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四】
起屠維作噩, 盡著雍郭牂, 凡十年。
起屠維作噩, 盡著雍郭牂, 凡十年。
世祖武皇帝下太康十年(己酉,
公元二八九年)
夏, 四月, 太廟成。乙巳, 祫祭。大赦。
慕容廆遣使請降, 五月, 詔拜廆鮮卑都督。廆謁見何龕, 以士大夫禮, 巾衣詣門;龕嚴兵以見之, 廆乃改服戎衣而入。人問其故, 廆曰:「主人不以禮待客, 客何為哉!」龕聞之, 甚慚, 深敬異之。時鮮卑宇文氏、段氏方強, 數侵掠廆, 廆卑辭厚幣以事之。段國單于階以女妻廆, 生皝、仁、昭。廆以遼東僻遠, 徙居徒河之青山。
冬, 十月, 復明堂及南郊五帝位。
十一月, 丙辰, 尚書令濟北成侯荀勖卒。勖有才思, 善伺人主意, 以是能固其寵。久在中書, 專管機事。及遷尚書, 甚罔悵。人有賀之者, 勖曰:「奪我鳳皇池, 諸君何賀邪!」
帝極意聲色, 遂至成疾。楊駿忌汝南王亮, 排出之。甲申, 以亮為侍中、大司馬、假黃鉞、大都督、督豫州諸軍事, 鎮許昌;徙南陽王柬為秦王, 都督關中諸軍事;始平王瑋為楚王, 都督荊州諸軍事;濮陽王允為淮南王, 都督揚、江二州諸軍事;並假節之國。立皇子乂為長沙王, 穎為成都王, 晏為吳王, 熾為豫章王, 演為代王, 皇孫遹為廣陵王。又封淮南王子迪為漢王, 楚王子儀為毘陵王, 徙扶風王暢為順陽王, 暢弟歆為新野公。暢, 駿之子也。琅邪王覲弟澹為東武公, 繇為東安公。覲, 人由之子也。
初, 帝以才人謝玖賜太子, 生皇孫遹。宮中嘗夜失火, 帝登樓望之, 遹年五歲, 牽帝裾入暗中曰:「暮夜倉猝, 宜備非常, 不可令照見人主。」帝由是奇之。嘗對群臣稱遹似宣帝, 故天下咸歸仰之。帝知太子不才, 然恃遹明慧, 故無廢立之心。復用王佑之謀, 以太子母弟柬、瑋、允分鎮要害。又恐楊氏之逼, 復以佑為北軍中候, 典禁兵。帝為皇孫遹高選僚佐, 以散騎常侍劉寔志行清素, 命為廣陵王傅。
寔以時俗喜進趣, 少廉讓, 嘗著《崇讓論》, 欲令初除官通謝章者, 必推賢讓能, 乃得通之。一官缺則擇為人所讓最多者用之, 以為:「人情爭則欲毀己所不如, 讓則競推於勝己。故世爭則優劣難分, 時讓則賢智顯出。當此時也, 能退身修己, 則讓之者多矣, 雖欲守貧賤, 不可得也。馳騖進趨而欲人見讓, 猶卻行而求前也。」
淮南相劉頌上疏曰:「陛下以法禁寬縱, 積之有素, 未可一旦直繩御下, 此誠時宜也。然至於矯世救弊, 自宜漸就清肅;譬猶行舟, 雖不橫截迅流, 然當漸靡而往, 稍向所趨, 然後得濟也。自泰始以來, 將三十年, 凡諸事業, 不茂既往, 以陛下明聖, 猶未反叔世之敝, 以成始初之隆, 傳之後世, 不無慮乎!使夫異時大業, 或有不安, 其憂責猶在陛下也。臣聞為社稷計, 莫若封建親賢。然宜審量事勢, 使諸侯率義而動者, 其力足以維帶京邑;若包藏禍心者, 其勢不足獨以有為。其齊此甚難, 陛下宜與達古今之士, 深共籌之。周之諸侯, 有罪誅放其身, 而國祚不泯;漢之諸侯, 有罪或無子者, 國隨以亡。今宜反漢之敝, 循周之舊, 則下固而上安矣。天下至大, 萬事至眾, 人君至少, 同於天日, 是以聖王之化, 執要於己, 委務於下, 非憚勞而好逸, 誠以政體宜然也。夫居事始以別能否, 甚難察也;因成敗以分功罪, 甚易識也。今陛下每精於造始而略於考終, 此政功所以未善也。人主誠能居易執要, 考功罪於成敗之後, 則群下無所逃其誅賞矣。古者六卿分職, 塚宰為師;秦、漢已來, 九列執事, 丞相都總。今尚書制斷, 諸卿奉成, 於古制為太重。