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54

【漢紀四十六】
起強圉作噩, 盡昭陽單閼, 凡七年。
孝桓皇帝上之下永壽三年(丁酉, 公元一五七年)

, 正月, 己未, 赦天下。
居風令貪暴無度, 縣人硃達等與蠻夷同反, 攻殺令, 聚眾至四五千人。夏, 四月, 進攻九真, 九真太守兒式戰死。詔九真都尉魏朗討破之。
閏月, 庚辰晦, 日有食之。
京師蝗。
或上言:「民之貧困以貨輕錢薄, 宜改鑄大錢。」事下四府群僚及太學能言之士議之。太學生劉陶上議曰:「當今之憂, 不在於貨, 在乎民饑。竊見比年已來, 良苗盡於蝗螟之口, 杼軸空於公私之求。民所患者, 豈謂錢貨之厚薄, 銖兩之輕重哉!就使當今沙礫化為南金, 瓦石變為和玉, 使百姓渴無所飲, 饑無所食, 雖皇、羲之純德, 唐、虞之文明, 猶不能以保蕭牆之內也。蓋民可百年無貨, 不可一朝有饑, 故食為至急也。議者不達農殖之本, 多言鑄冶之便。蓋萬人鑄之, 一人奪之, 猶不能給;況今一人鑄之, 則萬人奪之乎!雖以陰陽為炭, 萬物為銅, 役不食之民, 使不饑之士, 猶不能足無厭之求也。夫欲民殷財阜, 要在止役禁奪, 則百姓不勞而足。陛下愍海內之憂戚, 欲鑄錢齊貨以救其弊, 猶養魚沸鼎之中。棲鳥烈火之上;水、木, 本魚鳥之所生也, 用之不時, 必至焦爛。願陛下寬鍥薄之禁, 後冶鑄之議, 聽民庶之謠吟, 問路叟之所憂, 瞰三光之文耀, 視山河之分流, 天下之心, 國家大事, 粲然皆見, 無有遺惑者矣。伏念當今地廣而不得耕, 民眾而無所食, 群小競進, 秉國之位, 鷹揚天下, 鳥鈔求飽, 吞肌及骨, 並噬無厭。誠恐卒有役夫、窮匠起於板築之間, 投斤攘臂, 登高遠呼, 使怨之民響應云合。雖方尺之錢, 何有能救其危也!」遂不改錢。
, 十一月, 司徒尹頌薨。
長沙蠻反, 寇益陽。
以司空韓縯為司徒, 以太常北海孫朗為司空。
孝桓皇帝上之下延熹元年(戊戌, 公元一五八年)

, 五月, 甲戊晦, 日有食之。太史令陳授因小黃門徐璜陳「日食之變咎在大將軍冀」。冀聞之, 諷雒陽收考授, 死於獄。帝由是怒冀。
京師蝗。
六月, 戊寅, 赦天下, 改元。
大雩。
, 七月, 甲子, 太尉黃瓊免;以太常胡廣為太尉。
, 十月, 帝校獵廣成, 遂幸上林苑。
十二月, 南匈奴諸部並叛, 與烏桓、鮮卑寇緣邊九郡。帝以京兆尹陳龜為度遼將軍。龜臨行, 上疏曰:「臣聞三辰不軌, 擢士為相;蠻夷不恭, 拔卒為將。臣無文武之才, 而忝鷹揚之任, 雖歿軀體, 無所云補。今西州邊鄙, 土地, 民數更寇虜, 室家殘破, 雖含生氣, 實同枯朽。往歲并州水雨, 災螟互生, 稼穡荒耗, 租更空闕。陛下以百姓為子, 焉可不垂撫循之恩哉!古公、西伯天下歸仁, 豈復輿金輦寶以為民惠乎!陛下繼中興之統, 承光武之業, 臨朝聽政而未留聖意。且牧守不良, 或出中官, 懼逆上旨, 取過目前。呼嗟之聲, 招致災害, 胡虜兇悍, 因衰緣隙;而令倉庫單于豺狼之口, 功業無銖兩之效, 皆由將帥不忠, 聚奸所致。前涼州刺史祝良, 初除到州, 多所糾罰, 太守令長, 貶黜將半, 政未逾時, 功效卓然, 實應賞異, 以勸功能;改任牧守, 去斥奸殘;又宜更選匈奴、烏桓護羌中郎將、校尉, 簡練文下, 授之法令;除並、涼二州今年租、更, 寬赦罪隸, 掃除更始。則善吏知奉公之祐, 惡者覺營私之禍, 胡馬可不窺長城, 塞下無候望之患矣。」帝乃更選幽、並刺史, 自營、郡太守、都尉以下, 多所革易。