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233

【唐紀四十九】
起強圉閼八月, 盡重光協洽, 凡四年有奇。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八貞元三年(丁卯, 公元七八七年)
八月, 辛巳朔, 日有食之。
吐蕃尚結贊遣五騎送崔漢衡歸, 且上表求和。至潘原, 李觀語之以「有詔不納吐蕃使者」, 受其表而卻其人。
, 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柳渾與張延賞俱為相, 渾議事數異同, 延賞使所親謂曰:「相公舊德, 但節言於廟堂, 則重位可久。」渾曰:「為吾謝張公, 柳渾頭可斷, 舌不可禁!」由是交惡。上好文雅縕藉, 而渾質直輕侻, 無威儀, 於上前時發俚語。上不悅, 欲黜為王府長史, 李泌言:「渾褊直無他。故事, 罷相無為長史者。」又欲以為王傅, 泌請以為常侍, 上曰:「苟得罷之, 無不可者。」己醜, 渾罷為左散騎常侍。
, 郜國大長公主適駙馬都尉蕭升。升, 復之從兄弟也。公主不謹, 詹事李升、蜀州別駕蕭鼎、彭州司馬李萬、豐陽令韋恪, 皆出入主第。主女為太子妃, 始者上恩禮甚厚, 主常直乘肩輿抵東宮。宗戚皆疾之。或告主淫亂, 且為厭禱。上大怒, 幽主於禁中, 切責太子。太子不知所對, 請與蕭妃離婚。上召李泌告之, 且曰:「舒王近已長立, 孝友溫仁。」泌曰:「何至於是!陛下惟有一子, 奈何一旦疑之, 欲廢之而立侄, 得無失計乎!」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間人父子!誰語卿舒王為侄者?」對曰:「陛下自言之。大歷初, 陛下語臣, 『今日得數子』。臣請其故, 陛下言『昭靖諸子, 主上令吾子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猶疑之, 何有於侄!舒王雖孝, 自今陛下宜努力, 勿復望其孝矣!」上曰:「卿不愛家族乎?」對曰:「臣惟愛家族, 故不敢不盡言。若畏陛下盛怒而為曲從, 陛下明日悔之, 必尤臣云:『吾獨任汝為相, 不力諫, 使至此, 必復殺而子。』臣老矣, 餘年不足惜, 若冤殺臣子, 使臣以侄為嗣, 臣未知得歆其祀乎!」因嗚咽流涕。上亦泣曰:「事已如此, 使朕如何而可?」對曰:「此大事, 願陛下審圖之。臣始謂陛下聖德, 當使海外蠻夷皆戴之如父母, 豈謂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臣今盡言, 不敢避忌諱。自古父子相疑, 未有不亡國覆家者。陛下記昔在彭原, 建寧何故而誅?」上曰:「建寧叔實冤, 肅宗性急, 譖之者深耳!」泌曰:「臣昔以建寧之故, 固辭官爵, 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復為陛下相, 又睹茲事。臣在彭原, 承恩無比, 竟不敢言建寧之冤, 及臨辭乃言之, 肅宗亦悔而泣。先帝自建寧之死, 常懷危懼, 臣亦為先帝誦《黃台瓜辭》以防讒構之端。」上曰:「朕固知之。」意色稍解, 乃曰:「貞觀、開元皆易太子, 何故不亡?」對曰:「臣方欲言之。昔承乾屢嘗監國, 托附者眾, 東宮甲士甚多, 與宰相侯君集謀反, 事覺, 太宗使其舅長孫無忌與朝臣數十人鞫之, 事狀顯白, 然後集百官而議之。當時言者猶云:『願陛下不失為慈父, 使太子得終天年。』太宗從之, 並廢魏王泰。