可出眾事付外寺, 使得專之;尚書統領大綱, 若丞相之為, 歲終課功, 校簿賞罰而已, 斯亦可矣。今動皆受成於上, 上之所失, 不得復以罪下, 歲終事功不建, 不知所責也。夫細過謬妄, 人情之所必有, 而悉糾以法, 則朝野無立人矣。近世以來為監司者, 類大綱不振而微過必舉, 蓋由畏避豪強而又懼職事之曠, 則謹密網以羅微罪, 使奏劾相接, 狀似盡公, 而撓法在其中矣。是以聖王不善碎密之案, 必責凶猾之奏, 則害政之奸, 自然禽矣。夫創業之勳, 在於立教定製, 使遺風系人心, 餘烈匡幼弱, 後世憑之, 雖昏猶明, 雖愚若智, 乃足尚也。至夫修飾官署, 凡諸作役, 恆傷泰過, 不患不舉, 此將來所不須於陛下而自能者也。今勤所不須以傷所憑, 竊以為過矣。」帝皆不能用。
詔以劉淵為匈奴北部都尉。淵輕財好施, 傾心接物, 五部豪傑、幽冀名儒多往歸之。
奚軻男女十萬口來降。
孝惠皇帝上之上
世祖武皇帝下永熙元年(庚戌,
公元二九零年)
春, 正月, 辛酉朔, 改元太熙。
己巳, 以王渾為司徒。
司空、侍中、尚書令衛瓘子宣,
尚繁昌公主。宣嗜酒, 多過失, 楊駿惡瓘, 欲逐之, 乃與黃門謀共毀宣, 勸武帝奪公主。瓘慚懼, 告老遜位。詔進瓘位太保, 以公就第。
劇陽康子魏舒薨。
三月, 甲子, 以右光祿大夫石鑒為司空。
帝疾篤, 未有顧命, 勳舊之臣多已物故, 侍中、車騎將軍楊駿獨侍疾禁中。大臣皆不得在左右, 駿因輒以私意改易要近, 樹其心腹, 會帝小間, 見其新所用者, 正色謂駿曰:「何得便爾!」時汝南王亮尚未發, 乃令中書作詔, 以亮與駿同輔政, 又欲擇朝士有聞望者數人佐之。駿從中書借詔觀之, 得便藏去, 中書監華廙恐懼, 自往索之, 終不與。會帝復迷亂, 皇后奏以駿輔政, 帝頷之。夏, 四月, 辛丑, 皇后召華廙及中書令何劭, 口宣帝旨作詔, 以駿為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事、侍中、錄尚書事。詔成, 後對廙、邵以呈帝, 帝視而無言。廙, 歆之孫;劭, 曾之子也。遂趣汝南王亮赴鎮。帝尋小間, 問:「汝南王來未?」左右言未至, 帝遂困篤, 己酉, 崩於含章殿。帝宇量弘厚, 明達好謀, 容納直言, 未嘗失色於人。
太子即皇帝位, 大赦, 改元, 尊皇后曰皇太后, 立妃賈氏為皇后。
楊駿入居太極殿, 梓宮將殯, 六宮出辭, 而駿不下殿, 以虎賁百人自衛。
詔石鑒與中護軍張劭監作山陵。
汝南王亮畏駿, 不敢臨喪, 哭於大司馬門外。出營城外, 表求過葬而行。或告亮欲舉兵討駿者, 駿大懼, 白太后, 令帝為手詔與石鑒、張劭, 使帥陵兵討亮。劭, 駿甥也, 即帥所鄰趣鑒速發。鑒以為不然, 保持之。亮問計於廷尉何勖, 勖曰:「今朝野皆歸心於公, 公不討人而畏人討邪!」亮不敢發, 夜, 馳赴許昌, 乃得免。駿弟濟及甥河南尹李斌皆勸駿留亮, 駿不從。濟謂尚書左丞傅咸曰:「家兄若征大司馬, 退身避之, 門戶庶幾可全。」咸曰:「宗室外戚, 相恃為安。但召大司馬還, 共崇至公以輔政, 無為避也。」濟又使侍中石崇見駿言之, 駿不從。
五月, 辛未, 葬武帝於峻陽陵。
楊駿自知素無美望, 欲依魏明帝即位故事, 普進封爵以求媚於眾。左軍將軍傅祗群臣皆增位一等, 預喪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關中侯, 復租調一年。散騎常侍石崇、散騎侍郎何攀共上奏, 以為:「帝正位東宮二十餘年, 今承大業, 而班賞行爵, 優於泰始革命之初及諸將平吳之功, 輕重不稱。且大晉卜世無窮, 今之開制, 當垂於後, 若有爵必進, 則數世之後, 莫非公侯矣。」不從。