下詔為陳將軍除並、涼一年租賦, 以賜吏民。龜到職, 州郡重足震慄, 省息經用, 歲以億計。詔拜安定屬國都尉張奐為北中郎將, 以討匈奴、烏桓等。匈奴、烏桓燒度遼將軍門, 引屯赤阬, 煙火相望。兵眾大恐, 各欲亡去。奐安坐帷中, 與弟子講誦自若, 軍士稍安。乃潛誘烏桓, 陰與和通, 遂使斬匈奴、屠各渠帥, 襲破其眾, 諸胡悉降。奐以南單于車兒不能統理國事, 乃拘之, 奏立左谷蠡王為單于。詔曰:「《春秋》大居正;車兒一心向化, 何罪而黜!其遣還庭!」
大將軍冀與陳龜素有隙, 譖其沮毀國威, 挑取功譽, 不為胡虜所畏, 坐征還, 以種暠為度遼將軍。龜遂乞骸骨歸田裡, 復征為尚書。冀暴虐日甚, 龜上疏言其罪狀, 請誅之, 帝不省。龜自知必為冀所害, 不食七日而死。種暠到營所, 先宣恩信, 誘降諸胡, 其有不服, 然後加討;羌虜先時有生見獲質於郡縣者, 悉遣還之;誠心懷撫, 信賞分明, 由是羌、胡皆來順服。暠乃去烽燧, 除候望, 邊方晏然無警;入為大司農。
孝桓皇帝上之下延熹二年(己亥, 公元一五九年)

, 二月, 鮮卑寇雁門。
蜀郡夷寇蠶陵。
三月, 復斷刺史、二千石行三年喪。
, 京師大水。
六月, 鮮卑寇遼東。
梁皇后恃姊、兄廕勢, 恣極奢靡, 兼倍前世, 專寵妒忌, 六宮莫得進見。及太后崩, 恩寵頓衰。後既無嗣, 每宮人孕育, 鮮得全者。帝雖迫畏梁冀, 不敢譴怒, 然進御轉希, 後益憂恚。秋, 七月, 丙午, 皇后梁氏崩。乙丑, 葬懿獻皇后於懿陵。梁冀一門, 前後七侯, 三皇后, 六貴人, 二大將軍, 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 尚公主者三人, 其餘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冀專擅威柄, 凶恣日積, 宮衛近侍, 並樹所親, 禁省起居, 纖微必知。其四方調發, 歲時貢獻, 皆先輸上第於冀, 乘輿乃其次焉。吏民繼貨求官、請罪者, 道路相望。百官遷召, 皆先到冀門箋檄謝恩, 然後敢詣尚書。下邳吳樹為宛令, 之官辭冀, 冀賓客布在縣界, 以情托樹, 樹曰:「小人奸蠹, 比屋可誅。明將軍處上將之位, 宜崇賢善以補朝闕。自侍坐以來, 未聞稱一長者, 而多托非人, 誠非敢聞!」冀嘿然不悅。樹到縣, 遂誅殺冀客為人害者數十人。樹後為荊州刺史, 辭冀, 冀鴆之, , 死車上。遼東太守侯猛初拜, 不謁冀, 冀托以它事腰斬之。郎中汝南袁著, 年十九, 詣闕上書曰:「夫四時之運, 功成則退, 高爵厚寵, 鮮不致災。今大將軍位極功成, 可為至戒, 宜遵縣車之禮, 高枕頤神。傳曰:『木實繁者披枝害心。』若不抑損盛權, 將無以全其身矣!」冀聞而密遣掩捕, 著乃變易姓名, 託病偽死, 結蒲為人, 市棺殯送。冀知其詐, 求得, 笞殺之。太原郝絜、胡武, 好危言高論, 與著友善, 絜、武嘗連名奏記三府, 薦海內高士, 而不詣冀。冀追怒之, 敕中都官稱檄禽捕, 遂誅下家, 死者六十餘人。絜初逃亡, 知不得免, 因輿梓奏書冀門, 書入, 仰藥而死, 家乃得全。安帝嫡母耿貴人薨, 冀從貴人從子林慮侯承求貴人珍玩, 不能得, 冀怒, 並族其家十餘人。涿郡崔琦以文章為冀所善, 琦作《外戚箴》、《白鵠賦》以風, 冀怒。琦曰:「昔管仲相齊, 樂聞譏諫之言;蕭何佐漢, 乃設書過之吏。今將軍屢世台輔, 任齊伊、周, 而德政未聞, 黎元塗炭, 不能結納貞良以救禍敗, 反欲鉗塞士口, 杜蔽主聽, 將使玄黃改色、馬鹿易形乎!」冀無以對, 因遣琦歸。琦懼而亡匿, 冀捕得, 殺之。