陛下既知肅宗性急, 以建寧為冤, 臣不勝慶幸。願陛下戒覆車之失, 從容三日, 究其端緒而思之, 陛下必釋然知太子之無它矣。若果有其跡, 當召大臣知義理者二十人與臣鞫其左右, 必有實狀, 願陛下如貞觀之法行之, 並廢舒王而立皇孫, 則百代之後, 有天下者猶陛下子孫也。至於開元之時, 武惠妃譖太子瑛兄弟殺之, 海內冤憤, 此乃百代所當戒, 又可法乎!且陛下昔嘗令太子見臣於蓬萊池, 觀其容表, 非有蜂目豺聲商臣之相也, 正恐失於柔仁耳。又, 太子自貞元以來常居少陽院, 在寢殿之側, 未嘗接外人, 預外事, 安有異謀乎!彼譖人者巧詐百端, 雖有手書如晉湣懷, 衷甲如太子瑛, 猶未可信, 況但以妻母有罪為累乎!幸陛下語臣, 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不知謀。曏使楊素、許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旨, 已就舒王圖定策之功矣!」上曰:「朕父子賴卿得全, 方屬子孫, 使卿代代富貴以報德, 何為出此言乎!」甲午, 詔李萬不知避宗, 宜杖死, 李升等及公主五子, 皆流嶺南及遠州。
戊申, 吐蕃帥羌、渾之眾寇隴州, 連營數十裡, 京城震恐。九月, 丁卯, 遣神策將石季章戍武功, 決勝軍使唐良臣戍百裡城。丁巳, 吐蕃大掠汧陽、吳山、華亭, 老弱者殺之, 或斷手鑿目, 棄之而去, 驅丁壯萬餘悉送安化峽西, 將分隸羌、渾, 乃告之曰:「聽爾東向哭辭鄉國。」眾大哭, 赴崖谷死傷者千餘人。未幾, 吐蕃之眾復至, 圍隴州, 刺史韓清沔與神策副將蘇太平夜出兵擊卻之。 上謂李泌曰:「每歲諸道貢獻, 共直錢五十萬緡, 今歲僅得三十萬緡。言此誠知失體, 然宮中用度殊不足。」泌曰:「古者天子不私求財, 今請歲供宮中錢百萬緡, 願陛下不受諸道貢獻及罷宣索。必有所須, 請降敕折稅, 不使奸吏因緣誅剝。」上從之。
回紇合骨咄祿可汗屢求和親, 且請婚。上未之許。會邊將告乏馬, 無以給之, 李泌言於上曰:「陛下誠用臣策, 數年之後, 馬賤於今十倍矣。」上曰:「何故?」對曰:「願陛下推至公之心, 屈己徇人, 為社稷大計, 臣乃敢言。」上曰:「卿何自疑若是!」對曰:「臣願陛下北和回紇, 南通云南, 西結大食、天竺, 如此, 則吐蕃自困, 馬亦易致矣!」上曰:「三國當如卿言, 至於回紇則不可。」泌曰:「臣固知陛下如此, 所以不敢早言。為今之計, 當以回紇為先, 三國差緩耳。」上曰:「唯回紇卿勿言。」泌曰:「臣備位宰相, 事有可否在陛下, 何至不許臣言!」上曰:「朕於卿言皆聽之矣, 至於和回紇, 宜待子孫;於朕之時, 則固不可!」泌曰:「豈非以陝州之恥邪!」上曰:「然。韋少華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 朕豈能忘之!屬國家多難, 未暇報之, 和則決不可。卿勿更言!」泌曰:「害少華者乃牟羽可汗, 陛下即位, 舉兵入寇, 未出其境, 今合骨咄祿可汗殺之。然則今可汗乃有功於陛下, 宜受封賞, 又何怨邪!其後張光晟殺突董等九百餘人, 合骨咄祿竟不敢殺朝廷使者, 然則合骨咄祿固無罪矣。」上曰:「卿以和回紇為是, 則朕固非邪?」對曰:「臣為社稷而言, 若苛合取容, 何以見肅宗、代宗於天上!」上曰:「容朕徐思之。」自是泌凡十五餘對, 未嘗不論回紇事, 上終不許。泌曰:「陛下既不許回紇和親, 願賜臣骸骨。」上曰:「朕非拒諫, 但欲與卿較理耳, 何至遽欲去朕邪!」對曰:「陛下許臣言理, 此固天下之福也。」