卒有竹中之難。覽宜急屏斥, 投畀有虎, 若斯之人, 非恩所宥, 請免官送歸本郡。」書奏, 尚書召對秉掾屬, 詰之曰:「設官分職, 各有司存。三公統外, 御史察內。今越奏近官, 經典、漢制, 何所依據?其開公具對!」秉使對曰:「《春秋傳》曰:『除君之惡, 唯力是視。』鄧通懈慢, 申屠嘉召通詰責, 文帝從而請之。漢世故事, 三公之職, 無所不統。尚書不能詰, 帝不得已, 竟免覽官。司隸校尉韓縯因奏左心官罪惡, 及其兄太僕南鄉侯稱請托州郡, 聚斂為奸, 賓客放縱, 侵犯吏民。心官、稱皆自殺。又奏中常侍具瑗兄沛相恭臧罪, 征詣廷尉。瑗詣獄謝, 上還東武侯印綬, 詔貶為都鄉侯。超及璜、衡襲封者, 並降為鄉侯, 子弟分封者, 悉奪爵土。劉普等貶為關內侯, 尹勳等亦皆奪爵。
帝多內寵, 宮女至五六千人, 及驅役從使復兼倍於此, 而鄧後恃尊驕忌, 與帝所幸郭貴人更相譖訴。癸亥, 廢皇后鄧氏, 送暴室, 以憂死。河南尹鄧萬世、虎賁中郎將鄧會皆下獄誅。
護羌校尉段熲擊罕姐羌, 破之。
三月, 辛巳, 赦天下。
宛陵大姓羊元群罷北海郡, 臧污狼籍;郡捨溷軒有奇巧, 亦載之以歸。河南尹李膺表按其罪;元群行賂宦官, 膺竟反坐。單超弟遷為山陽太守, 以罪系獄, 廷尉馮緄考致其死;中官相黨, 共飛章誣緄以罪。中常侍蘇康、管霸, 固天下良田美業, 州郡不敢詰, 大司農劉祐移書所在, 依科品沒入之;帝大怒, 與膺、緄俱輸作左校。
, 四月, 甲寅, 安陵園寢火。
丁巳, 詔壞郡國諸淫祀, 特留雒陽王渙、密縣卓茂二祠。
五月, 丙戌, 太尉楊秉薨。秉為人, 清白寡慾, 嘗稱「我有三不惑:酒、色、財也。」
秉既沒, 所舉賢良廣陵劉瑜乃至京師上書言:「中官不當比肩裂土, 競立胤嗣, 繼體傳爵。又, 嬖女充積, 冗食空宮, 傷生費國。又, 第捨增多, 窮極奇巧, 掘山攻石, 促以嚴刑。州郡官府, 各自考事, 姦情賕賂, 皆為吏餌。民愁鬱結, 起入賊黨, 官輒興兵誅討其罪。貧困之民, 或有賣其首級以要酬賞, 父兄相代殘身, 妻孥相視分裂。又, 陛下好微行近習之家, 私幸宦者之捨, 賓客市買, 熏灼道路, 因此暴縱, 無所不容。惟陛下開廣諫道, 博觀前古, 遠佞邪之人, 放鄭、衛之聲, 則政致和平, 德感祥風矣。」詔特召瑜問災咎之徵。執政者欲令瑜依違其辭, 乃更策以它事, 瑜復悉心對八千餘言, 有切於前, 拜為議郎。
荊州兵硃蓋等叛, 與桂陽賊胡蘭等復攻桂陽, 太守任胤棄城走, 賊眾遂至數萬。轉攻零陵, 太守下邳陳球固守拒之。零陵下濕, 編木為城, 郡中惶恐。掾史白球遣家避難, 球怒曰:「太守分國虎符, 受任一邦, 豈顧妻孥而沮國威乎!復言者斬!」乃弦大木為方, 羽矛為矢, 引機發之, 多所殺傷。賊激流灌城, 球輒於內因地勢, 反決水淹賊, 相拒十餘日不能下。時度尚征還京師, 詔以尚為中郎將, 率步騎二萬餘人救球, 發諸郡兵並勢討擊, 大破之, 斬蘭等首三千餘級, 復以尚為荊州刺史。蒼梧太守張敘為賊所執, 及任胤皆征棄市。胡蘭餘黨南走蒼梧, 交趾刺史張磐擊破之, 賊復還入荊州界。