詔以太尉駿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 錄朝政, 百官總己以聽。傅咸謂駿曰:「諒闇不行久矣。今聖上謙沖, 委政於公, 而天下不以為善, 懼明公未易當也。周公大聖, 猶致流言, 況聖上春秋非成王之年乎!竊謂山陵既畢, 明公當審思進退之宜, 苟有以察其忠款, 言豈在多!」駿不從。咸數諫駿, 駿漸不平, 欲出咸為郡守。李斌曰:「斥逐正人, 將失人望。」乃止。楊濟遺咸書曰:「諺云:『生子癡, 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想慮破頭, 故具有白。」咸復書曰:「衛公有言:『酒色殺人, 甚於作直。』坐酒色死, 人不為悔, 而逆畏以直致禍, 此由心不能正, 欲以苟且為明哲耳。自古以直致禍者, 當由矯枉過正, 或不忠篤, 欲以亢厲為聲, 故致忿耳, 安有悾悾忠益而返見怨疾乎!」
楊駿以賈後險悍, 多權略, 忌之, 故以其甥段廣為散騎常侍, 管機密;張劭為中護軍, 典禁兵。凡有詔命, 帝省訖, 入呈太后, 然後行之。
駿為政, 嚴碎專愎, 中外多惡之, 馮翊太守孫楚謂駿曰:「公以外戚居伊、霍之任, 當以至公、誠信、謙順處之。今宗室強盛, 而公不與共參萬機, 內懷猜忌, 外樹私暱, 禍至無日矣!」駿不從。楚, 資之孫也。
弘訓少府蒯欽, 駿之姑子也, 數以直言犯駿, 他人皆為之懼, 欽曰:「楊文長雖暗, 猶知人之無罪不可妄殺, 不過疏我, 我得疏, 乃可以免;不然, 與之俱族矣。」
駿辟匈奴東部人王彰為司馬, 彰逃避不受。其友新興張宣子怪而問之, 彰曰:「自古一姓二後, 未有不敗。況楊太傅暱近小人, 疏遠君子, 專權自恣, 敗無日矣。吾逾海出塞以避之,
猶恐及禍, 奈何應其辟乎!且武帝不惟社稷大計, 嗣子既不克負荷, 受遺者復非其人, 天下之亂可立待也。」
秋, 八月, 壬午, 立廣陵王遹為皇太子。以中書監何劭為太子太師, 衛尉裴楷為少師, 吏部尚書王戎為太傅, 前太常張華為少傅, 衛將軍楊濟為太保, 尚書和嶠為少保。拜太子母謝氏為淑媛。賈後常置謝氏於別室, 不聽與太子相見。初, 和嶠嘗從容言於武帝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風, 而末世多偽, 恐不了陛下家事。」武帝默然。後與荀勖等同侍武帝, 武帝曰:「太子近入朝差長進, 卿可俱詣之, 粗及世事。」既還, 勖等並稱太子明識雅度, 誠如明詔。嶠曰:「聖質如初。」武帝不悅而起。及帝即位, 嶠從太子遹入朝, 賈後使帝問曰:「卿昔謂我不了家事, 今日定如何?」嶠曰:「臣昔事先帝, 曾有斯言;言之不效, 國之福也。」
冬, 十月, 辛酉, 以石鑒為太尉, 隴西王泰為司空。以劉淵為建威將軍、匈奴五部大都督。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元年(辛亥,
公元二九一年)
春, 正月, 乙酉朔, 改元永平。
初, 賈後之為太子妃也, 嘗以妒, 手殺數人, 又以戟擲孕妾, 子隨刃墮;武帝大怒, 修金墉城, 將廢之。荀勖、馮紞、楊珧及充華趙粲共營救之, 曰:「賈妃年少, 妒者婦人常情, 長自當差。」楊後曰:「賈公閭有大勳於社稷, 妃親其女, 正復妒忌, 豈可遽忘其先德邪!」妃由是得不廢。後數誡厲妃, 妃不知後之助己, 返以後為構己於武帝, 更恨之。及帝即位, 賈後不肯以婦道事太后, 又欲干預政事, 而為太傅駿所抑。殿中中郎渤海孟觀、李肇, 皆駿所不禮也, 陰構駿, 雲將危社稷。黃門董猛, 素給事東宮, 為寺人監, 賈後密使猛與觀、肇謀誅駿, 廢太后。又使肇報汝南王亮, 使舉兵討駿, 亮不可。肇報都督荊州諸軍事楚王瑋, 瑋欣然許之, 乃求入朝。駿素憚瑋勇銳, 欲召之而未敢, 因其求朝, 遂聽之。二月, 癸酉, 瑋及都督揚州諸軍事淮南王允來朝。
