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魏紀 卷078

【魏紀十】
起玄黓敦牂, 盡瘀逢涒灘, 凡三年。
元皇帝下景元三年(壬午, 公元二六二年)
, 八月, 乙酉, 吳主立皇后硃氏, 硃公主之女也。戊子, 立子為太子。
漢大將軍姜維將出軍, 右車騎將軍廖化曰:「兵不戢, 必自焚, 伯約之謂也。智不出敵而力少於寇, 用之無厭, 將何以存!」冬, 十月, 維入寇洮陽, 鄧艾與戰於侯和, 破之, 維退住沓中。初, 維以羈旅依漢, 身受重任, 興兵累年, 功績不立。黃皓用事於中, 與右大將軍閻宇親善, 陰欲廢維樹宇。維知之, 言於漢主曰:「皓奸巧專恣, 將敗國家, 請殺之!」漢主曰:「皓趨走小臣耳, 往董允每切齒, 吾常恨之, 君何足介意!」維見皓枝附葉連, 懼於失言, 遜辭而出, 漢主敕皓詣維陳謝。維由是自疑懼, 返自洮陽, 因求種麥沓中, 不敢歸成都。
吳主以濮陽興為丞相, 廷尉丁密、光祿勳孟宗為左右御史大夫。初, 興為會稽太守, 吳主在會稽, 興遇之厚;左將軍張布嘗為會稽王左右督將, 故吳主即位, 二人皆貴寵用事;布典宮省, 興關軍國, 以佞巧更相表裡, 吳人失望。吳主喜讀書, 欲與博士祭酒韋昭、博士盛沖講論, 張布以昭、沖切直, 恐其入侍, 言己陰過, 固諫止之。吳主曰:「孤之涉學, 群書略遍, 但欲與昭等講習舊聞, 亦何所損!君特當恐昭等道臣下奸慝, 故不欲令入耳。如此之事, 孤已自備之, 不須昭等然後乃解也。」布惶恐陳謝, 且言懼妨政事。吳主曰:「王務、學業, 其流各異, 不相妨也。此無所為非, 而君以為不宜, 是以孤有所及耳。不圖君今日在事更行此於孤也, 良甚不取!」布拜表叩頭。吳主曰:「聊相開悟耳, 何至叩頭乎!如君之忠誠, 遠近所知, 吾今日之巍巍, 皆君之功也。《詩》云:『靡不有初, 鮮克有終。』終之實難, 君其終之!」然吳主恐布疑懼, 卒如布意, 廢其講業, 不復使昭等入。
譙郡嵇康, 文辭壯麗, 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 與陳留阮籍、籍兄子咸、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琅邪王戎、沛人劉伶特相友善, 號竹林七賢。皆崇尚虛無, 輕蔑禮法, 縱酒昏酣, 遺落世事。
阮籍為步兵校尉, 其母卒, 籍方與人圍棋, 對者求止, 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鬥, 舉聲一號, 吐血數升, 毀瘠骨立。居喪, 飲酒無異平日。司隸校尉何曾惡之, 面質籍於司馬昭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 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 若卿之曹, 不可長也!」因謂昭曰:「公方以孝治天下, 而聽阮籍以重哀飲酒食肉於公座, 何以訓人!宜擯之四裔, 無令污染華夏。」昭愛籍才, 常擁護之。曾, 夔之子也。阮咸素幸姑婢;姑將婢去, 咸方對客, 遽借客馬而追之, 累騎而還。劉伶嗜酒, 常乘鹿車, 攜一壺酒, 使人荷鍤隨之, 曰:「死便埋我。」當時士大夫皆以為賢, 爭慕效之, 謂之放達。鐘會方有寵於司馬昭, 聞嵇康名而造之, 康箕踞而鍛, 不為之禮。會將去, 康曰:「何所聞而來, 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 見所見而去!」