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219

【唐紀三十五】
起柔兆涒灘十月, 盡強圉作噩閏月, 不滿一年。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中之上至德元年(丙申, 公元七五六年)
, 十月, 辛巳朔, 日有食之, 既。
上發順化, 癸未, 至彭原。
, 李林甫為相, 諫官言事皆先白宰相, 退則又以所言白之;禦史言事須大夫同署。至是, 敕盡革其弊, 開諫諍之塗。又令宰相分直政事筆、承旨, 旬日而更, 懲林甫及楊國忠之專權故也。
第五琦見上於彭原, 請以江、淮租庸市輕貨, 溯江、漢而上至洋川, 令漢中王瑀陸運至扶風以助軍;上從之。尋加琦山南等五道度支使。琦作榷鹽法, 用以饒。
房琯喜賓客, 好談論, 多引拔知名之士, 而輕鄙庸俗, 人多怨之。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詣行在, 上命琯以為南海太守, 兼御史大夫, 充嶺南節度使;琯以為攝御史大夫。進明入謝, 上怪之, 進明因言與琯有隙, 且曰:「晉用王衍為三公, 祖尚浮虛, 致中原板蕩。今房琯專為迂闊大言以立虛名, 所引用皆浮華之黨, 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為宰相, 恐非社稷之福。且琯在南朝佐上皇, 使陛下與諸王分領諸道節制, 仍置陛下於沙塞空虛之地, 又布私黨於諸道, 使統大權。其意以為上皇一子得天下, 則己不失富貴, 此忠臣所為乎?」上由是疏之。
房琯上疏, 請自將兵復兩京;上許之, 加持節、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琯請自選參佐, 以禦史中丞鄧景山為副, 戶部侍郎李揖為行軍司馬, 給事中劉秩為參謀。既行, 又令兵部尚書王思禮副之。琯悉以戎務委李揖、劉秩, 二人皆書生, 不閒軍旅。琯謂人曰:「賊曳落河雖多, 安能敵我劉秩!」琯分為三軍:使裨將楊希文將南軍, 自宜壽入;劉貴哲將中軍, 自武功入;李光進將北軍, 自奉天入。光進, 光弼之弟也。
以賀蘭進明為河南節度使。
穎王□之至成都也, 崔圓迎謁, 拜於馬首, □不之止;圓恨之。□視事兩月, 吏民安之。圓奏罷□, 使歸內宅;以武部侍郎李□為劍南節度使, 代之。□, 峴之兄也。上皇尋命□與陳王珪詣上宣慰, 至是, 見上於彭原。延王玢從上皇入蜀, 追車駕不及;上皇怒, 欲誅之, 漢中王瑀救之, 乃命玢亦詣上所。
甲申, 令狐潮、王福德復將步騎萬餘攻雍丘。張巡出擊, 大破之, 斬首數千級, 賊遁去。
房琯以中軍、北軍為前鋒, 庚子, 至便橋。辛醜, 二軍遇賊將安守忠於咸陽之陳濤斜。琯效古法, 用車戰, 以牛車二千乘, 馬步夾之;賊順風鼓噪, 牛皆震駭。賊縱火焚之, 人畜大亂, 官軍死傷者四萬餘人, 存者數千而已。癸卯, 琯自以南軍戰, 又敗, 楊希文、劉貴哲皆降於賊。上聞琯敗, 大怒。李泌為之營救, 上乃宥之, 待琯如初。以薛景仙為關內節度副使。
敦煌王承寀至回紇牙帳, 回紇可汗以女妻之, 遣其貴臣與承寀及僕固懷恩偕來, 見上於彭原。上厚禮其使者而歸之, 賜回紇女號毘伽公主。
尹子奇圍河間, 四十餘日不下。史思明引兵會之。顏真卿遣其將和琳將萬二千人救河間, 思明逆擊, 擒之, 遂陷河間;執李奐送洛陽, 殺之。又陷景城, 太守李□赴湛水死。思明使兩騎繼尺書以招樂安, 即時舉郡降。又使其將康沒野波將先鋒攻平原, 兵未至, 顏真卿知力不敵, 壬寅, 棄郡度河南走。思明即以平原兵攻清河、博平, 皆陷之。思明引兵圍烏承恩於信都, 承恩以城降, 親導思明入城, 交兵馬、倉庫, 馬三千匹、兵五萬人, 思明送承恩詣洛陽, 祿山復其官爵。
