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魏紀 卷077

【魏紀九】
起柔兆困敦, 盡重光大荒落, 凡六年。
高貴鄉公下甘露元年(丙子, 公元二五六年)
, 正月, 漢姜維進位大將軍。
二月, 丙辰, 帝宴群臣於太極東堂, 與諸儒論夏少康、漢高祖優劣, 以少康為優。
, 四月, 庚戌, 賜大將軍昭袞冕之服, 赤舄副焉。
丙辰, 帝幸太學, 與諸儒論《書》、《易》及《禮》, 諸儒莫能及。帝常與中護軍司馬望、侍中王沈、散騎常侍裴秀、黃門侍郎鐘會等講宴於東堂, 並屬文論, 特加禮異, 謂秀為儒林丈人, 沈為文籍先生。帝性急, 請召欲速, 以望職在外, 特給追鋒車、虎賁五人, 每有集會, 輒奔馳而至。秀, 潛之子也。
六月, 丙午, 改元。
姜維在鐘提, 議者多以為維力已竭, 未能更出。安西將軍鄧艾曰:「洮西之敗, 非小失也, 士卒彫殘, 倉廩空虛, 百姓流離。今以策言之, 彼有乘勝之勢, 我有虛弱之實, 一也。彼上下相習, 五兵犀利, 我將易兵新, 器仗未復, 二也。彼以船行, 吾以陸軍, 勞逸不同, 三也。狄道、隴西、南安、祁山各當有守, 彼專為一, 我分為四, 四也。從南安、隴西因食羌谷, 若趣祁山, 熟麥千頃, 為之外倉, 五也。賊有黠計, 其來必矣。」
, 七月, 姜維復率眾出祁山, 聞鄧艾已有備, 乃回, 從董亭趣南安;艾據武城山以拒之。維與艾爭險不克, 其夜, 渡渭東行, 緣山趣上邽。艾與戰於段谷, 大破之。以艾為鎮西將軍, 都督隴右諸軍事。維與其鎮西大將軍胡濟期會上邽, 濟失期, 不至, 故敗, 士卒星散, 死者甚眾, 蜀人由是怨維。維上書謝, 求自貶黜;乃以衛將軍行大將軍事。
八月, 庚午, 詔司馬昭加號大都督, 奏事不名, 假黃鉞。
癸酉, 以太尉司馬孚為太傅。九月, 以司徒高柔為太尉。
文欽說吳人以伐魏之利, 孫峻使欽與驃騎將軍呂擾及車騎將軍劉纂、鎮南將軍硃異、前將軍唐咨自江都入淮、泗, 以圖青、徐。峻餞之於石頭, 遇暴疾, 以後事付從父弟偏將軍綝。丁亥, 峻卒。吳人以綝為侍中、武衛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 召呂據等還。
己丑, 吳大司馬呂岱卒, 年九十六。始岱親近吳郡徐原, 慷慨有才志, 岱知其可成, 賜巾韝, 與共言論, 後遂薦拔, 官至侍御史。原性忠壯, 好直言。岱時有得失, 原輒諫爭, 又公論之。人或以告岱, 岱歎曰:「是我所以貴德淵者也!」及原死, 岱哭之甚哀, 曰:「徐德淵, 呂岱之益友, 今不幸, 岱復於何聞過!」談者美之。
呂據聞孫綝代孫峻輔政, 大怒, 與諸督將連名共表薦滕胤為丞相;綝更以胤為大司馬, 代呂岱駐武昌。據引兵還, 使人報胤, 欲共廢綝。冬, 十月, 丁未, 綝遣從兄憲將兵逆據於江都, 使中使敕文欽、劉纂、唐咨等共擊取據, 又遣侍中左將軍華融、中書丞丁晏告喻胤宜速去意。胤自以禍及, 因留融、晏、勒兵自衛, 召典軍楊崇、將軍孫咨, 告以綝為亂, 迫融等使作書難綝。綝不聽, 表言胤反, 許將軍劉丞以封爵, 使率兵騎攻圍胤。胤又劫融等使詐為詔發兵, 融等不從, 皆殺之。或勸胤引兵至蒼龍門:「將士見公出, 必委絲林就公。」時夜已半, 胤恃與據期, 又難舉兵向宮, 乃約令部曲, 說呂侯兵已在近道, 故皆為胤盡死, 無離散者。胤顏色不變, 談笑如常。時大風, 比曉, 據不至, 綝兵大會, 遂殺胤及將士數十人, 夷胤三族。己酉, 大赦, 改元太平。或勸呂據奔魏者, 據曰:「吾恥為叛臣。」遂自殺。