遂深銜之。山濤為吏部郎, 舉康自代。康與濤書, 自說不堪流俗, 而非薄湯、武。昭聞而怒之。康與東平呂安親善, 安兄巽誣安不孝, 康為證其不然。會因譖「康嘗欲助毌丘儉, 且安、康有盛名於世, 而言論放蕩, 害時亂教, 宜因此除之。」昭遂殺安及康。康嘗詣隱者汲郡孫登, 登曰:「子才多識寡, 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司馬昭患姜維數為寇, 官騎路遺求為刺客入蜀, 從事中郎荀勖曰:「明公為天下宰, 宜杖正義以伐違貳, 而以刺客除賊, 非所以刑於四海也。」昭善之。勖, 爽之曾孫也。
昭欲大舉伐漢, 朝臣多以為不可, 獨司隸校尉鐘會勸之。昭諭眾曰:「自定壽春已來, 息役六年, 治兵繕甲, 以擬二虜。今吳地廣大而下濕, 攻之用功差難, 不如先定巴蜀, 三年之後, 因順流之勢, 水陸並進, 此滅虢取虞之勢也。計蜀戰士九萬, 居守成都及備他境不下四萬, 然則餘眾不過五萬。今絆姜維於沓中, 使不得東顧, 直指駱谷, 出其空虛之地以襲漢中, 以劉禪之暗, 而邊城外破, 士女內震, 其亡可知也。」乃以鐘會為鎮西將軍, 都督關中。征西將軍鄧艾以為蜀未有釁, 屢陳異議;昭使主簿師纂為艾司馬以諭之, 艾乃奉命。
姜維表漢主:「聞鐘會治兵關中, 欲規進取, 宜並遣左右車騎張翼、廖化, 督諸軍分護陽安關口及陰平之橋頭, 以防未然。」黃皓信巫鬼, 謂敵終不自致, 啟漢主寢其事, 群臣莫知。
元皇帝下景元四年(癸未, 公元二六三年)
, 二月, 覆命司馬昭進爵位如前, 又辭不受。
吳交趾太守孫言胥貪暴, 為百姓所患;會吳主遣察戰鄧荀至交趾, 荀擅調孔爵三十頭送建業, 民憚遠役, 因謀作亂。夏, 五月, 郡吏呂興等殺言胥及荀, 遣使來請太守及兵, 九真、日南皆應之。
詔諸軍大舉伐漢, 遣征西將軍鄧艾督三萬餘人自狄道趣甘松、沓中, 以連綴姜維;雍州刺史諸葛緒督三萬餘人自祁山趣武街橋頭, 絕維歸路;鐘會統十餘萬眾分從斜谷、駱谷、子午谷趣漢中。以廷尉衛瓘持節監艾、會軍事, 行鎮西軍司。瓘, 覬之子也。
會過幽州刺史王雄之孫戎, 問「計將安出?」戎曰:「道家有言, 『為而不恃。』非成功難, 保之難也。」或以問參相國軍事平原劉寔曰:「鐘、鄧其平蜀乎?」寔曰:「破蜀必矣, 而皆不還。」客問其故, 寔笑而不答。
, 八月, 軍發洛陽, 大賚將士, 陳師誓眾。將軍鄧敦謂蜀未可討, 司馬昭斬以徇。
漢人聞魏兵且至, 乃遣廖化將兵詣沓中, 為姜維繼援, 張翼、董厥等詣陽安關口, 為諸圍外助。大赦, 改元炎興。敕諸圍皆不得戰, 退保漢、樂二城, 城中各有兵五千人。翼、厥北至陰平, 聞諸葛緒將向建威, 留住月餘待之。鐘會率諸軍平行至漢中。九月, 鐘會使前將軍李輔統萬人圍王含於樂城, 護軍荀愷圍蔣斌於漢城。會徑過西趣陽安口, 遺人祭諸葛亮墓。
, 漢武興督蔣舒在事無稱, 漢朝令人代之, 使助將軍傅僉守關口, 舒由是恨。鐘會使護軍胡烈為前鋒, 攻關口。舒詭謂僉曰:「今賊至不擊而閉城自守, 非良圖也。」僉曰:「受命保城, 惟全為功;今違命出戰, 若喪師負國, 死無益矣。」舒曰:「子以保城獲全為功, 我以出戰克敵為功, 請各行其志。」遂率其眾出。僉謂其戰也, 不設備。舒率其眾迎降胡烈, 烈乘虛襲城, 僉格鬥而死, , 肜之子也。鐘會聞關口已下, 長驅而前, 大得庫藏積穀。