度尚懼為己負, 乃偽上言蒼梧賊入荊州界, 於是征磐下廷尉。辭狀未正, 會赦見原, 磐不肯出獄, 方更牢持械節。獄吏謂磐曰:「天恩曠然, 而君不出, 何乎?」磐曰:「磐備位方伯, 為尚所枉, 受罪牢獄。夫事有虛實, 法有是非, 磐實不辜, 赦無所除;如忍以苟免, 永受侵辱之恥, 生為惡吏, 死為敝鬼。乞傳尚詣廷尉, 面對曲直, 足明真偽。尚不征者, 磐埋骨牢檻, 終不虛出, 望塵受枉!」廷尉以其狀上, 詔書征尚, 到廷尉, 辭窮, 受罪, 以先有功得原。
閏月, 甲午, 南宮朔平署火。
段熲擊破西羌, 進兵窮追, 展轉山谷間, 自春及秋, 無日不戰, 虜遂敗散, 凡斬首二萬三千級, 獲生口數萬人, 降者萬餘落。封熲都鄉侯。
, 七月, 以太史大夫陳蕃為太尉。蕃讓於太常胡廣、議郎王暢、弛刑徒李膺, 帝不許。暢, 龔之子也, 嘗為南陽太守, 疾其多貴戚豪族, 下車, 奮厲威猛, 大姓有犯, 或使吏發屋伐樹, 堙井夷灶。功曹張敞奏記諫曰:「文翁、召父、卓茂之徒, 皆以溫厚為政, 流聞後世。發屋伐樹, 將為嚴烈, 雖欲懲惡, 難以聞遠。郡為舊都, 侯甸之國, 園廟出於章陵, 三後生自新野, 自中興以來, 功臣將相, 繼世而隆。愚以為懇懇用刑, 不如行恩;孳孳求奸, 未若禮賢。舜舉皋陶, 不仁者遠, 化人在德, 不在用刑。」暢深納其言, 更崇寬政, 教化大行。
八月, 戊辰, 初令郡國有田者畝斂稅錢。
九月, 丁未, 京師地震。
, 十月, 司空周景免;以太常劉茂為司空, , 愷之子也。郎中竇武, 融之玄孫也, 有女為貴人。采女田聖有寵於帝, 帝將立之為後。司隸校尉應奉上書曰:「母后之重, 興廢所因;漢立飛燕, 胤嗣泯絕。宜思《關雎》之所求, 遠五禁之所忌。」太尉陳蕃亦以田氏卑微, 竇族良家, 爭之甚固。帝不得已, 辛巳, 立竇貴人為皇后, 拜武為特進、城門校尉, 封槐裡侯。
十一月, 壬子, 黃門北寺火。
陳蕃數言李膺、馮緄、劉祐之枉, 請加原宥, 升之爵任, 言及反覆, 誠辭懇切, 以至流涕;帝不聽。應奉上疏曰:「夫忠賢武將, 國之心膂。竊見左校弛刑徒馮緄、劉祐、李膺等, 誅舉邪臣, 肆之以法;陛下既不聽察, 而猥受譖訴, 遂令忠臣同愆元惡, 自春迄冬, 不蒙降恕, 遐邇觀聽, 為之歎息。夫立政之要, 記功忘失;是以武帝捨安國於徒中, 宣帝征張敞於亡命。緄前討蠻荊, 均吉甫之功;祐數臨督司, 有不吐茹之節;膺著威幽、並, 遺愛度遼。今三垂蠢動, 王旅未振, 乞原膺等, 以備不虞。」書奏, 乃悉免其刑。久之, 李膺復拜司隸校尉。時小黃門張讓弟朔為野王令, 貪殘無道, 畏膺威嚴, 逃還京師, 匿於兄家合柱中。膺知其狀, 率吏卒破柱取朔, 付雒陽獄, 受辭畢, 即殺之。讓訴冤於帝, 帝召膺, 詰以不先請便加誅之意。對曰:「昔仲尼為魯司寇, 七日而誅少正卯。今臣到官已積一旬, 私懼以稽留為愆, 不意獲速疾之罪。誠自知釁責, 死不旋踵, 特乞留五日, 克殄元惡, 退就鼎鑊, 始生之願也。」帝無復言, 顧謂讓曰:「此汝弟之罪, 司隸何愆!」乃遣出。自此諸黃門、常侍皆鞠躬屏氣, 休沐不敢出宮省。帝怪問其故, 並叩頭泣曰:「畏李校尉。」時朝廷日亂, 綱紀頹弛, 而膺獨特風裁, 以聲名自高, 士有被其容接者, 名為登龍門云。