冀秉政幾二十年, 威行內外, 天子拱手, 不得有所親與, 帝既不平之;及陳授死, 帝愈怒。和熹皇后從兄子郎中鄧香妻宣, 生女猛, 香卒, 宣更適梁紀;紀, 孫壽之舅也。壽以猛色美, 引入掖庭, 為貴人, 冀欲認猛為其女, 易猛姓為梁。冀恐猛姊婿議郎邴尊沮敗宣意, 遣客刺殺之。又欲殺宣, 宣家與中常侍袁赦相比, 冀客登赦屋, 欲入宣家, 赦覺之, 鳴鼓會眾以告宣。宣馳入白帝, 帝大怒, 因如廁, 獨呼小黃門史唐衡, 問:「左右與外捨不相得者, 誰乎?」衡對:「中常侍單超、小黃門史左心官與梁不疑有隙;中常侍徐璜、黃門令具瑗常私忿疾外捨放橫, 口不敢道。」於是帝呼超、心官入室, 謂曰:「梁將軍兄弟專朝, 迫脅內外, 公卿以下, 從其風旨, 今欲誅之, 於常侍意如何?」超等對曰:「誠國奸賊, 當誅日久;臣等弱劣, 未知聖意如何耳。」帝曰:「審然者, 常侍密圖之。」對曰:「圖之不難, 但恐陛下腹中狐疑。」帝曰:「奸臣脅國, 當伏其罪, 何疑乎!」於是更召璜、瑗等, 五人共定其議, 帝齧超臂出血為盟。超等曰:「陛下今計已決, 勿復更言, 恐為人所疑。」
冀心疑超等, 八月, 丁丑, 使中黃門張惲入省宿, 以防其變。具瑗敕吏收惲, 以「輒從外入, 欲圖不軌。」帝御前殿, 召諸尚書入, 發其事, 使尚書令尹勳持節勒丞、郎以下皆操兵守省閣, 斂諸符節送省中, 使具瑗將左右廄騶、虎賁、羽林、都候劍戟士合千餘人, 與司隸校尉張彪共圍冀第, 使光祿勳袁於持節收冀大將軍印綬, 徙封比景都鄉侯。冀及妻壽即日皆自殺;不疑、蒙先卒。悉收梁氏、孫氏中外宗親送詔獄, 無長少皆棄市;它所連及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 死者數十人。太尉胡廣、司徒韓縯、司空孫朗皆坐阿附梁冀, 不衛宮, 止長壽亭, 減死一等, 免為庶人。故吏、賓客免黜者三百餘人, 朝廷為空。是時, 事猝從中發, 使者交馳, 公卿失其度, 官府市裡鼎沸, 數日乃定;百姓莫不稱慶。收冀財貨, 縣官斥賣, 合三十餘萬萬, 以充王府用, 減天下稅租之半, 散其苑囿, 以業窮民。
壬午, 立梁貴人為皇后, 追廢懿陵為貴人塚。帝惡梁氏, 改皇后姓為薄氏, 久之, 知為鄧香女, 乃複姓鄧氏。
詔賞誅梁冀之功, 封單超、徐璜、具瑗、左心官、唐衡皆為縣侯, 超食二萬戶, 璜等各萬餘戶, 世謂之五侯。仍以心官、衡為中常侍。又封尚書令尹勳等七人皆為亭侯。
以大司農黃瓊為太尉, 光祿大夫中山祝恬為司徒, 大鴻臚梁國盛允為司空。是時, 新誅梁冀, 天下想望異政, 黃瓊首居公位, 乃舉奏州郡素行貪污, 至死徙者十餘人, 海內翕然稱之。
瓊辟汝南范滂。滂少厲清節, 為州裡所服。嘗為清詔使, 案察冀州, 滂登車攬轡, 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守令臧污者, 皆望風解印綬去;其所舉奏, 莫不厭塞眾議。會詔三府掾屬舉謠言, 滂奏刺史、二千石權豪之黨二十餘人。尚書責滂所劾猥多, 疑有私故。滂對曰:「臣之所舉, 自非叨穢奸暴, 深為民害, 豈以污簡札哉!間以會日迫促, 故先舉所急, 其未審者, 方更參實。臣聞農夫去草, 嘉穀必茂;忠臣除奸, 王道以清。若臣言有貳, 甘受顯戮!」尚書不能詰。