鄧艾遣天水太守王頎直攻姜維營, 隴西太守牽弘邀其前, 金城太守楊欣趣甘松。維聞鐘會諸軍已入漢中, 引兵還。欣等追躡於強川口, 大戰, 維敗走。聞諸葛緒已塞道屯橋頭, 乃從孔函谷入北道, 欲出緒後;緒聞之, 卻還三十里。維入北道三十餘里, 聞緒軍卻, 尋還, 從橋頭還, 緒趣截維, 較一日不及。維遂還至陰平, 合集士眾, 欲赴關城;未到, 聞其已破, 退趣白水, 遇廖化、張翼、董厥等, 合兵守劍閣以拒會。
安國元侯高柔卒。
, 十月, 漢人告急於吳。甲申, 吳主使大將軍丁奉督諸軍向壽春;將軍留平就施績於南郡, 議兵所向;將軍丁封、孫異如沔中, 以救漢。
詔以征蜀諸將獻捷交至, 覆命大將軍昭進位, 爵賜一如前詔, 昭乃受命。
昭辟任城魏舒為相國參軍。初, 舒少時遲鈍質樸, 不為鄉親所重, 從叔父事部郎衡, 有名當世, 亦不知之, 使守水碓, 每歎曰;「舒堪數百戶長, 我願畢矣!」舒亦不以介意, 不為皎厲之事。唯太原王乂謂舒曰:「卿終當為台輔。」常振其匱乏, 舒受而不辭。年四十餘, 郡舉上計掾, 察孝廉。宗黨以舒無學業, 勸令不就, 可以為高。舒曰:「若試而不中, 其負在我, 安可虛竊不就之高以為己榮乎!」於是自課, 百日習一經, 因而對策升第, 累遷後將軍鐘毓長史。毓每與參佐射, 舒常為畫籌而已;後遇朋人不足, 以舒滿數, 舒容範閑雅, 發無不中, 舉坐愕然, 莫有敵者。毓歎而謝曰:「吾之不足以盡卿才, 有如此射矣, 豈一事哉!」及為相國參軍, 府朝碎務, 未嘗見是非;至於廢興大事, 眾人莫能斷者, 舒徐為籌之, 多出眾議之表。昭深器重之。
癸卯, 立皇后卞氏, 昭烈將軍秉之孫也。
鄧艾進至陰平, 簡選精銳, 欲與諸葛緒自江油趣成都。緒以本受節度邀姜維, 西行非本詔, 遂引軍向白水, 與鐘會合。會欲專軍勢, 密白緒畏懦不進, 檻車征還, 軍悉屬會。
姜維列營守險, 會攻之, 不能克;糧道險遠, 軍食乏, 欲引還。鄧艾上言:「賊已摧折, 宜遂乘之。若從陰平由邪徑經漢德陽亭趣涪, 出劍閣西百里, 去成都三百餘里, 奇兵沖其腹心, 出其不意, 劍閣之守必還赴涪, 則會方軌而進, 劍閣之軍不還, 則應涪之兵寡矣。」遂自陰平行無人之地七百餘里, 鑿山通道, 造作橋閣。山高谷深, 至為艱險, 又糧運將匱, 瀕於危殆。艾以氈自裹, 推轉而下。將士皆攀木緣崖, 魚貫而進。先登至江油, 蜀守將馬邈降。諸葛瞻督諸軍拒艾, 至涪, 停住不進。尚書郎黃崇, 權之子也, 屢勸瞻宜速行據險, 無令敵得入平地, 瞻猶豫未納;崇再三言之, 至於流涕, 瞻不能從。艾遂長驅而前, 擊破瞻前鋒, 瞻退往綿竹。艾以書誘瞻曰:「若降者, 必表為琅邪王。」瞻怒, 斬艾使, 列陣以待艾。艾遣子惠唐亭候忠等出其右, 司馬師纂等出其左。忠、纂戰不利, 並引還, 曰:「賊未可擊!」艾怒曰:「存亡之分, 在此一舉, 何不可之有!」叱忠、纂等, 將斬之。忠、纂馳還更戰, 大破, 斬瞻及黃崇。瞻子尚歎曰:「父子荷國重恩, 不早斬黃皓, 使敗國殄民, 用生何為!」策馬冒陣而死。
漢人不意魏兵卒至, 不為城守調度;聞艾已入平土, 百姓擾擾, 皆迸山野, 不可禁制。漢主使群臣會議, 或以為蜀之與吳, 本為與國, 宜可奔吳;或以為南中七郡, 阻險斗絕, 易以自守, 宜可奔南。光祿大夫譙周以為:「自古以來, 無寄他國為天子者, 今若入吳國, 亦當臣服。且治政不殊, 則大能吞小, 此數之自然也。由此言之, 則魏能並吳, 吳不能並魏明矣。等為稱臣, 為小孰與為大!再辱之恥何與一辱!且若欲奔南, 則當早為之計, 然後可果。今大敵已近, 禍敗將及, 群小之心, 無一可保, 恐發足之日, 其變不測, 何至南之有乎!」或曰:「今艾已不遠, 恐不受降, 如之何?」周曰:「方今東吳未賓, 事勢不得不受, 受之不得不禮。