饒陽裨將束鹿張興, 力舉千鈞, 性復明辯, 賊攻饒陽, 彌年不能下。及諸郡皆陷, 思明並力圍之, 外救俱絕, 太守李系窘迫, 赴火死, 城遂陷。思明擒興, 立於馬前, 謂曰:「將軍真壯士, 能與我共富貴乎?」興曰:「興, 唐之忠臣, 固無降理, 今數刻之人耳, 願一言而死。」思明曰:「試言之。」興曰:「主上待祿山, 恩如父子, 群臣莫及, 不知報德, 乃興兵指闕, 塗炭生人, 大丈夫不能剪除凶逆, 乃北面為之臣乎!僕有短策, 足下能聽之乎?足下所以從賊, 求富貴耳, 譬如燕巢於幕, 豈能久安!何如乘間取賊, 轉禍為福, 長享富貴, 不亦美乎!」思明怒, 命張於木上, 鋸殺之, 詈不絕口, 以至於死。
賊每破一城, 城中人衣服、財賄、婦人皆為所掠。男子, 壯者使之負擔, 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戲殺之。祿山初以卒三千人授思明, 使定河北, 至是, 河北皆下之, 郡置防兵三千, 雜以胡兵鎮之;思明還博陵。
尹子奇將五千騎度河, 略北海, 欲南取江、淮。會回紇可汗遣其臣葛邏支將兵入援, 先以二千騎奄至範陽城下, 子奇聞之, 遽引兵歸。
十一月, 戊午, 回紇至帶汗谷, 與郭子儀軍合;辛酉, 與同羅及叛胡戰於榆林河北, 大破之, 斬首三萬, 捕虜一萬, 河曲皆平。子儀還軍洛交。
上命崔渙宣慰江南, 兼知選舉。
令狐潮帥眾萬餘營雍丘城北, 張巡邀擊, 大破之, 賊遂走。
永王璘, 幼失母, 為上所鞠養, 常抱之以眠;從上皇入蜀。上皇命諸子分總天下節制, 諫議大夫高適諫, 以為不可;上皇不聽。璘領四道節度都使, 鎮江陵。時江、淮租賦山積於江陵, 璘召募勇士數萬人, 日費巨萬。璘生長深宮, 不更人事, 子襄城王瑒, 有勇力, 好兵, 有薛鏐等為之謀主, 以為今天下大亂, 惟南方完富, 璘握四道兵, 封疆數千里, 宜據金陵, 保有江表, 如東晉故事。上聞之, 敕璘歸覲於蜀;璘不從。江陵長史李峴辭疾赴行在, 上召高適與之謀。適陳江東利害, 且言璘必敗之狀。十二月, 置淮南節度使, 領廣陵等十二郡, 以適為之;置淮南西道節度使, 領汝南等五郡, 以來瞋為之;使與江東節度使韋陟共圖璘。
安祿山遣兵攻穎川。城中兵少, 無蓄積, 太守薛願、長史龐堅悉力拒守, 繞城百里廬舍、林木皆盡。期年, 救兵不至, 祿山使阿史那承慶益兵攻之, 晝夜死鬥十五日, 城陷, 執願、堅送洛陽, 祿山縛於洛濱木上, 凍殺之。
上問李泌曰:「今敵強如此, 何時可定?」對曰:「臣觀賊所獲子女金帛, 皆輸之範陽, 此豈有雄據四海之志邪!今獨虜將或為之用, 中國之人惟高尚等數人, 自餘皆脅從耳。以臣料之, 不過二年, 天下無寇矣。」上曰:「何故?」對曰:「賊之驍將, 不過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張忠志、阿史那承慶等數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陘, 郭子儀自馮翊入河東, 則思明、忠志不敢離範陽、常山, 守忠、乾真不敢離長安, 是以兩軍縶其四將也, 從祿山者, 獨承慶耳。願敕子儀勿取華陰, 使兩京之道常通, 陛下以所征之兵軍於扶風, 與子儀、光弼互出擊之, 彼救首則擊其尾, 救尾則擊其首, 使賊往來數千里, 疲於奔命, 我常以逸待勞, 賊至則避其鋒, 去則乘其弊, 不攻城, 不遏路。來春覆命建寧為範陽節度大使, 並塞北出, 與光弼南北掎角以取範陽, 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 留則不獲安, 然後大軍四合而攻之, 必成擒矣。」上悅。
