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14

【漢紀六】
起閼逢困敦, 盡重光協洽, 凡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中
文帝前三年(甲子, 公元前一七七年)
, 十月, 丁酉晦, 日有食之。

十一月, 丁卯晦, 日有食之。

詔曰:「前遣列侯之國, 或辭未行。丞相, 朕之所重, 其為朕率列侯之國!」十二月, 免丞相勃, 遣就國。乙亥, 以太尉灌嬰為丞相;罷太尉官, 屬丞相。

, 四月, 城陽景王章薨。

, 趙王敖獻美人於高祖, 得幸, 有娠。及貫高事發, 美人亦坐系河內。美人母弟趙兼因辟陽侯審食其言呂后, 呂後妒, 弗肯白。美人已生子, , 即自殺。吏奉其子詣上, 上悔, 名之曰長, 令呂后母之, 而葬其母真定。後封長為淮南王。
淮南王蚤失母, 常附呂後, 故孝惠、呂后時得無患;而常心怨辟陽侯, 以為不強爭之於呂后, 使其母恨而死也。及帝即位, 淮南王自以最親, 驕蹇, 數不奉法;上常寬假之。是歲, 入朝, 從上入苑囿獵, 與上同車, 常謂上「大兄」。王有材力, 能扛鼎。乃往見辟陽侯, 自袖鐵椎椎辟陽侯, 令從者魏敬剄之;馳走闕下, 肉袒謝罪。帝傷其志為親, 故赦弗治。當是時, 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淮南王。淮南王以此, 歸國益驕恣, 出入稱警蹕, 稱制擬於天子。袁盎諫曰:「諸侯太驕, 必生患。」上不聽。

五月, 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 侵盜上郡保塞蠻夷, 殺略人民。上幸甘泉。遣丞相灌嬰發車騎八萬五千, 詣高奴擊右賢王;發中尉材官屬衛將軍, 軍長安。右賢王走出塞。

上自甘泉之高奴, 因幸太原, 見故群臣, 皆賜之;復晉陽、中都民三歲租。留游太原十餘日。

, 大臣之誅諸呂也, 朱虛侯功尤大。大臣許盡以趙地王朱虛侯, 盡以梁地王東牟侯。及帝立, 聞朱虛、東牟之初欲立齊王, 故絀其功, 及王諸子, 乃割齊二郡以王之。興居自以失職奪功, 頗怏怏;聞帝幸太原, 以為天子且自擊胡, 遂發兵反。帝聞之, 罷丞相及行兵皆歸長安, 以棘浦侯柴武為大將軍, 將四將軍、十萬眾擊之;祁侯繒賀為將軍, 軍滎陽。秋, 七月, 上自太原至長安。詔:「濟北吏民, 兵未至先自定及以軍城邑降者, 皆赦之, 復官爵;與王興居去來者, 赦之。」八月, 濟北王興居兵敗, 自殺。

, 南陽張釋之為騎郎, 十年不得調, 欲免歸。袁盎知其賢而薦之, 為謁者僕射。
釋之從行, 登虎圈, 上問上林尉諸禽獸簿。十餘問, 尉左右視, 盡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 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 無窮者。帝曰:「吏不當若是邪!尉無賴!」乃詔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久之前, 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長者也。」又復問:「東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上復曰:「長者。」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 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 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 爭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 徒文具而無實, 不聞其過, 陵遲至於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辨而超遷之, 臣恐天下隨風而靡, 爭為口辨而無其實。夫下之化上, 疾於景響, 舉錯不可不審也。」帝曰:「善!」乃不拜嗇夫。上就車, 詔釋之參乘。徐行, 問釋之秦之敝, 具以質言。至宮, 上拜釋之為公車令。
頃之, 太子與梁王共車入朝, 不下司馬門。於是釋之追止太子、梁王, 無得入殿門, 遂劾「不下公門, 不敬」, 奏之。薄太后聞之;帝免冠, 謝教兒子不謹。薄太后乃使使承詔赦太子、梁王, 然後得入。帝由是奇釋之, 拜為中大夫;頃之, 至中郎將。
從行至霸陵, 上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 用紵絮昔斮陳漆其間, 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釋之曰:「使其中有可欲者, 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者, 雖無石槨, 又何戚焉!」帝稱善。
是歲, 釋之為廷尉。上行出中渭橋, 有一人從橋下走, 乘輿馬驚。於是使騎捕之, 屬廷尉。釋之奏當:「此人犯蹕, 當罰金。」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馬, 馬賴和柔, 令它馬, 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 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 更重之, 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 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 天下之平也, 壹傾, 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 民安所錯其手足!唯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當是也。」
其後人有盜高廟坐前玉環, 得;帝怒, 下廷尉治。釋之按「盜宗廟服御物者」為奏當:棄市。上大怒曰:「人無道, 乃盜先帝器!吾屬廷尉者, 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 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釋之免冠頓首謝曰:「法如是, 足也。且罪等, 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 有如萬分一, 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 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后許之。

