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晉紀 卷083

【晉紀五】
起屠維協洽, 盡目章涒灘, 凡二年。
孝惠皇帝上之下元康九年(己未, 公元二九九年)
, 正月, 孟觀大破氐眾於中亭, 獲齊萬年。
太子洗馬陳留江統以為戎、狄亂華, 宜早絕其原, 乃作《徙戎論》以警朝廷曰:「夫夷、蠻、戎、狄, 地在要荒, 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 兇悍不仁。四夷之中, 戎、狄為甚, 弱則畏服, 強則侵叛。當其強也, 以漢之高祖困於白登, 孝文軍於霸上;及其弱也, 以元、成之微而單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 惟以待之有備, 御之有常, 雖稽顙執贄, 而邊城不弛固守, 強暴為寇, 而兵甲不加遠征, 期令境內獲安, 疆場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 諸侯專征, 封疆不固, 而利害異心, 戎、狄乘間, 得入中國, 或招誘安撫以為己用, 自是四夷交侵, 與中國錯居。及秦始皇並天下, 兵威旁達, 攘胡走越, 當是時, 中國無復四夷也。
「漢建武中, 馬援領隴西太守, 討叛羌, 徙其餘種於關中, 居馮翊、河東空地。數歲之後, 族類蕃息, 既恃其肥強, 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 群羌叛亂, 覆沒將守, 屠破城邑, 鄧騭敗北, 侵及河內。十年之中, 夷、夏俱敝, 任尚、馬賢, 僅乃克之。自此之後, 餘燼不盡, 小有際會, 輒復侵叛, 中世之寇, 惟此為大。魏興之初, 與蜀分隔, 疆場之戎, 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州, 欲以弱寇強國, 扞御蜀虜, 此蓋權宜之計, 非萬世之利也。今者當之, 已受其敝矣。
「夫關中土沃物豐, 帝王所居, 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而因其衰敝, 遷之畿服, 士庶玩習, 侮其輕弱, 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至於蕃育眾盛, 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 挾憤怒之情, 候隙乘便, 輒為橫逆;而居封域之內, 無障塞之隔, 掩不備之人, 收散野之積, 故能為禍滋蔓, 暴害不測, 此必然之勢, 已驗之事也。當今之宜, 宜及兵威方盛, 眾事未罷, 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諸羌, 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 徙撫風、始平、京兆之氐, 出還隴右, 著陰平、武都之界, 廩其道路之糧, 令足自致, 各附本種, 反其舊土, 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戎、晉不雜, 並得其所, 縱有猾夏之心, 風塵之警, 則絕遠中國, 隔閡山河, 雖為寇暴, 所害不廣矣。