以司空鄭沖為司徒, 左僕射盧毓為司空。毓固讓驃騎將軍王昶、光祿大夫王觀、司隸校尉琅邪王祥, 詔不許。祥性至孝, 繼母硃氏遇之無道, 祥愈恭謹。硃氏子覽, 年數歲, 每見祥被楚撻, 輒涕泣抱持母;母以非理使祥, 覽輒與祥俱往。及長, 娶妻, 母虐使祥妻, 覽妻亦趨而共之。母患之, 為之少止。祥漸有時譽, 母深疾之, 密使鴆祥。覽知之, 逕起取酒, 祥爭而不與, 母遽奪反之。自後, 母賜祥饌, 覽輒先嘗。母懼覽致斃, 遂止。漢末遭亂, 祥隱居三十餘年, 不應州郡之命, 母終, 毀瘁, 杖而後起。徐州刺史呂虔檄為別駕, 委以州事, 州界清靜, 政化大行。時人歌之曰:「海沂之康, 實賴王祥;邦國不空, 別駕之功!」
十一月, 吳孫綝遷大將軍。綝負貴倨傲, 多行無禮。峻從弟憲嘗與誅諸葛恪, 峻厚遇之, 官至右將軍、無難督, 平九官事。綝遇憲薄於峻時, 憲怒, 與將軍王惇謀殺綝。事洩, 綝殺惇, 憲服藥死。
高貴鄉公下甘露二年(丁丑, 公元二五七年)
, 三月, 大梁成侯盧毓卒。
, 四月, 吳主臨正殿, 大赦, 始親政事。孫綝表奏, 多見難問, 又科兵子弟十八已下, 十五以上三千餘人, 選大將子弟年少有勇力者, 使將之, 日於苑中教習, 曰:「吾立此軍, 欲與之俱長。」又數出中書視大帝時舊事, 問左右侍臣曰:「先帝數有特製, 今大將軍問事, 但令我書可邪?」嘗食生梅, 使黃門至中藏取蜜, 蜜中有鼠矢;召問藏吏, 藏吏叩頭。吳主曰:「黃門從爾求蜜邪?」吏曰:「向求, 實不敢與。」黃門不服。吳主令破鼠矢, 矢中燥, 因大笑, 謂左右曰:「若矢先在蜜中, 中外當俱濕;今外濕裡燥, 此必黃門所為也。」詰之, 果服, 左右莫不驚悚。
征東大將軍諸葛誕素與夏侯玄、鄧颺等友善, 玄等死, 王凌、毌丘儉相繼誅滅, 誕內不自安, 乃傾帑藏振施, 曲赦有罪, 以收眾心, 畜養揚州輕俠數千人以為死士。因吳人慾向徐堨, 請十萬眾以守壽春, 又求臨淮築城以備吳寇。司馬昭初秉政, 長史賈充請遣參佐慰勞四征, 且觀其志。昭遣充至淮南, 充見誕, 論說時事, 因曰:「洛中諸賢, 皆願禪代, 君以為如何?」誕厲聲曰:「卿非賈豫州子乎?世受魏恩, 豈可欲以社稷輸人乎!右洛中有難, 吾當死之。」充默然。還, 言於昭曰:「諸葛誕再在揚州, 得士眾心。今召之, 必不來, 然反疾而禍小;不召, 則反遲而禍大;不如召之。」昭從之。甲子, 詔以誕為司空, 召赴京師。誕得詔書, 愈恐, 疑揚州刺史樂綝間己, 遂殺綝, 斂淮南及淮北郡縣屯田口十餘萬官兵, 揚州新附勝兵者四五萬人, 聚谷足一年食, 為閉門自守之計。遣長史吳綱將小子靚至吳, 稱臣請救, 並請以牙門子弟為質。
吳滕胤、呂據之妻, 皆夏口督孫壹之妹也。六月, 孫綝使鎮南將軍硃異自虎林將兵襲壹。異至武昌, 壹將部曲來奔。乙巳, 詔拜壹車騎將軍、交州牧, 封吳侯, 開府辟召, 儀同三司, 袞冕赤舄, 事從豐厚。
司馬昭奉帝及太后討諸葛誕。吳綱至吳, 吳人大喜, 使將軍全懌、全端、唐咨、王祚將三萬眾, 與文欽同救誕;以誕為左都護、假節、大司徒、驃騎將軍、青州牧, 封壽春侯。懌, 琮之子;端, 其從子也。
