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25

【漢紀十七】
起閼逢攝提格, 盡屠維協洽, 凡六年。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
地節三年(甲寅, 公元前六七年)
, 三月, 詔曰:「蓋聞有功不賞, 有罪不誅, 雖唐、虞不能化天下。今膠東相王成, 勞來不怠, 流民自佔八萬餘口, 治有異等之效。其賜成爵關內侯, 秩中二千石。」未及徵用, 會病卒官。後詔使丞相、御史問郡、國上計長史、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對言:「前膠東相成偽自增加以蒙顯賞, 是後俗吏多為虛名」云。

, 四月, 戊申, 立子奭為皇太子, 以丙吉為太傅, 太中大夫疏廣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為平恩侯。又封霍光兄孫中郎將雲為冠陽侯。
霍顯聞立太子, 怒恚不食, 歐血, 曰:「此乃民間時子, 安得立!即后有子, 反為王邪!」復教皇后令毒太子。皇后數召太子賜食, 保、阿輒先嘗之, 后挾毒不得行。

五月, 甲申, 丞相賢以老病乞骸骨;賜黃金百斤、安車、駟馬, 罷就第。丞相致仕自賢始。

六月, 壬辰, 以魏相為丞相。辛丑, 丙吉為御史大夫, 疏廣為太子太傅, 廣兄子受為少傅。
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許伯, 以為太子少, 白使其弟中郎將舜監護太子家。上以問廣, 廣對曰:「太子, 國儲副君, 師友必於天下英俊, 不宜獨親外家許氏。且太子自有太傅、少傅, 官屬已備, 今復使舜護太子家, 示陋, 非所以廣太子德於天下也。」上善其言, 以語魏相, 相免冠謝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廣由是見器重。

京師大雨雹, 大行丞東海蕭望之上疏, 言大臣任政, 一姓專權之所致。上素聞望之名, 拜為謁者。時上博延賢俊, 民多上書言便宜, 輒下望之問狀;高者請丞相、御史, 次者中二千石試事, 滿歲以狀聞;下者報聞, 罷。所白處奏皆可。

, 十月, 詔曰:「乃者九月壬申地震, 朕甚懼焉。有能箴朕過失, 及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 以匡朕之不逮, 毋諱有司。朕既不德, 不能附遠, 是以邊境屯戍未息。今復飭兵重屯, 久勞百姓, 非所以綏天下也。其罷車騎將軍、右將軍屯兵。」又詔:「池籞未御幸者, 假與貧民。郡國宮館勿復修治。流民還歸者, 假公田, 貸種食, 且勿算事。」

霍氏驕侈縱橫。太夫人顯, 廣治第室, 作乘輿輦, 加畫, 繡絪馮, 黃金塗;韋絮薦輪, 侍婢以五采絲輓顯遊戲第中;與監奴馮子都亂。而禹、山亦並繕治第宅, 走馬馳逐平樂館。雲當朝請, 數稱病私出, 多從賓客, 張圍獵黃山苑中, 使倉頭奴上朝謁, 莫敢譴者。顯及諸女晝夜出入長信宮殿中, 亡期度。
帝自在民間, 聞知霍氏尊盛日久, 內不能善。既躬親朝政, 御史大夫魏相給事中。顯謂禹、雲、山:「女曹不務奉大將軍餘業, 今大夫給事中, 他人壹間女, 能復自救邪!」後兩家奴爭道, 霍氏奴入御史府, 欲躢大夫門;御史為叩頭謝, 乃去。人以謂霍氏, 顯等始知憂。
會魏大夫為丞相, 數燕見言事;平恩侯與侍中金安上等徑出入省中。時霍山領尚書, 上令吏民得奏封事, 不關尚書, 群臣進見獨往來, 於是霍氏甚惡之。上頗聞霍氏毒殺許后而未察, 乃徙光女婿度遼將軍、未央衛尉、平陵侯范明友為光祿勳, 出次婿諸吏、中郎將、羽林監任勝為安定太守。數月, 復出光姊婿給事中、光祿大夫張朔為蜀郡太守, 群孫婿中郎將王漢為武威太守。頃之, 復徙光長女婿長樂衛尉鄧廣漢為少府。戊戌, 更以張安世為衛將軍, 兩宮衛尉、城門、北軍兵屬焉。以霍禹為大司馬, 冠小冠, 亡印綬;罷其屯兵官屬, 特使禹官名與光俱大司馬者。又收范明友度遼將軍印綬, 但為光祿勳;及光中女婿趙平為散騎、騎都尉、光祿大夫, 將屯兵, 又收平騎都尉印綬。諸領胡、越騎、羽林及兩宮衛將屯兵, 悉易以所親信許、史子弟代之。