時張良娣與李輔國相表裡, 皆惡泌。建寧王倓謂泌曰:「先生舉倓於上, 得展臣子之效, 無以報德, 請為先生除害。」泌曰:「何也?」倓以良娣為言。泌曰:「此非人子所言, 願王姑置之, 勿以為先。」倓不從。
甲辰, 永王璘擅引舟師東巡, 沿江而下, 軍容甚盛, 然猶未露割據之謀。吳郡太守兼江南東路採訪使李希言平牒璘, 詰其擅引兵東下之意。璘怒, 分兵遣其將渾惟明襲希言於吳郡, 季廣琛襲廣陵長史、淮南採訪使李成式於廣陵。璘進至當塗, 希言遣其將元景曜及丹徒太守閻敬之將兵拒之, 李成式亦遣其將李承慶拒之。璘擊斬敬之以殉, 景曜、承慶皆降於璘, 江、淮大震。高適與來瑱、韋陟會於安陸, 結盟誓眾以討之。
于闐王勝聞安祿山反, 命其弟曜攝國事, 自將兵五千入援。上嘉之, 拜特進, 兼殿中監。
令狐潮、李庭望攻雍丘, 數月不下, 乃置杞州, 築城於雍丘之北以絕其糧援。賊常數萬人, 而張巡眾才千餘, 每戰輒克。河南節度使虢王巨屯彭城, 假巡先鋒使。是月, 魯、東平、濟陰陷於賊。賊將楊朝宗帥馬步二萬, 將襲寧陵, 斷巡後。巡遂拔雍丘, 東守寧陵以待之, 始與睢陽太守許遠相見。是日, 楊朝宗至寧陵城西北, 巡、遠與戰, 晝夜數十合, 大破之, 斬首萬餘級, 流屍塞汴而下, 賊收兵夜遁。敕以巡為河南節度副使。巡以將士有功, 遣使詣虢王巨請空名告身及賜物, 巨唯與折衝、果毅告身三十通, 不與賜物。巡移書責巨, 巨竟不應。
是歲, 置北海節度使, 領北海等四郡;上黨節度使, 領上黨等三郡;興平節度使, 領上洛等四郡。
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天、天成等軍, 石堡城、百穀城、雕窠城。
, 林邑王範真龍為其臣摩訶漫多伽獨所殺, 盡滅範氏。國人立其王頭黎之女為王, 女不能治國, 更立頭黎之姑子諸葛地, 謂之環王, 妻以女王。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中之上至德二年(丁酉, 公元七五七年)


, 正月, 上皇下誥, 以憲部尚書李麟同平章事, 總行百司, 命崔圓奉誥赴彭原。麟, 懿祖之後也。
安祿山自起兵以來, 目漸昏, 至是不復睹物;又病疽, 性益躁暴, 左右使令, 小不如意, 動加棰撻, 或時殺之。既稱帝, 深居禁中, 大將希得見其面, 皆因嚴莊白事。莊雖貴用事, 亦不免棰撻, 閹豎李豬兒被撻尤多, 左右人不自保。祿山嬖妾段氏, 生子慶恩, 欲以代慶緒為後。慶緒常懼死, 不知所出。莊謂慶緒曰:「事有不得已者, 時不可失。」慶緒曰:「兄有所為, 敢不敬從。」又謂豬兒曰:「汝前後受撻, 寧有數乎!不行大事, 死無日矣!」豬兒亦許諾。莊與慶緒夜持兵立帳外, 豬兒執刀直入帳中, 斫祿山腹。左右懼, 不敢動。祿山捫枕旁刀, 不獲, 撼帳竿, 曰:「必家賊也。」腹已流血數鬥, 遂死。掘床下深數尺, 以氈裹其屍埋之, 誡宮中不得洩。乙卯旦, 莊宣言於外, 云祿山疾亟。立晉王慶緒為太子, 尋即帝位, 尊祿山為太上皇, 然後發喪。慶緒性昏懦, 言辭無序, 莊恐眾不服, 不令見人。慶緒日縱酒為樂, 兄事莊, 以為御史大夫、馮翊王, 事無大小, 皆取決焉;厚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
