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魏紀 卷073

【魏紀五】
起旃蒙單閼, 盡強圉大荒落, 凡三年。
烈祖明皇帝中之下青龍三年(乙卯, 公元二三五年)
, 正月, 戊子, 以大將軍司馬懿為太尉。
丁巳, 皇太后郭氏殂。帝數問甄后死狀於太后, 由是太后以憂殂。
漢楊儀既殺魏延, 自以為有大功, 宜代諸葛亮秉政;而亮平生密指, 以儀狷狹, 意在蔣琬。儀至成都, 拜中軍師, 無所統領, 從容而已。初, 儀事昭烈帝為尚書, 琬時為尚書郎。後雖俱為丞相參軍、長史, 儀每從行, 當其勞劇;自謂年宦先琬, 才能逾之, 於是怨憤形於聲色, 歎吒之音發於五內, 時人畏其言語不節, 莫敢從也。惟後軍師費禕往慰省之, 儀對禕恨望, 前後云云。又語禕曰:「往者丞相亡沒之際, 吾若舉軍以就魏氏, 處世寧當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 不可復及!」禕密表其言。漢主廢儀為民, 徙漢嘉郡。儀至徙所, 復上書誹謗。, 辭指激切。遂下郡收儀, 儀自殺。
三月, 庚寅, 葬文德皇后。
, 四月, 漢主以蔣琬為大將軍、錄尚書事;費禕代琬為尚書令。帝好土功, 既作許昌宮, 又治洛陽宮, 起昭陽太極殿, 築總章觀, 高十餘丈。力役不已, 農桑失業。司空陳群上疏曰:「昔禹承唐、虞之盛, 猶卑宮室而惡衣服。況今喪亂之後, 人民至少, 比漢文、景之時, 不過一大郡。加以邊境有事, 將士勞苦, 若有水旱之患, 國家之深憂也。昔劉備自成都至白水, 多作傳捨, 興費人役, 太祖知其疲民也。今中國勞力, 亦吳、蜀之所願。此安危之機也, 惟陛下慮之!」帝答曰:「王業、宮室, 亦宜並立。滅賊之後, 但當罷守禦耳, 豈可復興役邪!是固君之職, 蕭何之大略也。」群曰:「昔漢祖惟與項羽爭天下, 羽已滅, 宮室燒焚, 是以蕭何建武庫、太倉, 皆是要急, 然高祖猶非其壯麗。今二虜未平, 誠不宜與古同也。夫人之所欲, 莫不有辭, 況乃天王, 莫之敢違。前欲壞武庫, 謂不可不壞也;後欲置之, 謂不可不置也。若必作之, 固非臣下辭言所屈;若少留神, 卓然回意, 亦非臣下之所及也。漢明帝欲起德陽殿, 鐘離意諫, 即用其言, 後乃復作之;殿成, 謂群臣曰:『鐘離尚書在, 不得成此殿也。』夫王者豈憚一臣!蓋為百姓也。今臣曾不能少凝聖德, 不及意遠矣。」帝乃為之少有減省。帝耽於內寵, 婦官秩石擬百官之數, 自貴人以下至掖庭灑掃者, 凡數千人, 選女子知書可付信者六人, 以為女尚書, 使典省外奏事, 處當畫可。廷尉高柔上疏曰:「昔漢文惜十家之資, 不營小台之娛;去病臣匈奴之害, 不遑治第之事。況今所損者非惟百金之費, 所憂者非徒北鍬之患乎!可粗成見所營立以充朝宴之儀, 訖罷作者, 使得就養;二方平定, 復可徐興。《周禮》:天子后妃以下百二十人, 嬪嬙之儀, 既已盛矣。竊聞後庭之數, 或復過之, 聖嗣不昌, 殆能由此。臣愚以為可妙簡淑媛以備內官之數, 其餘盡遣還家, 且以育精養神, 專靜為寶。如此, 則《螽斯》之徵可庶而致矣。」帝報曰:「卿輒昌言, 他復以聞。」是時獵法嚴峻, 殺禁地鹿者身死, 財產沒官, 有能覺告者, 厚加賞賜。柔復上疏曰:「中間以來, 百姓供給眾役, 親田者既減;加頃復有獵禁, 群鹿犯暴, 殘食生苗, 處處為害, 所傷不貲, 民雖障離, 力不能御。至如滎陽左右, 周數百里, 歲略不收。方今天下生生者甚少, 而麋鹿之損者甚多, 卒有兵戎之役, 凶年之災, 將無以待之。惟陛下寬放民間, 使得捕鹿, 遂除其禁, 則眾庶永濟, 莫不悅豫矣。」帝又欲平北芒, 令於其上作台觀, 望見孟津。衛尉辛毘諫曰:「天地之性, 高高下下。今而反之, 既非其理;加以損費人功, 民不堪役。且若九河盈溢, 洪水為害, 而丘陵皆夷, 將何以御之!」帝乃止。