六月, 甲子, 車駕次項, 司馬昭督諸軍二十六萬進屯丘頭, 以鎮南將軍王基行鎮東將軍、都督揚豫諸軍事, 與安東將軍陳騫等圍壽春。基始至, 圍城未合, 文欽、全懌等從城東北因山乘險, 得將其眾突入城。昭敕基斂軍堅壁。基累求進討, 會吳硃異率三萬人進屯安豐, 為文欽外勢, 詔基引諸軍轉據北山。基謂諸將曰:「今圍壘轉固, 兵馬向集, 但當精修守備, 以待越逸, 而更移兵守險, 使得放縱, 雖有智者, 不能善其後矣!」遂守便宜, 上疏曰:「今與賊家對敵, 當不動如山, 若遷移依險, 人心搖蕩, 於勢大損。諸軍並據深溝高壘, 眾心皆定, 不可傾動, 此御兵之要也。」書奏, 報聽。於是基等四面合圍, 表裡再重, 塹壘甚峻。文欽等數出犯圍, 逆擊, 走之。司馬昭又使奮武將軍監青州諸軍事石苞督兗州刺史州泰、徐州刺史胡質等簡銳卒為遊軍, 以備外寇。泰擊破硃異於陽淵, 異走, 泰追之, 殺傷二千人。
, 七月, 吳大將軍綝大發卒出屯鑊裡, 復遣硃異帥將軍丁奉、黎斐等五人前解壽春之圍。異留輜重於都陸, 進屯黎漿, 石苞、州泰又擊破之。太山太守胡烈以奇兵五千襲都陸, 盡焚異資糧, 異將餘兵, 食葛葉, 走歸孫綝。綝使異更死戰, 異以士卒乏食, 不從綝命。綝怒, 九月, 己巳, 綝斬異於鑊裡。辛未, 引兵還建業, 綝既不能拔出諸葛誕, 而喪敗士眾, 自戮名將, 由是吳人莫不怨之。司馬昭曰:「異不得至壽春, 非其罪也, 而吳人殺之, 欲以謝壽春而堅誕意, 使其猶望救耳。今當堅圍, 備其越逸, 而多方以誤之。」乃縱反間, 揚言「吳救方至, 大軍乏食, 分遣羸疾就谷淮北, 勢不能久」。誕等益寬恣食, 俄而城中乏糧, 外救不至。將軍蔣班、焦彝, 皆誕腹心謀主也, 言於誕曰:「硃異等以大眾來而不能進, 孫綝殺異而歸江東, 外以發兵為名, 內實坐須成敗。今宜及眾心尚固, 士卒思用, 並力決死, 攻其一面, 雖不能盡克, 猶有可全者;空坐守死, 無為也。」文欽曰:「公今舉十餘萬之眾歸命於吳, 而欽與全端等皆同居死地, 父兄子弟盡在江表, 就孫綝不欲來, 主上及其親戚豈肯聽乎!且中國無歲無事, 軍民並疲, 今守我一年, 內變將起, 奈何捨此, 欲乘危徼幸乎!」班、彝固勸之, 欽怒。誕欲殺班、彝, 二人懼, 十一月, 棄誕逾城來降。全懌兄子輝、儀在建業, 與其家內爭訟, 攜其母將部曲數十家來奔。於是懌與兄子靖及全端弟翩、緝皆將兵在壽春城中, 司馬昭用黃門侍郎鐘會策, 密為輝、儀作書, 使輝、儀所親信繼入城告懌等, 說「吳中怒懌等不能拔壽春, 欲盡誅諸將家, 故逃來歸命」。十二月, 懌等率其眾數千人開門出降, 城中震懼, 不知所為。詔拜懌平東將軍, 封臨湘侯;端等封拜各有差。
漢姜維聞魏分關中兵以赴淮南, 欲乘虛向秦川, 率數萬人出駱谷, 至沈嶺。時長城積穀甚多, 而守兵少, 征西將軍都督雍、涼諸軍事司馬望及安西將軍鄧艾進兵據之, 以拒維。維壁於芒水, 數挑戰, 望、艾不應。
是時, 維數出兵, 蜀人愁苦。中散大夫譙周作《仇國論》以諷之曰:「或問往古能以弱勝強者, 其術如何?曰:吾聞之, 處大無患者常多慢, 處小有憂者常思善;多慢則生亂, 思善則生治, 理之常也。故周文養民, 以少取多, 勾踐恤眾, 以弱斃強, 此其術也。或曰:曩者, 項強漢弱, 相與戰爭, 項羽與漢約分鴻溝, 各歸息民, 張良以為民志既定, 則難動也, 率兵追羽, 終斃項氏。豈必由文王之事乎?曰:當商、周之際, 王侯世尊, 君臣久固, 民習所專;深根者難拔, 據固者難遷。當此之時, 雖漢祖安能杖劍鞭馬而取天下乎!及秦罷侯置守之後, 民疲秦役, 天下土崩, 或歲改主, 或月易公, 鳥驚獸駭, 莫知所從, 於是豪強並爭, 虎裂狼分, 疾搏者獲多, 遲後者見吞。今我與彼皆傳國易世矣, 既非秦末鼎沸之時, 實有六國並據之勢, 故可為文王, 難為漢祖。夫民之疲勞, 則騷擾之兆生, 上慢下暴, 則瓦解之形起。諺曰:『射幸數跌, 不如審發。』是故智者不為小利移目, 不為意似改步, 時可而後動, 數合而後舉, 故湯、武之師不再戰而克, 誠重民勞而度時審也。如遂極武黷征, 土崩勢生, 不幸遇難, 雖有智者, 將不能謀之矣。」
