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梁紀 卷160

【梁紀十六】
強圉單閼, 一年。
高祖武皇帝十六太清元年(丁卯, 公元五四七年)


, 正月朔, 日有食之, 不盡如鉤。
壬寅, 荊州刺史廬陵威王續卒。以湘東王繹為都督荊、雍等九州諸軍事、荊州刺史。續素貪婪, 臨終, 有啟遣中錄事參軍謝宣融獻金銀器千餘件, 上方知其富, 因問宣融曰:「王之金盡此乎?」宣融曰:「此之謂多, 安可加也!大王之過如日月之食, 欲令陛下知之, 故終而不隱。」上意乃解。
, 湘東王繹為荊州刺史, 有微過, 續代之, 以狀聞, 自此二王不通書問。繹聞其死, 入閣而躍, 屜為之破。
丙午, 東魏勃海獻武王歡卒。歡性深密, 終日儼然, 人不能測, 機權之際, 變化若神。制馭軍旅, 法令嚴肅。聽斷明察, 不可欺犯。擢人受任, 在於得才, 苟其所堪, 無問廝養;有虛聲無實者, 皆不任用。雅尚儉素, 刀劍鞍勒無金玉之飾。少能劇飲, 自當大任, 不過三爵。知人好士, 全護勳舊;每獲敵國盡節之臣, 多不之罪。由是文武樂為之用。世子澄秘不發喪, 唯行台左丞陳元康知之。
侯景自念已與高氏有隙, 內不自安。辛亥, 據河南叛, 歸於魏, 穎州刺史司馬世云以城應之。景誘執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廣州刺史懷朔暴顯等。遣軍士二百人載仗, 暮入西兗州, 欲襲取之。刺史邢子才覺之, 掩捕, 盡獲之。因散檄東方諸州, 各為之備, 由是景不能取。
諸將皆以為景之叛由崔暹, 澄不得已, 欲殺暹以謝景。陳元康諫曰:「今雖四海未清, 綱紀已定;若以數將在外, 苟悅其心, 枉殺無辜, 虧廢刑典, 豈直上負天神, 何以下安黎庶!晁錯前事, 願公慎之。」澄乃止, 遣司空韓軌督諸軍討景。
辛酉, 上祀南郊, 大赦;甲子, 祀明堂。
二月, 魏詔:「自今應宮刑者, 直沒官, 勿刑。」
魏以開府儀同三司若於惠為司空, 侯景為太傅、河南大行台、上谷公。
庚辰, 景又遣其行台郎中丁和來, 上表言:「臣與高澄有隙, 請舉函谷以東, 瑕丘以西, 豫、廣、穎、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 惟青、徐數州, 僅須折簡。且黃河以南, 皆臣所職, 易同反掌。若齊、宋一平, 徐事燕、趙。」上召群臣廷議。尚書僕射謝舉等皆曰:「頃歲與魏通和, 邊境無事, 今納其叛臣, 竊謂非宜。」上曰:「雖然, 得景則塞北可清;機會難得, 豈宜膠柱!」
是歲, 正月, 乙卯, 上夢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 舉朝稱慶。旦, 見中書舍人硃異, 告之, 旦曰:「吾為人少夢, 若有夢, 必實。」異曰:「此乃宇內混壹之兆也。」及丁和至, 稱景定計以正月乙卯, 上愈神之。然意猶未決, 嘗獨言:「我國家如金甌, 無一傷缺, 今忽受景地, 詎是事宜?脫致紛紜, 悔之何及?」硃異揣知上意, 對曰:「聖明御宇, 南北歸仰, 正以事無機會, 未達其心。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以來, 自非天誘其衷, 人讚其謀, 何以至此!若拒而不內, 恐絕後來之望。此誠易見, 願陛下無疑。」上乃定議納景。壬午, 以景為大將軍, 封河南王, 都督河南北諸軍事、大行台, 承製如鄧禹故事。平西咨議參軍周弘正, 善占候, 前此謂人曰:「國家數年後當有兵起。」及聞納景, 曰:「亂階在此矣!」
丁亥, 上耕藉田。
三月, 庚子, 上幸同泰寺, 捨身如大通故事。