少府楊阜上疏曰:「陛下奉武皇帝開拓之大業, 守文皇帝克終之元緒, 誠宜思齊往古聖賢之善治, 總觀季世放蕩之惡政。曩使桓、靈不廢高祖之法度, 文、景之恭儉, 太祖雖有神武, 於何所施, 而陛下何由處斯尊哉!今吳、蜀未定, 定旅在外, 諸所繕治, 惟陛下務從約節。」帝優詔答之。阜復上疏曰:「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 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 或堂崇三尺, 度以九筵耳。桀作璇室象廊, 紂為傾宮鹿台, 以喪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禍;秦始皇作阿房, 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 以從耳目之欲, 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 夏桀、殷紂、楚靈、秦皇為深誡, 而乃自暇自逸, 惟宮台是飾, 必有顛覆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 臣為股肱, 存亡一體, 得失同之。臣雖駑怯, 敢忘爭臣之義!言不切至, 不足以感寤陛下。陛下不察臣言, 恐皇祖、烈考之祚墜於地。使臣身死有補萬一, 則死之日猶生之年也。謹叩棺沐浴, 伏俟重誅!」奏御, 帝感其忠言, 手筆詔答。帝嘗著衣冒, 被縹綾半袖。阜問帝曰:「此於禮何法服也?」帝默然不答。自是不法服不以見阜。阜又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 乃召御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 對曰:「禁密, 不得宣露!」阜怒, 杖吏一百, 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 反與小吏為密乎!」帝愈嚴憚之。
散騎常侍蔣濟上疏曰:「昔句踐養胎以待用, 昭王恤病以雪仇, 故能以弱燕服強齊, 羸越滅勁吳。今二敵強盛, 當身不除, 百世之責也。以陛下聖明神武之略, 捨其緩者, 專心討賊, 臣以為無難矣。」中書侍郎東萊王基上疏曰:「臣聞古人以水喻民曰:『水所以載舟, 亦所以覆舟。』顏淵曰『東野子之御, 馬力盡矣, 而求進不已, 殆將敗矣。』今事役勞苦, 男女離曠, 願陛下深察東野之敝, 留意舟水之喻, 息奔駟於未盡, 節力役於未困。昔漢有天下, 至孝文時唯有同姓諸侯, 而賈誼憂之曰:『置火積薪之下而寢其上, 因謂之安。』今寇賊未殄, 猛將擁兵, 檢之則無以應敵, 久之則難以遺後, 當盛明之世, 不務以除患, 若子孫不競, 社稷之憂也。使賈誼復起, 必深切於曩時矣。」帝皆不聽。
殿中監督役, 擅收蘭台令史, 右僕射衛臻奏案之。詔曰:「殿捨不成, 吾所留心, 卿推之, 何也?」臻曰:「古制侵官之法, 非惡其勤事也, 誠以所益者小, 所墮者大也。臣每察校事, 類皆如此, 若又縱之, 懼群司將遂越職, 以至陵夷矣。」
尚書涿郡孫禮固請罷役, 帝詔曰:「欽納讜言。」促遣民作;監作者復奏留一月, 有所成訖。禮徑至作所, 不復重奏, 稱詔罷民, 帝奇其意而不責。帝雖不能盡用群臣直諫之言, 然皆優容之。