高貴鄉公下甘露三年(戊寅, 公元二五八年)
, 正月, 文欽謂諸葛誕曰:「蔣班、焦彝謂我不能出而走, 全端、全懌又率眾逆降, 此敵無備之時也, 可以戰矣。」誕及唐咨等皆以為然, 遂大為攻具, 晝夜五六日攻南圍, 欲決圍而出。圍上諸軍臨高發石車火箭, 逆燒破其攻具, 矢石雨下, 死傷蔽地, 血流盈塹, 復不城。城內食轉竭, 出降者數萬口。欽欲盡出北方人, 省食, 與吳人堅守, 誕不聽, 由是爭恨。欽素與誕有隙, 徒以計合, 事急愈相疑。欽見誕計事, 誕遂殺欽。欽子鴦、虎將兵在小城中, 聞欽死, 勒兵赴之;眾不為用, 遂單走逾城出, 自歸於司馬昭。軍吏請誅之, 昭曰:「欽之罪不容誅, 其子固應就戮;然鴦、虎以窮歸命, 且城未拔, 殺之是堅其心也。」乃赦鴦、虎, 使將數百騎巡城, 呼曰:「文欽之子猶不見殺, 其餘何懼!」又表鴦、虎皆為將軍, 賜爵關內侯。城內皆喜, 且日益饑困。司馬昭身自臨圍, 見城上持弓者不發, 曰:「可攻矣!」乃四面進軍, 同時鼓譟登城。二月, 乙酉, 克之。誕窘急, 單馬將其麾下突小城欲出, 司馬胡奮部兵擊斬之, 夷其三族。誕麾下數百人, 皆拱手為列, 不降, 每斬一人, 輒降之, 卒不變, 以至於盡。吳將於詮曰:「大丈夫受命其主, 以兵救人, 既不能克, 又束手於敵, 吾弗取也。」乃免冑冒陳而死。唐咨、王祚等皆降。吳兵萬眾, 器仗山積。
司馬昭初圍壽春, 王基、石苞等皆欲急攻之, 昭以為「壽春城固而眾多, 攻之必力屈;若有外寇, 表裡受敵, 此危道也。今三叛相聚於孤城之中, 天其或者使同就戮, 吾當以全策縻之。但堅守三面, 若吳賊陸道而來, 軍糧必少;吾以遊兵輕騎絕其轉輸, 可不戰而破也。吳賊破, 欽等必成擒矣!」乃命諸軍按甲以守之, 卒不煩攻而破。議者又以為「淮南仍為叛逆, 吳兵室家在江南, 不可縱, 宜悉坑之。」昭曰:「古之用兵, 全國為上, 戮其元惡而已。吳兵就得亡還, 適可以示中國之大度耳。」一無所殺, 分佈三河近郡以安處之。拜唐咨安遠將軍, 其餘裨將, 咸假位號, 眾皆悅服, 其淮南將士吏民為誕所脅略者, 皆赦之。聽文鴦兄弟收斂父喪。給其車牛, 致葬舊墓。
昭遺王基書曰:「初議者云云, 求移者甚眾, 時未臨履, 亦謂宜然。將軍深算利害, 獨秉固志, 上違詔命, 下拒眾議, 終至制敵禽賊, 雖古人所述, 不是過也。」昭欲遣諸軍輕兵深入, 招迎唐咨等子弟, 因釁有滅吳之勢。王基諫曰:「昔諸葛恪乘東關之勝, 竭江表之兵以圍新城, 城既不拔, 而眾死者太半。姜維因洮西之利, 輕兵深入, 糧餉不繼, 軍覆上邽。夫大捷之後, 上下輕敵, 輕敵則慮難不深。今賊新敗於外, 又內患未弭, 是其修備設慮之時也。且兵出逾年, 人有歸志, 今俘馘十萬, 罪人斯得, 自歷代征伐, 未有全兵獨克如今之盛者也。武皇帝克袁紹於官渡, 自以所獲已多, 不復追奔, 懼挫威也。」昭乃止, 以基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 進封東武侯。
══習鑿齒曰:君子謂司馬大將軍於是役也, 可謂能以德攻矣。夫建業者異道, 各有所尚而不能兼併也。故窮武之雄, 斃於不仁;存義之國, 喪於懦退。今一征而禽三叛, 大虜吳眾, 席捲淮浦, 俘馘十萬, 可謂壯矣。而未及安坐, 賞王基之功;種惠吳人, 結異類之情;寵鴦葬欽, 忘疇昔之隙;不咎誕眾, 使揚土懷愧。功高而人樂其成, 業廣而敵懷其德。武昭既敷, 文算又洽, 推此道也, 天下其孰能當之哉!
