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齊紀 卷141

【齊紀七】
起強圉赤奮若, 盡著雍攝提格, 凡二年。
高宗明皇帝下建武四年(丁丑, 公元四九七年)

, 正月, 大赦。
丙申, 魏立皇子恪為太子。魏主宴於清徽堂, 語及太子恂, 李沖謝曰:「臣忝師傅, 不能輔導。」帝曰:「朕尚不能化其惡, 師傅何謝也!」
乙巳, 魏主北巡。
, 尚書令王晏為世祖所寵任, 及上謀廢鬱林王, 晏即欣然推奉。鬱林王已廢, 上與晏宴於東府, 語及時事, 晏抵掌曰:「公常言晏怯, 今定何如?」上即位, 晏自謂佐命新朝, 常非薄世祖故事。既居朝端, 事多專決, 內外要職, 並用所親, 每與上爭用人。上雖以事際須晏, 而心惡之。嘗料簡世祖中詔, 得與晏手敕三百餘紙, 皆論國家事, 又得晏啟諫世祖以上領選事, 以此愈猜薄之。始安王遙光勸上誅晏, 上曰:「晏於我有功, 且未有罪。」遙光曰:「晏尚不能為武帝, 安能為陛下乎!」上默然。上遣心腹左右陳世范等出塗巷, 采聽異言。晏輕淺無防, 意望開府, 數呼相工自視, 云當大貴;與賓客語, 好屏人清閒。上聞之, 疑晏欲反, 遂有誅晏之意。
奉朝請鮮於文粲密探上旨, 告晏有異志。世范又啟上云:「晏謀因四年南郊, 與世祖故主帥於道中竊發。」會虎犯郊壇, 上愈懼。未郊一日, 有敕停行, 先報晏及徐孝嗣。孝嗣奉旨, 而晏陳「郊祀事大, 必宜自力。」上益信世范之言。丙辰, 召晏於華林省, 誅之, 並北中郎司馬蕭毅、台隊主劉明達, 及晏子德元、德和。下詔云:「晏與毅、明達以河東王鉉識用微弱, 謀奉以為主, 使守虛器。」晏弟詡為廣州刺史, 上遣南中郎司馬蕭季敞襲殺之。季敞, 上之從祖弟也。蕭毅奢豪, 好弓馬, 為上所忌, 故因事陷之。河東王鉉先以少年才弱, 故未為上所殺。鉉朝見, 常鞠躬俯僂, 不敢平行直視。至是, 年稍長, 遂坐晏事免官, 禁不得與外人交通。
鬱林王之將廢也, 晏從弟御史中丞思遠謂晏曰:「兄荷世祖厚恩, 今一旦贊人如此事;彼或可以權計相須, 未知兄將來何以自立!若及此引決, 猶可保全門戶, 不失後名。」晏曰:「方啖粥, 未暇此事。」及拜驃騎將軍, 集會子弟, 謂思遠兄思征曰:「隆昌之末, 阿戎勸吾自裁;若從其語, 豈有今日!」思遠遽應曰:「如阿戎所見, 今猶未晚也!」思遠知上外待晏厚而內已疑異, 乘間謂晏曰:「時事稍異, 兄亦覺不?凡人多拙於自謀, 而巧於謀人。」晏不應。思遠退, 晏方歎曰:「世乃有勸人死者!」旬日而晏敗。上聞思遠言, 故不之罪, 仍遷侍中。
晏外弟尉氏阮孝緒亦知晏必敗, 晏屢至其門, 逃匿不見。嘗食醬美, 問知得於晏家, 吐而覆之。乃晏敗, 人為之懼, 孝緒曰:「親而不黨, 何懼之有!」卒免於罪。
二月, 壬戌, 魏主至太原。
甲子, 以左僕射徐孝嗣為尚書令, 征虜將軍蕭季敞為廣州刺史。
癸酉, 魏主至平城, 引見穆泰、陸睿之黨問之, 無一人稱枉者;時人皆服任城王澄之明。穆泰及其親黨皆伏誅;賜陸睿死於獄, 宥其妻子, 徙遼西為民。