甲辰, 遣司州刺史羊鴉仁督兗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 將兵三萬趣懸瓠, 運糧食應接侯景。
魏大赦。東魏高澄慮諸州有變, 乃自出巡撫。留段韶守晉陽, 委以軍事;以丞相功曹趙彥深為大行台都官郎中。使陳元康豫作丞相歡條教數十紙付韶及彥深, 在後以次行之。臨發, 握彥深手泣曰:「以母、弟相托, 幸明此心!」夏, 四月, 壬申, 澄入朝於鄴。東魏主與之宴, 澄起舞, 識者知其不終。
丙子, 群臣奉贖。丁亥, 上還宮, 大赦, 改元, 如大通故事。
甲午, 東魏遣兼散騎常侍李系來聘。系, 繪之弟也。
五月, 丁酉朔, 東魏大赦。
戊戌, 東魏以襄城王旭為太尉。高澄遣武衛將軍元柱等將數萬眾晝夜兼行以襲侯景, 遇景於穎川北, 柱等大敗。景以羊鴉仁等軍猶未至, 乃退保穎川。
甲辰, 東魏以開府儀同三司庫狄干為太師, 錄尚書事孫騰為太傅, 汾州刺史賀拔仁為太保, 司徒高隆之錄尚書事, 司空韓軌為司徒, 青州刺史尉景為大司馬, 領軍將軍可硃渾道元為司空, 僕射高洋為尚書令、領中書監, 徐州刺史慕容紹宗為尚書左僕射, 高陽王斌為右僕射。戊午, 尉景卒。
韓軌等圍侯景於穎川。景懼, 割東荊、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賂魏以求救。尚書左僕射於謹曰:「景少習兵, 奸詐難測, 不如厚其爵位以觀其變, 未可遣兵也。」荊州刺史王思政以為:「若不因機進取, 後悔無及。」即以荊州步騎萬餘從魯陽關向陽翟。丞相泰聞之, 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 遣太尉李弼、儀同三司趙貴將兵一萬赴穎川。
景恐上責之, 遣中兵參軍柳開奉啟於上, 以為:「王旅未接, 死亡交急, 遂求援關中, 自救目前。臣既不安於高氏, 豈見容於宇文!但螫手解腕, 事不得已, 本圖為國, 願不賜咎!臣獲其力, 不容即棄, 今以四州之地為餌敵之資, 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東, 齊海以西, 悉臣控壓;見有之地, 盡歸聖朝, 懸瓠、項城、徐州、南兗, 事須迎納。願陛下速敕境上, 各置重兵, 與臣影響, 不使差互!」上報之曰:「大夫出境, 尚有所專;況始創奇謀, 將建大業, 理須適事而行, 隨方以應。卿誠心有本, 何假詞費!」
魏以開府儀同三司獨孤信為大司馬。
六月, 戊辰, 以鄱陽王范為征北將軍, 總督漢北征討諸軍事, 擊穰城。
東魏韓軌等圍穎川, 聞魏李弼、趙貴等將至, 己巳, 引兵還鄴。侯景欲因會執弼與貴, 奪其軍;貴疑之, 不往。貴欲誘景入營而執之, 弼止之。羊鴉仁遣長史鄧鴻將兵至汝水, 弼引兵還長安。王思政入據穎川。景陽稱略地, 引軍出屯懸瓠。
景復乞兵於魏, 丞相泰使同軌防主韋法保及都督賀蘭願德等將兵助之。大行台左丞藍田王悅言於泰曰:「侯景之於高歡, 始敦鄉黨之情, 終定君臣之契, 任居上將, 位重台司;今歡始死, 景遽外叛, 蓋所圖甚大, 終不為人下故也。且彼能背德於高氏, 豈肯盡節於朝廷!今益之以勢, 援之以兵, 竊恐朝廷貽笑將來也。」泰乃召景入朝。
景陰謀叛魏, 事計未成, 厚撫韋法保等, 冀為己用, 外示親密無猜間, 每往來諸軍間, 侍從至少, 魏軍中名將, 皆身自造詣。同軌防長史裴寬謂法保曰:「侯景狡詐, 必不肯入關, 欲托款於公, 恐未可信。若伏兵斬之, 此亦一時之功也。如其不爾, 即應深為之防, 不得信其誑誘, 自貽後悔。」法保深然之, 不敢圖景, 但自為備而已;尋辭還所鎮。王思政亦覺其詐, 密召賀蘭願德等還, 分佈諸軍, 據景七州、十二鎮。景果辭不入朝, 遺丞相泰書曰:「吾恥與高澄雁行, 安能比肩大弟!」泰乃遣行台郎中趙士憲悉召前後所遣諸軍援景者。景遂決意來降。魏將任約以所部千餘人降於景。