司馬昭之克壽春, 鐘會謀畫居多;昭親待日隆, 委以腹心之任, 時人比之子房。
漢姜維聞諸葛誕死, 退還成都, 復拜大將軍。
, 五月, 詔以司馬昭為相國, 封晉公, 食邑八郡, 加九錫;昭前後九讓, 乃止。
, 七月, 吳主封故齊王奮為章安侯。
八月, 以驃騎將軍王昶為司空。
詔以關內侯王祥為三老, 鄭小同為五更, 帝率群臣幸太學, 行養老乞言之禮。小同, 玄之孫也。
吳孫綝以吳主親覽政事, 多所難問, 甚懼;返自鑊裡, 遂稱疾不朝, 使弟威遠將軍據入倉龍門宿衛, 武衛將軍恩、偏將軍干、長水校尉闓分屯諸營, 欲以自固。吳主惡之, 乃推硃公主死意, 全公主懼曰:「我實不知, 皆硃據二子熊、損所白。」是時熊為虎林督、損為外部督, 吳主皆殺之。損妻, 即孫峻妹也。綝諫, 不從, 由是益懼。
吳主陰與全公主及將軍劉丞謀誅綝。全後父尚為太常、衛將軍, 吳主謂尚子黃門侍郎紀曰:「孫綝專勢, 輕小於孤。孤前敕之使速上岸, 為唐咨等作援, 而留湖中不上岸一步;又委罪於硃異, 擅殺功臣, 不先表聞;築第橋南, 不復朝見。此為自在, 無復所畏, 不可久忍, 今規取之。卿父作中軍都督, 使密嚴整士馬, 孤當自出臨橋, 率宿衛虎騎、左右無難一時圍之, 作版詔敕絲林所領皆解散, 不得舉手。正爾, 自當得之;卿去, 但當使密耳!卿宣詔卿父, 勿令卿母知之;女人既不曉大事, 且綝同堂姊, 邂逅漏洩, 誤孤非小也!」紀承詔以告尚。尚無遠慮, 以語紀母, 母使人密語綝。
九月, 戊午, 綝夜以兵襲尚, 執之, 遣弟恩殺劉承於蒼龍門外, 比明, 遂圍宮。吳主大怒, 上馬帶建執弓欲出, 曰:「孤大皇帝適子, 在位已五年, 誰敢不從者!」侍中近臣及乳母共牽攀止之, 不得出, 歎吒不食, 罵全後曰:「爾父憒憒, 敗我大事!」又遣呼紀, 紀曰:「臣父奉詔不謹, 負上, 無面目復見。」因自殺。綝使光祿勳孟宗告太廟, 廢吳主為會稽王。召群臣議曰:「少帝荒病昏亂, 不可以處大位, 承宗廟, 已告先帝廢之。諸君若有不同者, 下異議。」皆震怖, 曰:「唯將軍令!」綝遣中書郎李崇奪吳主璽綬, 以吳主罪班告遠近。尚書桓彝不肯署名, 綝怒, 殺之。典國施正勸絲林迎立琅邪王休, 綝從之。己未, 綝使宗正楷與中書郎董朝迎琅邪王於會稽。遣將軍孫耽送會稽王亮之國, 亮時年十六。徙全尚於零陵, 尋追殺之, 遷全公主於豫章。
, 十月, 戊午, 琅邪王行至曲阿, 有老公遮王叩頭曰:「事久變生, 天下喁喁, 願陛下速行!」王善之。是日, 進及布塞亭。孫綝以琅邪王未至, 欲入居富中, 召百官會議, 皆惶怖失色, 徒唯唯而已。選曹郎虞汜曰:「明公為國伊、周, 處將相之任, 擅廢立之威, 將上安宗廟, 下惠百姓, 大小踴躍, 自以伊、霍復見。今迎王未至而始入宮, 如是, 群下搖蕩, 眾聽疑惑, 非所以永終忠孝, 揚名後世也。」綝不懌而止。汜, 翻之子也。
綝命弟恩行丞相事, 率百僚以乘輿法駕迎琅邪王於永昌亭。築宮, 以武帳為便殿, 設御坐。己卯, 王至便殿, 止東廂。孫恩奉上璽符, 王三讓, 乃受。群臣以次奉引, 王就乘輿, 百官陪位。綝以兵千人迎於半野, 拜於道側;王下車答拜。即日, 御正殿, 大赦, 改元永安。孫綝稱「草莽臣」, 詣闕上書, 上印綬、節鉞, 求避賢路。吳主引見慰諭, 下詔以綝為丞相、荊州牧, 增邑五縣;以恩為御史大夫、衛將軍、中軍督, 封縣侯。孫據、干、闓皆拜將軍, 封侯。又以長水校尉張布為輔義將軍, 封永康侯。