征東海相劉寬為尚書令。寬, 崎之子也, 歷典三郡, 溫仁多恕, 雖在倉卒, 未嘗疾言遽色。吏民有過, 但用蒲鞭罰之, 示辱而已, 終不加苦。每見父老, 慰以農裡之言, 少年, 勉以孝悌之訓, 人皆悅而化之。
孝桓皇帝中延熹九年(丙午, 公元一六六年)

, 正月, 辛卯朔, 日有食之。詔公卿、郡國舉至孝。太常趙典所舉荀爽對策曰:「昔者聖人建天地之中而謂之禮, 眾禮之中, 昏禮為首。陽性純而能施, 陰體順而能化, 以禮濟樂, 節宣其氣, 故能豐子孫之祥, 致老壽之福。及三代之季, 淫而無節, 陽竭於上, 陰隔於下, 故周公之戒曰:『時亦罔或克壽。』《傳》曰:『截趾適屨, 孰云其愚, 何與斯人, 追欲喪軀。』誠可痛也。臣竊聞後宮采女五六千人, 從官、侍使復在其外, 空賦不辜之民, 以供無用之女, 百姓窮困於外, 陰陽隔塞於內, 故感動和氣, 災異屢臻。臣愚以為諸未幸御者, 一皆遣出, 使成妃合, 此誠國家之大福也。」詔拜郎中。司隸、豫州饑, 死者什四五, 至有滅戶者。
詔征張奐為大司農, 復以皇甫規代為度遼將軍。規自以連在大位, 欲求退避, 數上病, 不見聽。會友人喪至, 規越界迎之, 因令客密告并州刺史胡芳, 言規擅遠軍營, 當急舉奏。芳曰:「威明欲避第仕塗, 故激發我耳。吾當為朝廷愛才, 何能申此子計邪!」遂無所問。
, 四月, 濟陰、東郡、濟北、平原河水清。
司徒許栩免;五月, 以太常胡廣為司徒。
庚午, 上親祠老子於濯龍宮, 以文罽為壇飾, 淳金釦器, 設華蓋之坐, 用郊天樂。
鮮卑聞張奐去, 招結南匈奴及烏桓同叛。六月, 南匈奴、烏桓、鮮卑數道入塞, 寇掠緣邊九郡。秋, 七月, 鮮卑復入塞, 誘引東羌與共盟詛。於是上郡沈氐、安定先零諸種共寇武威、張掖, 緣邊大被其毒。詔復以張奐為護匈奴中郎將, 以九卿秩督幽、並、涼三州及度遼、烏桓二營, 兼察刺史、二千石能否。
, 帝為蠡吾侯, 受學於甘陵周福, 及即位, 擢福為尚書。時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 鄉人為之謠曰:「天下規矩, 房伯武;因師獲印, 周仲進。」二家賓客, 互相譏揣, 遂各樹朋徒, 漸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 黨人之議自此始矣。汝南太守宗資以范滂為功曹, 南陽太守成以岑晊為功曹, 皆委心聽任, 使之褒善糾違, 肅清朝府。滂尤剛勁, 疾惡如仇。滂甥李頌, 素無行, 中常侍唐衡以屬資, 資用為吏;滂寢而不召。資遷怒, 捶書佐硃零, 零仰曰:「范滂清裁, 今日寧受笞而死, 滂不可違。」資乃止。郡中中人以下, 莫不怨之。於是二郡為謠曰:「汝南太守范孟博, 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 弘農成但坐嘯。」