尚書令陳蕃上疏薦五處士, 豫章徐稚、彭城姜肱、汝南袁閎、京兆韋著, 穎川李曇。帝悉以安車、玄纁備禮征之, 皆不至。稚家貧, 常自耕稼, 非其力不食, 恭儉義讓, 所居服其德;屢辟公府, 不起。陳蕃為豫章太守, 以禮請署功曹;稚不之免, 既謁而退。蕃性方峻, 不接賓客, 唯稚來, 特設一榻, 去則縣之。後舉有道, 家拜太原太守, 皆不就。稚雖不應諸公之辟, 然聞其死喪, 輒負笈赴吊。常於家豫炙雞一隻, 一兩綿絮漬酒中暴干, 以裹雞, 逕到所赴塚隧外, 以水漬綿, 使有酒氣, 斗米飯, 白茅為藉。以雞置前, 醊酒畢, 留謁則去, 不見喪主。
肱與二弟仲海、季江俱以孝友著聞, 常同被而寢, 不應徵聘。肱嘗與弟季江俱詣郡, 夜於道為盜所劫, 欲殺之, 肱曰:「弟年幼, 父母所憐, 又未聘娶, 願殺身濟弟。」季江曰:「兄年德在前, 家之珍寶, 國之英俊, 乞自受戮, 以代兄命。」盜遂兩釋焉, 但掠奪衣資而已。既至, 郡中見肱無衣服, 怪問其故, 肱托以它辭, 終不言盜。盜聞而感悔, 就精廬求見征君, 叩頭謝罪, 還所略物。肱不受, 勞以酒食而遣之。帝既征肱不至, 乃下彭城, 使畫工圖其形狀。肱臥於幽暗, 以被韜面, 言患眩疾, 不欲出風, 工竟不得見之。
, 安之玄孫也, 苦身修節, 不應辟召。著隱居講授, 不修世務。曇繼母酷烈, 曇奉之逾謹, 得四時珍玩, 未嘗不先拜而後進, 鄉里以為法。
帝又征安陽魏桓, 其鄉人勸之行, 桓曰:「夫干祿求進, 所以行其志也。今後宮千數, 其可損乎?廄馬萬匹, 其可減乎?左右權豪, 其可去乎?」皆對曰:「不可。」桓乃慨然歎曰:「使桓生行死歸, 於諸子何有哉!」遂隱身不出。
帝既誅梁冀, 故舊恩敵, 多受封爵:追贈皇后父鄧香為車騎將軍, 封安陽侯;更封後母宣為昆陽君, 兄子康、秉皆為列侯, 宗族皆列校、郎將, 賞賜以巨萬計。中常侍侯覽上縑五千匹, 帝賜爵關內侯, 又托以與議誅冀, 進封高鄉侯;又封小黃門劉普、趙忠等八人為鄉侯。自是權勢專歸宦官矣。五侯尤貪縱, 傾動內外。時災異數見, 白馬令甘陵李云露布上書, 移副三府曰:「梁冀雖持權專擅, 虐流天下, 今以罪行誅, 猶召家臣扼殺之耳, 而猥封謀臣萬戶以上;高祖聞之, 得無見非!西北列將, 得無解體!孔子曰:『帝者, 諦也。』今官位錯亂, 小人諂進, 財貨公行, 政化日損;尺一拜用, 不經御省, 是帝欲不謗乎!」帝得奏震怒, 下有司逮云, 詔尚書都護劍戟送黃門北寺獄, 使中常侍管霸與御史、廷尉雜考之。時弘農五官掾杜眾傷云以忠諫獲罪, 上書「願與云同日死」, 帝愈怒, 遂並下廷尉。大鴻臚陳蕃上疏曰:「李云所言, 雖不識禁忌, 幹上逆旨, 其意歸於忠國而已。昔高祖忍周昌不諱之諫, 成帝赦硃云腰領之誅, 今日殺云, 臣恐剖心之譏, 復議於世矣!」太常楊秉、雒陽市長沐茂、郎中上官資並上疏請云。帝恚甚, 有司奏以為大有敬。詔切責蕃、秉, 免歸田裡, 茂、資貶秩二等。時帝在濯龍池, 管霸奏云等事, 霸跪言曰:「李云野澤愚儒, 杜眾郡中小吏, 出於狂戇, 不足加罪。」帝謂霸曰:「『帝欲不諦』, 是何等語, 而常侍欲原之邪!」顧使小黃門可其奏, 云、眾皆死獄中, 於是嬖寵益橫。太尉瓊自度力不能制, 乃稱疾不起, 上疏曰:「陛下即位以來, 未有勝政, 諸梁秉權, 豎宦充朝, 李固、杜喬既以忠言橫見殘滅, 而李云、杜眾復以直道繼踵受誅, 海內傷懼, 益以怨結, 朝野之人, 以忠為諱。尚書周永, 素事梁冀, 假其威勢, 見冀將衰, 乃陽毀示忠, 遂因奸計, 亦取封侯。又, 黃門挾邪, 群輩相黨, 自冀興盛, 腹背相親, 朝夕圖謀, 共構奸軌;臨冀當誅, 無可設巧, 復記其惡以要爵賞。陛下不加清征, 審別真偽, 復與忠臣並時顯封, 使硃紫共色, 粉墨雜糅, 所謂抵金玉於沙礫, 碎珪璧於泥塗, 四方聞之, 莫不憤歎。臣世荷國恩, 身輕位重, 敢以垂絕之日, 陳不諱之言。」書奏, 不納。