三月, 辛卯, 孟觀、李肇啟帝, 夜作詔, 誣駿謀反, 中外戒嚴, 遣使奉詔廢駿, 以侯就第。命東安公繇帥殿中四百人討駿, 楚王瑋屯司馬門, 以淮南相劉頌為三公尚書, 屯衛殿中, 段廣跪言於帝曰:「楊駿孤公無子, 豈有反理?願陛下審之!」帝不答。
時駿居曹爽故府, 在武庫南, 聞內有變, 召眾官議之。太傅主簿硃振說駿曰:「今內有變, 其趣可知, 必是閹豎為賈後設謀, 不利於公。宜燒雲龍門以脅之, 索造事者首, 開萬春門, 引東宮及外營兵擁皇太子入宮, 取奸人, 殿內震懼, 必斬送之。不然, 無以免難。」駿素怯懦, 不決, 乃曰:「雲龍門, 魏明帝所造, 功費甚大, 奈何燒之!」侍中傅祗白駿, 請與尚書武茂入宮觀察事勢, 因謂群僚曰:「宮中不宜空。」遂揖而下階。眾皆走, 茂猶坐;祗顧曰:「君非天子臣邪?今內外隔絕, 不知國家所在, 何得安坐!」茂乃驚起。駿黨左軍將軍劉豫陳兵在門, 遇右軍將軍裴頠, 問太傅所在, 頠紿之曰:「向於西掖門遇公乘素車, 從二人西出矣。」豫曰:「吾何之?」頠曰:「宜至廷尉。」豫從頠言, 遂委而去。尋詔頠代豫領左軍將軍, 屯萬春門。頠, 秀之子也。
皇太后題帛為書, 射之城外, 曰:「救太傅者有賞。」賈後因宣言太后同反。尋而殿中兵出, 燒駿府, 又令弩士於閣上臨駿府而射之, 駿兵皆不得出, 駿逃於馬廄, 就殺之。孟觀等遂收駿弟珧、濟、張劭、李斌、段廣、劉豫、武茂及散騎常侍楊邈、中書令蔣俊、東夷校尉文鴦, 皆夷三族, 死者數千人。
珧臨刑, 告東安公繇曰:「表在石函, 可問張華。」眾謂宜依鐘毓例為之申理。繇不聽, 而賈氏族黨趣使行刑。珧號叫不已, 刑者以刀破其頭。繇, 諸葛誕之外孫也, 故忌文鴦, 誣以為駿黨而誅之。是夜, 誅賞皆自繇出, 威振內外。王戎謂繇曰:「大事之後, 宜深遠權勢。」繇不從。
壬辰, 赦天下, 改元。
賈後矯詔, 使後軍將軍荀悝送太后於永寧宮, 特全太后母高都君龐氏之命, 聽就太后居。尋復諷群公有司奏曰:「皇太后陰漸奸謀, 圖危社稷, 飛箭系書, 要募將士, 同惡相濟, 自絕於天。魯侯絕文姜, 《春秋》所許。蓋奉祖宗, 任至公於天下, 陛下雖懷無已之情, 臣下不敢奉詔。」詔曰:「此大事, 更詳之。」有司又奉:「宜廢皇太后為峻陽庶人。」中書監張華議:「皇太后非得罪於先帝, 今黨其所親, 為不母於聖世, 宜依漢廢趙太后為孝成後故事, 貶皇太后之號, 還稱武皇后, 居異宮, 以全始終之恩。」左僕射荀愷與太子少師下邳王晃等議曰:「皇太后謀危社稷, 不可復配先帝, 宜貶尊號, 廢詣金墉城。」於是有司奏請從晃等議, 廢太后為庶人。詔可。又奏:「楊駿造亂, 家屬應誅, 詔原其妻龐命, 以尉太后之心。今太后廢為庶人, 請以龐付廷尉行刑。」詔不許。有司復固請, 乃從之。龐臨刑, 太后抱持號叫, 截發稽顙, 上表詣賈後稱妾, 請全母命;不見省。董養游太學,
升堂歎曰:「朝廷建斯堂, 將以何為乎!每覽國家赦書, 謀反大逆皆赦, 至於殺祖父母、父母不赦者, 以為王法所不容故也。奈何公卿處議, 文飾禮典, 乃至此乎!天人之理既滅, 大亂將作矣。」
有司收駿官屬, 欲悉誅之。侍中傅祗啟曰:「昔魯芝為曹爽司馬, 斬關赴爽, 宣帝用為青州刺史。駿之僚佐, 不可悉加罪。」詔赦之。