上曰:「朕不惜屈己與之和, 但不能負少華輩。」對曰:「以臣觀之, 少華輩負陛下, 非陛下負之也。」上曰:「何故?」對曰:「昔回紇葉護將兵助討安慶緒, 肅宗但令臣宴勞之於元帥府, 先帝未嘗見也。葉護固邀臣至其營, 肅宗猶不許。及大軍將發, 先帝始與相見。所以然者, 彼戒狄豺狼也, 舉兵入中國之腹, 不得不過為之防也。陛下在陝, 富於春秋, 少華輩不能深慮, 以萬乘元子徑造其營, 又不先與之議相見之儀, 使彼得肆其桀驁, 豈非少華輩負陛下邪?死不足償責矣。且香積之捷, 葉護欲引兵入長安, 先帝親拜之於馬前以止之, 葉護遂不敢入城。當時觀者十萬餘人, 皆歎息曰:『廣平王真華、夷主也!』然則先帝所屈者少, 所伸者多矣。葉護乃牟羽之叔父也。牟羽身為可汗, 舉全國之兵赴中原之難, 故其志氣驕矜, 敢責禮於陛下。陛下天資神武, 不為之屈。當是之時, 臣不敢言其他, 若可汗留陛下於營中, 歡飲十日, 天下豈得不寒心哉!而天威所臨, 豺狼馴擾, 可汗母捧陛下於貂裘, 叱退左右, 親送陛下乘馬而歸。陛下以香積之事觀之, 則屈己為是乎?不屈為是乎?陛下屈於牟羽乎?牟羽屈於陛下乎?」上謂李晟、馬燧曰:「故舊不宜相逢。朕素怨回紇, 今聞泌言香積之事, 朕自覺少理。卿二人以為何如?」對曰:「果如泌所言, 則回紇似可恕。」上曰:「卿二人復不與朕, 朕當奈何!」泌曰:「臣以為回紇不足怨, 曏來宰相乃可怨耳。今回紇可汗殺牟羽, 其國人有再復京城之勳, 夫何罪乎!吐蕃幸國之災, 陷河、隴數千里之地又引兵入京城, 使先帝蒙塵於陝, 此乃百代必報之仇, 況其贊普至今尚存, 宰相不為陛下別白言此, 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紇, 此為可怨耳。」上曰:「朕與之為怨已久, 又聞吐蕃劫盟, 今往與之和, 得無復拒我, 為夷狄之笑乎?」對曰:「不然。臣曩在彭原, 今可汗為胡祿都督, 與今國相白婆帝皆從聽護而來, 臣待之頗親厚, 故聞臣為相求和, 安有復相拒乎!臣今請以書與之約:稱臣, 為陛下子, 每使來不過二百人, 印馬不過千匹, 無得攜中國人及商胡出塞。五者皆能如約, 則主上必許和親。如此, 威加北荒, 旁讋吐蕃, 足以快陛下平昔之心矣」上曰:「自至德以來, 與為兄弟之國, 今一旦欲臣之, 彼安肯和乎?」對曰:「彼思與中國和親久矣, 其可汗、國相素信臣言, 若其未諧, 但應再發一書耳。」上從之。
既而回紇可汗遣使上表稱兒及臣, 凡泌所與約五事, 一皆聽命。上大喜, 謂泌曰:「回紇何畏服卿如此!」對曰:「此乃陛下威靈, 臣何力焉!」上曰:「回紇則既和矣, 所以招云南、大食、天竺奈何!」對曰:「回紇和, 則吐蕃已不敢輕犯塞矣。次招云南, 則是斷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漢以臣屬中國, 楊國忠無故擾之使叛, 臣於吐蕃, 苦於吐蕃賦役重, 未嘗一日不思復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為最強, 自蔥嶺盡西海, 地幾半天下, 與天竺皆慕中國, 代與吐蕃為仇, 臣故知其可招也。」癸亥, 遣回紇使者合闕將軍歸, 許以咸安公主妻可汗, 歸其馬價絹五萬匹。 吐蕃寇華亭及連云堡, 皆陷之。甲戌, 吐蕃驅二城之民數千人及邠、涇人畜萬計而去, 置之彈箏峽西。涇州恃連云為斥候, 連云既陷, 西門不開, 門外皆為虜境, 樵采路絕。每收穫, 必陳兵以扞之, 多失時, 得空穗而已。