「難者曰:氐寇新平, 關中饑疫, 百姓悉苦, 咸望寧息;而欲使疲悴之眾, 徒自猜之寇, 恐勢盡力屈, 緒業不卒, 前害未及弭而後變復橫出矣。答曰:子以今者群氐為尚挾餘資, 悔惡反善, 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 智力俱困, 懼我兵誅以至於此乎?曰:無有餘力, 勢窮道盡故也。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 而令其進退由己矣。夫樂其業者不易事, 安其居者無遷志。方其自疑危懼, 畏怖促遽, 故可制以兵威, 使之左右無違也, 迨其死亡流散, 離逖未鳩, 與關中之人, 戶皆為仇, 故可遐遷遠處, 令其心不懷土也。夫聖賢之謀事也, 為之於未有, 治之於未亂, 道不著而平, 德不顯而成。其次則能轉禍為福, 因敗為攻, 值困必濟, 遇否能通。今子遭敝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 愛易轍之勤而遵覆車之軌, 何哉!且關中之人百餘萬口, 率其少多, 戎、狄居半, 處之與遷, 必須口實。若有窮乏, 糝粒不繼者, 故當傾關中之谷, 以全其生生之計, 必無擠於溝壑而不為侵掠之害也。今我遷之, 傳食而至, 附其種疾族, 自使相贍, 而秦地之人得其半谷, 此為濟行者以廩糧, 遺居者以積倉, 寬關中之逼, 去盜賊之原, 除旦夕之損, 建終年之益。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之弘策, 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 非所謂能創業垂統, 謀及子孫者也。
「并州之胡, 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 建安中, 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廚泉, 聽其部落散居六郡。咸熙之際, 以一部太強, 分為三率, 泰始之初, 又增為四;於是劉猛內叛, 連結外虜, 近者郝散之變, 發於穀遠。今五部之眾, 戶至數萬, 人口之盛, 過於西戎;其天性驍勇, 弓馬便利, 倍於氐、羌。若有不虞風塵之慮, 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
「正始中, 毌丘儉討句驪, 徙其餘種於滎陽。始徙之時, 戶落百數;子孫孳息, 今以千計;數世之後, 必至殷熾。今百姓失職, 猶或亡叛, 犬馬肥充, 則有噬嚙, 況於夷、狄, 能不為變!但顧其微弱, 勢力不逮耳。
「夫為邦者, 憂不在寡而在不安, 以四海之廣, 士民之富, 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 還其本域, 慰彼羈旅懷土之思, 釋我華夏纖介之憂, 惠此中國, 以綏四方, 德施永世, 於計為長也!」朝廷不能用。
散騎常侍賈謐侍講東宮, 對太子倨傲, 成都王穎見而叱之;謐怒, 言於賈後, 出穎為平北將軍, 鎮鄴。征梁王肜為大將軍、錄尚書事;以河間王顒為鎮西將軍, 鎮關中。初, 武帝作石函之制, 非至親不得鎮關中;顒輕財愛士, 朝廷以為賢, 故用之。
, 六月, 戊戌, 高密文獻王泰薨。
賈後淫虐日甚, 私於太醫令程據等;又以簏箱載道上年少入宮, 復恐其漏洩, 往往殺之。賈模恐禍及己, 甚憂之。裴頠與模及張華議廢後, 更立謝淑妃。模、華皆曰:「主上自無廢黜之意, 而吾等專行之, 倘上心不以為然, 將若之何!且諸王方強, 朋黨各異, 恐一旦禍起, 身死國危, 無益社稷。」頠曰:「誠如公言。然中宮逞其昏虐, 亂可立待也。」華曰:「卿二人於中宮皆親戚, 言或見信, 宜數為陳禍福之戒, 庶無大悖, 則天下尚未至於亂, 吾曹得以估游卒歲而已。」頠旦夕說其從母廣城君, 令戒諭賈後以親厚太子, 賈模亦數為後言禍福;後不能用, 反以模為毀己而疏之;模不得志, 憂憤而卒。