, 魏主遷都, 變易舊俗, 并州刺史新興公丕皆所不樂;帝以其宗室耆舊, 亦不之逼, 但誘示大理, 令其不生同異而已。及朝臣皆變衣冠, 硃衣滿坐, 而丕獨胡服於其間, 晚乃稍加冠帶, 而不能修飾容儀, 帝亦不強也。
太子恂自平城將遷洛陽, 元隆與穆泰等密謀留恂, 因舉兵斷關, 規據陘北。丕在并州, 隆等以其謀告之。丕外慮不成, 口雖折難, 心頗然之。及事覺, 丕從帝至平城, 帝每推問秦等, 常令丕坐觀。有司奏元業、元隆、元超罪當族, 丕應從坐。帝以丕當受詔許以不死, 所免死為民, 留其後妻、二子, 與居於太原, 殺隆、超、同產乙升, 餘子徙敦煌。初, 丕、睿與僕射李沖、領軍於烈俱受不死之詔。睿既誅, 帝賜沖、烈詔曰:「睿反逆之志, 自負幽冥;違誓在彼, 不關朕也。反逆既異餘犯, 雖欲矜恕, 如何可得?然猶不忘前言, 聽自死別府, 免其孥戮。元丕二子、一弟, 首為賊端, 連坐應死, 特恕為民。朕本期始終而徙自棄絕, 違心乖念, 一何可悲!故此別示, 想無致怪。謀反之外, 皎如白日耳。」沖、烈皆上表謝。
臣光曰:夫爵祿廢置, 殺生予奪, 人君所以馭臣之大柄也。是故先王之制, 雖有親、故、賢、能、功、貴、勤、賓, 苟有其罪, 不直赦也, 必議於槐棘之下, 可赦則赦, 可宥則宥, 可刑則刑, 可殺則殺。輕重視情, 寬猛隨時。故君得以施恩而不失其威, 臣得以免罪而不敢自恃。及魏則不然, 勳貴之臣, 往往豫許之以不死;使彼驕而觸罪, 又從而殺之。是以不信之令誘之使陷於死地也。刑政之失, 無此為大焉!
是時, 代鄉舊族, 多與泰等連謀, 唯於烈一族無所染涉, 帝由是益重之。帝以北方酋長及侍子畏暑, 聽秋朝洛陽, 春還部落, 時人謂之「雁臣」。
三月, 己酉, 魏主南至離石。叛胡請降, 詔宥之。
, 四月, 庚申, 至龍門, 遣使祀夏禹。癸亥, 至蒲阪, 祀虞舜。辛未, 至長安。
魏太子恂既廢, 頗自悔過。御史中尉李彪密表恂復與左右謀逆, 魏主使中書侍郎邢蠻與咸陽王禧, 奉詔繼椒酒詣河陽, 賜恂死, 斂以粗棺、常服, 瘞於河陽。
癸未, 魏大將軍宋明王劉昶卒於彭城, 追加九錫, 葬以殊禮。
五月, 己丑, 魏主東還, 泛渭入河。壬辰, 遣使祀周文王於車, 武王於鎬。六月, 庚申, 還洛陽。
壬戌, 魏發冀、定、瀛、相、濟五州兵馬二十萬, 將入寇。
魏穆泰之反也, 中書監魏郡公穆羆與之通謀, 赦後事發, 削官爵為民。羆弟司空亮以府事付司馬慕容契, 上表自劾, 魏主優詔不許;亮固請不已, 癸亥, 聽亮遜位。
丁卯, 魏分六師以定行留。
, 七月, 甲午, 魏立昭儀馮氏為皇后。後欲母養太子恪;恪母高氏自代如洛陽, 暴卒於共縣。
戊辰, 魏以穆亮為征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冀州刺史。
八月, 丙辰, 魏詔中外戒嚴。
壬戌, 魏立皇子愉為京兆王, 懌為清河王, 懷為廣平王。
追尊景皇所生王氏為恭太后。甲戌, 魏講武於華林園;庚辰, 軍發洛陽。使吏部尚書任城王澄居守;以御史中丞李彪兼度支尚書, 與僕射李沖參治留台事。假彭城王勰中軍大將軍, 勰辭曰:「親疏並用, 古之道也。臣獨何人。頻煩寵授!昔陳思求而不允, 愚臣不請而得, 何否泰之相遠也!」魏主大笑, 執勰手曰:「二曹以才名相忌, 吾與汝以道德相親。」