泰以所授景使持節、太傅、大將軍、兼尚書令、河南大行台、都督河南諸軍事回授王思政, 思政並讓不受;頻使敦諭, 唯受都督河南諸軍事。
高澄將如晉陽, 以弟洋為京畿大都督, 留守於鄴, 使黃門侍郎高德政佐之。德政, 顥之子也。丁丑, 澄還晉陽, 始發喪。
, 七月, 魏長樂武烈公若於惠卒。
丁酉, 東魏主為丞相歡舉哀, 服緦縗, 凶禮依漢霍光故事, 贈相國、齊王, 備九錫殊禮。戊戌, 以高澄為使持節、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台、勃海王;澄啟辭爵位。壬寅, 詔太原公洋攝理軍國, 遣中使敦諭澄。
庚申, 羊鴉仁入懸瓠城。甲子, 詔更以懸瓠為豫州, 壽春為南豫州, 改合肥為合州。以鴉仁為司、豫二州刺史, 鎮縣瓠;西陽太守羊思達為殷州刺史, 鎮項城。
八月, 乙丑, 下詔大舉伐東魏。遣南豫州刺史貞陽侯淵明、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分督諸將。淵明, 懿之子;會理, 績之子也。始, 上欲以鄱陽王范為元帥;硃異取急在外, 聞之, 遽入曰:「鄱陽雄豪蓋世, 得人死力, 然所至殘暴, 非弔民之材。且陛下昔登北顧亭以望, 謂江右有反氣, 骨肉為戎首。今日之事, 尤宜詳擇。」上默然, 曰:「會理何如?」對曰:「陛下得之矣。」會理懦而無謀, 所乘襻輿, 施板屋, 冠以牛皮。上聞, 不悅。貞陽侯淵明時鎮壽陽, 屢請行, 上許之。會理自以皇孫, 復為都督, 自淵明已下, 殆不對接。淵明與諸將密告硃異, 追會理還, 遂以淵明為都督。
辛未, 高澄入朝於鄴, 固辭大丞相;詔為大將軍如故, 餘如前命。
甲申, 虛葬齊獻武王於漳水之西;潛鑿成安鼓山石窟佛頂之旁為穴, 納其柩而塞之, 殺其群匠。及齊之亡也, 一匠之子知之, 發石取金而逃。戊子, 武州刺史蕭弄璋攻東魏磧泉、呂梁二戍, 拔之。
或告東魏大將軍澄云:「侯景有北歸之志。」會景將蔡道遵北歸, 言「景頗知悔過」。景母及妻子皆在鄴, 澄乃以書諭之, 語以闔門無恙, 若還, 許以豫州刺史終其身, 還其寵妻、愛子, 所部文武, 更不追攝。景使王偉復書曰:「今已引二邦, 揚旌北討, 熊豹齊奮, 克復中原, 幸自取之, 何勞恩賜!昔王陵附漢, 母在不歸, 太上囚楚, 乞羹自若, 矧伊妻子, 而可介意!脫謂誅之有益, 欲止不能, 殺之無損, 徒復坑戮, 家累在君, 何關僕也!」
戊子, 詔以景錄行台尚書事。
東魏靜帝, 美容儀, 旅力過人, 能挾石師子逾宮牆, 射無不中;好文學, 從容沉雅。時人以為有孝文風烈, 大將軍澄深忌之。
, 獻武王自病逐君之丑, 事靜帝禮甚恭, 事無大小必以聞, 可否聽旨。每侍宴, 俯伏上壽;帝設法會, 乘輦行香, 歡執香爐步從, 鞠躬屏氣, 承望顏色, 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
及澄當國, 倨慢頓甚, 使中書黃門郎崔季舒察帝動靜, 小大皆令季舒知之。澄與季舒書曰:「癡人比復何似?癡勢小差未?宜用心檢校。」帝嘗獵於鄴東, 馳逐如飛, 監衛都督烏那羅受工伐從後呼曰:「天子勿走馬, 大將軍嗔!」澄嘗侍飲酒, 舉大觴屬帝曰:「臣澄勸陛下酒。」帝不勝忿, 曰:「自古無不亡之國, 朕亦何用此生為!」澄怒曰:「朕, , 狗腳朕!」使崔季舒毆帝三拳, 奮衣而出。明日, 澄使季舒入勞帝。帝亦謝焉, 賜季舒絹百匹。