, 八月, 以裴頠為尚書僕射。頠雖賈後親屬, 然雅望素隆, 四海唯恐其不居權位, 尋詔頠專任門下事, 頠上表固辭, 以「賈模適亡, 復以臣代之, 崇外戚之望, 彰偏私之舉, 為聖朝累。」不聽。或謂頠曰:「君可以言, 當盡言於中宮;言而不從, 當遠引而去。倘二者不立, 雖有十表, 難以免矣。」頠慨然久之, 竟不能從。
帝為人戇騃, 嘗在華林園聞蝦蟆, 謂左右曰:「此鳴者, 為官乎, 為私乎?」時天下荒饉, 百姓餓死, 帝聞之, 曰:「何不食肉糜?」由是權在群下, 政出多門, 勢位之家, 更相薦托, 有如互市。賈、郭恣橫, 貨賂公行。南陽魯褒作《錢神論》以譏之曰:「錢之為體, 有乾坤之象, 親之如兄, 字曰孔方。無德而尊, 無勢而熱, 排金門, 入紫闥。危可使安, 死可使活, 貴可使賤, 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 幽滯非錢不撥, 怨仇非錢不解, 令聞非錢不發。洛中硃衣、當塗之士, 愛我家兄, 皆無已已, 執我之手, 抱我終始, 凡今之人, 惟錢而已!」又, 朝臣務以苛察相高, 每有疑議, 群下各立私意, 刑法不壹, 獄訟繁滋。裴頠上表曰:「先王刑賞相稱, 輕重無二, 故下聽有常, 群吏安業。去元康四年大風, 廟闕屋瓦有數枚傾落, 免太常荀寓;事輕責重, 有違常典。五年二月有大風, 蘭台主者懲懼前事, 求索阿棟之間, 得瓦小邪十五處, 遂禁止太常, 復興刑獄。今年八月, 陵上荊一枝圍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 雖知事小, 而按劾難測, 騷擾驅馳, 各競免負, 於今太常禁止未解。夫刑書之文有限而舛違之故無方, 故有臨時議處之制, 誠不能皆得循常也。至於此等, 皆為過當, 恐奸吏因緣, 得為淺深也。」既而曲議猶不止, 三公尚書劉頌復上疏曰:「自近世以來, 法漸多門, 令甚不一, 吏不知所守, 下不知所避, 奸偽者因以售其情, 居上者難以檢其下, 事同議異, 獄犴不平。夫君臣之分, 各有所司。法欲必奉, 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 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 故人主權斷。主者守文, 若釋之執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 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斷, 若漢祖戮丁公之為也。天下萬事, 自非此類, 不得出意妄議, 皆以律令從事;然後法信於下, 人聽不惑, 吏不容奸, 可以言政矣。」乃下詔:「郎、令史復出法駁案者, 隨事以聞。」然亦不能革也。
頌迂吏部尚書, 建九班之制, 欲令百官居職希遷, 考課能否, 明其賞罰。賈、郭用權, 仁者欲速, 事竟不行。
裴頠薦平陽韋忠於張華, 華辟之, 忠辭疾不起。人問其故, 忠曰:「張茂先華而不實, 裴逸民欲而無厭, 棄典禮而附賊後, 此豈大丈夫之所為哉!逸民每有心托我, 我常恐其溺於深淵而餘波及我, 況可褰裳而就之哉!」
關內侯敦煌索靖, 知天下將亂, 指洛陽宮門銅駝歎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 十一月, 甲子朔, 日有食之。
, 廣城君郭槐, 以賈後無子, 常勸後使慈愛太子。賈謐驕縱, 數無禮於太子, 廣城君恆切責之。廣城君欲以韓壽女為太子妃, 太子亦欲婚韓氏以自固;壽妻賈午及後皆不聽, 而為太子聘王衍少女。太子聞衍長女美, 而後為賈謐聘之, 心不能平, 頗以為言。及廣城君病, 臨終, 執後手, 令盡心於太子, 言甚切至。又曰:「趙粲、賈午, 必亂汝家事;我死後, 勿復聽入。深記吾言。」後不從, 更與粲、午謀害太子。