, 七月, 洛陽崇華殿災。帝問侍中領太史令泰山高堂隆曰:「此何咎也?於禮寧有祈禳之義乎?」對曰:「《易傳》曰:『上不儉, 下不節, 孽火燒其室。』又曰:『君高其台, 天火為災。』此人君務飾宮室, 不知百姓空竭, 故天應之以旱, 火從高殿起也。」詔問隆:「吾聞漢武帝之時柏梁災, 而大起宮殿以厭之, 其義雲何?」對曰:「夷越之巫所為, 非聖賢之明訓也。《五行志》曰:『柏梁災, 其後有江充巫蠱事。』如《志》之言, 越巫建章無所厭也。令宜罷散民役。宮室之制, 務從約節, 清掃所災之處, 不敢於此有所立作, 則萐莆、嘉禾必生此地。若乃疲民之力, 竭民之財, 非所以致符瑞而懷遠人也。」
八月, 庚午, 立皇子芳為齊王, 詢為秦王。帝無子, 養二王為子, 宮省事秘, 莫有知其所由來者。或云:芳, 任城王楷之子也。
丁巳, 帝還洛陽。
詔復立崇華殿, 更名曰九龍。通引穀水過九龍殿前, 為玉井綺欄, 蟾蜍含受, 神龍吐出。使博士扶風馬鈞作司南車, 水轉百戲。陵霄闕始構, 有鵲巢其上, 帝以問高堂隆, 對曰:「《詩》曰:『惟鵲有巢, 惟鳩居之。』今興宮室, 起陵霄闕, 而鵲巢之, 此宮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大意若曰:『宮室未成, 將有他姓制御之』。斯乃上天之戒也。夫天道無親, 惟與善人, 太戊、武丁睹災悚懼, 故天降之福。今若休罷百役, 增崇德政, 則三王可四, 五帝可六, 豈惟商宗轉禍為福而已哉!」帝為之動容。帝性嚴急, 其督修宮室有稽限者, 帝親召問, 言猶在口, 身首已分。散騎常侍領秘書監王肅上疏曰:「今宮室未就, 見作者三四萬人。九龍可以安聖體, 其內足以列六宮;惟泰極已前, 功夫尚大。願陛下取常食稟之士, 非急要者之用, 選其丁壯, 擇留萬人, 使一期而更之。咸知息代有日, 則莫不悅以即事, 勞而不怨矣。計一歲有三百六十萬夫, 亦不為少。當一歲成者, 聽且三年, 分遣其餘, 使皆即農, 無窮之計也。夫信之於民, 國家大寶也。前車駕當幸洛陽, 發民為營, 有司命以營成而罷;既成, 又利其功力, 不以時遣。有司徒營目前之利, 不顧經國之體。臣愚以為自今已後, 儻復使民, 宜明其令, 使必如期, 以次有事, 寧使更發, 無或失信。凡陛下臨時之所行刑, 皆有罪之吏、宜死之人也;然眾庶不知, 謂為倉卒。故願陛下下之於吏, 而暴其罪, 鈞其死也, 無使污於宮掖而為遠近所疑。且人命至重, 難生易殺, 氣絕不續者也, 是以聖賢重之。昔漢文帝欲殺犯蹕者, 廷尉張釋之曰:『方其時, 上使誅之則已, 今下廷尉, 廷尉, 天下之平, 不可傾也。』臣以為大失其義, 非忠臣所宜陳也。廷尉者, 天子之吏也, 猶不可以失平, 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謬乎!斯重於為己而輕於為君, 不忠之甚也, 不可不察!」
中山恭王兗疾病, 令官屬曰:「男子不死於婦人之手, 亟以時營東堂。」堂成, 輿疾往居之。又令世子曰:「汝幼為人君, 知樂不知苦, 必將以驕奢為失者也。兄弟有不良之行, 當造膝諫之, 諫之不從, 流涕喻之, 喻之不改, 乃白其母, 猶不改, 當以奏聞, 並辭國土。與其守寵罹禍, 不若貧賤全身也。此亦謂大罪惡耳, 其微過細故, 當掩覆之。」冬, 十月, 己酉, 袞卒。
十一月, 丁酉, 帝行如許昌。
是歲, 幽州刺史王雄使勇士韓龍刺殺鮮卑軻比能。自是種落離散, 互相侵伐, 強者遠遁, 弱者請服, 邊陲遂安。