上從容謂李泌曰:「廣平為元帥逾年, 今欲命建寧專征, 又恐勢分。立廣平為太子, 何如?」對曰:「臣固嘗言之矣, 戎事交切, 須即區處, 至於家事, 當俟上皇。不然, 後代何以辨陛下靈武即位之意邪!此必有人欲令臣與廣平有隙耳;臣請以語廣平, 廣平亦必未敢當。」泌出, 以告廣平王俶, 俶曰:「此先生深知其心, 欲曲成其美也。」乃入, 固辭, 曰:「陛下猶未奉晨昏, 臣何心敢當儲副!願俟上皇還宮, 臣之幸也。」上賞慰之。李輔國本飛龍小兒, 粗閒書計, 給事太子宮, 上委信之。輔國外恭謹寡言而內狡險, 見張良娣有寵, 陰附會之, 與相表裡。建寧王倓數於上前詆訐二人罪惡, 二人譖之於上曰:「倓恨不得為元帥, 謀害廣平王。」上怒, 賜倓死。於是廣平王俶及李泌皆內懼。倓謀去輔國及良娣, 泌曰:「不可, 王不見建寧之禍乎?」俶曰:「竊為先生憂之。」泌曰:「泌與主上有約矣。俟平京師, 則去還山, 庶免於患。」俶曰:「先生去, 則俶益危矣。」泌曰:「王但盡人子之孝, 良娣婦人, 王委曲順之, 亦何能為!」
上謂泌曰:「今郭子儀、李光弼已為宰相, 若克兩京, 平四海, 則無官以賞之, 奈何?」對曰:「古者官以任能, 爵以酬功。漢、魏以來, 雖以郡縣治民, 然有功則錫以茅土, 傳之子孫, 至於周、隋皆然。唐初, 未得關東, 故封爵皆設虛名, 其食實封者, 給繒布而已。貞觀中, 太宗欲復古制, 大臣議論不同而止。由是賞功者多以官。夫以官賞功有二害, 非才則廢事, 權重則難制。是以功臣居大官者, 皆不為子孫之遠圖, 務乘一時之權以邀利, 無所不為。向使祿山有百里之國, 則亦惜之以傳子孫, 不反矣。為今之計, 俟天下既平, 莫若疏爵土以賞功臣, 則雖大國, 不過二三百里, 可比今之小郡, 豈難制哉!於人臣乃萬世之利也。」上曰:「善!」
上聞安西、北庭及拔汗那、大食諸國兵至涼、鄯, 甲子, 幸保定。
丙寅, 劍南兵賈秀等五千人謀反, 將軍席元慶、臨邛太守柳奕討誅之。
河西兵馬使蓋庭倫與武威九姓商胡安門物等, 殺節度使周泌, 聚眾六萬。武威大城之中, 小城有七, 胡據其五, 二城堅守。支度判官崔稱與中使劉日新以二城兵攻之, 旬有七日, 平之。
史思明自博陵, 蔡希德自太行, 高秀巖自大同, 牛廷介自範陽, 引兵共十萬, 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 餘團練烏合之眾不滿萬人。思明以為太原指掌可取, 既得之, 當遂長驅取朔方、河、隴。太原諸將皆懼, 議修城以待之, 光弼曰:「太原城週四十裏, 賊垂至而興役, 是未見敵先自困也。」乃帥士卒及民於城外鑿壕以自固。作墼數十萬, 眾莫知所用;及賊攻城於外, 光弼用之增壘於內, 壞輒補之。思明使人取攻具於山東, 以胡兵三千衛送之, 至廣陽, 別將慕容溢、張奉璋邀擊, 盡殺之。
思明圍太原, 月餘不下, 乃選驍銳為遊兵, 戒之曰:「我攻其北則汝潛趣其南, 攻東則趣西, 有隙則乘之。」而光弼軍令嚴整, 雖寇所不至, 警邏未嘗少懈, 賊不得入。光弼購募軍中, 苟有小技, 皆取之, 隨能使之, 人盡其用, 得安邊軍錢工三, 善穿地道。賊於城下仰而侮詈, 光弼遣人從地道中曳其足而入, 臨城斬之。自是賊行皆視地。賊為梯沖、土山以攻城, 光弼為地道以迎之, 近城輒陷。賊初逼城急, 光弼作大砲, 飛巨石, 一發輒斃二十餘人, 賊死者什二三, 乃退營於數十步外, 圍守益固。光弼遣人詐與賊約, 刻日出降;賊喜, 不為備。光弼使穿地道周賊營中, 搘之以木。至期, 光弼勒兵在城上, 遣裨將將數千人出, 如降狀, 賊皆屬目。俄而營中地陷, 死者千餘人, 賊眾驚亂, 官軍鼓噪乘之, 俘斬萬計。會安祿山死, 慶緒使思明歸守範陽, 留蔡希德等圍太原。