太子幼有令名, 及長, 不好學, 惟與左右嬉戲。賈後復使黃門輩誘之為奢靡威虐, 由是名譽浸減, 驕慢益彰。或廢朝侍而縱游逸, 於宮中為市, 使人屠酤, 手揣斤兩, 輕重不差。其母, 本屠家女也, 故太子好之。東宮月俸錢五十萬, 太子常探取二月, 用之猶不足。又令西園賣葵菜、藍子、雞、面等物而收其利。又好陰陽小數, 多所拘忌。洗馬江統上書陳五事:「一曰雖有微苦, 宜力疾朝侍。二曰宜勤見保傅, 咨讒善道。三曰畫室之功, 可且減省, 後園刻鏤雜作, 一皆罷遣。四曰西園賣葵、藍之屬, 虧敗國體, 貶損令聞。五曰繕牆正瓦, 不必拘攣小忌。」太子皆不從。中舍人杜錫, 恐太子不得安其位, 每盡忠諫, 勸太子修德業, 保令名, 言辭懇切。太子患之, 置針著錫常所坐氈中, 刺之流血, , 預之子也。
太子性剛, 知賈謐恃中宮驕貴, 不能假借之。謐時為侍中, 至東宮, 或捨之, 於後庭遊戲。詹事裴權諫曰:「謐, 後所親暱, 一旦交構, 則事危矣。」不從。謐譖太子於後曰:「太子多畜私財以結小人者, 為賈氏故也。若宮車晏駕, 彼居大位, 依楊氏故事, 誅臣等, 廢後於金墉, 如反手耳。不如早圖之, 更立慈順者, 可以自安。」後納其言, 乃宣揚太子之短, 佈於遠近。又詐為有娠, 內蒿物、產具, 取妹夫韓壽子慰祖養之, 欲以代太子。
於時朝野咸知賈後有害太子之意, 中護軍趙俊請太子廢後, 太子不聽。左衛率東平劉卞, 以賈後之謀問張華, 華曰:「不聞。」卞曰:「卞自須昌小吏, 受公成拔以至今日。士感知己, 是以盡言, 而公更有疑於卞邪!」華曰:「假令有此, 君欲如何?」卞曰:「東宮俊乂如林, 四率精兵萬人;公居阿衡之任, 若得公命, 皇太子因朝入錄尚書事, 廢賈後於金墉城, 兩黃門力耳。」華曰:「今天子當陽, 太子, 人子也, 吾又不受阿衡之命, 忽相與行此, 是無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雖能有成, 猶不免罪。況權戚滿朝, 威柄不一, 成可必乎?」賈後常使親黨微服聽察於外, 頗聞卞言, 乃遷卞為雍州刺史;卞知言洩, 飲藥而死。
十二月, 太子長子, 太子為[]求王爵, 不許。疾篤, 太子為之禱祀求福。賈後聞之, 乃詐稱帝不豫, 召太子入朝, 既至, 後不見, 置於別室, 遣婢陳舞以帝命賜太子酒三升, 使盡飲之。太子辭以不能飲三升, 舞逼之曰:「不孝邪!天賜汝酒而不飲, 酒中有惡物邪!」太子不得已, 強飲至盡, 遂大醉。後使黃門侍朗潘岳作書草, 令小婢承福, 以紙筆及草, 因太子醉, 稱詔使書之, 文曰:「陛下宜自了, 不自了, 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 不自了, 吾當手了之。並與謝妃共要, 刻期兩發, 勿疑猶豫, 以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 皇天許當掃除患害, 立道文為王, 蔣氏為內主。願成, 當三牲祠北君。」太子醉迷不覺, 遂依而寫之。其字半不成, 後補成之, 以呈帝。
壬戌, 帝幸式乾殿, 召公卿入, 使黃門令董猛以太子書及青紙詔示之曰:「遹書如此, 今賜死。」遍示諸公王, 莫有言者。張華曰:「此國之大禍, 自古以來, 常因廢黜正嫡以致喪亂。且國家有天下日淺, 願陛下詳之!」裴頠以為宜先檢校傳書者, 又請比較太子手書, 不然, 恐有詐妄。賈後乃出太子啟事十餘紙, 眾人比視, 亦無敢言非者。