壬寅, 征汝南王亮為太宰, 與太保衛瓘皆錄尚書事, 輔政。以秦王柬為大將軍, 東平王楙為撫軍大將軍, 楚王瑋為衛將軍、領北軍中候, 下邳王晃為尚書令, 東安公繇為尚書左僕射, 進爵為王。楙, 望之子也。封董猛為武安侯, 三兄皆為亭侯。
亮欲取悅眾心, 論誅楊駿之功, 督將侯者千八十一人。御史中丞傅咸遺亮書曰:「今封賞熏赫, 震動天地, 自古以來, 未之有也。無功而獲厚賞, 則人莫不樂國之有禍, 是禍原無窮也。凡作此者, 由東安公。人謂殿下既至, 當有以正之, 正之以道, 眾亦何怒!眾之所怒者, 在於不平耳;而今皆更倍論, 莫不失望。」亮頗專權勢, 咸復諫曰:「楊駿有震主之威, 委任親戚, 此天下所以喧嘩。今之處重, 宜反此失, 靜默頤神, 有大得失, 乃維持之, 自非大事, 一皆抑遣。比過尊門, 冠蓋車馬, 填塞街衢, 此之翕習, 既宜弭息。又夏侯長容無功而暴擢為少府, 論者謂長容, 公之姻家, 故至於此;流聞四方, 非所以為益也。」亮皆不從。
賈後族兄車騎司馬模、從舅右衛將軍郭彰、女弟之子賈謐與楚王瑋、東安王繇, 並預國政。賈後暴戾日甚, 繇密謀廢後, 賈氏憚之。繇兄東武公澹, 素惡繇, 屢譖之於太宰亮曰:「繇專行誅賞, 欲擅朝政。」庚戌, 詔免繇官;又坐有悖言, 廢徙帶方。
於是賈謐、郭彰權勢愈盛, 賓客盈門。謐雖驕奢而好學, 喜延士大夫。郭彰、石崇、陸機、機弟雲、和郁及滎陽潘岳、清河崔基、勃海歐陽建、蘭陵繆征、京兆杜斌、摯虞、琅邪諸葛詮、弘農王粹、襄城杜育、南陽鄒捷、齊國左思、沛國劉瑰、周恢、安平牽秀、穎川陳□□、高陽許猛、彭城劉訥、中山劉輿、輿弟琨, 皆附於謐, 號曰二十四友。郁, 嶠之弟也。崇與岳尤諂事謐, 每候謐及廣城君郭槐出, 皆降車路左, 望塵而拜。
太宰亮、太保瓘以楚王瑋剛愎好殺, 惡之, 欲奪其兵權, 以臨海侯裴楷代瑋為北軍中候。瑋怒;楷聞之, 不敢拜。亮復與瓘謀, 遣瑋與諸王之國, 瑋益忿怨。瑋長史公孫宏、舍人岐盛, 皆有寵於瑋, 勸瑋自暱於賈後;後留瑋領太子太傅, 盛素善於楊駿, 衛瓘惡其反覆, 將收之。盛乃與宏謀, 因積弩將軍李肇矯稱瑋命, 譖亮、瓘於賈後, 雲將謀廢立。後素怨瓘, 且患二公執政, 己不得專恣;夏, 六月, 後使帝作手詔賜瑋曰:「太宰、太保欲為伊、霍之事, 王宜宣詔, 令淮南、長沙、成都王屯諸宮門, 免亮及瓘官。」夜, 使黃門繼以授瑋。瑋欲覆奏, 黃門曰:「事恐漏洩, 非密詔本意也。」瑋亦欲因此復私怨, 遂勒本軍, 復矯詔召三十六軍, 告以「二公潛圖不軌, 吾今受詔都督中外諸軍, 諸在直衛者, 皆嚴加警備;其在外營, 便相帥徑詣行府, 助順討逆。」又矯詔「亮、瓘官屬, 一無所問, 皆罷遣之;若不奉詔, 便軍法從事。」遣公孫宏、李肇以兵圍亮府, 侍中、清河王遐收瓘。亮帳下督李龍, 白「外有變, 請拒之」, 亮不聽。俄而兵登牆大呼, 亮驚曰:「吾無貳心, 何故至此!詔書其可見乎?」宏等不許, 趣兵攻之。長史劉准謂亮曰:「觀此必是奸謀。府中俊乂如林, 猶可力戰。」又不聽。遂為肇所執, 歎曰:「我之赤心, 可破示天下也。」與世子矩俱死。
衛瓘左右亦疑遐矯詔, 請拒之, 須自表得報, 就戮未晚, 瓘不聽。初, 瓘為司空, 帳下督榮晦有罪, 斥遣之。至是, 晦從遐收瓘, 輒殺瓘及子孫共九人, 遐不能禁。
