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17

【漢紀九】
起重光赤奮若, 盡強圉協洽, 凡七年。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建元元年(辛丑, 公元前一四零年)
, 十月, 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 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 對者百餘人。
廣川董仲舒對曰:
「道者, 所繇適於治之路也, 仁、義、禮、樂, 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 而子孫長久, 安寧數百歲, 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 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 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 非道亡也, 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 思昔先王之德, 興滯補敝, 明文、武之功業, 周道粲然復興, 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
「孔子曰:『人能弘道, 非道弘人。』故治亂廢興在於己, 非天降命, 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 失其統也。為人君者, 正心以正朝廷, 正朝廷以正百官, 正百官以正萬民, 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 遠近莫敢不壹於正, 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 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 群生和而萬民殖, 諸福之物, 可致之祥, 莫不畢至, 而王道終矣!
「孔子曰:『鳳鳥不至, 河不出圖, 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 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為天子, 富有四海, 居得致之位, 操可致之勢, 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 知明而意美, 愛民而好士, 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 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 如水之走下, 不以教化堤防之, 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 故南面而治天下, 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於國, 設庠序以化於邑, 漸民以仁, 摩民以誼, 節民以禮, 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 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 掃除其跡而悉去之, 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 習俗已成, 子孫循之, 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秦滅先聖之道, 為苟且之治, 故立十四年而亡, 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 使習俗薄惡, 人民嚚頑, 抵冒殊扞, 熟爛如此之甚者也。竊譬之:琴瑟不調, 甚者必解而更張之, 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 甚者必變而更化之, 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 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 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 少則習之學, 長則材諸位, 爵祿以養其德, 刑罰以威其惡, 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 平殘賊, 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 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 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 師申、商之法, 行韓非之說, 憎帝王之道, 以貪狼為俗, 誅名而不察實, 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 外有事君之禮, 內有背上之心, 造偽飾詐, 趨利無恥, 是以刑者甚眾, 死者相望, 而奸不息, 俗化使然也。今陛下并有天下, 莫不率服, 而功不加於百姓者, 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 則高明矣;行其所知, 則光大矣。高明光大, 不在於他, 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 設誠於內而致行之, 則三王何異哉!
「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 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 莫大虖太學;太學者, 賢士之所關也, 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 亡應書者, 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 置明師, 以養天下之士, 數考問以盡其材, 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 民之師帥, 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 則主德不宣, 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於下, 或不承用主上之法, 暴虐百姓, 與奸為市, 貧窮孤弱, 冤苦失職, 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 氛氣充塞, 群生寡遂, 黎民未濟, 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
「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 選郎吏又以富訾, 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 以任官稱職為差, 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 不離於小官, 賢材雖未久, 不害為輔佐, 是以有司竭力盡知, 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 累日以取貴, 積久以致官, 是以廉恥貿亂, 賢不肖渾殽, 未得其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 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 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 有賞;所貢不肖者, 有罰。夫如是, 諸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 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 則三王之盛易為, 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 實試賢能為上, 量材而授官, 錄德而定位, 則廉恥殊路, 賢不肖異處矣!
「臣聞眾少成多, 積小致巨, 故聖人莫不以晻致明, 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 舜興虖深山, 非一日而顯也, 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 不可塞也;行發於身, 不可掩也;言行, 治之大者, 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 慎微者著;積善在身, 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 猶火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
「夫樂而不亂, 復而不厭者, 謂之道。道者, 萬世亡敝;敝者, 道之失也。先王之道, 必有偏而不起之處, 故政有眊而不行, 舉其偏者以補其敝而已矣。三王之道, 所祖不同, 非其相反, 將以救溢扶衰, 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 易服色, 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 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 亡變道之實。然夏尚忠, 殷尚敬, 周尚文者, 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 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 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 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 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 而獨不言所損益者, 其道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 天不變, 道亦不變, 是以禹繼舜, 舜繼堯, 三聖相受而守一道, 亡救敝之政也, 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 繼治世者其道同, 繼亂世者其道變。
「今漢繼大亂之後, 若宜少損周之文致, 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 亦今之天下, 共是天下, 以古准今, 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 有所詭於天之理與?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 傅其翼者兩其足, 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 不食於力, 不動於末, 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 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 又取小, 天不能足, 而況人虖!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 家溫而食厚祿, 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 民安能如之哉!民日削月朘, 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 貧者窮急愁苦;民不樂生, 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天子大夫者, 下民之所視效, 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 遠者望而效之, 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 常恐乏匱者, 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 常恐不能化民者, 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 致寇至。』乘車者, 君子之位也;負擔者, 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 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 當君子之行, 則捨公儀休之相魯, 無可為者矣。
「《春秋》大一統者, 天地之常經, 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 人異論, 百家殊方, 指意不同, 是以上無以持一統, 法制數變, 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 皆絕其道, 勿使並進, 邪辟之說滅息, 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 民知所從矣!」
天子善其對, 以仲舒為江都相。會稽莊助亦以賢良對策, 天子擢為中大夫。丞相衛綰奏:「所舉賢良, 或治申、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 請皆罷。」奏可。董仲舒少治《春秋》, 孝景時為博士, 進退容止, 非禮不行, 學者皆師尊之。及為江都相, 事易王。易王, 帝兄, 素驕, 好勇。仲舒以禮匡正, 王敬重焉。