文帝前四年(乙丑, 公元前一七六年)
, 十二月, 穎陰懿侯灌嬰薨。

, 正月, 甲午, 以御史大夫陽武張蒼為丞相。蒼好書, 博聞, 尤邃律曆。

上召河東守季布, 欲以為御史大夫。有言其勇、使酒、難近者;至, 留邸一月, 見罷。季布因進曰:「臣無功竊寵, 待罪河東, 陛下無故召臣, 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 無所受事, 罷去, 此人必有毀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譽而召臣, 以一人之毀而去臣, 臣恐天下有識聞之, 有以窺陛下之淺深也!」上默然, , 良久曰:「河東, 吾股肱郡, 故特召君耳。」

上議以賈誼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陽之人, 年少初學, 專欲擅權, 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 不用其議, 以為長沙王太傅。

絳侯周勃既就國, 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 勃自畏恐誅, 常被甲, 令家人持兵以見之。其後人有上書告勃欲反, 下廷尉。廷尉逮捕勃, 治之。勃恐, 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 勃以千金與獄吏, 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為證。」公主者, 帝女也, 勃太子勝之尚之。薄太后亦以為勃無反事。帝朝太后, 太后以冒絮提帝曰:「絳侯始誅諸呂, 綰皇帝璽, 將兵於北軍, 不以此時反, 今居一小縣, 顧欲反邪?」帝既見絳侯獄辭, 乃謝曰:「吏方驗而出之。」於是使使持節赦絳侯, 復爵邑。絳侯既出, 曰:「吾嘗將百萬軍, 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作顧成廟。

文帝前五年(丙寅, 公元前一七五年)
, 二月, 地震。

, 秦用半兩錢, 高祖嫌其重, 難用, 更鑄莢錢。於是物價騰踴, 米至石萬錢。夏, 四月, 更造四銖錢, 除盜鑄錢令, 使民得自鑄。
賈誼諫曰:「法使天下公得雇租鑄銅、錫為錢, 敢雜以鉛、鐵為它巧者, 其罪黥。然鑄錢之情, 非殽雜為巧, 則不可得贏;而殽之甚微, 為利其厚。夫事有召禍而法有起奸;今令細民人操造幣之勢, 各隱屏而鑄作, 因欲禁其厚利微奸, 雖黥罪日報, 其勢不止。乃者, 民人抵罪多者一縣百數, 及吏之所疑搒笞奔走者甚眾。夫縣法以誘民, 使入隱阱, 孰多於此!又民用錢, 郡縣不同:或用輕錢, 百加若干;或用重錢, 平稱不受。法錢不立, 吏急而壹之乎?則大為煩苛而力不能勝;縱而弗呵乎?則市肆異用, 錢文大亂;苟非其術, 何鄉而可哉!今農事棄捐而采銅者日蕃, 釋其耒耨, 冶熔炊炭;奸錢日多, 五穀不為多。善人怵而為奸邪, 願民陷而之刑戮;刑戮將甚不詳, 奈何而忽!國知患此, 吏議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術, 其傷必大。令禁鑄錢, 則錢必重;重則其利深, 盜鑄如雲而起, 棄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數不勝而法禁數潰, 銅使之然也。銅佈於天下, 其為禍博矣, 故不如收之。」賈山亦上書諫, 以為:「錢者, 亡用器也, 而可以易富貴。富貴者, 人主之操柄也;令民為之, 是與人主共操柄, 不可長也。」上不聽。
是時, 太中大夫鄧通方寵幸, 上欲其富, 賜之蜀嚴道銅山, 使鑄錢。吳王濞有豫章銅山, 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鑄錢;東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而國用饒足。於是吳、鄧錢布天下。