岐盛說瑋「宜因兵勢, 遂誅賈、郭, 以正王室, 安天下。」瑋猶豫未決。會天明, 太子少傅張華使董猛說賈後曰:「楚王既誅二公, 則天下威權盡歸之矣, 人主何以自安!宜以瑋專殺之罪誅之。」賈後亦欲因此除瑋, 深然之。是時內外擾亂, 朝廷恟懼, 不知所出。張華白帝, 遣殿中將軍王宮繼騶虞幡出麾眾曰:「楚王矯詔, 勿聽也!」眾皆釋仗而走。瑋左右無復一人, 窘迫不知所為, 遂執之, 下廷尉。乙丑, 斬之。瑋出懷中青紙詔, 流涕以示監刑尚書劉頌曰:「幸托體先帝, 而受枉乃如此乎!」公孫宏、岐盛並夷三族。
瑋之起兵也, 隴西王泰嚴兵將助瑋, 祭酒丁綏諫曰:「公為宰相, 不可輕動。且夜中倉猝, 宜遣人參審定問。」泰乃止。
衛瓘女與國臣書曰:「先公名謚未顯, 每怪一國蔑然無言。《春秋》之失, 其咎安在?」於是太保主簿劉繇等執黃幡, 撾登聞鼓, 上言曰:「初, 矯詔者至, 公即奉送章綬, 單車從命。如矯詔之文唯免公官,
而故給使榮晦, 輒收公父子及孫, 一時斬戮。乞驗盡情偽, 加以明刑。」乃詔族誅榮晦, 追復亮爵位, 謚曰文成。封瓘為蘭陵郡公, 謚曰成。
於是賈後專朝, 委任親黨, 以賈模為散騎常侍, 加侍中。賈謐與後謀, 以張華庶姓, 無逼上之嫌, 而儒雅有籌略, 為眾望所依, 欲委以朝政。疑未決, 以問裴頠贊成之。乃以華為侍中、中書監, 頠為侍中, 又以安南將軍裴楷為中書令, 加侍中, 與右僕射王戎並管機要。華盡忠帝室, 彌縫遣闕, 賈後雖凶險, 猶知敬重華;賈模與華、頠同心輔政, 故數年之間, 雖暗主在上, 而朝野安靜, 華等之功也。
秋, 七月, 分荊、揚十郡為江州。
八月, 辛未, 立隴西王泰世子越為東海王。
九月, 甲午, 秦獻王柬薨。
辛丑, 征征西大將軍梁王肜為衛將軍、錄尚書事。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二年(壬子,
公元二九二年)
春, 二月, 己酉, 故楊太后卒於金墉城。是時, 太后尚有侍御十餘人, 賈後悉奪之, 絕膳八日而卒。賈後恐太后有靈, 或訴冤於先帝, 乃覆而殯之, 仍施諸厭劾符書、藥物等。
秋, 八月, 壬子, 赦天下。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三年(癸丑,
公元二九三年)
夏, 六月, 弘農雨雹, 深三尺。
鮮卑宇文莫槐為其下所殺, 弟普撥立。
拓跋綽卒, 弟子弗立。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四年(甲寅,
公元二九四年)
春, 正月, 丁酉, 安昌元公石鑒薨。
夏, 五月, 匈奴郝散反, 攻上黨, 殺長吏。秋, 八月, 郝散帥眾降, 馮翊都尉殺之。
是歲, 大饑。
司隸校尉傅咸卒。咸性剛簡, 風格峻整, 初為司隸校尉, 上言:「貨賂流行, 所宜深絕。」時朝政寬弛, 權豪放恣, 咸奏免河南尹澹等官, 京師肅然。
慕容廆徙居大棘城。
拓跋弗卒, 叔父祿官立。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五年(乙卯,
公元二九五年)
夏, 六月, 東海雨雹, 深五寸。
荊、揚、兗、豫、青、徐六州大水。
冬, 十月, 武庫火, 焚累代之寶及二百萬人器械。十二月, 丙戌, 新作武庫, 大調兵器。
拓跋祿官分其國為三部:一居上谷之北、濡源之西, 自統之;一居代郡參合陂之北,
使兄沙漠汗之子猗□統之;一居定襄之盛樂故城, 使猗□弟猗戶統之。猗盧善用兵, 西擊匈奴、烏桓諸部, 皆破之。代人衛操與從子雄及同郡箕澹往依拓跋氏, 說猗□、猗戶招納晉人。猗□悅之, 任以國事, 晉人附者稍眾。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六年(丙辰,