上遣軍主、直閣將軍胡松助北襄城太守成公期戍赭陽, 軍主鮑舉助西汝南、北義陽二郡太守黃瑤起戍舞陰。
魏以氐帥楊靈珍為南梁州刺史。靈珍舉州來降, 送其母及子於南鄭以為質, 遣其弟婆羅阿卜珍將步騎萬餘襲魏武興王楊集始, 殺其二弟集同、集眾;集始窘急, 請降。九月, 丁酉, 魏主以河南尹李崇為都督隴右諸軍事, 將兵數萬討之。
, 魏遷洛陽, 荊州刺史薛真度勸魏主先取樊、鄧。真度引兵寇南陽, 太守房伯玉擊敗之。魏主怒, 以南陽小郡, 志必滅之, 遂引兵向襄陽;彭城王勰等三十六軍前後相繼, 眾號百萬, 吹脣沸地。辛丑, 魏主留諸將攻赭陽, 自引兵南下;癸卯, 至宛, 夜襲其郛, 克之。房伯玉嬰內城拒守。魏主遣中書舍人孫延景謂伯玉曰:「我今蕩壹六合, 非如向時冬來春去。不有所克, 終不還北。卿此城當我六龍之首, 無容不先攻取;遠期一年, 近止一月。封侯、梟首, 事在俯仰, 宜善圖之!且卿有三罪, 今令卿知:卿先事武帝, 蒙殊常之寵, 不能建忠致命而盡節於其仇, 罪一也;頃年薛真度來, 卿傷我偏師, 罪二也;今鸞輅親臨, 不面縛麾下, 罪三也。」伯玉遣軍副樂稚柔對曰:「承欲攻圍, 期於必克。卑微常人, 得抗大威, 真可謂獲其死所!外臣蒙武帝采拔, 豈敢忘恩!但嗣君失德, 主上光紹大宗, 非哺副億兆之深望, 抑亦兼武皇之遺赦;是以區區盡節, 不敢失墜。往者北師深入, 寇擾邊民, 輒厲將士以修職業。返己而言, 不應垂責。」
宛城東南隅溝上有橋, 魏主引兵過之。伯玉使勇士數人, 衣斑衣, 戴虎頭帽, 伏於竇下, 突出擊之, 魏主人馬俱驚;召善射者原靈度射之, 應弦而斃, 乃得免。
李崇槎山分道, 出氐不意, 表裡襲之;群氐皆棄楊靈珍散歸。靈珍之眾減太半, 崇進據赤土。靈珍遣從弟建帥五千人屯龍門, 自帥精勇一萬屯鷲硤;龍門之北數十里中, 伐樹塞路;鷲硤之口, 積大木, 聚礌石, 臨崖下之, 以拒魏兵。崇命統軍慕容拒帥眾五千從它路夜襲龍門, 破之。崇自攻鷲硤, 靈珍連戰敗走;俘其妻子, 遂克武興。梁州刺史陰廣宗、參軍鄭猷等將兵救靈珍;崇進擊, 大破之, 斬楊婆羅阿卜珍, 生擒猷等;靈珍奔還漢中。魏主聞之, 喜曰:「使朕無西顧之憂者, 李崇也。」以崇為都督梁、秦二州諸軍事、梁州刺史, 以安集其地。
丁未, 魏主發南陽, 留太尉咸陽王禧等攻之。己酉, 魏主至新野, 新野太守劉思忌拒守。冬, 十月, 丁巳, 魏軍攻之, 不克, 築長圍守之, 遣人謂城中曰:「房伯玉已降, 汝何為獨取糜碎!」思忌遣人對曰:「城中兵食猶多, 未暇從汝小虜語也!」魏右軍府長史韓顯宗將別軍屯赭陽, 成公期遣胡松引蠻兵攻其營, 顯宗力戰破之, 斬其裨將高法援。顯宗至新野, 魏主謂曰:「卿破賊斬將, 殊益軍勢。朕方攻堅城, 何為不作露布?」對曰:「頃聞鎮南將軍王肅獲賊二、三人, 驢馬數匹, 皆為露布;臣在東觀, 私常哂之。近雖仰憑威靈, 得摧丑虜, 兵寡力弱, 擒斬不多。脫復高曳長縑, 虛張功烈, 尤而效之, 其罪彌大。臣所以不敢為之, 解上而已。」魏主益賢之。