, 二月, 赦。

行三銖錢。

, 六月, 丞相衛綰免。丙寅, 以魏其侯竇嬰為丞相, 武安侯田蚡為太尉。上雅向儒術, 嬰、蚡俱好儒, 推轂代趙綰為御史大夫, 蘭陵王臧為郎中令。綰請立明堂以朝諸侯, 且薦其師申公。秋, 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以迎申公。既至, 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 申公年八十餘。對曰:「為治者不至多言, 顧力行何如耳。」是時, 天子方好文詞, 見申公對, 默然, 然已招致, 則以為太中大夫, 舍魯邸, 議明堂、巡狩、改歷、服色事。

是歲, 內史寧成抵罪髡鉗。

建元二年(壬寅, 公元前一三九年)
, 十月, 淮南王安來朝。上以安屬為諸父而材高, 甚尊重之, 每宴見談語, 昏暮然後罷。
安雅善武安侯田蚡, 其入朝, 武安侯迎之霸上, 與語曰:「上無太子, 王親高皇帝孫, 行仁義, 天下莫不聞。宮車一日晏駕, 非王尚誰立者!」安大喜, 厚遺蚡金錢財物。

太皇竇太后好黃、老言, 不悅儒術。趙綰請毋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曰:「此欲復為新垣平邪!」陰求得趙綰、王臧奸利事, 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 諸所興為皆廢。下綰、臧吏, 皆自殺。丞相嬰、太尉蚡免, 申公亦以疾免歸。
, 景帝以太子太傅石奮及四子皆二千石, 乃集其門, 號奮為「萬石君」。萬石君無文學, 而恭謹無與比。子孫為小吏, 來歸謁, 萬石君必朝服見之, 不名。子孫有過失, 不責讓, 為便坐, 對案不食;然後諸子相責, 因長老肉袒謝罪, 改之, 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 雖燕居必冠。其執喪, 哀戚甚悼。子孫遵教, 皆以孝謹聞乎郡國。及趙綰、王臧以文學獲罪, 竇太后以為儒者文多質少, 今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 乃以其長子建為郎中令, 少子慶為內史。建在上側, 事有可言, 屏人恣言極切, 至廷見, 如不能言者;上以是親之。慶嘗為太僕, 御出, 上問車中幾馬, 慶以策數馬畢, 舉手曰:「六馬。」慶於諸子中最為簡易矣。
竇嬰、田蚡既免, 以侯家居。蚡雖不任職, 以王太后故親幸, 數言事多效。士吏趨勢利者, 皆去嬰而歸蚡, 蚡日益橫。

, 二月, 丙戌朔, 日有食之。

三月, 乙未, 以太常柏至侯許昌為丞相。

, 堂邑侯陳午尚帝姑館陶公主嫖, 帝之為太子, 公主有力焉, 以其女為太子妃, 及即位, 妃為皇后。竇太主恃功, 求請無厭, 上患之。皇后驕妒, 擅寵而無子, 與醫錢凡九千萬, 欲以求子, 然卒無之。後寵浸衰。皇太后謂上曰:「汝新即位, 大臣未服, 先為明堂, 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 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耳, 宜深慎之!」上乃於長主、皇后復稍加恩禮。
上祓霸上, , 過上姊平陽公主, 悅謳者衛子夫。子夫母衛媼, 平陽公主家僮也。主因奉送子夫入宮, 恩寵日隆。陳皇后聞之, , 幾死者數矣。上愈怒。
子夫同母弟衛青, 其父鄭季, 本平陽縣吏, 給事侯家, 與衛媼私通而生青, 冒姓衛氏。青長, 為侯家騎奴。大長公主執囚青, 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篡取之。上聞, 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 賞賜數日間累千金。既而以子夫為夫人, 青為太中大夫。