賈後使董猛矯以長廣公主辭白帝曰:「事宜速決, 而群臣各不同, 其不從詔者, 宜以軍法從事。」議至日西, 不決。後見華等意堅, 懼事變, 乃表免太子為庶人, 詔許之。於是使尚書和郁等持節詣東宮, 廢太子為庶人, 太子改服出, 再拜受詔, 步出承華門, 乘粗犢車, 車武公澹以兵仗送太子及妃王氏、三子、臧、尚同幽於金墉城。王衍自表離婚, 許之, 妃慟哭而歸。殺太子母謝淑媛及母保林蔣俊。
孝惠皇帝上之下永康元年(庚申, 公元三零零年)
, 正月, 癸亥朔, 赦天下, 改元。
西戎校尉司馬閻纘輿棺詣闕上書, 以為:「漢戾太子稱兵拒命, 言者猶曰罪當笞耳。今遹受罪之日, 不敢失道, 猶為輕於戾太子。宜重選師傅, 先加嚴誨, 若不悛改, 棄之未晚也。」書奏, 不省。纘, 圃之孫也。
賈後使黃門自首欲與太子為逆。詔以黃門首辭班示公卿, 遣東武公澹以千兵防衛太子, 幽於許昌宮, 令持書御史劉振持節守之, 詔宮臣不得辭送。洗馬江統、潘滔、舍人王敦、杜蕤、魯瑤等冒禁至伊水, 拜辭涕泣。司隸校尉滿奮收縛統籌送獄。其系河南獄者, 樂廣悉解遣之;系洛陽縣獄者, 猶未釋。都官從事孫琰說賈謐曰:「所以廢徙太子, 以其為惡故耳。今宮臣冒罪拜辭, 而加以重辟;流聞四方, 乃更彰太子之德也, 不如釋之。」謐乃語洛陽令曹攄使釋之;廣亦不坐。敦, 覽之孫;攄, 肇之孫也。太子至許, 遺王妃書, 自陳誣枉, 妃父衍不敢以聞。
丙子, 皇孫卒。
三月, 尉氏雨血, 妖星見南方, 太白晝見, 中台星拆。張華少子韙勸華遜位, 華不從, 曰:「天道幽遠, 不如靜以待之。」
太子既廢, 眾情憤怒。有衛督司馬雅、常從督許超, 皆嘗給事東宮, 與殿中郎士猗等謀廢賈後, 復太子。以張華、裴頠安常保位, 難與行權, 右軍將軍趙王倫執兵柄, 性貪冒, 可假以濟事。乃說孫秀曰:「中宮凶妒無道, 與賈謐等共誣廢太子。今國無嫡嗣, 社稷將危, 大臣將起大事, 而公名奉事中宮, 與賈、郭親善, 太子之廢, 皆雲豫知, 一朝事起, 禍必相及, 何不先謀之乎!」秀許諾, 言於倫, 倫納焉, 遂告通事令史張林及省事張衡等, 使為內應。
事將起, 孫秀言於倫曰:「太子聰明剛猛, 若還東宮, 必不受制於人。明公素黨於賈後, 道路皆知之, 今雖建大功於太子, 太子謂公特逼於百姓之望, 翻覆以免罪耳, 雖含忍宿忿, 必不能深德明公, 若有瑕釁, 猶不免誅。不若遷延緩期, 賈後必害太子, 然後廢賈後, 為太子報仇, 豈徒免禍而已, 乃更可以得志!」倫然之。
秀因使人行反間, 言殿中人慾廢皇后, 迎太子。賈後數遣宮婢微服於民間聽察, 聞之甚懼。倫、秀因勸謐等早除太子, 以絕眾望。癸未, 賈後使太醫令程據和毒藥。矯詔使黃門孫慮至許昌毒太子。太子自廢黜, 恐被毒, 常自煮食於前;慮以告劉振, 振乃徙太子於小坊中, 絕其食, 宮人猶竊於牆上過食與之。慮逼太子以藥, 太子不肯服, 慮以藥杵椎殺之。有司請以庶人禮葬, 賈後表請以廣陵王禮葬之。
, 四月, 辛卯朔, 日有食之。
趙王倫、孫秀將討賈後, 告右衛佽飛督閭和, 和從之, 期以癸巳丙夜一籌, 以鼓聲為應。癸巳, 秀使司馬雅告張華曰:「趙王欲與公共匡社稷, 為天下除害, 使雅以告。」華拒之。雅怒曰:「刃將加頸, 猶為是言邪!」不顧而出。及期, 倫矯詔敕三部司馬曰:「中宮與賈謐等殺吾太子, 今使車騎入廢中宮, 汝等皆當從命, 事畢, 賜爵關中侯, 不從者誅三族。」眾皆從之。又矯詔開門, 夜入, 陳兵道南, 遣翊軍校尉齊王冏將百人排冏而入, 華林令駱休為內應, 迎帝幸東堂, 以詔召賈謐於殿前, 將誅之。謐走入西鐘下, 呼曰:「阿後救我!」就斬之。賈後見齊王冏, 驚曰:「卿何為來?」冏曰:「有詔收後。」後曰:「詔當從我出, 何詔也!」後至上閤, 遙呼帝曰:「陛下有婦, 使人廢之, 亦行自廢矣。」是時, 梁王肜亦預其謀, 後問冏曰:「起事者誰?」冏曰:「梁、趙。」後曰:「系狗當繫頸, 反系其尾, 何得不然!」遂廢後為庶人, 幽之於建始殿, 收趙粲、賈午等付暴室考竟。詔尚書收捕賈氏親黨, 召中書監、侍中、黃門侍郎、八座皆夜入殿。尚書始疑詔有詐, 郎師景露版奏請手詔, 倫等斬之以徇。