若陛下降魏, 魏不裂土以封陛下者, 周請身詣京都, 以古義爭之。」眾人皆從周議。漢主猶欲入南, 狐疑未決。周上疏曰:「南方遠夷之地, 平常無所供為, 猶數反叛, 自丞相亮以兵威逼之, 窮乃率從。今若至南, 外當拒敵, 內供服御, 費用張廣, 他無所取, 耗損諸夷, 其叛必矣!」漢主乃遣侍中張紹等奉璽綬以降於艾。北地王諶怒曰:「若理窮力屈, 禍敗將及, 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 同死社稷, 以見先帝可也, 奈何降乎!」漢主不聽。是日, 諶哭於昭烈之廟, 先殺妻子, 而後自殺。
張紹等見鄧艾於雒, 艾大喜, 報書褒納。漢主遣太僕蔣顯別敕姜維使降鐘會, 又遣尚書郎李虎送士民簿於艾, 戶二十八萬, 口九十四萬, 甲士十萬二千, 吏四萬人。艾至成都城北, 漢主率太子諸王及群臣六十餘人, 面縛輿櫬詣軍門。艾持節解縛焚櫬, 延請相見;檢御將士, 無得虜略, 綏納降附, 使復舊業;輒依鄧禹故事, 承製拜漢主禪行驃騎將軍, 太子奉車、諸王駙馬都尉, 漢群司各隨高下拜為王官, 或領艾官屬;以師纂領益州刺史, 隴西太守牽弘等領蜀中諸郡。艾聞黃皓奸險, 收閉, 將殺之, 皓賂艾左右, 卒以得免。
姜維等聞諸葛瞻敗, 未知漢主所向, 乃引軍東入於巴。鐘會進軍至涪, 遣胡烈等追維。維至郪, 得漢主敕命, 乃令兵悉放仗, 送節傳於胡烈, 自從東道與廖化、張翼、董厥等同詣會降。將士咸怒, 拔刀斫石。於是諸郡縣圍守皆被漢主敕罷兵降。鍾會厚待姜維等, 皆權還其印綬節蓋。吳人聞蜀已亡, 乃罷丁奉等兵。吳中書丞吳郡華覈詣宮門上表曰:「伏聞成都不守, 臣主播越, 社稷傾覆, 失委附之土, 棄貢獻之國, 臣以草芥, 竊懷不寧。陛下聖仁, 恩澤遠撫, 卒聞如此, 必垂哀悼。臣不勝忡悵之情, 謹拜表以聞!」
魏之伐蜀也, 吳人或謂襄陽張悌曰:「司馬氏得政以來, 大難屢作, 百姓未服, 今又勞力遠征, 敗於不暇, 何以能克!」悌曰:「不然。曹操雖功蓋中夏, 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丕、睿承之, 刑繁役重, 東西驅馳, 無有寧歲。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 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 為之謀主而救其疾苦, 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故淮南三叛, 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 四方不動。任賢使能, 各盡其心, 其本根固矣, 奸計立矣。今蜀閹宦專朝, 國無政令, 而玩戎黷武, 民勞卒敝, 競於外利, 不修守備。彼強弱不同, 智算亦勝, 因危而伐, 殆無不克。噫!彼之得志, 我之憂也。」吳人笑其言, 至是乃服。
吳人以武陵五溪夷與蜀接界, 蜀亡, 懼其叛亂, 乃以越騎校尉鐘離牧領武陵太守。魏已遣漢葭縣長郭純試守武陵太守, 率涪陵民入遷陵界, 屯於赤沙, 誘動諸夷進攻酉陽, 郡中震懼。牧問朝吏曰:「西蜀傾覆, 邊境見侵, 何以御之?」皆對曰:「今二縣山險, 諸夷阻兵, 不可以軍驚擾, 驚擾則諸夷盤結;宜以漸安, 可遣恩信吏宣教慰勞。」牧曰:「不然。外境內侵, 誑誘人民, 當及其根柢未深而撲取之, 此救火貴速之勢也。」敕外趣嚴。撫夷將軍高尚謂牧曰:「昔淵太常督兵五萬, 然後討五溪夷。是時劉氏連和, 諸夷率化。今既無往日之援, 而郭純已據遷陵, 而明府欲以三千兵深入, 尚未見其利也。」牧曰:「非常之事, 何得循舊!」即率所領晨夜進道, 緣山險行垂二千里, 斬惡民懷異心者魁帥百餘人, 及其支黨凡千餘級。純等散走, 五溪皆平。