太學諸生三萬餘人, 郭泰及穎川賈彪為其冠, 與李膺、陳蕃、王暢更相褒重。學中語曰:「天下模楷, 李元禮;不畏強禦, 陳仲舉;天下俊秀, 王叔茂。」於是中外承風, 競以臧否相尚, 自公卿以下, 莫不畏其貶議, 屣履到門。
宛有富賈張汎者, 與後宮有親, 又善雕鏤玩好之物, 頗以賂遺中宮, 以此得顯位, 用勢縱橫。岑晊與賊曹史張牧勸成收捕汎等, 既而遇赦;竟誅之, 並收其宗族賓客, 殺二百餘人, 後乃奏聞。小黃門晉陽趙津, 貪橫放恣, 為一縣巨患。太原太守平原劉質使郡吏王允討捕, 亦於赦後殺之。於是中常侍侯覽使張泛妻上書訟冤, 宦官因緣譖訴質。帝大怒, , 皆下獄。有司承旨, 質罪當棄市。
山陽太守翟超以郡人張儉為東部督郵。侯覽家在防東, 殘暴百姓。覽喪母還家, 大起塋塚。儉舉奏覽罪, 而覽伺候遮截, 章竟不上。儉遂破覽塚宅, 藉沒資財, 具奏其狀, 復不得御。徐璜兄子宣為下邳令, 暴虐尤甚。嘗求故汝南太守李暠女不能得, 遂將吏卒至家, 載其女歸, 戲射殺之。東海相汝南黃浮聞之, 收宣家屬, 無少長, 悉考之。掾史以下固爭, 浮曰:「徐宣國賊, 今日殺之, 明日坐死, 足以瞑目矣!」即案宣罪棄市, 暴其屍, 於是宦官訴冤於帝, 帝大怒, 超、浮並坐髡鉗, 輸作右校。
太尉陳蕃、司空劉茂共諫, 質、超、浮等罪;帝不悅。有司劾奏之, 茂不敢復言。蕃乃獨上疏曰:「今寇賊在外, 四支之疾;內政不理, 心腹之患。臣寢不能寐, 食不能飽, 實憂左右日親, 忠言日疏, 內患漸積, 外難方深。陛下超從列侯, 繼承天位, 小家畜產百萬之資, 子孫尚恥愧失其先業, 況乃產兼天下, 受之先帝, 而欲懈怠以自輕忽乎!誠不愛己, 不當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 毒遍海內, 天啟聖意, 收而戮之。天下之議, 冀當小平;明鑒未遠, 覆車如昨, 而近習之權, 復相扇結。小黃門趙津、大猾張泛等, 肆行貪虐, 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劉質、南陽太守成糾而戮之, 雖言赦後不當誅殺, 原其誠心, 在乎去惡, 至於陛下, 有何悁悁!而小人道長, 營惑聖聽, 遂使天威為之發怒, 必加刑謫, 已為過甚, 況乃重罰令伏歐刀乎!又, 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 奉公不橈, 疾惡如仇, 超沒侯覽財物, 浮誅徐宣之罪, 並蒙刑坐, 不逢赦恕。覽之從橫, 沒財已幸;宣犯釁過, 死有餘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責鄧通, 雒陽令董宣折辱公主, 而文帝從而請之, 光武加以重賞, 未聞二臣有專命之誅。而今左右群豎, 惡傷黨類, 妄相交構, 致此刑譴, 聞臣是言, 當復啼訴。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與政之源, 引納尚書朝省之士, 簡練清高, 斥黜佞邪。如是天和於上, 地洽於下, 休禎符瑞, 豈遠乎哉!」帝不納。宦官由此疾蕃彌甚, 選舉奏議, 輒以中詔譴卻, 長史以下多至抵罪, 猶以蕃名臣, 不敢加害。