, 帝分代為二國, 立皇子武為代王, 參為太原王。是歲, 徙代王武為淮陽王;以太原王參為代王, 盡得故地。

文帝前六年(丁卯, 公元前一七四年)
, 十月, 桃、李華。

淮南厲王長自作法令行於其國, 逐漢所置吏, 請自置相、二千石;帝曲意從之。又擅刑殺不辜及爵人至關內侯;數上書不遜順。帝重自切責之, 乃令薄昭與書風諭之, 引管、蔡及代頃王、濟北王興居以為儆戒。
王不說, 令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輦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 有司治之。使使召淮南王。王至長安, 丞相張蒼、典客馮敬行御史大夫事, 與宗正、廷尉奏:「長罪當棄市。」制曰:「其赦長死罪, , 勿王;徙處蜀郡嚴道邛郵。」盡誅所與謀者。載長以輜車, 令縣以次傳之。
袁盎諫曰:「上素驕淮南王, 弗為置嚴傅、相, 以故至此。淮南王為人剛, 今暴摧折之, 臣恐卒逢霧露病死, 陛下有殺弟之名, 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 今復之。」
淮南王果憤恚不食死。縣傳至雍, 雍令發封, 以死聞。上哭甚悲, 謂袁盎曰:「吾不聽公言, 卒亡淮南王!今為奈何?」盎曰:「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封饋侍者, 皆棄市;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 置守塚三十戶。

匈奴單于遣漢書曰:「前時, 皇帝言和親事, 稱書意, 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 聽後義盧侯難支等計, 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 離兄弟之親, 故罰右賢王, 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 吏卒良, 馬力強, 以夷滅月氏, 盡斬殺、降下, 定之;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 皆已為匈奴, 諸引弓之民並為一家, 北州以定。願寢兵, 休士卒, 養馬, 除前事, 復故約, 以安邊民。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 則且詔吏民遠舍。」帝報書曰:「單于欲除前事, 復故約, 朕甚嘉之。此古聖王之志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 所以遺單于甚厚;倍約、離兄弟之親者, 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 單于勿深誅!單于若稱書意, 明告諸吏, 使無負約, 有信, 敬如單于書。」
後頃之, 冒頓死, 子稽粥立, 號曰老上單于。老上單于初立, 帝復遣宗室女翁主為單于閼氏, 使宦者燕人中行說傅翁主。說不欲行, 漢強使之。說曰:「必我也, 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 因降單于, 單于甚親幸之。
, 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 然所以強者, 以衣食異, 無仰於漢也。今單于變俗, 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 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繒絮, 以馳草棘中, 衣胯皆裂敝, 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 皆去之, 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於是說教單于左右疏記, 以計課其人眾、畜牧。其遺漢書牘及印封, 皆令長大, 倨傲其辭, 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
漢使或訾笑匈奴俗無禮義者, 中行說輒窮漢使曰:「匈奴約束徑, 易行;君臣簡, 可久;一國之政, 猶一體也。故匈奴雖亂, 必立宗種。今中國雖云有禮義, 及親屬益疏則相殺奪, 以至易姓, 皆從此類也。嗟!土室之人, 顧無多辭, 喋喋占占!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薛, 令其量中, 必善美而已矣, 何以言為乎!且所給, 備、善, 則已;不備、苦惡, 則候秋熟, 以騎馳蹂而稼穡耳!」