帝不堪憂辱, 詠謝靈運詩曰:「韓亡子房奮, 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 忠義動君子。」常侍、侍講穎川荀濟知帝意, 乃與祠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謀誅澄。大器, 鷙之子也。帝謬為敕問濟曰:「欲以何日開講?」乃詐於宮中作土山, 開地道向北城。至千秋門, 門者覺地下響, 以告澄。澄勒兵入宮, 見帝, 不拜而坐, 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 何負陛下邪!此必左右妃嬪輩所為。」欲殺胡夫人及李嬪。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 不聞君反臣。王自欲反, 何乃責我!我殺王則社稷安, 不殺則滅亡無日, 我身且不暇惜, 況於妃嬪!必欲弒逆, 緩速在王!」澄乃下床叩頭, 大啼謝罪。於是酣飲, 夜久乃出。居三日, 幽帝於含章堂。壬辰, 烹濟等於市。
, 濟少居江東, 博學能文。與上有布衣之舊, 知上有大志, 然負氣不服, 常謂人曰:「會於盾鼻上磨墨檄之。」上甚不平。及即位, 或薦之於上, 上曰:「人雖有才, 亂俗好反, 不可用也。」濟上書諫上崇信佛法、為塔寺奢費, 上大怒, 欲集朝眾斬之;硃異密告之, 濟逃奔東魏。澄為中書監, 欲用濟為侍讀, 獻武王曰:「我愛濟, 欲全之, 故不用濟。濟入宮, 必敗。」澄固請, 乃許之。及敗, 侍中楊遵彥謂之曰:「衰暮何苦復爾?」濟曰:「壯氣在耳!」因下辨曰:「自傷年紀摧頹, 功名不立, 故欲挾天子, 誅權臣。」澄欲宥其死, 親問之曰:「荀公何意反?」濟曰:「奉詔誅高澄, 何謂反!」有司以濟老病, 鹿車載詣東市, 並焚之。
澄疑咨議溫子升知瑾等謀, 方使之作獻武王碑, 既成, 餓於晉陽獄, 食弊襦而死。棄屍路隅, 沒其家口, 太尉長史宋游道收葬之。澄謂游道曰:「吾近書與京師諸貴, 論及朝士, 以卿僻於朋黨, 將為一病。今乃知卿真是重故舊、尚節義之人, 天下人代卿怖者, 是不知吾心也。」九月, 辛丑, 澄還晉陽。
上命蕭淵明堰泗水於寒山以灌彭城, 俟得彭城, 乃進軍與侯景掎角。癸卯, 淵明軍於寒山, 去彭城十八里, 斷流立堰。侍中羊侃監作堰, 再旬而成。東魏徐州刺史太原王則嬰城固守, 侃勸淵明乘水攻彭城, 不從。諸將與淵明議軍事, 淵明不能對, 但云「臨時制宜」。
, 十一月, 魏丞相泰從魏主狩於歧陽。
東魏大將軍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 欲以金門郡公潘樂為副。陳元康曰:「樂緩於機變, 不如慕容紹宗;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於斯人, 景不足憂也。」時紹宗在外, 澄欲召見之, 恐其驚叛;元康曰:「紹宗知元康特蒙顧待, 新使人來餉金;元康欲安其意, 受之而厚答其書, 保無異也。」乙酉, 以紹宗為東南道行台, 與岳、樂偕行。初, 景聞韓軌來, 曰:「啖豬腸兒何能為!」聞高岳來, 曰:「兵精人凡。」諸將無不為所輕者。及聞紹宗來, 叩鞍有懼色, 曰:「誰教鮮卑兒解遣紹宗來!若然, 高王定未死邪?」
澄以廷尉卿杜弼為軍司, 攝行台左丞, 臨發, 問以政事之要、可為戒者, 使錄一二條。弼請口陳之, 曰:「天下大務, 莫過賞罰。賞一人使天下之人喜, 罰一人使天下之人懼, 苟二事不失, 自然盡美。」澄大悅, 曰:「言雖不多, 於理甚要。」
紹宗帥眾十萬據橐駝峴。羊侃勸貞陽侯淵明乘其遠來擊之, 不從, 旦日, 又勸出戰, 亦不從;侃乃帥所領出屯堰上。
丙午, 紹宗至城下, 引步騎萬人攻潼州刺史郭鳳營, 矢下如雨。淵明醉, 不能起, 命諸將救之, 皆不敢出。北兗州刺史胡貴孫謂譙州刺史趙伯超曰:「吾屬將兵而來, 本欲何為, 今遇敵而不戰乎?」伯超不能對。貴孫獨帥麾下與東魏戰, 斬首二百級。伯超擁眾數千不敢救, 謂其下曰:「虜盛如此, 與戰必敗, 不如全軍早歸, 可以免罪。」皆曰:「善!」遂遁還。