由是涇州常苦乏食。 , 十月, 甲申, 吐蕃寇豐義城, 前鋒至大回原, 邠寧節度使韓遊瑰擊卻之。乙酉, 復寇長武城, 又城故原州而屯之。 妖僧李軟奴自言:「本皇族, 見岳、瀆神命己為天子。」結殿前射生將韓欽緒等謀作亂。丙戌, 其黨告之, 上命捕送內侍省推之。李晟聞之, 遽僕於地曰:「晟族滅矣!」李泌問其故, 晟曰:「晟新罹謗毀, 中外有家人千餘, 若有一人在其黨中, 則兄亦不能救矣。」泌乃奏:「大獄一起, 所連引必多, 外間人情心兇懼, 請出付台推。」上從之。欽緒, 遊瑰之子也, 亡抵邠州。游瑰出屯長武城, 留後械送京師。壬辰, 腰斬欽奴等八人, 北軍之士坐死者八百餘人, 而朝廷之臣無連及者。韓遊瑰委軍詣闕謝, 上遣使止之, 委任如初。遊瑰又械送欽緒二子, 上亦宥之。 吐蕃以苦寒不入寇, 而糧運不繼。十一月, 詔渾瑊歸河中, 李元諒歸華州, 劉昌分其眾五千歸汴州, 自餘防秋兵退屯鳳翔、京兆諸縣以就食。 十二月, 韓遊瑰入朝。
自興元以來, 至是歲最為豐稔, 米鬥直錢百五十、粟八十, 詔所在和糴。庚辰, 上畋於新店, 入民趙光奇家, 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上曰:「今歲頗稔, 何為不樂?」對曰:「詔令不信。前云兩稅之外悉無它徭, 今非稅而誅求者殆過於稅。後又云和糴, 而實強取之, 曾不識一錢。始云所糴粟麥納於道次, 今則遣致京西行營, 動數百裡, 車摧牛斃, 破產不能支。愁苦如此, 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恤, 徒空文耳!恐聖主深居九重, 皆未知之也!」上命復其家。 臣光曰:甚矣唐德宗之難寤也!自古所患者, 人君之澤壅而不下達, 小民之情鬱而不上通;故君勤恤於上而民不懷, 民愁怨於下而君不知, 以至於離叛危亡, 凡以此也。德宗幸以遊獵得至民家, 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 此乃千載之遇也。固當按有司之廢格詔書, 殘虐下民, 橫增賦斂, 盜匿公財, 及左右諂諛日稱民間豐樂者而誅之。然後洗心易慮, 一新其政, 屏浮飾, 廢虛文, 謹號令, 敦誠信, 察真偽, 辨忠邪, 矜困窮, 伸冤滯, 則太平之業可致矣。釋此不為, 乃復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廣, 兆民之眾, 又安得人人自言於天子而戶戶復其徭賦乎! 李泌以李軟奴之黨猶有在北軍未發者, 請大郝以安之。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八貞元四年(戊辰, 公元七八八年)
, 正月, 庚戌朔, 赦天下, 詔兩稅等第, 自今三年一定。
李泌奏京官俸太薄, 請自三師以下悉倍其俸。從之。
壬申, 以宣武行營節度使劉昌為涇原節度使。甲戌, 以鎮國節度使李元諒為隴右節度使。昌、元諒, 皆帥卒力田, 數年, 軍食充羨, 涇、隴稍安。 韓遊瑰之入朝也, 軍中以為必不返, 餞送甚薄。游環見上, 盛陳築豐義城可以制吐蕃;上悅, 遣還鎮。軍中憂懼者眾, 遊環忌都虞候虞鄉範希朝有功名, 得眾心, 求其罪, 將殺之。希朝奔鳳翔, 上召之, 置於左神策軍。遊環帥眾築豐義城, 二版而潰。 二月, 元友直運淮南錢帛二十萬至長安, 李泌悉輸之大盈庫。然上猶數有宣索, 乃敕諸道勿令宰相知。泌聞之, 惆悵而不敢言。 臣光曰:王者以天下為家, 天下之財皆其有也。