梁太傅賈誼上疏曰:
「臣竊惟今之事勢, 可為痛哭者一, 可為流涕者二, 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 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 』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 非愚則諛, 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 火未及然, 因謂之安;方今之勢, 何以異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 因陳治安之策, 試詳擇焉!
使為治, 勞智慮, 苦身體, 乏鐘、鼓之樂, 勿為可也。樂與今同, 而加之諸侯軌道, 兵革不動, 匈奴賓服, 百姓素樸, 生為明帝, 沒為明神, 名譽之美垂於無窮, 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 上配太祖, 與漢亡極, 立經陳紀, 為萬世法。雖有愚幼、不肖之嗣, 猶得蒙業而安。以陛下之明達, 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 致此非難也。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 下數被其殃, 上數爽其憂, 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 親兄之子西鄉而擊, 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 行義未過, 德澤有加焉, 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 權力且十此者虖!
然而天下少安, 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 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 諸侯之王大抵皆冠, 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 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 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 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 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 不肯蚤為, 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 豈有異秦之季世虖!其異姓負強而動者, 漢已幸而勝之矣, 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 既有征矣, 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 未知所移, 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 後世將如之何!
臣竊跡前事, 大抵強者先反。長沙乃二萬五千戶耳, 功少而最完, 勢疏而最忠, 非獨性異人也, 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 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 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 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勿菹醢, 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 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 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 如身之使臂, 臂之使指, 莫不制從, 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 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割地定製, 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 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 地盡而止;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 建以為國, 空而置之, 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一寸之地, 一人之眾, 天子亡所利焉, 誠以定治而已。如此, 則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 植遺腹, 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 後世誦聖。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 一脛之大幾如要, 一指之大幾如股, 平居不可屈伸, 一二指慉, 身慮亡聊。失今不治, 必為錮疾, 後雖有扁鵲, 不能為已。病非徒腫也。又苦蹠盭。元王之子, 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 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 親兄子也, 今之王者, 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 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 臣故曰非徒病腫也, 又苦蹠炙盭。可痛哭者, 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懸。凡天子者, 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 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 至不敬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足反居上, 首顧居下, 倒縣如此, 莫之能解, 猶為國有人乎?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 不搏反寇而搏畜菟, 翫玩細娛而不圖大患, 德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 威令不伸, 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 倡優下賤得為后飾;且帝之身自衣皁綈, 而富民牆屋被文繡;天子之后以緣其領, 庶人孽妾以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 欲天下亡寒, 胡可得也;一人耕之, 十人聚而食之, 欲天下亡饑, 不可得也;饑寒切於民之肌膚, 欲其亡為奸邪, 不可得也。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 棄仁恩, 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 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 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櫌鉏, 慮有德色;母取箕帚, 立而誶語;抱哺其子, 與公並居;婦姑不相說, 則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 不同禽獸者亡幾耳。今其遺見餘俗, 猶尚未改, 棄禮誼, 捐廉恥日甚, 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 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 至於俗流失, 世壞敗, 因恬而不知怪, 慮不動於耳目, 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 使天下回心而鄉道, 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 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 竊為陛下惜之!豈如今定經制, 令君君、臣臣, 上下有差, 父子六親各得其宜。此業壹定, 世世常安, 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 是猶渡江河亡維楫, 中流而遇風波, 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殷、周為天子皆數十世, 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 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 太子乃生, 固舉以禮, 有司齊肅端冕, 見之南郊, 過闕則下, 過廟則趨, 故自為赤子, 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識, 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 逐去邪人, 不使見惡行, 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 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 聞正言, 行正道, 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 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 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 習貫如自然。』習與智長, 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 故中道若性。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 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 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 所習者非斬、劓人, 則夷人之三族也。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 忠諫者謂之誹謗, 深計者謂之妖言, 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前車覆, 後車誡。』秦世之所以亟絕者, 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 是後車又將覆也。天下之命, 縣於太子, 太子之善, 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都, 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 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 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 生而同聲, 嗜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 累數譯而不能相通, 有雖死而不相為者, 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 則太子正矣, 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 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 能見已然, 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 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 是故法之所為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 刑罰以懲惡, 先王執此之政, 堅如金石;行此之令, 信如四時;據此之公, 無私如天地, 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 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 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 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 莫如先審取舍, 取舍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 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 六七百歲而弗失, 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夫天下, 大器也;今人之置器, 置諸安處則安, 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 與器無以異, 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 累子孫數十世, 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 禍幾及身, 子孫誅絕, 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 必以其事觀之, 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 教化之不如刑罰, 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 群臣如陛, 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 廉遠地, 則堂高;陛無級, 廉近地, 則堂卑。高者難攀, 卑者易陵, 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 內有公、卿、大夫、士, 外有公、侯、伯、子、男, 然後有官師、小吏, 延及庶人, 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 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於器, 尚憚不投, 恐傷其器, 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 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 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 蹴其芻者有罰, 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 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 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 然則堂不無陛虖!被戮辱者不泰迫虖!廉恥不行, 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虖!夫望夷之事, 二世見當以重法者, 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 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 天子改容而禮貌之矣, 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 帝令廢之可也, 退之可也, 賜之死可也, 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 系媟之, 輸之司寇, 編之徒官, 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 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 非所以尊尊、貴貴之化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 不謂不廉, 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無別者, 不曰污穢, 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 不謂罷軟, 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 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 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 聞譴、何則白冠氂纓, 盤水加劍, 造請室而請罪耳, 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 聞命而自弛, 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 聞命則北面再拜, 跪而自裁, 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 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 故群臣自熹;嬰以廉恥, 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 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 則為人臣者皆顧行而忘利, 守節而伏義, 故可以托不御之權, 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 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 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誼以絳侯前逮系獄, 卒無事, 故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 養臣下有節, 是後大臣有罪, 皆自殺, 不受刑。