張掖柳谷口水溢湧, 寶石負圖, 狀象靈龜, 立於川西, 有石馬七及鳳皇、麒麟、白虎、犧牛、璜玦、八卦、列宿、孛彗之象, 又有文曰「大討曹」。詔書班天下, 以為嘉瑞。任令於綽連繼以問巨鹿張□, □密謂綽曰:「夫神以知來, 不追已往, 祥兆先見, 而後廢興從之。今漢已久亡, 魏已得之, 何所追興祥兆乎!此石, 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符瑞也。」
帝使人以馬易珠璣、悲翠、玳瑁於吳, 吳主曰:「此皆孤所不用, 而可以得馬, 孤何愛焉。」皆以與之。
烈祖明皇帝中之下青龍四年(丙辰, 公元二三六年)
, 吳人鑄大錢, 一當五百。
三月, 吳張昭卒, 年八十一。昭容貌矜嚴, 有威風, 吳主以下, 舉邦憚之。
, 四月, 漢主至湔, 登觀阪, 觀汶水之流, 旬日而還。
武都氐王符健請降於漢;其弟不從, 將四百戶來降。
五月, 乙卯, 樂平定侯董昭卒。
, 十月, 己卯, 帝還洛陽宮。
甲申, 有星孛於大辰, 又勃於東方。高堂隆上疏曰:「凡帝王徙都立邑, 皆先定天地、社稷之位, 敬恭以奉之。將營宮室, 則宗廟為先, 廄庫為次, 居室為後。今圜丘、方澤、南北郊、明堂、社稷神位未定, 宗廟之制又未如禮, 而崇飾居室, 士民失業, 外人咸雲『宮人之用與軍國之費略齊』, 民不堪命, 皆有怨怒。《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 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言天之賞罰, 隨民言, 順民心也。夫采椽、卑宮, 唐、虞、大禹之所以垂皇風也;玉台、瓊室, 夏癸、商辛之所以犯昊天也。今宮室過盛, 天彗章灼, 斯乃慈父懇切之訓。當崇孝子祗聳之禮, 不宜有忽, 以重天怒。」隆數切諫, 帝頗不悅。侍中盧毓進曰:「臣聞君明則臣直, 古之聖王惟恐不聞其過, 此乃臣等所以不及隆也。」帝乃解。毓, 植之子也。
十二月, 癸巳, 穎陰靖侯陳群卒。群前後數陳得失, 每上封事, 輒削其草, 時人及其子弟莫能知也。論者或譏群居位拱默;正始中, 詔撰群臣上書以為《名臣奏議》, 朝士乃見群諫事, 皆歎息焉。
袁子論曰:或云:「少府楊阜豈非忠臣哉!見人主之非則勃然觸之, 與人言未嘗不道。」答曰:「夫仁者愛人, 施之君謂之忠, 施於親謂之孝。今為人臣, 見人主失道, 直詆其非而播揚其惡, 可謂直士, 未為忠臣也。故司空陳群則不然, 談論終日, 未嘗言人主之非;書數十上, 外人不知。君子謂群於是乎長者矣。」
乙未, 帝行如許昌。
詔公卿舉才德兼備者各一人, 司馬懿以兗州刺史太原王昶應選。昶為人謹厚, 名其兄子曰默, 曰沈, 名其子曰渾, 曰深, 為書戒之曰:「吾以四者為名, 欲使汝曹顧名思義, 不敢違越也。夫物速成則疾亡, 晚就而善終, 朝華之草, 夕而零落, 松柏之茂, 隆寒不衰, 是以君子戒於闕黨也。夫能屈以為伸, 讓以為得, 弱以為強, 鮮不遂矣。夫毀譽者, 愛惡之原而禍福之機也。孔子曰:『吾之於人, 誰毀誰譽。』以聖人之德猶尚如此, 況庸庸之徒而輕毀譽哉!人或毀己, 當退而求之於身。若己有可毀之行, 則彼言當矣;若己無可毀之行, 則彼言妄矣。當則無怨於彼, 妄則無害於身, 又何反報焉!諺曰:『救寒莫如重裘, 止謗莫如自修。』斯言信矣!」
烈祖明皇帝中之下景初元年(丁巳, 公元二三七年)
, 正月, 壬辰, 山茌縣言黃龍見。高堂隆以為:「魏得土德, 故其瑞黃龍見, 宜改正朔, 易服色, 以神明其政, 變民耳目。」帝從其議。三月, 下詔改元, 以是月為孟夏四月, 服色尚黃, 犧牲用白, 從地正也。更名《太和歷》曰《景初歷》。
五月, 己巳, 帝還洛陽。
己丑, 大赦。
六月, 戊申, 京都地震。