十二月, 庚戌, 以司徒鄭沖為太保。
壬子, 分益州為梁州。
癸丑, 特赦益州士民, 復除租稅之半五年。
乙卯, 以鄧艾為太尉, 增邑二萬戶;鍾會為司徒, 增邑萬戶。
皇太后郭氏殂。
鄧艾在成都, 頗自矜伐, 謂蜀士大夫曰:「諸君賴遭艾, 故得有今日耳。如遇吳漢之徒, 已殄滅矣。」艾以書言於晉公昭曰:「兵有先聲而後實者, 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 吳人震恐, 席捲之時也。然大舉之後, 將士疲勞, 不可使用, 且徐緩之。留隴右兵二萬人、蜀兵二萬人, 煮鹽興冶, 為軍農要用, 並作舟船, 豫為順流之事。然後發使告以利害, 吳必歸化, 可不征而定也。今宜厚劉禪以致孫休, 封禪為扶風王, 錫其資財, 供其左右, 郡有董卓塢, 為之宮捨, 爵其子為公侯, 食郡內縣, 以顯歸命之寵;開廣陵、城陽以待吳人, 則畏威懷德, 望風而從矣!」昭使監軍衛瓘諭艾:「事當須報, 不宜輒行。」艾重言曰:「銜命征行, 奉指授之策, 元惡既服, 至於承製拜假, 以安初附, 謂合權宜。今蜀舉眾歸命, 地盡南海, 東接吳、會, 宜早鎮定。若待國命, 往復道途, 延引日月。《春秋》之義, 『大夫出疆, 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 專之可也。』今吳未賓, 勢與蜀連, 不可拘常, 以失事機。《兵法》:『進不求名, 退不避罪。』艾雖無古人之節, 終不自嫌以損國家計也!」
鐘會內有異志, 姜維知之, 欲構成擾亂, 乃說會曰:「聞君自淮南已來, 算無遺策, 晉道克昌, 皆君之力。今復定蜀, 威德振世, 民高其功, 主畏其謀, 欲以此安歸乎!何不法陶硃公泛舟絕跡, 全功保身邪!」會曰:「君言遠矣, 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 或未盡於此也。」維曰:「其他則君智力之所能, 無煩於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 出則同輿, 坐則同席, 會因鄧艾承製專事, 乃與衛瓘密白艾有反狀。會善效人書, 於劍閣要艾章表、白事, 皆易其言, 令辭指悖傲, 多自矜伐;又毀晉公昭報書, 手作以疑之。
元皇帝下咸熙元年(甲申, 公元二六四年)
, 正月, 壬辰, 詔以檻車征鄧艾。晉公昭恐艾不從命, 敕鐘會進軍成都, 又遣賈充將兵入斜谷。昭自將大軍從帝幸長安, 以諸王公皆在鄴, 乃以山濤為行軍司馬, 鎮鄴。
, 鐘會以才能見任, 昭夫人王氏言於昭曰:「會見利忘義, 好為事端, 寵過必亂, 不可大任。」及會將伐漢, 西曹屬邵悌言於晉公曰:「今遣鐘會率十萬餘眾伐蜀, 愚謂令單身無任, 不若使餘人行也。」晉公笑曰:「我寧不知此邪!蜀數為邊寇, 師老民疲, 我今伐之, 如指掌耳, 而眾方蜀不可伐。夫人心豫怯則智勇並竭, 智勇並竭而強使之, 適所以為敵禽耳。惟鐘會與人意同, 今遣會伐蜀, 蜀必可滅。滅蜀之後, 就如卿慮, 何憂其不能辦邪?夫蜀已破亡, 遺民震恐, 不足與共圖事;中國將士各自思歸, 不肯與同也。會若作惡, 只自滅族耳。卿不須憂此, 慎勿使人聞也!」及晉公將之長安, 悌復曰:「鐘會所統兵五六倍於鄧艾, 但可敕會取艾, 不須自行。」晉公曰:「卿忘前言邪, 而雲不須行乎?雖然, 所言不可宣也。我要自當以信意待人, 但人不當負我耳, 我豈可先人生心哉!近日賈護軍問我:『頗疑鐘會不?』還答言:『如今遣卿行, 寧可復疑卿邪?』賈亦無以易我語也。我到長安, 則自了矣。」