, 十月, 壬申, 上行幸長安。
中常侍單超疾病;壬寅, 以超為車騎將軍。
十二月, 己巳, 上還自長安。燒當、燒何、當煎、勒姐等八種羌寇隴西金城塞, 護羌校尉段穎擊破之, 追至羅亭, 斬其酋豪以下二千級, 獲生口萬餘人。
詔復以陳蕃為光祿勳, 楊秉為河南尹。單超兄子匡為濟陰太守, 負勢貪放。兗州刺史第五種使從事衛羽案之, 得臧五六千萬, 種即奏匡, 並以劾超。匡窘迫, 賂客任方刺羽。羽覺其奸, 捕方, 囚系雒陽。匡慮楊秉窮竟其事, 密令方等突獄亡走。尚書召秉詰責, 秉對曰:「方等無狀, 釁由單匡, 乞檻車征匡, 考核其事, 則奸慝蹤緒, 必可立得。」秉竟坐論作左校。時泰山賊叔孫無忌寇暴徐、兗, 州郡不能討, 單超以是陷第五種, 坐徙朔方;超外孫董援為朔方太守, 蓄怒以待之。種故吏孫斌知種必死, 結客追種, 及於太原, 劫之以歸, 亡命數年, 會赦得免。種, 倫之曾孫也。
是時, 封賞逾制, 內寵猥盛。陳蕃上疏曰:「夫諸侯上象四七, 籓屏上國;高祖之約, 非功臣不侯。而聞追錄河南尹鄧萬世父遵之微功, 更爵尚書令黃俊先人之絕封。近習以非義授邑, 左右以無功傳賞, 至乃一門之內, 侯者數人, 故緯象失度, 陰陽謬序。臣知封事已行, 言之無及, 誠欲陛下從是而止。又, 采女數千, 食肉衣綺, 脂油粉黛, 不可貲計。鄙諺言『盜不過五女門』, 以女貧家也;今後宮之女, 豈不貧國乎!」帝頗采其言, 為出宮女五百餘人, 但賜俊爵關內侯, 而封萬世南鄉侯。
帝從容問侍中陳留爰延:「朕何如主也?」對曰:「陛下為漢中主。」帝曰:「何以言之?」對曰:「尚書令陳蕃任事則治, 中常侍黃門與政則亂。是以知陛下可與為善, 可與為非。」帝曰:「昔硃云廷折欄檻, 今侍中面稱朕違, 敬聞闕矣。」拜五官中郎將, 累遷大鴻臚。會客星經帝坐, 帝密以問延, 延上封事曰:「陛下以河南尹鄧萬世有龍潛之舊, 封為通侯, 恩重公卿, 惠豐宗室;加頃引見, 與之對博, 上下葉黷, 有虧尊嚴。臣聞之, 帝左右者, 所以咨政德也。善人同處, 則日聞嘉訓;惡人從游, 則日生邪情。惟陛下遠讒諛之人, 納謇謇之士, 則災變可除。」帝不能用。延稱病, 免歸。
孝桓皇帝上之下延熹三年(庚子, 公元一六零年)

, 正月, 丙申, 赦天下, 詔求李固後嗣。初, 固既策罷, 知不免禍, 乃遣三子基、茲、燮皆歸鄉里, 時燮年十三, 姊文姬為同郡趙伯英妻, 見二兄歸, 具知事本, 默然獨悲曰:「李氏滅矣!自太公已來, 積德累仁, 何以遇此!」密與二兄謀, 豫藏匿燮, 託言還京師, 人咸信之。有頃, 難作, 州郡收基、茲, 皆死獄中。文姬乃告父門生王成曰:「君執義先公, 有古人之節;今委君以六尺之孤, 李氏存滅, 其在君矣!」成乃將燮乘江東下, 入徐州界, 變姓名為酒家傭, 而成賣卜於市, 各為異人, 陰相往來。積十餘年, 梁冀既誅, 燮乃以本末告酒家, 酒傢具車重厚遣之, 燮皆不受, 遂還鄉里, 追行喪服, 姊弟相見, 悲感傍人。姊戒燮曰:「吾家血食將絕, 弟幸而得濟, 豈非天邪!宜杜絕眾人, 勿妄往來, 慎無一言加於梁氏!加梁氏則連主上, 禍重至矣, 唯引咎而已。」燮謹從其誨。後王成卒, 燮以禮葬之, 每四節為設上賓之位而祠焉。