平原襄楷詣闕上疏曰:「臣聞皇天不言, 以文象設教。臣竊見太微、天廷五帝之坐, 而金、火罰星揚光其中, 於占, 天子凶;又俱入房、心, 法無繼嗣。前年冬大寒, 殺鳥獸, 害魚鱉, 城傍竹柏之葉有傷枯者。臣聞於師曰:『柏傷竹枯, 不出二年, 天子當之。』今自春夏以來, 連有霜雹及大雨雷電, 臣作威作福, 刑罰急刻之所感也。太原太守劉, 南陽太守成□, 志除姦邪, 其所誅翦, 皆合人望。而陛下受閹豎之譖, 乃遠加考逮。三公上書乞哀質等, 不見采察而嚴被譴讓, 憂國之任, 將遂杜口矣。臣聞殺無罪, 誅賢者, 禍及三世。自陛下即位以來, 頻行誅罰, 梁、寇、孫、鄧並見族滅, 其從坐者又非其數。李云上書, 明主所不當諱;杜眾乞死, 諒以感悟聖朝;曾無赦宥而並被殘戮, 天下之人咸知其冤, 漢興以來, 未有拒諫誅賢, 用刑太深如今者也。昔文王一妻, 誕致十子;今宮女數千, 未聞慶育, 宜修德省刑以廣《螽斯》之祚。案春秋以來, 及古帝王, 未有河清。臣以為河者, 諸侯位也。清者, 屬陽;濁者, 屬陰。河當濁而反清者, 陰欲為陽, 諸侯欲為帝也。京房《易傳》曰:『河水清, 天下平。』今天垂異, 地吐妖, 人癘疫, 三者並時而有河清, 猶春秋麟不當見而見, 孔子書之以為異也。願賜清閒, 極盡所言。」書奏, 不省。
十餘日, 復上書曰:「臣聞殷紂好色, 妲己是出;葉公好龍, 真龍游廷。今黃門、常侍, 天刑之人, 陛下愛待, 兼倍常寵, 系嗣未兆, 豈不為此!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 此道清虛, 貴尚無為, 好生惡殺, 省欲去奢。今陛下耆欲不去, 殺罰過理, 既乖其道, 豈獲其祚哉!浮屠不三宿桑下, 不欲久生恩愛, 精之至也;其守一如此, 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艷婦, 極天下之麗, 甘肥飲美, 單天下之味, 奈何欲如黃、老乎!」書上, 即召入, 詔尚書問狀。楷言:「古者本無宦臣, 武帝末數游後宮, 始置之耳。」尚書承旨, 奏:「楷不正辭理, 而違背經藝, 假借星宿, 造合私意, 誣上罔事, 請下司隸正楷罪法, 收送雒陽獄。」帝以楷言雖激切, 然皆天文恆象之數, 故不誅;猶司寇論刑。自永平以來, 臣民雖有習浮屠術者, 而天子未之好;至帝, 始篤好之, 常躬自禱祠, 由是其法侵盛, 故楷言及之。
符節令汝南蔡衍、議郎劉瑜表救成、劉, 言甚切厲, 亦坐免官。質竟死獄中。質素剛直, 有經術, 知名當時, 故天下惜之。岑晊、張牧逃竄獲免。晊之亡也, 親友競匿之;賈彪獨閉門不納, 時人望之。彪曰:「傳言『相時而動, 無累後人。』公孝以要君致釁, 自遺其咎, 至已不能奮戈相待, 反可容隱之乎!」於是咸服其裁正。彪嘗為新息長, 小民困貧, 多不養子;彪嚴為其制, 與殺人同罪。城南有盜劫害人者, 北有婦人殺子者。彪出案驗, 掾吏欲引南, 彪怒曰:「賊寇害人, 此則常理;母子相殘, 逆天違道!」遂驅車北行, 案致其罪。城南賊聞之, 亦面縛自首。數年間, 人養子者以千數。曰:「此賈父所生也。」皆名之為賈。