鐘會遣衛瓘先至成都收鄧艾, 會以瓘兵少, 欲令艾殺瓘, 因以為艾罪。瓘知其意, 然不可得距, 乃夜至成都, 檄艾所統諸將, 稱:「奉詔收艾, 其餘一無所問;若來赴官軍, 爵賞如先;敢有不出, 誅及三族!」比至雞鳴, 悉來赴瓘, 唯艾帳內在焉。平旦, 開門, 瓘乘使者車, 逕入至艾所居;艾尚臥未起, 遂執艾父子, 置艾於檻車。諸將圖欲劫艾, 整仗趣瓘營;瓘輕出迎之, 偽作表草, 將申明艾事, 諸將信之而止。
丙子, 會至成都, 送艾赴京師。會所憚惟艾, 艾父子既禽, 會獨統大眾, 威震西土, 遂決意謀反。會欲使姜維將五萬人出斜谷為前驅, 會自將大眾隨其後, 既至長安, 令騎士從陸道, 步兵從水道, 順流浮渭入河, 以為五日可到孟津, 與騎兵會洛陽, 一旦天下可定也。會得晉公書云:「恐鄧艾或不就征, 今遣中護軍賈充將步騎萬人徑入斜谷, 屯樂城, 吾自將十萬屯長安, 相見在近。」會得書驚, 呼所親語之曰:「但取鄧艾, 相國知我獨辦之;今來大重, 必覺我異矣, 便當速發。事成, 可得天下;不成, 退保蜀、漢, 不失作劉備也!」
丁丑, 會番請護軍、郡守、牙門騎督以上及蜀之故官, 為太后發哀於蜀朝堂, 矯太后遺詔, 使會起兵廢司馬昭, 皆班示坐上人, 使下議訖, 書版署置, 更使所親信代領諸軍;所請群官, 番閉著益州諸曹屋中, 城門宮門皆閉, 嚴兵圍守。衛瓘詐稱疾篤, 出就外廨。會信之, 無所復憚。
姜維欲使會盡殺北來諸將, 己因殺會, 盡坑魏兵, 復立漢主, 密書與劉禪曰:「願陛下忍數日之辱, 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 日月幽而復明。」會欲從維言誅諸將, 猶豫未決。
會帳下督丘建本屬胡烈, 會愛信之。建愍烈獨坐, 啟會, 使聽內一親兵出取飲食, 諸牙門隨例各內一人。烈紿語親兵及疏與其子淵曰:「丘建密說消息, 會已作大坑, 白棓數千, 欲悉呼外兵入, 人賜白, 拜散將, 以次棓殺, 內坑中。」諸牙門親兵亦咸說此語, 一夜, 轉相告, 皆遍。己卯, 日中, 胡淵率其父兵雷鼓出門, 諸軍不期皆鼓譟而出, 曾無督促之者, 而爭先赴城。時會方給姜維鎧仗, 白外有匈匈聲, 似失火者, 有頃, 白兵走向城。會驚, 謂維曰:「兵來似欲作惡, 當雲何?」維曰:「但當擊之耳!」會遣兵悉殺所閉諸牙門郡守, 內人共舉機以拄門, 兵斫門, 不能破。斯須, 城外倚梯登城, 或燒城屋, 蟻附亂進, 矢下如雨, 牙門郡守各緣屋出, 與其軍士相得。姜維率會左右戰, 手殺五六人, 眾格斬維, 爭前殺會。會將士死者數百人, 殺漢太子璿及姜維妻子, 軍眾鈔略, 死喪狼藉。衛瓘部分諸將, 數日乃定。
鄧艾本營將士追出艾於檻車, 迎還。衛瓘自以與會共陷艾, 恐其為變, 乃遣護軍田續等將兵襲艾, 遇於綿竹西, 斬艾父子。艾之入江油也, 田續不進, 艾欲斬續, 既而捨之。及瓘遣續, 謂曰:「可以報江油之辱矣。」鎮西長史杜預言於眾曰:「伯玉其不免乎?身為名士, 位望已高, 既無德音, 又不御下以正, 將何以堪其責乎!」瓘聞之, 不候駕而謝預。預, 恕之子也。鄧艾餘子在洛陽者悉伏誅。徙其妻及孫於西城。