文帝前七年(戊辰, 公元前一七三年)
, 十月, 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諸侯王子及吏二千石無得擅征捕。

, 四月, 赦天下。

六月, 癸酉, 未央宮東闕罘罳災。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 尚可縫;一斗粟, 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聞而病之。

文帝前八年(己巳, 公元前一七二年)
, 封淮南厲王子安等四人為列侯。賈誼知上必將復王之也, 上疏諫曰:「淮南王之悖逆無道, 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遷之, 自疾而死, 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噹!今奉尊罪人之子, 適足以負謗於天下耳。此人少壯, 豈能忘其父哉!白公勝所為父報仇者, 大父與叔父也。白公為亂, 非欲取國代主, 發忿快志, 剡手以沖仇人之匈, 固為俱靡而已。淮南雖小, 黥布嘗用之矣, 漢存, 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漢之資, 於策不便。予之眾, 積之財, 此非有子胥、白公報於廣都之中, 即疑有專諸、荊軻起於兩柱之間, 所謂假賊兵, 為虎翼者也。願陛下少留計!」上弗聽。

有長星出於東方。

文帝前九年(庚午, 公元前一七一年)
, 大旱。

文帝前十年(辛未, 公元前一七零年)
, 上行幸甘泉。

將軍薄昭殺漢使者。帝不忍加誅, 使公卿從之飲酒。欲令自引分, 昭不肯;使群臣喪服往哭之, 乃自殺。
臣光曰:李德裕以為:「漢文帝誅薄昭, 斷則明矣, 於義則未安也。秦康送晉文, 興如存之感;況太后尚存, 唯一弟薄昭, 斷之不疑, 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臣愚以為法者天下之公器, 惟善持法者, 親疏如一, 無所不行, 則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夫薄昭雖素稱長者, 文帝不為置賢師傅而用之典兵;驕而犯上, 至於殺漢使者, 非有恃而然乎!若又從而赦之, 則與成、哀之世何異哉!魏文帝嘗稱漢文帝之美, 而不取其殺薄昭, 曰:「舅后之家, 但當養育以恩而不當假藉以權, 既觸罪法, 又不得不害。」譏文帝之始不防閒昭也, 斯言得之矣。然則欲慰母心者, 將慎之於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