, 四月, 有星如日, 夜出。

初置茂陵邑。

時大臣議者多冤晁錯之策, 務摧抑諸侯王, 數奏暴其過惡, 吹毛求疵, 笞服其臣, 使證其君。諸侯王莫不悲怨。

建元三年(癸卯, 公元前一三八年)
, 十月, 代王登、長沙王發、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上置酒, 勝聞樂聲而泣。上問其故, 對曰:「悲者不可為累欷, 思者不可為歎息。今臣心結日久, 每聞幼眇之聲, 不知涕泣之橫集也。臣得蒙肺附為東籓, 屬又稱兄。今群臣非有葭莩之親、鴻毛之重, 群居黨議, 朋友相為, 使夫宗室擯卻, 骨肉冰釋, 臣竊傷之!」具以吏所侵聞。於是上乃厚諸侯之禮, 省有司所奏諸侯事, 加親親之恩焉。

河水溢於平原。

大饑, 人相食。

, 七月, 有星孛於西北。

濟川王明坐殺中傅, 廢遷房陵。

七國之敗也, 吳王子駒亡走閩越, 怨東甌殺其父, 常勸閩越擊東甌。閩粵從之, 發兵圍東甌, 東甌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田蚡, 蚡對曰:「越人相攻擊, 固其常;又數反覆, 自秦時棄不屬, 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莊助曰:「特患力不能救, 德不能覆。誠能, 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 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 天子不救, 尚安所愬, 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 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乃遣助以節發兵會稽。會稽守欲距法不為發, 助乃斬一司馬, 諭意指, 遂發兵浮海救東甌。未至, 閩越引兵罷。東甌請舉國內徙, 乃悉舉其眾來, 處於江、淮之間。

九月, 丙子晦, 日有食之。

上自初即位, 招選天下文學材智之士, 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 自眩鬻者以千數。上簡拔其俊異者寵用之。莊助最先進, 後又得吳人朱買臣、趙人吾丘壽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東方朔、吳人枚皋、濟南終軍等, 並在左右, 每令與大臣辨論, 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 大臣數屈焉。然相如特以辭賦得幸;朔、皋不根持論, 好詼諧, 上以俳優畜之, 雖數賞賜, 終不任以事也。朔亦觀上顏色, 時時直諫, 有所補益。
是歲, 上始為微行, 北至池陽, 西至黃山, 南獵長楊, 東遊宜春, 與左右能騎射者期諸殿門。常以夜出, 自稱平陽侯;旦明, 入南山下, 射鹿、豕、狐、兔, 馳騖禾稼之地, 民皆號呼罵詈。鄂、杜令欲執之, 示以乘輿物, 乃得免。又嘗夜至伯谷, 投逆旅宿, 就逆旅主人求漿, 主人翁曰:「無漿, 正有溺耳!」且疑上為奸盜, 聚少年欲攻之。主人嫗睹上狀貌而異之, 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 且又有備, 不可圖也。」翁不聽, 嫗飲翁以酒, 醉而縛之。少年皆散走, 嫗乃殺雞為食以謝客。明日, 上歸, 召嫗, 賜金千斤, 拜其夫為羽林郎。後乃私置更衣, 從宣曲以南十二所, 夜投宿長楊、五柞等諸宮。
上以道遠勞苦, 又為百姓所患, 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舉籍阿城以南, 盩厔以東, 宜春以西, 提封頃畝, 及其賈直, 欲除以為上林苑, 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內史表屬縣草田, 欲以償鄠、杜之民。壽王奏事, 上大說稱善。時東方朔在傍, 進諫曰:「夫南山, 天下之阻也。漢興, 去三河之地, 止霸、滻以西, 都涇、渭之南, 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 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良材, 百工所取給, 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 土宜姜、芋, 水多蛙、魚, 貧者得以人給家足, 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 號為土膏, 其賈畝一金。今規以為苑, 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 上乏國家之用, 下奪農桑之業, 是其不可一也。盛荊、棘之林, 廣狐、菟之苑, 大虎、狼之虛, 壞人冢墓, 發人室廬, 令幼弱懷土而思, 耆老泣涕而悲, 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 垣而囿之, 騎馳東西, 車騖南北, 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 不足以危無堤之輿, 是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 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 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 逆盛意, 罪當萬死!」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 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 如壽王所奏。
上又好自擊熊、豕, 馳逐野獸。司馬相如上疏諫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 故力稱烏獲, 捷言慶忌, 勇期賁、育, 臣之愚, 竊以為人誠有之, 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 射猛獸, 卒然遇逸材之獸, 駭不存之地, 犯屬車之清塵, 輿不及還轅, 人不暇施巧, 雖有烏獲、逄蒙之技, 不得用, 枯木朽株, 盡為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 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 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宜夫清道而後行, 中路而馳, 猶時有銜橛之變, 況乎涉豐草, 騁丘墟, 前有利獸之樂, 而內無存變之意, 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 樂出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 臣竊為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於未萌, 而知者避危於無形, 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 坐不垂堂。』此言雖小, 可以諭大。」上善之。