丙午, 新豐侯單超卒, 賜東園秘器, 棺中玉具;及葬, 發五營騎士、將作大匠起塚塋。其後四侯轉橫, 天下為之語曰:「左回天, 具獨坐, 徐臥虎, 唐雨墮。」皆競起第宅, 以華侈相尚, 其僕從皆乘牛車而從列騎, 兄弟姻戚, 宰州臨郡, 辜較百姓, 與盜無異, 虐遍天下;民不堪命, 故多為盜賊焉。
中常侍侯覽, 小黃門段珪, 皆有田業近濟北界, 僕從賓客, 劫掠行旅。濟北相滕延, 一切收捕, 殺數十人, 陳屍路衢。覽、珪以事訴帝, 延坐征詣廷尉, 免。
左心官兄勝為河東太守, 皮氏長京兆岐恥之, 即日棄官西歸。唐衡兄玹為京兆尹, 素與岐有隙, 收岐家屬宗親, 陷以重法, 盡殺之。岐逃難四方, 靡所不歷, 自匿姓名, 賣餅北海市中;安丘孫嵩見而異之, 載與俱歸, 藏於復壁中。及諸唐死, 遇赦, 乃敢出。
閏月, 西羌餘眾復與燒何大豪寇張掖, , 薄校尉段熲軍。熲下馬大戰, 至日中, 刀折矢盡, 虜亦引退。熲追之, 且鬥且行, 晝夜相攻, 割肉食雪, 四十餘日, 遂至積石山, 出塞二千餘里, 斬燒何大帥, 降其餘眾而還。
, 五月, 甲戌, 漢中山崩。
六月, 辛丑, 司徒祝恬薨。
, 七月, 以司空盛允為司徒, 太常虞放為司空。
長沙蠻反, 屯益陽, 零陵蠻寇長沙。
九真餘賊屯據日南, 眾轉強盛;詔復拜桂陽太守夏方為交趾刺史。方威惠素著, , 十一月, 日南賊二萬餘人相率詣方降。
勒姐、零吾種羌圍允街;段熲擊破之。
泰山賊叔孫無忌攻殺都尉侯章;遣中郎將宗資討破之。詔征皇甫規, 拜泰山太守。規到官, 廣設方略, 寇虜悉平。
孝桓皇帝上之下延熹四年(辛丑, 公元一六一年)

, 正月, 辛酉, 南宮嘉德殿火;戊子, 丙署火。
大疫。
二月, 壬辰, 武庫火。
司徒盛允免, 以大司農種暠為司徒。
三月, 太尉黃瓊免;夏, 四月, 以太常沛國劉矩為太尉。初, 矩為雍丘令, 以禮讓化民;有訟者, 常引之於前, 提耳訓告, 以為忿恚可忍, 縣官不可入, 使歸更思。訟者感之, 輒各罷去。
甲寅, 封河間孝王子參戶亭侯博為任城王, 奉孝王后。
五月, 辛酉, 有星孛於心。
丁卯, 原陵長壽門火。
己卯, 京師雨雹。
六月, 京兆、扶風及涼州地震。
庚子, 岱山及博尤來山並頹裂。
己酉, 赦天下。
司空虞放免, 以前太尉黃瓊為司空。
犍為屬國夷寇鈔百姓。益州刺史山昱擊破之。
零吾羌與先零諸種反, 寇三輔。
, 七月, 京師雩。
減公卿已下奉, 貣王侯半租, 占賣關內侯、虎賁、羽林緹騎、營士、五大夫錢各有差。
九月, 司空黃瓊免, 以大鴻臚東萊劉寵為司空。
寵常為會稽太守, 簡除煩苛, 禁察非法, 郡中大治;征為將作大匠。山陰縣有五六老叟, 自若邪山谷間出, 人繼百錢以送寵曰:「山谷鄙生, 未嘗識郡朝, 它守時, 吏發求民間, 至夜不絕, 或狗吠竟夕, 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車以來, 狗不夜吠, 民不見吏;年老遭值聖明, 今聞當見棄去, 故自扶奉送。」寵曰:「吾政何能及公言邪!勤苦父老!」為人選一大錢受之。