慶緒以尹子奇為汴州刺史、河南節度使。甲戌, 子奇以歸、檀及同羅、奚兵十三萬趣睢陽。許遠告急於張巡, 巡自寧陵引兵入睢陽。巡有兵三千人, 與遠兵合六千八百人。賊悉眾逼城, 巡督勵將士, 晝夜苦戰, 或一日至二十合;凡十六日, 擒賊將六十餘人, 殺士卒二萬餘, 眾氣自倍。遠謂巡曰:「遠懦, 不習兵, 公智勇兼濟, 遠請為公守, 請公為遠戰。」自是之後, 遠但調軍糧, 修戰具, 居中應接而已, 戰鬥籌畫一出於巡。賊遂夜遁。郭子儀以河東居兩京之間, 扼賊要衝, 得河東則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 丁醜, 子儀潛遣人入河東, 與唐官陷賊者謀, 俟官軍至, 為內應。
, 平盧節度使劉正臣自範陽敗歸, 安東都護王玄志鴆殺之。祿山以其黨徐歸道為平盧節度使, 玄志復與平盧將侯希逸襲殺之;又遣兵馬使董秦將兵以葦筏度海, 與大將田神功擊平原、樂安, 下之。防河招討使李銑承製以秦為平原太守。
二月, 戊子, 上至鳳翔。
郭子儀自洛交引兵趣河東, 分兵取馮翊。己醜夜, 河東司戶韓旻等翻河東城迎官軍, 殺賊近千人。崔乾祐逾城得免, 發城北兵攻城, 且拒官軍, 子儀擊破之。乾祐走, 子儀追擊之, 斬首四千級, 捕虜五千人, 乾祐至安邑, 安邑人開門納之, 半入, 閉門擊之, 盡殪。乾佑未入, 自白逕嶺亡去。遂平河東。
上至鳳翔旬日, 隴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會, 江、淮庸調亦至洋川、漢中, 上自散關通表成都, 信使駱驛。長安人聞車駕至, 從賊中自拔而來者日夜不絕。西師憩息既定, 李泌請遣安西及西域之眾, 如前策並塞東北, 自歸、檀南取範陽。上曰:「今大眾已集, 庸調亦至, 當乘兵鋒搗其腹心, 而更引兵東北數千里, 先取範陽, 不亦迂乎?」對曰:「今以此眾直取兩京, 必得之。然賊必再強, 我必又困, 非久安之策。」上曰:「何也?」對曰:「今所恃者, 皆西北守塞及諸胡之兵, 性耐寒而畏暑, 若乘其新至之銳, 攻祿山已老之師, 其勢必克。兩京春氣已深, 賊收其餘眾, 遁歸巢穴, 關東地熱, 官軍必困而思歸, 不可留也。賊休兵秣馬, 伺官軍之去, 必復南來, 然則征戰之勢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於寒鄉, 除其巢穴, 則賊無所歸, 根本永絕矣。」上曰:「朕切於晨昏之戀, 不能待此決矣。」
關內節度使王思禮軍武功, 兵馬使郭英乂軍東原, 王難得軍西原。丁酉, 安守忠等寇武功, 郭英乂戰不利, 矢貫其頤而走;王難得望之不救, 亦走;思禮退軍扶風。賊遊兵至大和關, 去鳳翔五十裏, 鳳翔大駭, 戒嚴。
李光弼將敢死士出擊蔡希德, 大破之, 斬首七萬餘級;希德遁去。
安慶緒以史思明為範陽節度使, 兼領恆陽軍事, 封媯川王;以牛廷介領安陽軍事;張忠志為常山太守兼團練使, 鎮井陘口;餘各令歸舊任, 募兵以禦官軍。先是安祿山得兩京珍貨, 悉輸範陽。思明擁強兵, 據富資, 益驕橫, 浸不用慶緒之命;慶緒不能制。
戊戌, 永王璘敗死, 其黨薛鏐等皆伏誅。
時李成式與河北招討判官李銑合兵討璘, 銑兵數千, 軍於揚子;成式使判官裴茂將兵三千, 軍於瓜步, 廣張旗幟, 列於江津。璘與其子瑒登城望之, 始有懼色。季廣琛召諸將謂曰:「吾屬從王至此, 天命未集, 人謀已隳, 不如及兵鋒未交, 早圖去就。不然, 死於鋒鏑, 永為逆臣矣。」諸將皆然之。於是廣琛以麾下奔廣陵, 渾惟明奔江寧, 馮季康奔白沙。璘憂懼, 不知所出。其夕, 江北之軍多列炬火, 光照水中, 一皆為兩, 璘軍又以火應之。璘以為官軍已濟江, 遽挈家屬與麾下潛遁;及明, 不見濟者, 乃復入城收兵, 具舟楫而去。成式將趙侃等濟江至新豐, 璘使瑒及其將高仙琦將兵擊之;侃等逆戰, 射瑒中肩, 璘兵遂潰。璘與仙琦收餘眾, 南奔鄱陽, 收庫物甲兵, 欲南奔嶺表, 江西採訪使皇甫侁遣兵追討, 擒之, 潛殺之於傳捨;瑒亦死於亂兵。