先是, 丹楊太守李衡數以事侵琅邪王, 其妻習氏諫之, 衡不聽。琅邪王上書乞徙他郡, 詔徙會稽。及琅邪王即位, 李衡憂懼, 謂妻曰:「不用卿言, 以至於此。吾欲奔魏, 何如?」妻曰:「不可。君本庶民耳, 先帝相拔過重, 既數作無禮, 而復逆自猜嫌, 逃叛求活, 以此北歸, 何面目見中國人乎!」衡曰:「計何所出?」妻曰:「琅邪王素好善慕名, 方欲自顯於天下, 終不以私嫌殺君明矣。可自囚詣獄, 表列前失, 顯求受罪。如此, 乃當逆見優饒, 非但直活而已。」衡從之。吳主詔曰:「丹楊太守李衡, 以往事之嫌, 自拘司敗。夫射鉤、斬祛, 在君為君, 其遣衡還郡, 勿令自疑。」又如威遠將軍, 授以棨戟。
己丑, 吳主封故南陽王和子皓為烏程侯。
群臣奏立皇后、太子, 吳主曰:「朕以寡德, 奉承洪業, 蒞事日淺, 恩澤未敷, 后妃之號, 嗣子之位, 非所急也。」有司固請, 吳主不許。
孫綝奉牛酒詣吳主, 吳主不受, 繼詣左將軍張布。酒酣, 出怨言曰:「初廢少主時, 多勸吾自為之者。吾以陛下賢明, 故迎之。帝非我不立, 今上禮見拒, 是與凡臣無異, 當復改圖耳。」布以告吳主, 吳主銜之, 恐其有變, 數加賞賜。戊戌, 吳主詔曰:「大將軍掌中外諸軍事, 事統煩多, 其加衛將軍、御史大夫恩侍中, 與大將軍分省諸事。」或有告綝懷怨悔上, 欲圖反者, 吳主執以付綝, 綝殺之, 由是益懼, 因孟宗求出屯武昌;吳主許之。綝盡敕所督中營精兵萬餘人, 皆令裝載, 又取武庫兵器, 吳主咸令給與。綝求中書兩郎典知荊州諸軍事, 主者奏中書不應外出, 吳主特聽之。其所請求, 一無違者。
將軍魏邈說吳主曰:「綝居外, 必有變。」武衛士施朔又告綝謀反。吳主將討綝, 密問輔義將軍張布, 布曰:「左將軍丁奉, 雖不能吏書, 而計略過人, 能斷大事。」吳主召奉告之, 且問以計畫。奉曰:「丞相兄弟支黨甚盛, 恐人心不同, 不可卒制;可因臘會有陛兵以誅之。」吳主從之。
十二月, 丁卯, 建業中謠言明會有變, 綝聞之, 不悅。夜, 大風, 發屋揚沙, 綝益懼。戊辰, 臘會, 綝稱疾不至;吳主強起之, 使者十餘輩, 綝不得已, 將入, 眾止焉。綝曰:「國家屢有命, 不可辭。可豫整兵, 令府內起火, 因是可得速還。」遂入, 尋而火起, 綝求出, 吳主曰:「外兵自多, 不足煩丞相也。」綝起離席, 奉、布目左右縛之。綝叩頭曰:「願徙交州。」吳主曰:「卿何以不徙滕胤、呂據於交州乎!」綝復曰:「願沒為官奴。」吳主曰:「卿何不以胤、據為奴乎!」遂斬之。以綝首令其眾曰:「諸與綝同謀者, 皆赦之。」放仗者五千人。孫闓乘船欲降北, 追殺之。夷綝三族, 發孫峻棺, 取其印綬, 斫其木而埋之。
己巳, 吳主以張布為中軍督。改葬諸葛恪、滕胤、呂據等, 其罹恪等事遠徒者, 一切召還。朝臣有乞為諸葛恪立碑者, 吳主詔曰:「盛夏出軍, 士卒傷損, 無尺寸之功, 不可謂能;受託孤之任, 死於豎子之手, 不可謂智。」遂寢。
, 漢昭烈留魏延鎮漢中, 皆實兵諸圍以御外敵, 敵若來攻, 使不得入。及興勢之役, 王平捍拒曹爽, 皆承此制。及姜維用事, 建議以為「錯守諸圍, 適可禦敵, 不獲大利。不若使聞敵至, 諸圍皆斂兵聚谷, 退就漢、樂二城, 聽敵入平, 重關頭鎮守以捍之, 令遊軍旁出以伺其虛。敵攻關不克, 野無散谷, 千里運糧, 自然疲乏;引退之日, 然後諸城並出, 與遊軍並力搏之, 此殄敵之術也。」於是漢主令督漢中胡濟卻住漢壽, 監軍王含守樂城, 護軍蔣斌守漢城。
高貴鄉公下甘露四年(己卯, 公元二五九年)