阜天下之財以養天下之民, 己必豫焉。或乃更為私藏, 此匹夫之鄙志也。古人有言曰:貧不學儉。夫多財者, 奢欲之所自來也。李泌欲弭德宗之欲而豐其私財, 財豐則欲滋矣。財不稱欲, 能無求乎!是猶啟其門而禁其出也!雖德宗之多僻, 亦泌所以相之者非其道故也。 咸陽人或上言:「臣見白起, 令臣奏云:『請為國家幹禦西陲。正月, 吐蕃必大下, 當為朝廷破之以取信。』」既而吐蕃入寇, 邊將敗之, 不能深入。上以為信然, 欲於京城立廟, 贈司徒, 李泌曰:「臣聞『國將興, 聽於人。』今將帥立功而陛下褒賞白起, 臣恐邊臣解體矣!若立廟京城, 盛為祈禱, 流聞四方, 將長巫風。今杜郵有舊祠, 請敕府縣葺之, 則不至驚人耳目矣。且白起列國之將, 贈三公太重, 請贈兵部尚書可矣。」上笑曰:「卿於白起亦惜官乎!」對曰:「人神一也。陛下倘不之惜, 則神亦不以為榮矣。」上從之。泌自陳衰老, 獨任宰相, 精力耗竭, 既未聽其去, 乞更除一相。上曰:「朕深知卿勞苦, 但未得其人耳。」上從容與泌論即位以來宰相, 曰:「盧杞忠清強介, 人言杞奸邪, 朕殊不覺其然。」泌曰:「人言杞奸邪而陛下獨不覺其奸邪, 此乃杞之所以為奸邪也。倘陛下覺之, 豈有建中之亂乎!杞以私隙殺楊炎, 擠顏真卿於死地, 激李懷光使叛, 賴陛下聖明竄逐之, 人心頓喜, 天亦悔禍。不然, 亂何由弭!」上曰:「楊炎以童子視朕, 每論事, 朕可其奏則悅, 與之往復問難, 即怒而辭位, 觀其意以朕為不足與言故也。以是交不可忍, 非由杞也。建中之亂, 術士豫請城奉天, 此蓋天命, 非杞所能致也!」泌曰:「天命, 他人皆可以言之, 惟君相不可言。蓋君相所以造命也。若言命, 則禮樂刑政皆無所用矣。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上曰:「朕好與人較量理體:崔祐甫性褊躁, 朕難之, 則應對失次, 朕常知其短而護之。楊炎論事亦有可采, 而氣色粗傲, 難之輒勃然怒, 無復君臣之禮, 所以每見令人忿發。餘人則不敢復言。盧杞小心, 朕所言無不從。又無學, 不能與朕往復, 故朕所懷常不盡也。」對曰:「杞言無不從, 豈忠臣乎!夫『言而莫予違』, 此孔子所謂『一言喪邦』者也!」上曰:「「惟卿則異彼三人者。朕言當, 卿有喜色;不當, 常有憂色。雖時有逆耳之言, 如曏來紂及喪邦之類。朕細思之, 皆卿先事而言, 如此則理安, 如彼則危亂, 言雖深切而氣色和順, 無楊炎之陵傲。朕問難往復, 卿辭理不屈, 又無好勝之志, 直使朕中懷已盡屈服而不能不從, 此朕新以私喜於得卿也。」泌曰:「陛下能用相尚多, 今皆不論, 何也?」上曰:「彼皆非所謂相也。凡相者, 必委以政事, 如玄宗時牛仙客、陳希烈, 可以謂之相乎!如肅宗、代宗之任卿, 雖不受其名, 乃真相耳。必以官至平章事為相, 則王武俊之徒皆相也。」 劉昌復築連云堡。
, 四月, 乙未, 更命殿前左、右射生曰神威軍, 與左、右羽林、龍武、神武、神策號曰十軍。神策尤盛, 多戍京西, 散屯畿甸。
福建觀察使吳詵, 輕其軍士脆弱, 苦役之。軍士作亂, 殺詵腹心十餘人, 逼詵牒大將郝誡溢掌留務。誡溢上表請罪, 上遣中使就赦以安之。
乙未, 隴右節度使李元諒築良原故城而鎮之。
云南王異牟尋欲內附, 未敢自遣使, 先遣其東蠻鬼主驃旁、苴夢沖、苴烏星入見。五月, 乙卯, 宴之於麟德殿, 賜賚甚厚, 封王給印而遣之。 辛未, 以太子賓客吳湊為福建觀察使, 貶吳詵為涪州刺史。