公元二九六年)
春, 正月, 赦天下。
下邳獻王晃薨。以中書監張華為司空。太尉隴西王泰行尚書令, 徙封高密王。
夏, 郝散弟度元與馮翊、北地馬蘭羌、盧水胡俱反, 殺北地太守張損, 敗馮翊太守歐陽建。
征西大將軍趙王倫信用嬖人琅邪孫秀, 與雍州刺史濟南解係爭軍事, 更相表奏, 歐陽建亦表倫罪惡。朝廷以倫撓亂關右, 征倫為車騎將軍, 以梁王肜為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涼二州諸軍事。系與其弟御史中丞結, 皆表請誅秀以謝氐、羌;張華以告梁王肜, 使誅之, 肜許諾。秀友人辛冉為之說肜曰:「氐、羌自反, 非秀之罪。」秀由是得免。倫至洛陽, 用秀計, 深交賈、郭, 賈後大愛信之, 倫因求錄尚書事, 又求尚書令;張華、裴頠固執以為不可, 倫、秀由是怨之。
秋, 八月, 解系為郝度元所敗, 秦雍氐、羌悉後, 立氐帥齊萬年為帝, 圍涇陽。御史中丞周處, 彈劾不避權戚, 梁王肜嘗違法, 處按劾之。冬, 十一月, 詔以處為建威將軍, 與振威將軍盧播俱隸安西將軍夏侯駿, 以討齊萬年。中書令陳准言於朝曰:「駿及梁王皆貴戚, 非將帥之才, 進不求名, 退不畏罪。周處吳人, 忠直勇果, 有仇無援。宜詔積弩將軍孟觀, 以精兵萬人為處前鋒, 必能殄寇;不然, 梁王當使處先驅, 以不救陷而之, 其敗必也。」朝廷不從。齊萬年聞處來, 曰:「周府君嘗為新平太守, 有文武才, 若專斷而來, 不可當也;或受制於人, 此成禽耳!」
關中饑、疫。
初, 略陽清水氐楊駒始居仇池。仇池方百傾, 其旁平地二十餘里, 四面斗絕而高, 為羊腸蟠道三十六回而上。至其孫千萬附魏, 封為百頃王。千萬孫飛龍浸強盛, 徙居略陽。飛龍以其甥令狐茂搜為子, 茂搜避齊萬年之亂, 十二月, 自略陽帥部落四千家還保仇池, 自號輔國將軍、右賢王。關中人士避亂者多依之, 茂搜迎接撫納, 欲去者, 衛護資送之。
是歲, 以揚烈將軍巴西趙廞為益州刺史, 發梁、益兵糧助雍州討氐、羌。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七年(丁巳、公元二九七年)
春, 正月, 齊萬年屯梁山, 有眾七萬;梁王肜、夏侯駿使周處以五千兵擊之。處曰:「軍無後繼, 必敗, 不徒亡身, 為國取恥。」肜、駿不聽, 逼遣之。癸丑, 處與盧播、解系攻萬年於六陌。處軍士未食, 肜促令速進, 自旦戰至暮, 斬獲甚眾。弦絕矢盡, 救兵不至。左右勸處退, 處按劍曰:「是吾效節致命之日也!」遂力戰而死。朝廷雖以尤肜, 而亦不能罪也。
秋, 七月, 雍、秦二州大旱, 疾疫, 米斛萬錢。
丁丑, 京陵元公王渾薨。九月, 以尚書右僕射王戎為司徒, 太子太師何劭為尚書左僕射。戎為三公, 與時浮沉, 無所匡救, 委事僚寀, 輕出遊放。性復貪吝, 園田遍天下, 每自執牙籌, 晝夜會計, 常若不足。家有好李, 賣之恐人得種, 常鑽其核。凡所賞拔, 專事虛名。阮咸之子瞻嘗見戎, 戎問曰:「聖人貴名教, 老、莊明自然, 其旨同異?」瞻曰:「將無同!」戎咨嗟良久, 遂辟之。時人謂之「三語掾」。