, 侯景常戒梁人曰:「逐北勿過二里。」紹宗將戰, 以梁人輕悍, 恐其眾不能支, 一一引將卒謂之曰:「我當陽退, 誤吳兒使前, 爾擊其背。」東魏兵實敗走, 梁人不用景言, 乘勝深入。魏將卒以紹宗之言為信, 爭共掩擊之, 梁兵大敗, 貞陽侯淵明及胡貴孫、趙伯超等皆為東魏所虜, 失亡士卒數萬人。羊侃結陳徐還。
上方晝寢, 宦者張僧胤白硃異啟事, 上駭之, 遽起升輿, 至文德殿閣。異曰:「寒山失律。」上聞之, 恍然將墜床。僧胤扶而就坐, 乃歎曰:「吾得無復為晉家乎!」
郭鳳退保潼州, 慕容紹宗進圍之。十二月, 甲子朔, 鳳棄城走。
東魏使軍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統, 光配彼天, 唯彼吳、越, 獨阻聲教。元首懷止戈之心, 上宰薄兵車之命, 遂解縶南冠, 喻以好睦。雖嘉謀長算, 爰自我始, 罷戰息民, 彼獲其利。侯景豎子, 自生猜貳, 遠托關、隴, 依憑奸偽, 逆主定君臣之分, 偽相結兄弟之親, 豈曰無恩, 終成難養, 俄而易慮, 親尋干戈。釁暴惡盈, 側首無托, 以金陵逋逃之藪, 江南流寓之地, 甘辭卑禮, 進孰圖身, 詭言浮說, 抑可知矣。而偽朝大小, 幸災忘義, 主荒於上, 臣蔽於下, 連結奸惡, 斷絕鄰好, 徵兵保境, 縱盜侵國。蓋物無定方, 事無定勢, 或乘利而受害, 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 遂得句踐之師, 趙納韓地, 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民, 侵軼徐部, 築壘擁川, 捨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 拔距投石之士, 含怒作色, 如赴私仇。彼連營擁眾, 依山傍水, 舉螳良之斧, 被蛣蜣之甲, 當窮轍以待輪, 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 埃塵且接, 已亡戟棄戈, 土崩瓦解, 掬指舟中, 衿甲鼓下, 同宗異姓, 縲紲相望。曲直既殊, 強弱不等, 獲一人而失一國, 見黃雀而忘深阱, 智者所不為, 仁者所不向。誠既往之難逮, 猶將來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 遭風云之會, 位班三事, 邑啟萬家, 揣身量分, 久當止足。而周章向背, 離披不已, 夫豈徒然, 意亦可見。彼乃授之以利器, 誨之以慢藏, 使其勢得容奸, 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 天亡有征, 老賊奸謀, 將復作矣。然推堅強者難為功, 摧枯朽者易為力。計其雖非孫、吳猛將, 燕、趙精兵, 猶是久涉行陳, 曾習軍旅, 豈同剽輕之師, 不比危脆之眾。拒此則作氣不足, 攻彼則為勢有餘, 終恐尾大於身, 踵粗於股, 倔強不掉, 狼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釁小, 不征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 不肯為臣, 自據淮南, 亦欲稱帝。但恐楚國亡猿, 禍延林木, 城門失火, 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 荊、揚人物, 死亡矢石之下, 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 操行無聞, 輕險有素, 射雀論功, 盪舟稱力, 年既老矣, 耄又及之, 政散民流, 禮崩樂壞。