吐蕃三萬餘騎寇涇、邠、寧、慶、鄜等州。先是, 吐蕃常以秋冬入寇, 及春多病疫退。至是, 得唐人, 質其妻子, 遣其將將之, 盛夏入寇。諸州皆城守, 無敢與戰者, 吐蕃俘掠人畜萬計而去。
夏縣人陽城以學行著聞, 隱居柳穀之北, 李泌薦之。六月征拜諫議大夫。
韓遊瑰以吐蕃犯塞, 自戍寧州。病, 求代歸。秋, 七月, 庚戌, 加渾瑊邠寧副元帥, 以左金吾將軍張獻甫為邠寧節度使, 陳許兵馬使韓全義為長武城行營節度使。獻甫未至, 壬子夜, 遊瑰不告於眾, 輕騎歸朝。戍卒裴滿等憚獻甫之嚴, 乘無帥之際, 癸醜, 帥其徒作亂, 曰:「張公不出本軍, 我必拒之。」因剽掠城市, 圍監軍楊明義所居, 使奏請範希朝為節度使。都虞侯楊朝晟避亂出城, 聞之, 復入, 曰:「所請甚契我心, 我來賀也!」亂卒稍安。朝晟潛與諸將謀, 晨勒兵, 如亂卒謂曰:「所請不行, 張公已至邠州, 汝曹作亂當死, 不可盡殺, 宜自推列唱帥者。」遂斬二百餘人, 帥眾迎獻甫。上聞軍眾欲得範希朝, 將授之。希朝辭曰:「臣畏遊瑰之禍而來, 今往代之, 非所以防窺覦, 安反仄也。」上嘉之, 擢為寧州刺史, 以副獻甫。遊瑰至京師, 除右龍武統軍。 振武節度使唐朝臣不嚴斥候, 己未, 奚、室韋寇振武, 執宣慰中使二人, 大掠人畜而去。時回紇之眾逆公主者在振武, 朝臣遣七百騎與回紇數百騎追之, 回紇使者為奚、室韋所殺。 九月, 庚申, 吐蕃尚志董星寇寧州, 張獻甫擊卻之。吐蕃轉掠鄜、坊而去。
元友直句檢諸道稅外物, 悉輸戶部, 遂為定製, 歲於稅外輸百餘萬緡、斛, 民不堪命。諸道多自訴於上, 上意寤, 詔:「今年已入在官者輸京師, 未入者悉以與民;明年以後, 悉免之。」於是東南之民復安其業。
回紇合骨咄祿可汗得唐許婚, 甚喜, 遣其妹骨咄祿毘伽公主及大臣妻並國相、趺跌都督以下千餘人來迎可敦, 辭禮甚恭, 曰:「昔為兄弟, 今為子婿, 半子也。若吐蕃為患, 子當為父除之!」因詈辱吐蕃使者以絕之。冬, 十月, 戊子, 回紇至長安, 可汗仍表請改回紇為回鶻, 許之。 吐蕃發兵十萬將寇西川, 亦發云南兵。云南內雖附唐, 外未敢叛吐蕃, 亦發兵數萬屯於瀘北。韋皋知云南計方猶豫, 乃為書遺云南王, 敘其叛吐蕃歸化之誠, 貯以銀函, 使東蠻轉致吐蕃。吐蕃始疑云南, 遣兵二萬屯會川, 以塞云南趣蜀之路。云南怒, 引兵歸國。由是云南與吐蕃相猜阻, 歸唐之志益堅。吐蕃失云南之助, 兵勢始弱矣。然吐蕃業已入寇, 遂分兵四萬攻兩林驃旁, 三萬攻東蠻, 七千寇清溪關, 五千寇銅山。皋遣黎州刺史韋晉等與東蠻連兵禦之, 破吐蕃於清溪關外。 庚子, 冊命咸安公主, 加回鶻可汗號長壽天親可汗。十一月, 以刑部尚書關播為送咸安公主兼冊回鶻可汗使。 吐蕃恥前日之敗, 復以眾二萬寇清溪關, 一萬攻東蠻。韋皋命韋晉鎮要沖城, 督諸軍以禦之。巂州經略使劉朝彩等出關連戰, 自乙卯至癸亥, 大破之。 李泌言於上曰:「江、淮漕運, 自淮入汴, 以甬橋為咽喉, 地屬徐州, 鄰於李納, 刺史高明應年少不習事, 若李納一旦復有異圖, 竊據徐州, 是失江、淮也, 國用何從而致!請徙壽、廬、濠都團練使張建封鎮徐州, 割濠、泗以隸之。復以廬、壽歸淮南, 則淄青惕息而運路常通, 江、淮安矣。及今明應幼騃可代, 宜征為金吾將軍。萬一使它人得之, 則不可複製矣。」上從之。以建封為徐、泗、濠節度使。建封為政寬厚而有綱紀, 不貸人以法, 故其下無不畏而悅之。 橫海節度使程日華薨, 子懷直自知留後。
吐蕃屢遣人誘脅云南。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八貞元五年(己巳, 公元七八九年)