上詔徐州刺史裴叔業引兵救雍州。叔業啟稱:「北人不樂遠行, 唯樂鈔掠。若侵虜境, 則司、雍之寇自然分矣。」上從之。叔業引兵攻虹城, 獲男女四千餘人。
甲戌, 遣太子中庶子蕭衍、右軍司馬張稷救雍州。十一月, 甲午, 前軍將軍韓秀方等十五將降於魏。丁酉, 魏敗齊兵於沔北, 將軍王伏保等為魏所獲。
丙辰, 以楊靈珍為北秦州刺史、仇池公、武都王。
新野人張者帥萬餘家據柵拒魏。十二月, 庚申, 魏人攻拔之。雍州刺史曹虎與房伯玉不協, 故緩救之, 頓軍樊城。
丁丑, 詔遣度支尚書崔慧景救雍州, 假慧景節, 帥眾二萬、騎千匹向襄陽, 雍州眾軍並受節度。
庚午, 魏主南臨沔水;戊寅, 還新野。
將軍王曇紛以萬餘人攻魏南青州黃郭戍, 魏戍主崔僧淵破之, 舉軍皆沒。將軍魯康祚、趙公政將兵萬人侵魏太倉口, 魏豫州刺史王肅使長史清河傅永將甲士三千擊之。康祚等軍於淮南, 永軍於淮北, 相去十餘里。永曰:「南人好夜斫營, 必於渡淮之所置火以記淺處。」乃夜分兵為二部, 伏於營外;又以瓠貯火, 密使人過淮南岸, 於深處置之, 戒曰:「見火起, 則亦然之。」是夜, 康祚等果引兵斫永營;伏兵夾擊之。康祚等走趣淮水, 火既競起, 不知所從, 溺死及斬首數千級, 生擒公政, 獲康祚之屍以歸。豫州刺史裴叔業侵魏楚王戍, 肅復令永擊之。永將心腹一人馳詣楚王戍, 令填外塹, 夜伏戰士千人於城外。曉而叔業等至城東, 部分將置長圍。永伏兵擊其後軍, 破之。叔業留將佐守營, 自將精兵數千救之。永登門樓, 望叔業南行數里, 則開門奮擊, 大破之, 獲叔業傘扇、鼓幕、甲仗萬餘。叔業進退失據, 遂走。左右欲追之, 永曰:「吾弱卒不滿三千, 彼精甲猶盛, 非力屈而敗, 自墜吾計中耳。既不測我之虛實, 足使喪膽。俘此足矣, 何更追之!」魏主遣謁者就拜永安遠將軍、汝南太守, 封貝丘縣男。永有勇力, 好學能文。魏主常歎曰:「上馬能擊賊, 下馬作露版, 唯傅修期耳!」曲江公遙欣好武事, 上以諸子尚幼, 內親則仗遙欣兄弟, 外親則倚後弟西中郎長史彭城劉暄、內弟太子詹事江祏。故以始安王遙光為揚州刺史, 居中用事;遙欣為都督荊、雍等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 鎮據西面。而遙欣在江陵, 多招才勇, 厚自封殖, 上甚惡之。遙欣侮南郡太守劉季連, 季連密表遙欣有異跡;上乃以季連為益州刺史, 使據遙欣上流以制之。季連, 思考之子也。
是歲, 高昌王馬儒遣司馬王體玄入貢於魏, 請兵迎接, 求舉國內徙;魏主遣明威將軍韓安保迎之, 割伊吾之地五百里以居儒眾。儒遣左長史顧禮、右長史金城麴嘉將步騎一千五百迎安保, 而安保不至;禮、嘉還高昌, 安保亦還伊吾。安保遣其屬朝興安等使高昌, 儒復遣顧禮將世子義舒迎安保, 至白棘城, 去高昌百六十里。高昌舊人戀土, 不願東遷, 相與殺儒, 立麴喜為王, 復臣於柔然。安保獨與顧禮、馬義舒還洛陽。
高宗明皇帝下永泰元年(戊寅, 公元四九八年)


, 正月, 癸未朔, 大赦。
加中軍將軍徐孝嗣開府儀同三司, 孝嗣固辭。