己亥, 以尚書令陳矯為司徒, 左僕射衛臻為司空。
有司奏以武皇帝為魏太祖, 文皇帝為魏高祖, 帝為魏烈祖;三祖之廟, 萬世不毀。
孫盛論曰:夫謚以表行, 廟以存容。未有當年而逆制祖宗, 未終而豫自尊顯。魏之群司於是乎失正矣。
, 七月, 丁卯, 東鄉貞侯陳矯卒。
公孫淵數對國中賓客出惡言, 帝欲討之, 以荊州刺史河東毌丘儉為幽州刺史。儉上疏曰:「陛下即位已來, 未有可書。吳、蜀恃險, 未可卒平, 聊可以此方無用之士克定遼東。」光祿大夫衛臻曰:「儉所陳皆戰國細術, 非王者之事也。吳頻歲稱兵, 寇亂邊境, 而猶按甲養士, 未果致討者, 誠以百姓疲勞故也。淵生長海表, 相承三世, 外撫戎夷, 內修戰射, 而儉欲以偏軍長驅, 朝至夕卷, 知其妄矣。」帝不聽, 使儉率諸軍及鮮卑、烏桓屯遼東南界, 璽書征淵。淵前發兵反, 逆儉於遼隧。會天雨十餘日, 遼水大漲, 儉與戰不利, 引軍還右北平。淵因自立為燕王, 改元紹漢, 置百官, 遣使假鮮卑單于璽, 封拜邊民, 誘呼鮮卑以侵擾北方。
漢張後殂。
九月, 冀、兗、徐、豫大水。
西平郭夫人有寵於帝, 毛後愛弛。帝游後園, 曲宴極樂。郭夫人請延皇后, 帝弗許, 因禁左右使不得宣。後知之, 明日, 謂帝曰:「昨日游宴北園, 樂乎?」帝以左右洩之, 所殺十餘人。庚辰, 賜後死, 然猶加謚曰悼。癸丑, 葬愍陵。遷其弟曾為散騎常侍。
, 十月, 帝用高堂隆之議, 營洛陽南委傑山為圓丘, 詔曰:「昔漢氏之初, 承秦滅學之後, 採摭殘缺, 以備郊祀, 四百餘年, 廢無禘禮。曹氏世系出自有虞, 今祀皇皇帝天於圓丘, 以始祖虞舜配;祭皇皇后地於方丘, 以舜妃伊氏配;祀皇天之神於南郊, 以武帝配;祭皇地之祇於北郊, 以武宣皇后配。」
廬江主薄呂習密使人請兵於吳, 欲開門為內應。吳主使衛將軍全琮督前將軍硃桓等赴之, 既至, 事露, 吳軍還。
諸葛恪至丹楊, 移書四部屬城長吏, 令各保其疆界, 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 悉令屯居。乃內諸將, 羅兵幽阻, 但繕籓籬, 不與交鋒, 候其谷稼將熟, 輒縱兵芟刈, 使無遺種。舊谷既盡, 新谷不收, 平民屯居, 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饑窮, 漸出降首。恪乃復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 皆當撫慰, 徙出外縣, 不得嫌疑, 有所拘執!」臼陽長胡伉得降民周遺, 遺舊惡民, 困迫暫出, 伉縛送言府。恪以伉違教, 遂斬以徇。民聞伉坐執人被戮, 知官惟欲出之而已, 於是老幼相攜而出, 歲期人數, 皆如本規。恪自領萬人, 餘分給諸將。吳主嘉其功, 拜恪威北將軍, 封都鄉侯, 徙屯廬江皖口。
是歲, 徙長安鐘虡、橐佗、銅人、承露盤於洛陽。盤折, 聲聞數十里。銅人重, 不可致, 留於霸城。大發銅鑄銅人二, 號曰翁仲, 列坐於司馬門外。又鑄黃龍、鳳皇各一, 龍高四丈, 鳳高三太餘, 置內殿前。起土山於芳林園西北陬, 使公卿群僚皆負土, 樹松、竹、雜木、善草於其上, 捕山禽雜獸致其中。司徒軍議掾董尋上疏諫曰:「臣聞古之直士, 盡言於國, 不避死亡, 故周昌比高祖於桀、紂, 劉輔譬趙後於人婢。天生忠直, 雖白刃沸湯, 往而不顧者, 誠為時主愛惜天下也。建安以來, 野戰死亡, 或門殫戶盡, 雖有存者, 遺孤老弱。若今宮室狹小, 當廣大之, 猶宜隨時, 不妨農務, 況乃作無益之物!黃龍、鳳皇、九龍、承露盤, 此皆聖明之所不興也, 其功三倍於殿捨。陛下既尊群臣, 顯以冠冕, 被以文繡, 載以華輿, 所以異於小人;而使穿方舉土, 面目垢黑, 沾體塗足, 衣冠了鳥, 毀國之光以崇無益, 甚非謂也。孔子曰:『君使臣以禮, 臣事君以忠。』無忠無禮, 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 而臣自比於牛之一毛, 生既無益, 死亦何損!秉筆流涕, 心與世辭。臣有八子, 臣死之後, 累陛下矣!」將奏, 沐浴以待命。帝曰:「董尋不畏死邪!」主者奏收尋, 有詔勿問。