, 二月, 丁亥, 韋皋遺異牟尋書, 稱:「回鶻屢請佐天子共滅吐蕃, 王不早定計, 一旦為回鶻所先, 則王累代功名虛棄矣。且云南久為吐蕃屈辱, 今不乘此時依大國之勢以復怨雪恥, 後悔無及矣。」 戊戌, 以橫海留後程懷直為滄州觀察使。懷直請分景城、弓高為景州, 仍請朝廷除刺史。上喜曰:「三十年無此事矣!」乃以員外郎徐伸為景州刺史。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泌屢乞更命相。上欲用戶部侍郎班巨集, 泌言巨集雖清強而性多凝滯, 乃薦竇參通敏, 可兼度支鹽鐵;董晉方正, 可處門下。上皆以為不可。參, 誕之玄孫也, 時為禦史中丞兼戶部侍郎;晉為太常卿。至是泌疾甚, 復薦二人。庚子, 以董晉為門下侍郎, 竇參為中書侍郎兼度支轉運使, 並同平章事。以班宏為尚書, 依前度支轉運副使。參為人剛果峭刻, 無學術, 多權數, 每奏事, 諸相出, 參獨居後, 以奏度支事為辭, 實專大政, 多引親黨置要地, 使為耳目。董晉充位而已。然晉為人重慎, 所言於上前者未嘗洩於人, 子弟或問之, 晉曰:「欲知宰相能否, 視天下安危。所謀議於上前者, 不足道也。」 三月, 甲辰, 李泌薨。泌有謀略而好談神仙詭誕, 故為世所輕。
, 上思李懷光之功, 欲宥其一子, 而子孫皆已伏誅。戊辰, 詔以懷光外孫燕八八為懷光後, 賜姓名李承緒, 除左衛率冑曹參軍, 賜錢千緡, 使養懷光妻王氏及守其基祀。 , 十月, 韋皋遣其將王有道將兵與東蠻、兩林蠻及吐蕃青海、臘城二節度戰於巂州台登穀, 大破之, 斬首二千級, 投崖及溺死者不可勝數, 殺其大兵馬使乞藏遮遮。乞藏遮遮, 虜之驍將也, 既死, 皋所攻城柵無不下。數年, 盡復巂州之境。 易定節度使張孝忠興兵襲蔚州, 驅掠人畜。詔書責之, 逾旬還鎮。
瓊州自乾封中為山賊所陷, 至是, 嶺南節度使李復遣判官姜孟京與崖州刺史張少遷攻拔之。
十二月, 庚午, 聞回鶻天親可汗薨, 戊寅, 遣鴻臚卿郭鋒冊命其子為登裡羅沒密施俱祿忠貞毘伽可汗。先是, 安西、北庭皆假道於回鶻以奏事, 故與之連和。北庭去回鶻猶近, 回鶻誅求無厭, 又有沙陀六千餘帳與北庭相依。及三葛祿、白服突厥皆附於回鶻, 回鶻數侵掠之。吐蕃因葛祿、白服之眾以攻北庭, 回鶻大相頡幹迦斯將兵救之。 云南雖貳於吐蕃, 亦未敢顯與之絕。壬辰, 韋皋復以書招諭之。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八貞元六年(庚午, 公元七九零年)
, 詔出岐山無憂王寺佛指骨迎置禁中, 又送諸寺以示眾, 傾都瞻禮, 施財巨萬;二月, 乙亥, 遣中使復葬故處。 , 硃滔敗於貝州, 其棣州刺史趙鎬以州降於王武俊, 既而得罪於武俊, 召之不至。田緒殘忍, 其兄朝, 仕李納為齊州刺史。或言納欲納朝於魏, 緒懼;判官孫光佐等為緒謀, 厚賂納, 且說納招趙鎬取棣州以悅之, 因請送朝於京師。納從之。丁酉, 鎬以棣州降於納。三月, 武俊使其子士真擊之, 不克。 回鶻忠貞可汗之弟弒忠貞而自立, 其大相頡幹迦斯西擊吐蕃未還, , 四月, 次相帥國人殺篡者而立忠貞之子阿啜為可汗, 年十五。 五月, 王武俊屯冀州, 將擊趙鎬, 鎬帥其屬奔鄆州。李納分兵據之。田緒使孫光佐如鄆州, 矯詔以棣州隸納。武俊怒, 遣其子士清伐貝州, 取經城等四縣。 回鶻頡幹迦斯與吐蕃戰不利, 吐蕃急攻北庭。北庭人苦於回鶻誅求, 與沙陀酋長硃邪盡忠皆降於吐蕃。節度使楊襲古帥麾下二千人奔西州。