魏軍李佐攻新野, 丁亥, 拔之, 縛劉思忌, 問之曰:「今欲降未?」思忌曰:「寧為南鬼, 不為北臣!」乃殺之。於是沔北大震。戊子, 湖陽戍主蔡道福, 辛卯, 赭陽戍主成公期, 壬辰, 舞陰戍主黃瑤起、南鄉太守席謙, 相繼南遁。瑤起為魏所獲, 魏主以賜王肅, 肅臠而食之。乙巳, 命太尉陳顯達救雍州。
上有疾, 以近親寡弱, 忌高、武子孫。時高、武子孫猶有十王, 每朔望入朝, 上還後宮輒歎息曰:「我及司徒諸子皆不長, 高、武子孫日益長大!」上欲盡除高、武之族, 以微言問陳顯達, 對曰:「此等豈足介慮!」以問揚州刺史始安王遙光, 遙光以為當以次施行。遙光有足疾, 上常令乘輿自望賢門入。每與上屏人久語畢。上索香火, 嗚咽流涕, 明日必有所誅。會上疾暴甚, 絕而復甦, 遙光遂行其策。丁未, 殺河東王鉉、臨賀王子岳、西陽王子文、永陽王子峻、南康王子琳、衡陽王子鈱、湘東王子建、南郡王子夏、桂陽王昭粲、巴陵王昭秀, 於是太祖、世祖及世宗諸子皆盡矣。鉉等已死, 乃使公卿奏其罪狀, 請誅之, 下詔不許;再奏, 然後許之。南康侍讀濟陽江泌哭子琳, 淚盡, 繼之以血;親視殯葬畢, 乃去。
庚戌, 魏主如南陽。二月, 癸丑, 詔左衛將軍蕭惠休等救壽陽。甲子, 魏人拔宛北城, 房伯玉面縛出降。伯玉從父弟思安為魏中統軍, 數為伯玉泣請, 魏主乃赦之。庚午, 魏主如新。辛巳, 以彭城王勰為使持節、都督南征諸軍事、中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三月, 壬午朔, 崔慧景、蕭衍大敗於鄧城。時慧景至襄陽, 五郡已沒, 慧景與衍及軍主劉山陽、傅法憲等帥五千餘人進行鄧城, 魏數萬騎奄至, 諸軍登城拒守。時將士蓐食輕行, 皆有饑懼之色。衍欲出戰, 慧景曰:「虜不夜圍人城, 待日暮自當去。」既而魏眾轉至。慧景於南門拔軍去, 諸軍不相知, 相繼皆遁。魏兵自北門入, 劉山陽與部曲數百人斷後死戰, 且戰且卻行。慧景過鬧溝, 軍人相蹈藉, 橋皆斷壞。魏兵夾路射之, 殺傅法憲, 士卒赴溝死者相枕, 山陽取襖仗填溝乘之, 得免。魏主將大兵追之, 晡時至沔。山陽據城苦戰, 至暮, 魏兵乃退。諸軍恐懼, 是夕, 皆下船還襄陽。
庚寅, 魏主將十萬眾, 羽儀華蓋, 以圍樊城, 曹虎閉門自守。魏主臨沔水, 望襄陽岸, 乃去, 如湖陽;辛亥, 如懸瓠。
魏鎮南將軍王肅攻義陽, 裴叔業將兵五萬圍渦陽以救義陽。魏南兗州刺史濟北孟表守渦陽, 糧盡, 食草木皮葉。叔業積所殺魏人高五丈以示城內;別遣軍主蕭瑰等攻龍亢, 魏廣陵王羽救之。叔業引兵擊羽, 大破之, 追獲其節。魏主使安遠將軍傅永、征虜將軍劉藻、假輔國將軍高聰等救渦陽, 並受王肅節度。叔業進擊, 大破之, 聰奔懸瓠, 永收散卒徐還。叔業再戰, 凡斬首萬級, 俘三千餘人, 獲器械雜畜財物以千萬計。魏主命鎖三將詣懸瓠。劉藻、高聰免死, 徙平州;傅永奪官爵;黜王肅為平南將軍。肅表請更遣軍救渦陽, 魏主報曰:「觀卿意, 必以藻等新敗, 故難於更往。朕今少分兵則不足制敵, 多分兵則禁旅有闕, 卿審圖之。義陽當止則止, 當下則下;若失渦陽, 卿之過也。」肅乃解義陽之圍, 與統軍楊大眼、奚康生等步騎十餘萬救渦陽。叔業見魏兵盛, , 引軍退;明日, 士眾奔潰, 魏人追之, 殺傷不可勝數。叔業還保渦口。