鐘會兄毓嘗密言於晉公曰:「會挾術難保, 不可專任。」及會反, 毓已卒, 晉公思鐘繇之勳與毓之賢, 特原毓子峻、迪, 官爵如故。會功曹向雄收葬會屍, 晉公召而責之曰:「往者王經之死, 卿哭於東市而我不問;鐘會躬為叛逆, 又輒收葬, 若復相容, 當如王法何!」雄曰:「昔先王掩骼埋胔, 仁流朽骨, 當時豈先卜其功罪而後收葬哉!今王誅既加, 於法已備;雄感義收葬, 教亦無闕。法立於上, 教弘於下, 以此訓物, 不亦可乎?何必使雄背死違生, 以立於世!明公讎懟枯骨, 捐之中野, 豈仁賢之度哉!」晉公悅, 與宴談而遣之。
二月, 丙辰, 車駕還洛陽。
庚申, 葬明元皇后。
, 劉禪使巴東太守襄陽羅憲將兵二千人守永安, 聞成都敗, 吏民驚擾, 憲斬稱成都亂者一人, 百姓乃定。及得禪手敕, 乃帥所統臨於都亭三日。吳聞蜀敗, 起兵西上, 外托救援, 內欲襲憲。憲曰:「本朝傾覆, 吳為脣齒, 不恤我難而背盟徼利, 不義甚矣。且漢已亡, 吳何得久?我寧能為吳降虜乎!」保城繕甲, 告誓將士, 厲以節義, 莫不憤激。吳人聞鐘、鄧敗, 百城無主, 有兼蜀之志, 而巴東固守, 兵不得過, 乃使撫軍步協率眾而西。憲力弱不能御, 遣參軍楊宗突圍北出, 告急於安東將軍陳騫, 又送文武印綬、任子詣晉公。協攻永安, 憲與戰, 大破之。吳主怒, 復遣鎮軍陸抗等帥眾三萬人增憲之圍。
三月, 丁丑, 以司空王祥為太尉, 征北將軍何曾為司徒, 左僕射荀顗為司空。
己卯, 進晉公爵為王, 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顗共詣晉王, 顗謂祥曰:「相王尊重, 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 今日便當相率而拜, 無所疑也。」祥曰:「相國雖尊, 要是魏之宰相, 吾等魏之三公, 王、公相去一階而已, 安有天子三公可輒拜人者!損魏朝之望, 虧晉王之德, 君子愛人以禮, 我不為也。」及入, 顗遂拜, 而祥獨長揖。王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劉禪舉家東遷洛陽, 時擾攘倉卒, 禪之大臣無從行者, 惟秘書令郤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捨妻子單身隨禪, 禪賴正相導宜適, 舉動無闕, 乃慨然歎息, 恨知正之晚。
, 漢建棕太守霍弋都督南中, 聞魏兵至, 欲赴成都, 劉禪以備敵既定, 不聽。成都不守, 弋素服大臨三日。諸將咸勸弋宜速降, 弋曰:「今道路隔塞, 未詳主之安危, 去就大故, 不可苟也。若魏以禮遇主上, 則保境而降不晚也。若萬一危辱, 吾將以死拒之, 何論遲速邪!」得禪東遷之問, 始率六郡將守上表曰:「臣聞人生在三, 事之如一, 惟難所在, 則致其命。今臣國敗主附, 守死無所, 是以委質, 不敢有貳。」晉王善之, 拜南中都尉, 委以本任。
丁亥, 封劉禪為安樂公, 子孫及群臣封侯者五十餘人。晉王與禪宴, 為之作故蜀伎, 旁人皆為之感愴, 而禪喜笑自若。王謂賈充曰:「人之無情, 乃至於是!雖使諸葛亮在, 不能輔之久全, 況姜維邪!」他日, 王問禪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 不思蜀也。」郤正聞之, 謂禪曰:「若正後問, 宜泣而答:『先人墳墓, 遠在岷、蜀, 乃心西悲, 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會王復問, 祥對如前, 王曰:「何乃似郤正語邪!」禪驚視曰:「誠如尊命。」左右皆笑。