, 正月, 黃龍二見寧陵井中。先是, 頓丘、冠軍、陽夏進中屢有龍見, 群臣以為吉祥, 帝曰:「龍者, 君德也, 上不在天, 下不在田, 而數屈於井, 非嘉兆也。」作《潛龍詩》以自諷, 司馬昭見而惡之。
, 六月, 京陵穆侯王昶卒。
漢主封其子諶為北地王, 恂為新興王, 虔為上黨王。尚書令陳祗以巧佞有寵於漢主, 姜維雖位在祗上, 而多率眾在外, 希親朝政, 權任不及祗。秋, 八月, 丙子, 祗卒;漢主以僕射義陽董厥為尚書令, 尚書諸葛瞻為僕射。
, 十一月, 車騎將軍孫壹為婢所殺。
是歲, 以王基為征南將軍, 都督荊州諸軍事。
元皇帝上
高貴鄉公下景元元年(庚辰, 公元二六零年)
, 正月, , 日有食之。
, 四月, 詔有司率遵前命, 復進大將軍昭位相國, 封晉公, 加九錫。
帝見威權日去, 不勝其忿。五月, 己丑, 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 謂曰:「司馬昭之心, 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 今日當與卿自出討之。」王經曰:「昔魯昭公不忍季氏, 敗走失國, 為天下笑。今權在其門, 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為之致死, 不顧逆順之理, 非一日也。且宿衛空闕, 兵甲寡弱, 陛下何所資用;而一旦如此, 無乃欲除疾而更深之邪!禍殆不測, 宜見重詳。」帝乃出懷中黃素詔投地曰:「行之決矣!正使死何懼, 況不必死邪!」於是入白太后。沈、業奔走告昭, 呼經欲與俱, 經不從。帝遂拔劍升輦, 率殿中宿衛蒼頭官僮鼓譟而出。昭弟屯騎校尉人由遇帝於東止車門, 左右呵之, 人由眾奔走。中護軍賈充自外入, 逆與帝戰於南闕下, 帝自用劍。眾欲退, 騎督成人卒弟太子舍人濟問充曰:「事急矣, 當雲何?」充曰;「司馬公畜養汝等, 正為今日。今日之事, 無所問也!」濟即抽戈前刺帝, 殞於車下。昭聞之, 大驚, 自投於地。太傅孚奔往, 枕帝股而哭, 甚哀, 曰;「殺陛下者, 臣之罪也!」
昭入殿中, 召群臣會議。尚書左僕射陳泰不至, 昭使其舅尚書荀顗召之, 泰曰:「世之論者以泰方於舅, 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內外咸共逼之, 乃入, 見昭, 悲慟。昭亦對之泣曰:「玄伯, 卿何以處我?」泰曰:「獨有斬賈充, 少可以謝天下耳。」昭久之曰:「卿更思其次。」泰曰:「泰言惟有進於此, 不知其次。」昭乃不復更言。顗, 彧之子也。
太后下令, 罪狀高貴鄉公, 廢為庶人, 葬以民禮。收王經及其家屬付廷尉。經謝其母, 母顏色不變, 笑而應曰:「人誰不死, 正恐不得其所」以此並命, 何恨之有!」及就誅, 故吏向雄哭, 哀動一市。王沈以功封安平侯。庚寅, 太傅孚等上言, 請以王禮葬高貴鄉公, 太后許之。使中護軍司馬炎迎燕王宇之子常道鄉公璜於鄴, 以為明帝嗣。炎, 昭之子也。
辛卿, 群公奏太后自今令書皆稱詔制。
癸卿, 司馬昭固讓相國、晉公、九錫之命, 太后詔許之。
戊申, 昭上言:「成濟兄弟大逆不道。」夷其族。
六月, 癸丑, 太后詔常道鄉公更名奐。甲寅, 常道鄉公入洛陽, 是日, 即皇帝位, 年十五, 大赦, 改元。
丙辰, 詔進司馬昭爵位九錫如前, 昭固讓, 乃止。
癸亥, 以尚書左僕射王觀為司空。
吳都尉嚴密建議作浦裡塘, 群臣皆以為難;唯衛將軍陳留濮陽興以為可成, 遂會諸軍民就作, 功費不可勝數, 士卒多死亡, 民大愁怨。