, 魏中尉李彪, 家世孤微, 朝無親援;初游代都, 以清淵文穆公李沖好士, 傾心附之。沖亦重其材學, 禮遇甚厚, 薦於魏主, 且為之延譽於朝, 公私汲引。及為中尉, 彈劾不避貴戚, 魏主賢之, 以比汲黯。彪自以結知人主, 不復藉沖, 稍稍疏之, 唯公坐斂袂而已, 無復宗敬這意, 沖浸銜之。
及魏主南伐, 彪與沖及任城王澄共掌留務。彪性剛豪, 意議多所乖異, 數與沖爭辨, 形於聲色;自以身為法官, 它人莫能糾劾, 事多專恣。沖不勝忿, 乃積其前作過惡, 禁彪於尚書省, 上表劾彪」違傲高亢, 公行僭逸, 坐輿禁省, 私取官材, 輒駕乘黃, 無所憚懾。臣輒集尚書已下、令史已上於尚書都座, 以彪所犯罪狀告彪, 訊其虛實, 彪皆伏罪。請以見事免彪所居職, 付廷尉治罪。」沖又表稱:「臣與彪相識以來, 垂二十載。見其才優學博。議論剛正, 愚意誠謂拔萃公清之人。後稍察其為人酷急, 猶謂益多損少。自大駕南行以來, 彪兼尚書, 日夕共事, 始知其專恣無忌, 尊身忽物;聽其言如振古忠恕之賢, 校其行實天下佞暴之賊。臣與任城卑躬曲己, 若順弟之奉暴兄, 其所欲者, 事雖非理, 無不屈從。依事求實, 悉有成驗。如臣列得實, 宜殛彪於北荒, 以除亂政之奸;所引無證, 宜投臣於四裔, 以息青蠅之譖。」沖手自作表, 家人不知。
帝覽表, 歎悵久之, 曰:「不意留台乃至於此!」既而曰:「道固可謂溢矣, 而僕射亦為滿也。」黃門侍郎宋弁素怨沖, 而與彪同州相善, 陰左右之。有司處彪大辟, 帝宥之, 除名而已。
沖雅性溫厚, 及收彪之際, 親數彪前後過失, 瞋目大呼, 投折幾案, 御史皆泥首面縛。沖詈辱肆口, 遂發病荒悸, 言語錯繆, 時扼腕大罵, 稱「李彪小人」, 醫藥皆不能療, 或以為肝裂, 旬餘而卒。帝哭之, 悲不自勝, 贈司空。
沖勤敏強力, 久處要劇, 文案盈積, 終日視事, 未嘗厭倦, 職業修舉, 才四十而發白。兄弟六人, 凡四母, 少時頗多忿競。及沖貴, 祿賜皆與共之, 更成敦睦。然多授引族姻, 私以官爵, 一家歲祿萬匹有餘, 時人以此少之。
魏主以彭城王勰為宗師, 詔使督察宗室, 有不帥教者以聞。
, 四月, 甲寅, 改元。
大司馬會稽太守王敬則, 自以高、武舊將, 必不自安。上雖外禮甚厚, 而內相疑備, 數訪問敬則飲食, 體干堪宜。聞其衰老, 且以居內地, 故得少寬。前二歲, 上遣領軍將軍蕭坦之將齋仗五百人行武進陵, 敬則諸子在都, 憂怖無計。上知之, 遣敬則世子仲雄入東安尉之。
仲雄善琴, 上以蔡邕焦尾琴借之。仲雄於御前鼓琴作《懊惱歌》, 曰:「常歎負情儂, 郎今果行許。」又曰:「君行不淨心, 那得晉人題!」上愈猜愧。
上疾屢危, 乃以光祿大夫張瑰為平東將軍、吳郡太守, 置兵佐以密防敬則。中外傳言, 當有異處分。敬則聞之, 竊曰:「東今有誰, 只是鵒平我耳;東亦何易可平!吾終不受金罌!」金罌, 謂鴆也。