建元四年(甲辰, 公元前一三七年)
, 有風赤如血。

六月, 旱。

, 九月, 有星孛於東北。

是歲, 南越王佗死, 其孫文王胡立。

建元五年(乙巳, 公元前一三六年)
, 罷三銖錢, 行半兩錢。

置五經博士。

, 五月, 大蝗。

, 八月, 廣川惠王越、清河哀王乘皆薨, 無後, 國除。

建元六年(丙午, 公元前一三五年)
, 二月, 乙未, 遼東高廟災。

, 四月, 壬子, 高園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五月, 丁亥, 太皇太后崩。

六月, 癸巳, 丞相昌免;武安侯田蚡為丞相。蚡驕侈, 治宅甲諸第, 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 相屬於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玉、婦女, 狗馬、聲樂、玩好, 不可勝數。每入奏事, 坐語移日, 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 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 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

, 八月, 有星孛於東方, 長竟天。

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 南越王守天子約, 不敢擅興兵, 使人上書告天子。於是天子多南越義, 大為發兵, 遣大行王恢出豫章, 大農令韓安國出會稽, 擊閩越。
淮南王安上書諫曰:
「陛下臨天下, 布德施惠, 天下攝然, 人安其生, 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 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越, 方外之地, 剪髮文身之民也, 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 胡、越不與受正朔, 非強勿強服, 威弗能制也, 以為不居之地, 不牧之民, 不足以煩中國也。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 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 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 處谿谷之間, 篁竹之中, 習於水鬥, 便於用舟, 地深昧而多水險, 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 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 不可郡縣也;攻之, 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 相去不過寸數, 而間獨數百千里, 險阻、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 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 方內大寧, 戴白之老不見兵革, 民得夫婦相守, 父子相保, 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為籓臣, 貢酎之奉不輸大內, 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 而陛下發兵救之, 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 負約反覆, 其不用天子之法度, 非一日之積也。壹不奉詔, 舉兵誅之, 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 數年歲比不登, 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 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 五年復蝗, 民生未復。今發兵行數千里, 資衣糧, 入越地, 輿轎而隃領, 拖舟而入水, 行數百千里, 夾以深林叢竹, 水道上下擊石, 林中多蝮蛇、猛獸, 夏月暑時, 歐洩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 死傷者必眾矣。前時南海王反, 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 以其軍降, 處之上淦。後復反, 會天暑多雨, 樓船卒水居擊棹, 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 孤子啼號, 破家散業, 迎屍千里之外, 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 數年不息, 長老至今以為記, 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陛下德配天地, 明象日月, 恩至禽獸, 澤及草木, 一人有饑寒, 不終其天年而死者, 為之悽愴於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 而使陛下甲卒死亡, 暴露中原, 霑漬山谷, 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 朝不及夕, 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 多以越為人眾兵強, 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 多為邊吏, 臣竊聞之, 與中國異。限以高山, 人跡絕, 車道不通, 天地所以隔外內也。其入中國, 必下領水, 領水之山峭峻, 漂石破舟, 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為變, 必先田餘干界中, 積食糧, 乃入, 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 越人有入伐材者, 輒收捕, 焚其積聚, 雖百越, 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 不能陸戰, 又無車騎、弓弩之用, 然而不可入者, 以保地險, 而中國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 所以入之, 五倍乃足, 輓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 近夏癉熱, 暴露水居, 蝮蛇蠚生, 疾疢多作, 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 雖舉越國而虜之, 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 甲以誅死, 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 內處之中國, 使重臣臨存, 施德垂賞以招致之, 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 則繼其絕世, 存其亡國, 建其王侯, 以為畜越, 此必委質為籓臣, 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 丈二之組, 填撫方外, 不勞一卒, 不頓一戟, 而威德並行。今以兵入其地, 此必震恐, 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 必雉兔逃, 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 則復相群聚;留而守之, 歷歲經年, 則士卒罷倦, 食糧乏絕, 民苦兵事, 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 嘗使尉屠睢擊越, 又使監祿鑿渠通道, 越人逃入深山林叢, 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 曠日引久, 士卒勞倦;越出擊之, 秦兵大敗, 乃發适戍以備之。當此之時, 外內騷動, 皆不聊生, 亡逃相從, 群為盜賊, 於是山東之難始興。兵者凶事, 一方有急, 四面皆聳。臣恐變故之生, 奸邪之作, 由此始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征而無戰, 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執事之顏行, 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 雖得越王之首, 臣猶竊為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為境, 生民之屬, 皆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 使安生樂業, 則澤被萬世, 傳之子孫, 施之無窮。天下之安, 猶泰山而四維之也, 夷狄之地, 何足以為一日之閒, 而煩汗馬之勞乎!《詩》云:『王猶允塞, 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
是時, 漢兵遂出, 未逾領, 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 故天子兵來誅。漢兵眾強, 即幸勝之, 兵來益多, 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 天子聽, 罷兵, 固國完;不聽, 乃力戰;不勝, 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 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為來者, 誅王。今王頭至, 謝罪;不戰而殞, 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 告大農軍, 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 曰:「郢等首惡, 獨無諸孫繇君丑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丑為越繇王, 奉閩越先祭祀。餘善已殺郢, 威行於國, 國民多屬, 竊自立為王, 繇王不能制。上聞之, 為餘善不足復興師, 曰:「餘善數與郢謀亂, 而後首誅郢, 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為東越王, 與繇王並處。
上使莊助諭意南粵。南粵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為臣興兵討閩越, 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 謂助曰:「國新被寇, 使者行矣, 胡方日夜裝, 入見天子。」助還, 過淮南, 上又使助諭淮南王安以討越事, 嘉答其意, 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 南越大臣皆諫其王曰:「漢興兵誅郢, 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 不可以說好語入見, 則不得復歸, 亡國之勢也。」於是胡稱病, 竟不入見。