會稽郡謠言王亮當還為天子, 而亮宮人告亮使巫禱祠, 有惡言, 有司以聞。吳主黜亮為候官侯, 遣之國;亮自殺, 衛送者皆伏罪。冬, 十月, 陽鄉肅侯王觀卒。
十一月, 詔尊燕王, 待以殊禮。
十二月, 甲午, 以司隸校尉王祥為司空。
尚書王沈為豫州刺史。初到, 下教敕屬城及士民曰:「若有能陳長吏可否, 說百姓所患者, 給谷五百斛。若說刺史得失、朝政寬猛者, 給谷千斛。」主簿陳廞、褚入白曰:「教旨思聞苦言, 示以勸賞。竊恐拘介之士或憚賞而不言, 貪昧之人將慕利而妄舉。苛不合宜, 賞不虛行, 則遠聽者未知當否之所在, 徒見言之不用, 謂設而不行。愚以告下之事可小須後。」沈又教曰:「夫興益於上, 受分於下, 斯乃君子之操, 何不言之有!」褚復白曰:「堯、舜、周公所以能致忠諫者, 以其款誠之心著也。冰炭不言而冷熱之質自明者, 以其有實也。若好忠直, 如冰炭之自然, 則諤諤之言將不求而自至。若德不足以配唐、虞, 明不足以並周公, 實不可以同冰炭, 是懸重賞, 忠諫之言未可致也。」沈乃止。
高貴鄉公下景元二年(辛巳, 公元二六一年)
, 三月, 襄陽太守胡烈表言:「吳將鄧由、李光等十八屯同謀歸化, 遣使送質任, 欲令郡兵臨江迎拔。」詔王基部分諸軍徑造沮水以迎之。「若由等如期到者, 便當因此震盪江表。」基馳驛遺司馬昭書, 說由等可疑之狀, 「且當清澄, 未宜便舉重兵深入應之。」又曰:「夷陵東西道皆險狹, 竹木叢蔚, 卒有要害, 弩馬不陳。今者筋角濡弱, 水潦方降, 廢盛農之務, 徼難必之利, 此事之危者也。姜維之趣上圭阜, 文欽之據壽春, 皆深入求利, 以取覆沒, 此近事之鑒戒也。嘉平已來, 累有內難, 當今之宜, 當務鎮安社稷, 撫寧上下, 力農務本, 懷柔百姓, 未宜動眾以求外利也。」昭累得基書, 意狐疑, 敕諸軍已上道者, 且權停住所在, 須候節度。基復遺昭書曰:「昔漢祖納酈生之說, 欲封六國, 寤張良之謀而趣銷印。基謀慮淺短, 誠不及留侯, 亦懼襄陽有食其之謬。」昭於是罷兵, 報基書曰:「凡處事者多曲相從順, 鮮能確然共盡理實, 誠感忠愛, 每見規示, 輒依來旨, 已罷軍嚴。」既而由等果不降。烈, 奮之弟也。
, 八月, 甲寅, 覆命司馬昭進爵位如前, 不受。
, 十月, 漢主以董厥為輔國大將軍, 諸葛瞻為都護、衛將軍, 共平尚書事, 以侍中樊建為尚書令。時中常侍黃皓用事, 厥、瞻皆不能矯正, 士大夫多附之, 唯建不與皓往來。秘書令郤正久在內職, 與皓比屋, 周旋三十餘年, 澹然自守, 以書自娛, 既不為皓所愛, 亦不為皓所憎, 故官不過六百石, 而亦不罹其禍。漢主弟甘陵王永憎皓, 皓譖之, 使十年不得朝見。吳主使五官中郎將薛珝聘於漢, 及還, 吳主問漢政得失, 對曰:「主暗而不知其過, 臣下容身以求免罪, 入其朝不聞直言, 經其野民皆菜色。臣聞燕雀處堂, 子母相樂, 自以為至安也, 突決棟焚, 而燕雀怡然不知禍之將及, 其是之謂乎!」珝, 綜之子也。
是歲, 鮮卑索頭部大人拓跋力微, 始遣其子沙漠汗入貢, 因留為質。力微之先世居北荒, 不交南夏。至可汗毛, 始強大, 統國三十六, 大姓九十九。後五世至可汗推寅, 南遷大澤。又七世至可汗鄰, 使其兄弟七人及族人乙旃氏、車惃氏分統部眾為十族。鄰老, 以位授其子詰汾, 使南遷, 遂居匈奴故地。詰汾卒, 力微立, 復徙居定襄之盛樂, 部眾浸盛, 諸部皆畏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