倫陰與秀謀篡位, 欲先除朝望, 且報宿怨, 乃執張華、裴頠、解系、解結等於殿前。華謂張林曰:「卿欲害忠臣邪?」林稱詔詰之曰:「卿為宰相, 太子之廢, 不能死節, 何也?」華曰:「式乾之議, 臣諫事具存, 可覆按也。」林曰:「諫而不從, 何不去位?」華無以對。遂皆斬之, 仍夷三族。解結女適裴氏, 明日當嫁而禍起, 裴氏欲認活之, 女曰:「家既若此, 我何以活為!」亦坐死。朝廷由是議革舊制, 女不從死。甲午, 倫坐端門, 遣尚書和郁持節送賈庶人於金墉;誅劉振、董猛、孫慮、程據等;司徒王戎及內外官坐張、裴親黨黜免者甚眾。閻纘撫張華屍慟哭曰:「早語君遜位而不肯, 今果不免, 命也!」
於是趙王倫稱詔赦天下, 自為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相國、侍中, 一依宣、文輔魏故事。置府兵萬人, 以其世子散騎常侍荂領冗從僕射, 子馥為前將軍, 封濟陽王;虔為黃門朗, 封汝陰王;詡為散騎侍郎, 封霸城侯。孫秀等皆封大郡, 並據兵權, 文武官封侯者數千人, 百官總己以聽於倫。倫素庸愚, 復受制於孫秀。秀為中書令, 威權振朝廷, 天下皆事秀而無求於倫。
詔追復故太子遹位號, 使尚書和郁帥東宮官屬迎太子喪於許昌, 追封遹子為南陽王, 弟臧為臨淮王, 尚為襄陽王。
有司奏:「尚書令王衍備位大臣, 太子被誣, 志在苟免, 請禁錮終身。」從之。
相國倫欲收入望, 選用海內名德之士, 以前平陽太守李重、滎陽太守荀組為左、右長史, 東平王堪、沛國劉謨為左、右司馬, 尚書郎陽平束皙為記室, 淮南王文學荀嵩、殿中郎陸機為參軍。組, 勖之子;嵩, 彧之玄孫也。李重知倫有異志, 辭疾不就, 倫逼之不已, 憂憤成疾, 扶曳受拜, 數日而卒。
丁酉, 以梁王肜為太宰, 左光祿大夫何劭為司徒, 右光祿大夫劉寔為司空。
太子遹之廢也, 將立淮南王允為太弟, 議者不合。會趙王倫廢賈後, 乃以允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領中護軍。
己亥, 相國倫矯詔遣尚書劉弘繼金屑酒, 賜賈後死於金墉城。
五月, 己巳, 詔立臨淮王臧為皇太孫, 還妃王氏以母之;太子官屬即轉為太孫官屬, 相國倫行太孫太傅。
己卯, 謚故太子曰愍懷;六月, 壬寅, 葬於顯平陵。
清河康王遐薨。
中護軍淮南王允, 性沉毅, 宿衛將士皆畏服之。允知相國倫及孫秀有異志, 陰養死士, 謀討之;倫、秀深憚之。秋, 八月, 轉允為太尉, 外示優崇, 實奪其兵權。允稱疾不拜。秀遣御史劉機逼允, 收其官屬以下, 劾以拒詔, 大逆不敬。允視詔, 乃秀手書也, 大怒, 收御史, 將斬之, 御史走免, 斬其令史二人。厲色謂左右曰:「趙王欲破我家!」遂帥國兵及帳下七百人直出, 大呼曰:「趙王反, 我將討之, 從我者左袒。」於是歸之者甚眾。允將赴宮, 尚書左丞王輿閉掖門, 允不得入, 遂圍相府。允所將兵皆精銳, 倫與戰, 屢敗, 死者千餘人。太子左率陳徽勒東宮兵, 鼓譟於內以應允。允結陳於承華門前, 弓弩齊發, 射倫, 飛矢雨下。主書司馬眭秘以身蔽倫, 箭中其背而死。倫官屬皆隱樹而立, 每樹輒中數百箭, 自辰至未, 中書令陳淮, 徽之兄也, 欲應允, 言於帝曰:「宜遣白虎幡以解鬥。」乃使司馬督護伏胤將騎四百持幡從宮中出。侍中汝陰王虔在門下省, 陰與胤誓曰:「富貴當與卿共之。」胤乃懷空板出, 詐言有詔助淮南王。允不之覺, 開陣內之, 下車受詔;胤因殺之, 並殺允子秦王郁、漢王迪, 坐允夷滅者數千人。