敬則女為徐州行事謝朓妻, 敬則子太子洗馬幼隆遣正員將軍徐岳以情告朓:「為計若同者, 當往報敬則。」朓執岳, 馳啟以聞。敬則城局參軍徐庶, 家在京口。其子密以報庶, 庶以告敬則五官掾王公林。公林, 敬則族子也, 常所委信。公林勸敬則急送啟賜兒死, 單舟星夜還都。敬則令司馬張思祖草啟, 既而曰:「若爾, 諸郎在都, 要應有信, 且忍一夕。」
其夜, 呼僚佐文武樗蒲, 謂眾曰:「卿諸人欲令我作何計?」莫敢先答。防閣丁興懷曰:「官祗應作爾!」敬則不應。明旦, 召山陰令王詢、台傳御史鐘離祖願, 敬則橫刀跂坐, 問詢等:「發丁可得幾人?庫見有幾錢物?」詢稱「縣丁猝不可集」;祖願稱「庫物多未輸入」。敬則怒, 將出斬之, 王公林又諫曰:「凡事皆可悔, 唯此事不可悔;官詎不更思!」敬則唾其面曰:「我作事, 何關汝小子!」丁卯, 敬則舉兵反, 招集, 配衣, 二三日便發。
前中書令何胤, 棄官隱居若邪山, 敬則欲劫以為尚書令。長史王弄璋等諫曰:「何令高蹈, 必不從;不從, 便應殺之。舉大事先殺名賢, 事必不濟。」敬則乃止。胤, 尚之之孫也。
庚午, 魏發州郡兵二十萬人, 期八月中旬集懸瓠。
魏趙郡靈王幹卒。
上聞王敬則反, 收王幼隆及其兄員外郎世雄、記室參軍季哲、其弟太子舍人少安等, 皆殺之。長子黃門郎元遷將千人在徐州擊魏, 敕徐州刺史徐玄慶殺之。前吳郡太守南康候子恪, 嶷之子也, 敬則起兵, 以奉子恪為名;子恪亡走, 未知所在。始安王遙光勸上盡誅高、武子孫, 於是悉召諸王侯入宮。晉安王寶義江陵公寶覽等處中書省, 高、武諸孫處西省, 敕人各從左右兩人, 過此依軍法;孩幼者與乳母俱入。其夜, 令太醫煮椒二斛, 都水辦棺材數十具, 須三更, 當盡殺之。子恪徒跣自歸, 二更達建陽門, 剌啟。時刻已至, 而上眠不起, 中書舍人沈徽孚與上所親左右單景雋共謀少留其事。須臾, 上覺, 景雋啟子恪已至。上驚問曰:「未邪?未邪?」景雋具以事對。上撫床曰:「遙光幾誤人事!」乃賜王侯供饌, 明日, 悉遣還第。以子恪為太子中庶子。寶覽, 緬之子也。
敬則帥實甲萬人過浙江。張瑰遣兵三千拒敬則於松江, 聞敬則軍鼓聲, 一時散走, 瑰棄郡, 逃民間。敬則以舊將舉事, 百姓擔篙荷鍤, 隨之者十餘萬眾;至晉陵, 南沙人范修化殺縣令公上延孫以應之。敬則至武進陵口, 慟哭而過。烏程丘仲孚為曲阿令, 敬則前鋒奄至, 仲孚謂吏民曰:「賊乘勝雖銳, 而烏合易離。今若收船艦, 鑿長岡埭, 瀉瀆水以阻其路, 得留數日, 台軍必至, 如此, 則大事濟矣。」敬則軍至, 值瀆涸, 果頓兵不得進。
五月, 壬午, 詔前軍司馬左興盛、後軍將軍崔恭祖、輔國將軍劉山陽、龍驤將軍、馬軍主胡松築壘於曲阿長岡;右僕射沈文季為持節都督, 屯湖頭, 備京口路。恭祖, 慧景之旅也。敬則急攻興盛、山陽二壘, 台軍不能敵, 欲退, 而圍不開, 各死戰。胡松引騎兵突其後, 白丁無器仗, 皆驚散。敬則軍大敗, 索馬再上, 不能得, 崔恭祖刺之仆地, 興盛軍客袁文曠斬之。乙酉, 傳首建康。是時上疾已篤, 敬則倉猝東起, 朝廷震懼。太子寶卷使人上屋, 望見征虜亭失火, 謂敬則至, 急裝欲走。敬則聞之, 喜曰:「檀公三十六策, 走為上策, 計汝父子唯有走耳!」蓋時人譏檀道濟避魏之語也。敬則之來, 聲勢甚盛, 裁少日而敗。