, 四月, 新附督王稚浮海入吳句章, 略其長吏及男女二百餘口而還。
五月, 庚申, 晉王奏復五等爵, 封騎督以上六百餘人。
甲戌, 改元。
癸未, 追命舞陽主理侯懿為晉宣王, 忠武侯師為景王。
羅憲被攻凡六月, 救援不到, 城中疾病太半。或說憲棄城走, 憲曰:「吾為城主, 百姓所仰。危不能安, 急而棄之, 君子不為也, 畢命於此矣!」陳騫言於晉王, 遣荊州刺史胡烈將步騎二萬攻西陵以救憲。秋, 七月, 吳師退。晉王使憲因仍舊任, 加陵江將軍, 封萬年亭侯。
晉王奏使司空荀顗定禮儀, 中護軍賈充正法律, 尚書僕射裴秀議官制, 太保鄭沖總而裁焉。
吳分交州置廣州。
吳主寢疾, 口不能言, 乃手書呼丞相濮陽興入, 令子出拜之。休把興臂, 以托之。癸未, 吳主殂, 謚曰景帝。群臣尊硃皇后為皇太后。
吳人以蜀初亡, 交趾攜叛, 國內恐懼, 欲得長君。左典軍萬嘗為烏程令, 與烏程侯皓相善, 稱「皓才識明斷, 長沙桓王之儔也;又加之好學, 奉遵法度。」屢言之於丞相興、左將軍布, 興、布說硃太后, 欲以皓為嗣。硃後曰:「我寡婦人, 安知社稷之慮, 苟吳國無隕, 宗廟有賴, 可矣。」於是遂迎立皓, 改元元興, 大赦。
八月, 庚寅, 命中撫軍司馬炎副貳相國事。
, 鐘會之伐漢也, 辛憲英謂其夫之從子羊祜曰:「會在事縱恣, 非持久處下之道, 吾畏其有他志也。」會請其子郎中琇為參軍, 憲英憂曰:「他日吾為國憂, 今日難至吾家矣。」琇固請於晉王, 王不聽。憲英謂琇曰:「行矣, 戒之, 軍旅之間, 可以濟者, 其惟仁恕乎!」琇竟以全歸。癸巳, 詔以琇嘗諫會反, 賜爵關內侯。
九月, 戊午, 以司馬炎為撫軍大將軍。
辛未, 詔以呂興為安南將軍, 都督交州諸軍事, 以南中監軍霍弋遙領交州刺史, 得以便宜選用長吏。弋表遣建寧爨谷為交趾太守, 率牙門董元、毛炅、孟幹、孟通、爨能、李松、王素等將兵助興。未至, 興為其功曹李統所殺。
吳主貶硃太后為景皇后, 追謚父和曰文皇帝, 尊母何氏為太后。
, 十月, 丁亥, 詔以壽春所獲吳相國參軍事徐紹為散騎常侍, 水曹掾孫彧為給事黃門侍郎, 以使於吳, 其家人在此者悉聽自隨, 不必使還, 以開廣大信。晉王因政書吳主, 諭以禍福。
, 晉王娶王肅之女, 生炎及攸, 以攸繼景王后。攸性孝友, 多材藝, 清和平允, 名聞過於炎。晉王愛之, 常曰:「天下者, 景王之天下也, 吾攝居相位, 百年之後, 大業宜歸攸。」炎立發委地, 手垂過膝, 嘗從容問裴秀曰:「人有相否?」因以異相示之。秀由是歸心。羊琇與炎善, 為炎畫策, 察時政所宜損益, 皆令炎豫記之, 以備晉王訪問。晉王欲以攸為世子, 山濤曰:「廢長立少, 違禮不祥。」賈充曰:「中撫軍有君人之德, 不可易也。」何曾、裴秀曰:「中撫軍聰明神武, 有超世之才, 人望既茂, 天表如此, 固非人臣之相也。」晉王由是意定, 丙午, 立炎為世子。
吳主封太子(雨單)及其三弟皆為王, 立妃滕氏為皇后。
, 吳主之立, 發優詔, 恤士民, 開倉廩, 振貧乏, 科出宮女以配無妻者, 禽獸養於苑中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為明主。及既得志, 粗暴矣盈, 多忌諱, 好酒色, 大小失望, 濮陽興、張布竊悔之。或譖諸吳主, 十一月, , 興、布入朝, 吳主執之, 徙於廣州, 道殺之, 夷三族。以後父滕牧為衛將軍, 錄尚書事。牧, 胤之族人也。

是歲, 罷屯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