高堂隆上疏曰:「今之小人, 好說秦、漢之奢靡以蕩聖心;求取亡國不度之器, 勞役費損以傷德政。非所以興禮樂之和, 保神明之休也。」帝不聽。隆又上書曰:「昔洪水滔天二十二載, 堯、舜君臣南面而已。今無若時之急, 而使公卿大夫並與廝徒共供事役, 聞之四夷, 非嘉聲也, 垂之竹帛, 非令名也。今吳、蜀二賊, 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 乃僭號稱帝, 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權、禪並修德政, 輕省租賦, 動咨耆賢, 事遵禮度, 』陛下聞之, 豈不惕然惡其如此, 以為難卒討滅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並為無道, 崇侈無度, 役其士民, 重其賦斂, 下不堪命, 吁嗟日甚, 』陛下聞之, 豈不幸彼疲敝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 則可易心而度, 事義之數亦不遠矣!亡國這主自謂不亡, 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亡, 然後至於不亡。今天下雕敝, 民無儋石之儲, 國無終年之蓄, 外有強敵, 六軍暴邊, 內興土功, 州郡騷動, 若有寇警, 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又, 將吏奉祿, 稍見折減, 方之於昔, 五分居一, 諸受休者又絕稟賜, 不應輸者今皆出半, 此為官入兼多於舊, 其所出與參少於昔。而度支經用, 更每不足, 牛肉小賦, 前後相繼。反而推之, 凡此諸費, 必有所在。且夫祿賜谷帛, 人主所以惠養吏民而為之司命者也, 若今有廢, 是奪其命矣。既得之而又失之, 此生怨之府也。」帝覽之, 謂中書監、令曰:「觀隆此奏, 使朕懼哉!」
尚書衛覬上疏曰:「今議者多好悅耳:其言政治, 則比陛下於堯、舜;其言征伐, 則比二虜於狸鼠。臣以為不然。四海之內, 分而為三, 群士陳力, 各為其主, 是與六國分治無以為異也。當今千里無煙, 遺民困苦。陛下不善留意, 將遂凋敝, 難可復振。武皇帝之時, 後宮食不過一肉, 衣不用錦繡, 茵蓐不緣飾, 器物無丹漆, 用能平定天下, 遺福子孫, 此皆陛下之所覽也。當今之務, 宜君臣上下, 計校府庫, 量入為出, 猶恐不及;而工役不輟, 侈靡日崇, 帑藏日竭。昔漢武信神仙之道, 謂當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 故立仙掌以承高露, 陛下能明, 每所非笑。漢武有求於露而猶尚見非, 陛下無求於露而空設之, 不益於好而糜費功夫, 誠皆聖慮所宜裁製也。」