曲赦洛陽。初, 孫秀嘗為小吏, 事黃門郎潘岳, 岳屢撻之。衛尉石崇之甥歐陽建素與相國倫有隙, 崇有愛妾曰綠珠, 孫秀便求之, 崇不與。及淮南王允敗, 秀因稱石崇、潘岳、歐陽建奉允為亂, 收之。崇歎曰:「奴輩利吾財爾!」收者曰:「知財為禍, 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初, 潘岳母常誚責岳曰:「汝當知足, 而乾沒不已乎!」及敗, 岳謝母曰:「負阿母。」遂與崇, 建皆族誅, 籍沒崇家。相國倫收淮南王母弟吳王晏, 欲殺之。光祿大夫傅祗爭之於朝堂, 眾皆諫止倫, 倫乃貶晏為賓徒縣王。
齊王冏以功遷游擊將軍, 冏意不滿, 有恨色。孫秀覺之, 且憚其在內, 乃出為平東將軍, 鎮許昌。
以光祿大夫陳准為太尉, 錄尚書事;未幾, 薨。
孫秀議加相國倫九錫, 百官莫敢異議。吏部尚書劉頌曰:「昔漢之錫魏, 魏之錫晉, 皆一時之用, 非可通行。周勃、霍光, 其功至大, 皆不聞有九錫之命也。」張林積忿不已, 以頌為張華之黨, 將殺之。孫秀曰:「殺張、裴已傷時望, 不可復殺頌。」林乃止。以頌為光祿大夫。遂下詔加倫九錫, 復加其子荂撫軍將軍, 虔中軍將軍, 詡為侍中。又加孫秀侍中、輔國將軍, 相國司馬、右率如故。張林等並居顯要。增相府兵為二萬人, 與宿衛同, 並所隱匿之兵, 數逾三萬。
九月, 改司徒為丞相, 以梁王肜為之, 肜固辭不受。
倫及諸子皆頑鄙無識, 秀狡黠貪淫, 所與共事者, 皆邪佞之士, 惟競榮利, 無深謀遠略, 志趣乖異, 互相憎嫉。秀子會為射聲校尉, 形貌短陋, 如奴僕之下者, 秀使尚帝女河東公主。
, 十一月, 甲子, 立皇后羊氏, 赦天下。後, 尚書郎泰山羊玄之之女也。外祖平南將軍樂安孫旂, 與孫秀善, 故秀立之。拜玄之光祿大夫、特進、散騎常侍, 封興晉侯。
詔征益州刺史趙廞為大長秋, 以成都內史中山耿滕為益州刺史。廞, 賈後之姻親也。聞征, 甚懼, 且以晉室衰亂, 陰有據蜀之志, 乃傾倉廩, 賑流民, 以收眾心。以李特兄弟材武, 其黨類皆巴西人, 與廞同郡, 厚遇之, 以為爪牙。特等憑恃廞勢, 專聚眾為盜, 蜀人患之。滕數密表:「流民剛剽, 蜀人軟弱, 主不能制客, 必為亂階, 宜使還本居。若留之險地, 恐秦、雍之禍更移於梁、益矣。」廞聞而惡之。
州被詔書, 遣文武千餘人迎滕。是時, 成都治少城, 益州治太城, 廞猶在太城, 未去。滕欲入州, 功曹陳恂諫曰:「今州、郡構犯日深, 入城必有大禍, 不如留少城以觀其變, 檄諸縣合村保以備秦氐, 陳西夷行至, 且當待之。不然, 退保犍為, 西渡江源, 以防非常。」滕不從。是日, 帥眾入州, 廞遣兵逆之, 戰於西門, 滕敗死。郡吏皆竄走, 惟陳恂面縛詣廞請滕喪, 廞義而許之。
廞又遣兵逆西夷校尉陳總。總至江陽, 聞廞有異志, 主簿蜀郡趙模曰:「今州郡不協, 必生大變, 當速行赴之。府是兵要, 助順討逆, 誰敢動者!」總更緣道停留, 比至南安魚涪津, 已遇廞軍, 模白總:「散財募士以拒戰, 若克州軍, 則州可得;不克, 順流而退, 必無害也。」總曰:「趙益州忿耿侯, 故殺之;與吾無嫌, 何為如此!」模曰:「今非起事, 必當殺君以立威。雖不戰, 無益也!」言至垂涕, 總不聽, 眾遂自潰。總逃草中, 模著總服格戰;廞兵殺模, 見其非是, 更搜求得總, 殺之。

廞自稱大都督, 大將軍、益州牧, 署置僚屬, 改易守令。王官被召, 無敢不往。李庠帥妹婿李含、天水任回、上官昌、扶風李攀、始平費他、氐苻成、隗伯等四千騎歸廞。廞以庠為威寇將軍, 封陽泉亭侯, 委以心膂, 使招合六郡壯勇至萬餘人, 以斷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