六月, 頡幹迦斯引兵還國, 次相恐其有廢立, 與可汗皆出郊迎, 俯伏自陳擅立之狀, 曰:「今日惟大相死生之。」盛陳郭鋒所□國信, 悉以遺之。可汗拜且泣曰:「兒愚幼, 若幸而得立, 惟仰食於阿多, 國政不敢豫也。」虜謂父為阿多, 頡幹迦斯感其卑屈, 持之而哭, 遂執臣禮, 悉以所遺頒從行者, 己無所受。國中由是稍安。秋, 頡幹迦斯悉舉國兵數萬, 召楊襲古, 將復北庭, 又為吐蕃所敗, 死者大半。襲古收餘眾數百, 將還西州, 頡幹迦斯紿之曰:「且與我同至牙帳, 當送君還朝。」既而留不遣, 竟殺之。安西由是遂絕, 莫知存亡, 而西州猶為唐固守。葛祿乘勝取回鶻之浮圖川, 回鶻震恐, 悉遷西北部落於牙帳之南以避之。遣達北特勒梅錄隨郭鋒偕來, 告忠貞可汗之喪, 且求冊命。先是, 回鶻使者入中國, 禮容驕慢, 刺史皆與之鈞禮。梅錄至豐州, 刺史李景略欲以氣加之, 謂梅錄曰:「聞可汗新沒, 欲申吊禮。」景略先據高壟而坐, 梅錄俯僂前哭。景略撫之曰:「可汗棄代, 助爾哀慕。」梅錄驕容猛氣索然俱盡。自是回鶻使至, 皆拜景略於庭, 威名聞塞外。冬, 十月, 辛亥, 郭鋒始自回鶻還。 十一月, 庚午, 上祀圓丘。
上屢詔李納以棣州歸王武俊, 納百方遷延, 請以海州易之於朝廷。上不許。乃請詔武俊先歸田緒四縣, 上從之。十二月, 納始以棣州歸武俊。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八貞元七年(辛未, 公元七九一年)
, 正月, 己巳, 襄王黃薨。
二月, 癸卯, 遣鴻臚少卿庾鋌冊回鶻奉誠可汗。
戊戌, 詔涇原節度使劉昌築平涼故城, 以扼彈箏峽口。浹辰而畢, 分兵戍之。昌又築朝穀堡。甲子, 詔名其堡曰彰信, 涇原稍安。 , 上還長安, 以神策等軍有衛從之勞, 皆賜名興元元從奉天定難功臣, 以官領之, 撫恤優厚。禁軍恃恩驕橫, 侵暴百姓, 陵忽府縣, 至詬辱官吏, 毀裂案牘。府縣官有不勝忿而刑之者, 朝笞一人, 夕貶萬裡, 由是府縣雖有公嚴之官, 莫得舉其職。市井富民, 往往行賂寄名軍籍, 則府縣不能制。辛巳, 詔:神威、六軍吏士與百姓訟者, 委之府縣, 小事牒本軍, 大事奏聞。若軍士陵忽府縣, 禁身以聞, 委禦史台推覆。縣吏輒敢笞辱, 必從貶謫。 癸未, 易定節度使張孝忠薨。
安南都護高正平重賦斂, , 四月, 群蠻酋長杜英翰等起兵圍都護府, 正平以憂死。群蠻聞之皆降。五月, 辛巳, 置柔遠軍於安南。 端王遇薨。
韋皋比年致書招云南王異牟尋, 終未獲報。然吐蕃每發云南兵, 云南與之益少。皋知異牟尋心附於唐, 討擊副使段忠義, 本閣羅鳳使者也。六月, 丙申, 皋遣忠義還云南, 並致書敦諭之。 , 七月, 戊寅, 以定州刺史張升云為義武留後。
庚辰, 以虔州刺史趙昌為安南都護, 群蠻遂安。
八月, 丙午, 以翰林學士陸贄為兵部侍郎, 餘職皆解。竇參惡之也。
吐蕃攻靈州, 為回鶻所敗, 夜遁。九月, 回鶻遣使來獻俘。冬, 十二月, 甲午, 又遣使獻所獲吐蕃酋長尚結心。 福建觀察使吳湊, 為治有聲, 竇參以私憾毀之, 且言其病風。上召至京師, 使之步以察之, 知參之誣, 由是始惡參。丁酉, 以湊為陝虢觀察使以代參黨李翼。 睦王述薨。

吐蕃知韋皋使者在云南, 遣使讓之。云南王異牟尋紿之曰:「唐使, 本蠻也, 皋聽其歸耳, 無它謀也。」因執以送吐蕃。吐蕃多取其大臣之子為質, 云南愈怨。勿鄧酋長苴夢沖, 潛通吐蕃, 扇誘群蠻, 隔絕云南使者。韋皋遣三部落總管蘇峞將兵至琵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