侁使人送璘家屬還蜀, 上曰:「侁既生得吾弟, 何不送之於蜀而擅殺之邪!」遂廢侁不用。
庚子, 郭子儀遣其子旰及兵馬使李韶光、大將軍王祚濟河擊潼關, 破之, 斬首五百級。安慶緒遣兵救潼關, 郭旰等大敗, 死者萬餘人。李韶光、王祚戰死, 僕固懷恩抱馬首浮渡渭水, 退保河東。
三月, 辛酉, 以左相韋見素為左僕射,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裴冕為右僕射, 並罷政事。
, 楊國忠惡憲部尚書苗晉卿, 安祿山之反也, 請出晉卿為陝郡太守, 兼陝、弘農防禦使。晉卿固辭老病, 上皇不悅, 使之致仕。及長安失守, 晉卿潛竄山谷;上至鳳翔, 手敕征之為左相, 軍國大務悉咨之。
上皇思張九齡之先見, 為之流涕, 遣中使至曲江祭之, 厚恤其家。
尹子奇復引大兵攻睢陽。張巡謂將士曰:「吾受國恩, 所守, 正死耳。但念諸君捐軀命, 膏草野, 而賞不酬勳, 以此痛心耳!」將士皆激勵請奮。巡遂椎牛, 大饗士卒, 盡軍出戰。賊望見兵少, 笑之。巡執旗, 帥諸將直衝賊陣。賊乃大潰, 斬將三十餘人, 殺士卒三千餘人, 逐之數十裏。明日, 賊又合軍至城下, 巡出戰, 晝夜數十合, 屢摧其鋒, 而賊攻圍不輟。
辛未, 安守忠將騎二萬寇河東, 郭子儀擊走之, 斬首八千級, 捕虜五千人。
, 四月, 顏真卿自荊、襄北詣鳳翔, 上以為憲部尚書。
上以郭子儀為司空、天下兵馬副元帥, 使將兵赴鳳翔。庚寅, 李歸仁以鐵騎五千邀之於三原北, 子儀使其將僕固懷恩、王仲升、渾釋之、李若幽等伏兵擊之於白渠留運橋, 殺傷略盡, 歸仁游水而逸。若幽, 神通之玄孫也。
子儀與王思禮軍合於西渭橋, 進屯潏西。安守忠、李歸仁軍於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 官軍不進。五月, 癸醜, 守忠偽遁, 子儀悉師逐之。賊以驍騎九千為長蛇陣, 官軍擊之, 首尾為兩翼, 夾擊官軍, 官軍大潰。判官韓液、監軍孫知古皆為賊所擒, 軍資器械盡棄之。子儀退保武功, 中外戒嚴。
是時府庫無蓄積, 朝廷專以官爵賞功, 諸將出征, 皆給空名告身, 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 下至中郎、郎將, 聽臨事注名。其後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 有至異姓王者。諸軍但以職任相統攝, 不復計官爵高下。及清渠之敗, 復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輕而貨重, 大將軍告身一通, 才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 一切衣金紫, 至有朝士僮僕衣金紫, 稱大官, 而執賤役者, 名器之濫, 至是而極焉。
房琯性高簡, 時國家多難, 而琯多稱病不朝謁, 不以職事為意, 日與庶子劉秩、諫議大夫李揖高談釋、老, 或聽門客董庭蘭鼓琴, 庭蘭以是大招權利。禦史奏庭蘭贓賄, 丁巳, 罷琯為太子少師。以諫議大夫張鎬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上常使僧數百人為道場於內, 晨夜誦佛。鎬諫曰:「帝王當修德以弭亂安人, 未聞飯僧可致太平也!」上然之。
庚申, 上皇追冊上母楊妃為元獻皇后。