是時, 王衍為尚書令, 南陽樂廣為河南尹, 皆善清談, 宅心事外, 名重當世, 朝野之人, 爭慕效之。衍與弟澄, 好題品人物, 舉世以為儀准。衍神情明秀, 少時, 山濤見之, 嗟歎良久, 曰:「何物老嫗, 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 未必非此人也!」樂廣性沖約清遠, 與物無競。每談論, 以約言析理, 厭人之心, 而其所不知, 默如也。凡論人, 必先稱其所長, 則所短不言自見。王澄及阮咸、咸從子修、泰山胡毋輔之、陳國謝鯤、城陽王夷、新蔡畢卓, 皆以任放為達, 至於醉狂裸體, 不以為非。胡毋輔之嘗酣飲, 其子謙之窺而厲聲呼其父字曰:「彥國!年老, 不得為爾!」輔之歡笑, 呼入共飲。畢卓嘗為吏部郎, 比捨郎釀熟, 卓因醉, 夜至甕間盜飲之, 為掌酒者所縛, 明旦視之, 乃畢吏部也。樂廣聞而笑之, 曰:「名教內自有樂地, 何必乃爾!」
初, 何晏等祖述老、莊, 立論以為:「天地萬物, 皆以無為本。無也者, 開物成務, 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 賢者恃以成德。故無之為用, 無爵而貴矣!」王衍之徒皆愛重之。由是朝廷士大夫皆以浮誕為美, 弛廢職業。裴頠著《崇有論》以釋其蔽曰:「夫利慾可損, 而未可絕有也;事務可節, 而未可全無也。蓋有飾為高談之具者, 深列有形之累, 盛稱空無之美。形器之累有徵, 空無之義難檢;辯巧之文可悅, 似象之言足惑。眾聽眩焉, 溺其成說。雖頗有異此心者, 辭不獲濟, 屈於所習, 因謂虛無之理誠不可蓋。一唱百和, 往而不反, 遂薄綜世之務, 賤功利之用, 高浮游之業, 卑經實之賢。人情所徇, 名利從之, 於是文者衍其辭, 訥者贊其旨。立言藉於虛無, 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職, 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 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 彌以陵遲。放者因斯, 或悖吉凶之禮, 忽容止之表, 瀆長幼之序, 混貴賤之級, 甚者至於裸裎褻慢, 無所不至, 士行又虧矣。
「夫萬物之有形者, 雖生於無, 然生以有為已分, 則無是有之所遺者也。故養既化之有, 非無用之所能全也;治既有之眾,
非無為之所能修也。心非事也,
而制事必由於心, 然不可謂心為無也;匠非器也, 而制器必須於匠, 然不可謂匠非有也。是以欲收重淵之鱗, 非偃息之所能獲也;隕高墉之禽, 非靜拱之所能捷也。由此而觀, 濟有者皆有也, 虛無奚益於已有之群生哉!」然習俗已成, 頠論亦不能救也。
拓跋猗□度漠北巡, 因西略諸國, 積五歲, 降附者三十餘國。
世祖武皇帝下元康八年(戊午,
公元二九八年)
春, 三月, 壬戌, 赦天下。
秋, 九月, 荊、豫、徐、揚、冀五州大水。
初, 張魯在漢中, 賨人李氏自巴西宕渠往依之。魏武帝克漢中, 李氏將五百餘家歸之, 拜為將軍, 遷於略陽北土, 號曰巴氐。其孫特, 庠、流, 皆有材武, 善騎射, 性任俠, 州黨多附之。及齊萬年反, 關中薦饑, 略陽、天水等六郡民流移就谷入漢川者數萬家, 道路有疾病窮乏者, 特兄弟常營護振救之, 由是得眾心。流民至漢中, 上書求寄食巴、蜀, 朝議不許, 遣侍御史李苾持節慰勞, 且監察之, 不令入劍閣, 苾至漢中, 受流民賂, 表言:「流民十萬餘口, 非漢中一郡所能振贍;蜀有倉儲, 人復豐稔, 宜令就食。」朝廷從之。由是散在梁、益, 不可禁止。李特至劍閣, 太息曰:「劉禪有如此地, 面縛於人, 豈非庸才邪!」聞者異之。
張華、陳准以趙王、梁王, 相繼在關中, 皆雍容驕貴, 師老無功, 乃薦孟觀沉毅有文武材用, 使討齊萬年。觀身當矢石, 大戰十數, 皆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