台軍討賊黨, 晉陵民以附敬則應死者甚眾。太守王瞻上言:「愚民易動, 不足窮法。」上許之, 所全活以萬數。瞻, 弘之從孫也。
上賞謝朓之功, 遷尚書吏部郎。朓上表三讓, 上不許。中書疑朓官未及讓, 國子祭酒沈約曰:「近世小官不讓, 遂成恆俗。謝吏部今授超階, 讓別有意。夫讓出人情, 豈關官之大小邪!」朓妻常懷刃欲殺朓, 朓不敢相見。
, 七月, 魏彭城王勰表以一歲國秩、職俸、親恤裨軍國之用。魏主詔曰:「割身存國, 理為遠矣。職俸便停, 親、國聽三分受一。」壬午, 又詔損皇后私府之半, 六宮嬪御、五服男女供恤亦減半, 在軍者三分省一, 以給軍賞。
癸卯, 以太子中庶子蕭衍為雍州刺史。
己酉, 上殂於正福殿。遺詔:「徐令可重申前命。沈文季可左僕射, 江祏可右僕射, 江祀可侍中, 劉暄可衛尉。軍政可委陳太尉;內外眾事, 無大小委徐孝嗣、遙光、坦之、江祏, 其大事與沈文季、江祀、劉暄參懷。心膂之任可委劉悛、蕭惠休、崔慧景。」
上性猜多慮, 簡於出入, 竟不郊天。又深信巫覡, 每出先占利害。東出云西, 南出云北。初有疾, 甚秘之, 聽覽不輟。久之, 敕台省文簿中求白魚以為藥, 外始知之。
太子即位。
八月, 辛亥, 魏太子自洛陽朝於懸瓠。
壬子, 奉朝請鄧學以齊興郡降魏。
魏主之入寇也, 遣使發高車兵。高車憚遠役, 奉袁紇樹者為主, 相帥北叛。魏主遣征北將軍宇文福討之, 大敗而還, 福坐黜官。更命平北將軍江陽王繼都督北討諸軍事以討之, 自懷朔以東悉稟節度, 仍攝鎮平城。繼, 熙之曾孫也。
八月, 葬明皇帝於興安陵, 廟號高宗。東昏侯惡靈在太極殿, 欲速葬。徐孝嗣固爭, 得逾月。帝每當哭, 輒云喉痛。太中大夫羊闡入臨, 無發, 號慟俯仰, 幘遂脫地。帝輟哭大笑, 謂左右曰:「禿鶖啼來乎!」
九月, 己亥, 魏主聞高宗殂, 下詔稱「禮不伐喪」, 引兵還。庚子, 詔北伐高車。
魏主得疾甚篤, 旬日不見侍臣, 左右唯彭城王勰等數人而已。勰內侍醫藥, 外總軍國之務, 遠近肅然, 人無異議。右軍將軍丹陽徐謇善醫, 時在洛陽, 急召之。既至, 勰涕泣執手謂曰:「君能已至尊之疾, 當獲意外之賞;不然, 有不測之誅。非但榮辱, 乃系存亡。」勰又密為壇於汝水之濱, 依周公故事, 告天地及顯祖, 乞以身代魏主。魏主疾有間, 丙午, 發懸瓠, 捨於汝濱, 集百官, 坐徐謇於上席, 稱揚其功, 除鴻臚卿, 封金鄉縣伯, 賜錢萬緡;諸王別餉賚, 各不減千匹。
, 十一月, 辛巳, 魏主如鄴。
戊子, 立妃褚氏為皇后。
魏江陽王繼上言:「高車頑昧, 避役遁逃, 若悉追戮, 恐遂擾亂。請遣使, 鎮別推檢, 斬魁首一人, 自餘加以慰撫。若悔悟從役者, 即令赴軍。」詔從之。於是叛者往往自歸。繼先遣入慰諭樹者。樹者亡入柔然, 尋自悔, 相帥出降。魏主善之;曰:「江陽可大任也。」十二月, 甲寅, 魏主自鄴班師。
林邑王諸農入朝, 海中值風, 溺死, 以其子文款為林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