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守南陽, 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相繼攻之。城中食盡, 一鼠直錢數百, 餓死者相枕藉。上遣宦官將軍曹日昇往宣慰, 圍急, 不得入。日昇請單騎入致命, 襄陽太守魏仲犀不許。會顏真卿自河北至, 曰:「曹將軍不顧萬死, 以致帝命, 何為沮之!借使不達, 不過亡一使者;達, 則一城之心固矣。」日昇與十騎偕往, 賊畏其銳, 不敢逼。城中自謂望絕, 及見日昇, 大喜。日昇復為之至襄陽取糧, 以千人運糧而入, 賊不能遏。炅在圍中凡週歲, 晝夜苦戰, 力竭不能支, 壬戌夜, 開城, 帥餘兵數千突圍而出, 奔襄陽, 承嗣追之, 轉戰二日, 不能克而還。時賊欲南侵江、漢, 賴炅扼其衝要, 南夏得全。
司空郭子儀詣闕請自貶;甲子, 以子儀為左僕射。
尹子奇益兵圍睢陽益急, 張巡於城中夜鳴鼓嚴隊, 若將出擊者;賊聞之, 達旦儆備。既明, 巡乃寢兵絕鼓。賊以飛樓瞰城中, 無所見, 遂解甲休息。巡與將軍南霽云、郎將雷萬春等十餘將各將五十騎開門突出, 直衝賊營, 至子奇麾下, 營中大亂, 斬賊將五十餘人, 殺士卒五千餘人。巡欲射子奇而不識, 乃剡蒿為矢, 中者喜, 謂巡矢盡, 走白子奇, 乃得其狀, 使霽云射之, 喪其左目, 幾獲之。子奇乃收軍退還。
六月, 癸未, 田乾真圍安邑。會陝郡賊將楊務欽密謀歸國, 河東太守馬承光以兵應之, 務欽殺城中諸將不同己者, 翻城來降。乾真解安邑, 遁去。
將軍王去榮以私怨殺本縣令, 當死。上以其善用砲, 壬辰, 敕免死, 以白衣於陝郡效力。中書舍人賈至不即行下, 上表, 以為:「去榮無狀, 殺本縣之君。《易》曰:『臣弒其君, 子弒其父, 非一朝一夕之故, 其所由來者漸矣。』若縱去榮, 可謂生漸矣。議者謂陝郡初復, 非其人不可守。然則它無去榮者, 何以亦能堅守乎?陛下若以砲石一能即免殊死, 今諸軍技藝絕倫者, 其徒實繁。必恃其能, 所在犯上, 復何以止之!若止捨去榮而誅其餘者, 則是法令不一而誘人觸罪也。今惜一去榮之材而不殺, 必殺十如去榮之材者, 不亦其傷益多乎!夫去榮, 逆亂之人也, 焉有逆於此而順於彼, 亂於富平而治於陝郡, 悖於縣君而不悖於大君歟!伏惟明主全其遠者、大者, 則禍亂不日而定矣。」上下其事, 令百官議之。太子太師韋見素等議, 以為:「法者天地大典, 帝王猶不敢擅殺, 而小人得擅殺, 是臣下之權過於人主也。去榮既殺人不死, 則軍中凡有技能者, 亦自謂無憂, 所在暴橫。為郡縣者, 不亦難乎!陛下為天下主, 愛無親疏, 得一去榮而失萬姓, 何利之有!於律, 殺本縣令, 列於十惡。而陛下寬之, 王法不行, 人倫道屈, 臣等奉詔, 不知所從。夫國以法理, 軍以法勝;有恩無威, 慈母不能使其子, 陛下厚養戰士而每戰少利, 豈非無法邪!今陝郡雖要, 不急於法也。有法則海內無憂不克, 況陝郡乎!無法則陝郡亦不可守, 得之何益!而去榮末技, 陝郡不以之存亡;王法有無, 國家乃為之輕重。此臣等所以區區願陛下守貞觀之法。」上竟捨之。至, 曾之子也。
南充土豪何滔作亂, 執本郡防禦使楊齊魯;劍南節度使盧元裕發兵討平之。
, 七月, 河南節度使駕蘭進明克高密、琅邪、殺賊二萬餘人。
戊申夜, 蜀郡兵郭千仞等反, 六軍兵馬使陳玄禮、劍南節度使李峘討誅之。