, 先零、沈氐羌與諸種羌寇並、涼二州, 校尉段熲將湟中義從討之。涼州刺史郭閎貪共其功, 稽固熲軍, 使不得進;義從役久戀鄉舊, 皆悉叛歸。郭閎歸罪於熲, 熲坐征下獄, 輸作左校, 以濟南相胡閎代為校尉。胡閎無威略, 羌遂陸梁, 覆沒營塢, 轉相招結, 唐突諸郡, 寇患轉盛。泰山太守皇甫規上疏曰:「今猾賊就滅, 泰山略平, 復聞群羌並皆反逆。臣生長邠岐, 年五十有九, 昔為郡吏, 再更叛羌, 豫籌其事, 有誤中之言。臣素有痼疾, 恐犬馬齒窮, 不報大恩, 願乞冗官, 備單車一介之使, 勞來三輔, 宣國威澤, 以所習地形兵勢佐助諸軍。臣窮居孤危之中, 坐觀郡將已數十年, 自鳥鼠至於東岱, 其病一也。力求猛敵, 不如清平;勤明孫、吳, 未若奉法。前變未遠, 臣誠戚之, 是以越職盡其區區。」詔以規為中郎將, 持節監關西兵討零吾等。十一月, 規擊羌, 破之, 斬首八百級。先零諸種羌慕規威信, 相勸降者十餘萬。
孝桓皇帝上之下延熹五年(壬寅, 公元一六二年)

, 正月, 壬午, 南宮丙署火。
三月, 沈氐羌寇張掖、酒泉。皇甫規發先零諸種羌, 共討隴右, 而道路隔絕, 軍中大疫, 死者十三四。規親入庵廬, 巡視將士, 三軍感悅。東羌遂遣使乞降, 涼州復通。先是安定太守孫俊受取狼藉, 屬國都尉李翕、督軍御史張稟多殺降羌, 涼州刺史郭閎、漢陽太守趙熹並老弱不任職, 而皆倚恃權貴, 不遵法度。規到, 悉條奏其罪, 或免或誅。羌人聞之, 翕然反善, 沈氐大豪滇昌、饑恬等十餘萬口復詣規降。
, 四月, 長沙賊起, 寇桂陽、蒼梧。
乙丑, 恭陵東闕火。戊辰, 虎賁掖門火。五月, 康陵園寢火。
長沙、零陵賊入桂陽、蒼梧、南海, 交趾刺史及蒼梧太守望風逃奔, 遣御史中丞盛修督州郡募兵討之, 不能克。
乙亥, 京師地震。
甲申, 中藏府丞祿署火。秋, 七月, 己未, 南宮承善闥火。
鳥吾羌寇漢陽, 隴西、金城諸郡兵討破之。
艾縣賊攻長沙郡縣, 殺益陽令, 眾至萬餘人;謁者馬睦督荊州刺史劉度擊之, 軍敗, 睦、度奔走。零陵蠻亦反。冬, 十月, 武陵蠻反, 寇江陵, 南郡太守李肅奔走, 主簿胡爽扣馬首諫曰:「蠻夷見郡無儆備, 故敢乘間而進。明府為國大臣, 連城千里, 舉旗鳴鼓, 應聲十萬, 奈何委符守之重, 而為逋逃之人乎!」肅拔刃向爽曰:「掾促去!太守今急, 何暇此計!」爽抱馬固諫, 肅遂殺爽而走。帝聞之, 征肅, 棄市;度、睦減死一等;復爽門閭, 拜家一人為郎。
尚書硃穆舉右校令山陽度尚為荊州刺史。辛丑, 以太常馮緄為車騎將軍, 將兵十餘萬討武陵蠻。先是, 所遣將帥, 宦官多陷以折耗軍資, 往往抵罪, 緄願請中常侍一人監軍財費。尚書硃穆奏「緄以財自嫌, 失大臣之節;」有詔勿劾。緄請前武陵太守應奉與俱, 拜從事中郎。十一月, 緄軍至長沙, 賊聞之, 悉詣營乞降。進擊武陵蠻夷, 斬首四千餘級, 受降十餘萬人, 荊州平定。詔書賜錢一億, 固讓不受, 振旅還京師, 推功於應奉, 薦以為司隸校尉;而上書乞骸骨, 朝廷不許。
滇那羌寇武威、張掖、酒泉。
太尉劉矩免, 以太常楊秉為太尉。
皇甫規持節為將, 還督鄉里, 既無它私惠, 而多所舉奏, 又惡絕宦官, 不與交通。於是中外並怨, 遂共誣規貨賂群羌, 令其文降, 帝璽書誚讓相屬。
規上書自訟曰:「四年之秋, 戎丑蠢戾, 舊都懼駭, 朝廷西顧。臣振國威靈, 羌戎稽首, 所省之費一億以上。以為忠臣之義不敢告勞, 故恥以片言自及微效, 然比方先事, 庶免罪悔。前踐州界, 先奏孫俊、李翕、張稟;旋師南征, 又上郭閎、趙熹, 陳其過惡, 執據大辟。凡此五臣, 支黨半國, 其餘墨綬下至小吏, 所連及者復有百餘。吏托報將之怨, 子思復父之恥, 載贄馳車, 懷糧步走, 交構豪門, 競流謗讟, 云臣私報諸羌, 讎以錢貨。若臣以私財, 則家無擔石;如物出於官, 則文簿易考。就臣愚惑, 信如言者, 前世尚遺匈奴以宮姬, 鎮烏孫以公主;今臣但費千萬以懷叛羌, 則良臣之才略, 兵家之所貴, 將有何罪負義違理乎!自永初以來, 將出不少, 覆軍有五, 動資巨億, 有旋車完封, 寫之權門, 而名成功立, 厚加爵封。今臣還督本土, 糾舉諸郡, 絕交離親, 戮辱舊故, 眾謗陰害, 固其宜也!」