河內張成, 善風角, 推占當赦, 教子殺人。司隸李膺督促收捕, 既而逢宥獲免;膺愈懷憤疾, 竟案殺之。成素以方伎交通宦官, 帝亦頗訊其占;宦官教成弟子牢修上書, 告「膺等養太學游士, 交結諸郡生徒, 更相驅馳, 共為部黨, 誹訕朝廷, 疑亂風俗。」於是天子震怒, 班下郡國, 逮捕黨人, 佈告天下, 使同忿疾。案經三府, 太尉陳蕃卻之曰:「今所案者, 皆海內人譽, 憂國忠公之臣, 此等猶將十世宥也, 豈有罪名不章而致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 遂下膺等於黃門北寺獄, 其辭所連及, 太僕穎川杜密、御史中丞陳翔及陳寔、范滂之徒二百餘人。或逃遁不獲, 皆懸金購募, 使者四出相望。陳寔曰:「吾不就獄, 眾無所恃。」乃自往請囚。范滂至獄, 獄吏謂曰:「凡坐系者, 皆祭皋陶。」滂曰:「皋陶, 古之直臣, 知滂無罪, 將理之於帝, 如其有罪, 祭之何益!」眾人由此亦止。陳蕃復上書極諫, 帝諱其言切, 托以蕃辟召非其人, 策免之。
時黨人獄所染逮者, 皆天下名賢, 度遼將軍皇甫規, 自以西州豪桀, 恥不得與, 乃自上言:「臣前薦故大司農張奐, 是附黨也。又, 臣昔論輸左校時, 太學生張鳳等上書訟臣, 是為黨人所附也, 臣宜坐之。」朝廷知而不問。杜密素與李膺名行相次, 時人謂之李、杜, 故同時被系。密嘗為北海相, 行春, 到高密, 見鄭玄為鄉嗇夫, 知其異器, 即召署郡職, 遂遣就學, 卒成大儒。後密去官還家, 每謁守令, 多所陳托。同郡劉勝, 亦自蜀郡告歸鄉里, 閉門掃軌, 無所幹及。太守王昱謂密曰:「劉季陵清高士, 公卿多舉之者。密知昱以激己, 對曰:「劉勝位為大夫, 見禮上賓, 而知善不薦, 聞惡無言, 隱情惜己, 自同寒蟬, 此罪人也。今志義力行之賢而密達之, 違道失節之士而密糾之, 使明府賞刑得中, 令問休揚, 不亦萬分之一乎!」昱慚服, 待之彌厚。
九月, 以光祿勳周景為太尉。
司空劉茂免。
, 十二月, 以光祿勳汝南宣酆為司空。
以越騎校尉竇武為城門校尉。武在位, 多辟名士, 清身疾惡, 禮賂不通。妻子衣食裁充足而已。得兩宮賞賜, 悉散與太學諸生及丐施貧民。由是眾譽歸之。
匈奴烏桓聞張奐至, 皆相率還降, 凡二十萬口;奐但誅其首惡, 餘皆慰納之。唯鮮卑出塞去。朝廷患檀石槐不能制, 遣使持印綬封為王, 欲與和親。檀石槐不肯受, 而寇抄滋甚。自分其地為三部:從右北平以東至遼東, 接夫餘、濊貊二十餘邑, 為東部;從右北平以西, 至上谷十餘邑, 為中部;從上谷以西至敦煌、烏孫二十餘邑, 為西部。各置大人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