壬子, 尹子奇復徵兵數萬, 攻睢陽。先是, 許遠於城中積糧至六萬石, 虢王巨以其半給濮陽、濟陰二郡, 遠固爭之, 不能得;既而濟陰得糧, 遂以城叛, 而睢陽城至是食盡。將士人廩米日一合, 雜以茶紙、樹皮為食, 而賊糧運通, 兵敗復征。睢陽將士死不加益, 諸軍饋救不至, 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 皆饑病不堪鬥, 遂為賊所圍, 張巡乃修守具以拒之。賊為云梯, 勢如半虹, 置精卒二百於其上, 推之臨城, 欲令騰入。巡預於城潛鑿三穴, 候梯將至, 於一穴中出大木, 末置鐵鉤, 鉤之使不得退;一穴中出一木, 拄之使不得進;一穴中出一木, 木末置鐵籠, 盛火焚之, 其梯中折, 梯上卒盡燒死。賊又以鉤車鉤城上棚閣, 鉤之所及, 莫不崩陷。巡以大木, 末置連鎖, 鎖末置大鐶, 搨其鉤頭, 以革車拔之入城, 截其鉤頭而縱車令去。賊又造木驢攻城, 巡熔金汁灌之, 應投銷鑠。賊又於城西北隅以土囊積柴為磴道, 欲登城。巡不與爭利, 每夜, 潛以松明、幹蒿投之於中, 積十餘日, 賊不之覺, 因出軍大戰, 使人順風持火焚之, 賊不能救, 經二十餘日, 火方滅。巡之所為, 皆應機立辦, 賊伏其智, 不敢復攻, 遂於城外穿三重壕, 立木柵以守巡, 巡亦於其內作壕以拒之。
丁巳, 賊將安武臣攻陝郡, 楊務欽戰死, 賊遂屠陝。
崔渙在江南選補, 冒濫者眾, 八月, 甲申, 罷渙為餘杭太守、江東採訪、防禦使。
以張鎬兼河南節度、採訪等使, 代賀蘭進明。
靈昌太守許叔冀為賊所圍, 救兵不至, 拔眾奔彭城。
睢陽士卒死傷之餘, 才六百人, 張巡、許遠分城而守之, 巡守東北, 遠守西南, 與士卒同食茶紙, 不復下城。賊士攻城者, 巡以逆順說之, 往往棄賊來降, 為巡死戰, 前後二百餘人。
是時, 許步冀在譙郡, 尚衡在彭城, 賀蘭進明在臨淮, 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 巡乃令南霽云將三十騎犯圍而出, 告急於臨淮。霽云出城, 賊眾數萬遮之, 霽云直衝其眾, 左右馳射, 賊眾披靡, 止亡兩騎。既至臨淮, 見進明, 進明曰:「今日睢陽不知存亡, 兵去何益!」霽云曰:「睢陽若陷, 霽云請以死謝大夫。且睢陽既拔, 即及臨淮, 譬如皮毛相依, 安得不救!」進明愛霽云勇壯, 不聽其語, 強留之, 具食與樂, 延霽去坐。霽云慷慨, 泣且語曰:「霽云來時, 睢陽之人不食月餘矣!霽云雖欲獨食, 且不下嚥, 大夫坐擁強兵, 觀睢陽陷沒, 曾無分災救患之意, 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嚙落一指以示進明, 曰:「霽云既不能達主將之意, 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座中往往為泣下。
霽云察進明終無出師意, 遂去。至寧陵, 與城使廉坦同將步騎三千人, 閏月, 戊申夜, 冒圍, 且戰且行, 至城下, 大戰, 壞賊營, 死傷之外, 僅得千人入城。城中將吏知無救, 皆慟哭, 賊知援絕, 圍之益急。
, 房琯為相, 惡賀蘭進明, 以為河南節度使, 以許叔冀為進明都知兵馬使, 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銳, 且官與進明等, 不受其節制。故進明不敢分兵, 非惟疾巡、遠功名, 亦懼為叔冀所襲也。
戊辰, 上勞饗諸將, 遣攻長安, 謂郭子儀曰:「事之濟否, 在此行也!」對曰:「此行不捷, 臣必死之!」
辛未, 御史大夫崔光遠破賊於駱穀, 光遠行軍司馬王伯倫、判官李椿將二千人攻中渭橋, 殺賊守橋者千人, 乘勝至苑門。賊有先屯武功者, 聞之, 奔歸, 遇於苑北, 合戰, 殺伯倫, 擒椿送洛陽。然自是賊不復屯武功矣。
賊屢攻上黨, 常為節度使程千里所敗。蔡希德復引兵圍上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