時有詔錄奪士女前已嫁為吏民妻者, 還以配士, 聽以生口自贖, 又簡選其有姿首者內之掖庭。太子舍人沛國張茂上書諫曰:「陛下, 天之子也, 百姓吏民, 亦陛下子也, 今奪彼以與此, 亦無以異於奪兄之髮妻弟也, 於父母之恩偏矣, , 詔書聽得以生口年紀、顏色與妻相當者自代, 故富者則傾家盡產, 貧者舉假貸貰, 貴買生口以贖其妻。縣官以配士為名而實內之掖庭, 其醜惡乃出與士。得婦者未必喜而失妻者必有憂, 或窮或愁, 皆不得志。夫君有天下而不得萬姓之歡心者, 鮮不危殆。且軍師在外數十萬人, 一日之費非徒千金, 舉天下之曲以奉此役, 猶將不給, 況復有宮庭非員無錄之女。椒房母后之家, 賞賜橫與, 內外交引, 其費半軍。昔漢武帝掘地為海, 封土為山, 賴是時天下為一, 莫敢與爭者耳。自衰亂以來, 四五十載, 馬不捨鞍, 士不釋甲, 強寇在疆, 圖危魏室。陛下不戰戰業業, 念崇節約, 而乃奢靡是務, 中尚方作玩弄之物, 後園建承露之盤, 斯誠快耳目之觀, 然亦足以騁寇讎之心矣!惜乎, 捨堯、舜之節儉而為漢武帝之侈事, 臣竊為陛下不取也。」帝不聽。
高堂隆疾篤, 口佔上疏曰:「曾子有言曰:『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臣寢疾有增無損, 常恐奄忽, 忠款不昭, 臣之丹誠, 願陛下少垂省覽!臣觀三代之有天下, 聖賢相承, 歷數百載, 尺土莫非其有, 一民莫非其臣。然癸、辛之徒, 縱心極欲, 皇天震怒, 宗國為墟, 紂梟白旗, 桀放鳴條, 天子之尊, 湯、武有之。豈伊異人?皆明王之冑也。黃初之際, 天兆其戒, 異類之鳥, 育長燕巢口爪胸赤, 此魏室之大異也。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選諸王, 使君國典兵, 往往棋, 鎮撫皇畿, 翼亮帝室。夫皇天無親, 惟德是輔。民詠德政, 則延期過歷;下有怨歎, 則輟錄授能。由此觀之, 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非獨陛下之天下也!」帝手詔深慰勞之。未幾而卒。
陳壽評曰:高堂隆學業修明, 志存匡君, 因變陳戒, 發於懇誠, 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 俾魏祖虞, 所謂意過其通者歟!
帝深疾浮華之士, 詔吏部尚書盧毓曰:「選舉莫取有名, 名如畫地作餅, 不可啖也。」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 然後有名, 非所當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識異人, 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為職, 但當有以驗其後耳。古者敷奏以言, 明試以功;今考績之法廢, 而以毀譽相進退, 故真偽渾雜, 虛實相蒙。」帝納其言。詔散騎常侍劉邵作考課法。卲作《都官考課法》七十二條, 又作《說略》一篇, 詔下百官議。
司隸校尉崔林曰:「案《周官》考課, 其文備矣。自康王以下, 遂以陵夷, 此即考課之法存乎其人也。及漢之季, 其失豈在乎佐吏之職不密哉!方今軍旅或猥或卒, 增減無常, 固難一矣。且萬目不張, 舉其綱, 眾毛不整, 振其領, 皋陶仕虞, 伊尹臣殷, 不仁者遠。若大臣能任其職, 式是百辟, 則孰敢不肅, 烏在考課哉!」黃門侍郎杜恕曰:「明試以功, 三考黜陟, 誠帝王之盛制也。然歷六代而考績之法不著, 關七聖而課試之文不垂, 臣誠以為其法可粗依, 其詳難備舉故也。語曰『世有亂人而無亂法』, 若使法可專任, 則唐、虞可不須稷、契之佐, 殷、周無貴伊、呂之輔矣。今奏考功者, 陳周、漢之雲為, 綴京房之本旨, 可謂明考課之要矣。於以崇揖讓之風, 興濟濟之治, 臣以為未盡善也。