是歲, 韓安國為御史大夫。

東海太守濮陽汲黯為主爵都尉。始, 黯為謁者, 以嚴見憚。東越相攻, 上使黯往視之;不至, 至吳而還, 報曰:「越人相攻, 固其俗然, 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 延燒千餘家, 上使黯往視之;還, 報曰:「家人失火, 屋比延燒, 不足憂也。臣過河南, 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 或父子相食, 臣謹以便宜, 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 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其在東海, 治官理民, 好清靜, 擇丞、史任之, 責大指而已, 不苛小。黯多病, 臥閨閣內不出。歲餘, 東海大治, 稱之。上聞, 召為主爵都尉, 列於九卿。其治務在無為, 引大體, 不拘文法。
黯為人, 性倨少禮, 面折, 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 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 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 , 變色而罷朝, 公卿皆為黯懼。上退, 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黯, 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 寧令從諛承意, 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 縱愛身, 奈辱朝廷何!」黯多病, 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 終不愈。最後病, 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 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 守城深堅, 招之不來, 麾之不去, 雖自謂賁、育, 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 至如黯, 近之矣。」

匈奴來請和親, 天子下其議。大行王恢, 燕人也, 習胡事, 議曰:「漢與匈奴和親, 率不過數歲, 即復倍約;不如勿許, 興兵擊之。」韓安國曰:「匈奴遷徙鳥舉, 難得而制, 自上古不屬為人。今漢行數千里與之爭利, 則人馬罷乏;虜以全制其敝, 此危道也。不如和親。」群臣議者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

元光元年(丁未, 公元前一三四年)
, 十一月, 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 從董仲舒之言也。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 屯雲中;中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 屯雁門。六月, 罷。廣與不識俱以邊太守將兵, 有名當時。廣行無部伍、行陳, 就善水草舍止, 人人自便, 不擊刁斗以自衛, 莫府省約文書;然亦遠斥候, 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 擊刁斗, 士吏治軍簿至明, 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 然虜卒犯之, 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 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 然虜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廣之略, 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
臣光曰:《易》曰:「師出以律, 否臧凶。」言治眾而不用法, 無不凶也。李廣之將, 使人人自便。以廣之材, 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為法。何則?其繼者難也, 況與之並時而為將乎!夫小人之情, 樂於安肆而昧於近禍, 彼既以程不識為煩擾而樂於從廣, 且將仇其上而不服。然則簡易之害, 非徒廣軍無以禁虜之倉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嚴終」, 為將者, 亦嚴而已矣。然則效程不識, 雖無功, 猶不敗;效李廣, 鮮不覆亡哉!

, 四月, 赦天下。

五月, 詔舉賢良、文學, 上親策之。

, 七月, 癸未, 日有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