加以用捨乖方, 廢立失所, 矯情動俗, 飾智驚愚, 毒螫滿懷, 妄敦戒業, 躁競盈胸, 謬治清淨。災異降於上, 怨讟興於下, 人人厭苦, 家家思亂, 履霜有漸, 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 任輕薄之子孫。朋黨路開, 兵權在外。必將禍生骨肉, 釁起腹心, 強弩沖城, 長戈指闕;徒探雀鷇, 無救府藏之虛, 空請熊蹯, 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潰, 今實其時。鷸蚌相持, 我乘其弊。方使駿騎追風, 精甲輝日, 四七並列, 百萬為群, 以轉石之形, 為破竹之勢。當使鐘山渡江, 青蓋入洛, 荊棘生於建業之宮, 糜鹿游於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藺轢, 劍騎之所蹂踐, 杞梓於焉傾折, 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 蜀之公子, 歸款軍門, 委命下吏, 當即授客卿之秩, 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 勉求多福。」其後梁室禍敗, 皆如弼言。
侯景圍譙城, 不下。退攻城父, 拔之。壬申, 遣其行台左丞王偉等詣建康說上曰:「鄴中文武合謀, 召臣共討高澄。事洩, 澄幽元善見於金墉, 殺諸元六十餘人。河北物情, 俱念其主, 請立元氏一人以從人望, 如此, 則陛下有繼絕之名, 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 為聖朝之邾、莒;國之男女, 為大梁之臣妾。」上以為然, 乙亥, 下詔以太子舍人元貞為咸陽王, 資以兵力, 使還北主魏, 須渡江, 許即位, 儀衛以乘輿之副給之。貞, 樹之子也。
蕭淵明至鄴, 東魏主升閶闔門受俘, 讓而釋之, 送於晉陽, 大將軍澄待之甚厚。
慕容紹宗引軍擊侯景, 景輜重數千兩, 馬數千匹, 士卒四萬人, 退保渦陽。紹宗士卒十萬, 旗甲耀日, 鳴鼓長驅而進。景使謂之曰:「公等為欲送客, 為欲定雌雄邪?」紹宗曰:「欲與公決勝負。」遂順風布陳。景閉壘, 俟風止乃出。紹宗曰:「侯景多詭計, 好乘人背。」使備之, 果如其言。景命戰士皆被短甲, 執短刀, 入東魏陳, 但低視, 斫人脛馬足。東魏兵遂敗, 紹宗墜馬, 儀同三司劉豐生被傷, 顯州刺史張遵業為景所擒。
紹宗、豐生俱奔譙城, 裨將斛律光、張恃顯尤之, 紹宗曰:「吾戰多矣, 未見如景之難克者也。君輩試犯之!」光等被甲將出, 紹宗戒之曰:「勿渡渦水。」二人軍於水北, 光輕騎射之。景臨渦水謂光曰:「爾求勳而來, 我懼死而去。我, 汝之父友, 何為射我?汝豈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紹宗教汝也!」光無以應。景使其徒田遷射光馬, 洞胸;光易馬隱樹, 又中之, 退入於軍。景擒恃顯, 既而捨之。光走入譙城, 紹宗曰:「今定何如, 而尤我也!」光, 金之子也。
開府儀同三司段韶夾渦而軍, 潛於上風縱火, 景帥騎入水, 出而卻走, 草濕, 火不復然。魏岐州久經喪亂, 刺史鄭穆初到, 有戶三千, 穆撫循安集, 數年之間, 至四萬餘戶, 考績為諸州之最;丞相泰擢穆為京兆尹。
侯景與東魏慕容紹宗相持數月, 景食盡, 司馬世云降於紹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