其欲使州郡考士, 必由四科, 皆有事效, 然後察舉, 試辟公府, 為新民長吏, 轉以功次補郡守者, 或就增秩賜爵, 此最考課之急務也。臣以為便當顯其身, 用其言, 使具為課州郡之法, 法具施行, 立必信之賞, 施必行之罰。至於公卿及內職大臣, 亦當俱以其職考課之。古之三公, 坐而論道;內職大臣, 納言補闕, 無善不紀, 無過不舉。且天下至大, 萬機至眾, 誠非一明所能遍照;故君為元首, 臣作股肱, 明其一體相須而成也。是以古人稱廊廟之材, 非一木之枝, 帝王之業, 非一士之略。由是言之, 焉有大臣守職辦課, 可以致雍熙者哉!誠使容身保位, 無放退之辜, 而盡節在公, 抱見疑之勢, 公義不修而私議成欲, 雖仲尼為課, 猶不能盡一才, 又況於世俗之人乎!」司空掾北地傅嘏曰:「夫建官均職, 清理民物, 所以立本也。循名考實, 糾勵成規, 所以治末也。本綱未舉而造制末程, 國略不崇而考課是先, 懼不足以料賢愚之分, 精幽明之理也。」議久之不決, 事竟不行。
臣光曰:為治之要, 莫先於用人, 而知人之道, 聖賢所難也。是故求之於毀譽, 則愛憎競進而善惡渾殽;考之於功狀, 則巧詐橫生而真偽相冒。要之, 其本在於至公至明而已矣。為人上者至公至明, 則群下之能否焯然形於目中, 無所復逃矣。苟為不公不明, 則考課之法, 適足以為曲私欺罔之資也。何以言之?公明者, 心也;功狀者, 跡也。己之心不能治, 而以考人之跡, 不亦難乎!為人上者, 誠能不以親疏貴賤異其心, 喜怒好惡亂其志, 欲知治經之士, 則視其記覽博洽, 講論精通, 斯為善治經矣;欲知治獄之士, 則視其曲盡情偽, 無所冤抑, 斯為善治獄矣;欲知治財之士, 則視其倉庫盈產, 百姓富給, 斯為善治財矣;欲知治兵之士, 則視其戰勝攻取, 敵人畏服, 斯為善治兵矣。至於百官, 莫不皆然。雖詢謀於人而決之在己, 雖考求於跡而察之在心, 研核其實而斟酌其宜, 至精至微, 不可以口述, 不可以書傳也, 安得豫為之法而悉委有司哉!或者親貴雖不能而任職, 疏賤雖賢才而見遺;所喜所好者敗官而不去, 所怒所惡者有功而不錄, 詢謀於人, 則毀譽相半而不能決;考求於跡, 則文具實亡而不能察。雖復為之善法, 繁其條目, 謹其簿書, 安能得其真哉!
或曰:人君之治, 大者天下, 小者一國, 內外之官以千萬數, 考察黜陟, 安得不委有司而獨任其事哉?曰:非謂其然也。凡為人上者, 不特人君而已。太守居一郡之上, 刺史居一州之上, 九卿居屬官之上, 三公居百執事之上, 皆用此道以考察黜陟在下之人, 為人君者亦用此道以考察黜陟公卿、刺史、太守, 奚煩勞之有哉!或曰:考績之法, 唐、虞所為, 京房、劉邵述而修之耳, 烏可廢哉?曰:唐、虞之官, 其居位也久, 其受任也專, 其立法也寬, 其責成也遠。是故鯀之治水, 九載績用弗成, 然後治其罪;禹之治水, 九州攸同, 四隩既宅, 然後賞其功;非若京房、劉卲之法, 校其米鹽之課, 責其旦夕之效也。事固有名同而實異者, 不可不察也。考績非可行於唐、虞而不可行於漢、魏, 由京房、劉卲不得其本而奔趨其末故也。

, 右僕射衛臻典選舉, 中護軍蔣濟遺臻書曰:「漢祖遇亡虜為上將, 周武拔漁父為太師, 布衣廝養, 可登王公, 何必守文, 試而後用!」臻曰:「不然。子欲同牧野於成、康, 喻斷蛇於文、景, 好不經之舉, 開拔奇之津, 將使天下馳騁而起矣!」盧毓論人及選舉, 皆先性行而後言才, 黃門郎馮翊李豐嘗以問毓, 毓曰:「才所以為善也, 故大才成大善, 小才成小善。今稱之有才而不能為善, 是才不中器也!」豐服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