帝乃征規還, 拜議郎, 論功當封;而中常侍徐璜、左心官欲從求貨, 數遣賓客就問功狀, 規終不答。璜等忿怒, 陷以前事, 下之於吏。官屬欲賦斂請謝, 規誓而不聽, 遂以餘寇不絕, 坐系廷尉, 論輸左校。諸公及太學生張鳳等三百餘人詣闕訟之, 會赦, 歸家。
孝桓皇帝上之下延熹六年(癸卯, 公元一六三年)

, 二月, 戊午, 司徒種暠薨。
三月, 戊戌, 赦天下。
以衛尉穎川許栩為司徒。
, 四月, 辛亥, 康陵東署火。
五月, 鮮卑寇遼東屬國。
, 七月, 甲申, 平陵園寢火。
桂陽賊李研等寇郡界, 武陵蠻復反。太守陳奉討平之。宦官素惡馮緄, 八月, 緄坐軍還盜賊復發, 免。
, 十月, 丙辰, 上校獵廣成, 遂幸函谷關、上林苑。光祿勳陳蕃上疏諫曰:「安平之時, 游畋宜有節, 況今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 朝廷空, 倉庫空。加之兵戎未戢, 四方離散, 是陛下焦心毀顏, 坐以待旦之時也, 豈宜揚旗曜武, 騁心輿馬之觀乎!又前秋多雨, 民始種麥, 今失其勸種之時, 而令給驅禽除路之役, 非賢聖恤民之意也。」書奏, 不納。
十一月, 司空劉寵免。十二月, 以衛尉周景為司空。景, 榮之孫也。時宦官方熾, 景與太尉楊秉上言:「內外吏職, 多非其人。舊典, 中臣子弟, 不得居位秉勢;而今枝葉賓客, 布列職署, 或年少庸人, 典據守宰;上下忿患, 四方愁毒。可遵用舊章, 退貪殘, 塞災謗。請下司隸校尉、中二千石、城門、五營校尉、北軍中候, 各實核所部;應當斥罷, 自以狀言三府, 兼察有遺漏, 續上。」帝從之。於是秉條奏牧、守、青州刺史羊亮等五十餘人, 或死或免, 天下莫不肅然。
詔征皇甫規為度遼將軍。初, 張奐坐梁冀故吏, 免官禁錮, 凡諸交舊, 莫敢為言;唯規薦舉, 前後七上, 由是拜武威太守。及規為度遼, 到營數月, 上書薦奐, 「才略兼優, 宜正元帥, 以從眾望。若猶謂愚臣宜充舉事者, 願乞冗官, 以為奐副。」朝廷從之。以奐代規為度遼將軍, 以規為使匈奴中郎將。
西州吏民守闕為前護羌校尉段熲訟冤者甚眾, 會滇那等諸種羌益熾, 涼州幾亡, 乃復以熲為護羌校尉。
尚書硃穆疾宦官恣橫, 上疏曰:「按漢故事, 中常侍參選士人, 建武以後, 乃悉用宦者。自延平以來, 浸益貴盛, 假貂璫之飾, 處常伯之任, 天朝政事, 一更其手。權傾海內, 寵貴無極, 子弟親戚, 並荷榮任。放濫驕溢, 莫能禁御, 窮破天下, 空竭小民。愚臣以為可悉罷省, 遵復往初, 更選海內清淳之士明達國體者, 以補其處, 即兆庶黎萌, 蒙被聖化矣!」帝不納。後穆因進見, 復口陳曰:「臣聞漢家舊典, 置侍中、中常侍各一人, 省尚書事;黃門侍郎一人, 傳發書奏;皆用姓族。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稱制, 不接公卿, 乃以閹人為常侍, 小黃門通命兩宮。自此以來, 權傾人主, 窮困天下, 宜皆罷遣, 博選耆儒宿德, 與參政事。」帝怒, 不應。穆伏不肯起, 左右傳「出!」良久, 乃趨而去。自此中官數因事稱詔詆毀之。穆素剛, 不得意, 居無幾, 憤懣發疽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