, 孝武之世, 徵發煩數, 百姓貧耗, 窮民犯法, 奸軌不勝, 於是使張湯、趙禹之屬, 條定法令, 作見知故縱、監臨部主之法, 緩深、故之罪, 急縱、出之誅。其後奸猾巧法轉相比況, 禁罔浸密, 律令煩苛, 文書盈於几閣, 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駁, 或罪同而論異, 奸吏因緣為市, 所欲活則傅生議, 所欲陷則予死比, 議者咸冤傷之。
廷尉史鉅鹿路溫舒上書曰:「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 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 諸呂作亂, 而孝文為太宗。繇是觀之, 禍亂之作, 將以開聖人也。夫繼變亂之後, 必有異舊之恩, 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無嗣, 昌邑淫亂, 乃皇天所以開至聖也。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 與天合符, 宜改前世之失, 正始受命之統, 滌煩文, 除民疾, 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 其一尚存, 治獄之吏是也。夫獄者, 天下之大命也, 死者不可復生, 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 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 上下相驅, 以刻為明, 深者獲公名, 平者多後患, 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 非憎人也, 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 被刑之徒, 比肩而立, 大辟之計, 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 太平之未洽, 凡以此也。夫人情, 安則樂生, 痛則思死, 棰楚之下, 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 則飾辭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 則指導以明之;上奏畏卻, 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 雖皋陶聽之, 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練者眾, 文致之罪明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 議不入;刻木為吏, 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 悲痛之辭也。唯陛下省法制, 寬刑罰, 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上善其言。

十二月, 詔曰:「間者吏用法巧文浸深, 是朕之不德也。夫決獄不當, 使有罪興邪, 不辜蒙戮, 父子悲恨, 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鞠獄, 任輕祿薄, 其為置廷尉平, 秩六百石, 員四人。其務平之, 以稱朕意!」於是每季秋後請讞時, 上常幸宣室, 齋居而決事, 獄刑號為平矣。
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今明主躬垂明聽, 雖不置廷平, 獄將自正;若開後嗣, 不若刪定律令。律令一定, 愚民知所避, 奸吏無所弄矣。今不正其本, 而置廷平以理其末, 政衰聽怠, 則廷平將召權而為亂首矣。」

昭帝時, 匈奴使四千騎田車師。及五將軍擊匈奴, 車師田者驚去, 車師復通於漢;匈奴怒, 召其太子軍宿, 欲以為質。軍宿, 焉耆外孫, 不欲質匈奴, 亡走焉耆, 車師王更立子烏貴為太子。及烏貴立為王, 與匈奴結婚姻, 教匈奴遮漢道通烏孫者。
是歲, 侍郎會稽鄭吉與校尉司馬憙, 將免刑罪人田渠犁, 積穀, 發城郭諸國兵萬餘人與所將田士千五百人共擊車師, 破之;車師王請降。匈奴發兵攻車師;吉、憙引兵北逢之, 匈奴不敢前。吉、憙即留一候與卒二十人留守王, 吉等引兵歸渠犁。車師王恐匈奴兵復至而見殺也, 乃輕騎奔烏孫。吉即迎其妻子, 傳送長安。匈奴更以車師王昆弟兜莫為車師王, 收其餘民東徙, 不敢居故地;而鄭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往田車師地以實之。

上自初即位, 數遣使者求外家;久遠, 多似類而非是。是歲, 求得外祖母王媼及媼男無故、武。上賜無故、武爵關內侯。旬月間, 賞賜以巨萬計。

地節四年(乙卯, 公元前六六年)
, 二月, 賜外祖母號為博平君;封舅無故為平昌侯, 武為樂昌侯。

, 五月, 山陽、濟陰雹如雞子, 深二尺五寸, 殺二十餘人, 飛鳥皆死。

詔:「自今子有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 皆勿治。」

立廣川惠王孫文為廣川王。

霍顯及禹、山、雲自見日侵削, 數相對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 縣官信之, 盡變易大將軍時法令, 發揚大將軍過失。又, 諸儒生多窶人子, 遠客饑寒, 喜妄說狂言, 不避忌諱, 大將軍常讎之。今陛下好與諸儒生語, 人人自書對事, 多言我家者。嘗有上書言我家昆弟驕恣, 其言絕痛;山屏不奏。後上書者益黠, 盡奏封事, 輒使中書令出取之, 不關尚書, 益不信人。又聞民間讙言『霍氏毒殺許皇后』, 寧有是邪?」顯恐急, 即具以實告禹、山、雲。禹、山、雲驚曰:「如是, 何不早告禹等!縣官離散、斥逐諸婿, 用是故也。此大事, 誅罰不小, 奈何?」於是始有邪謀矣。
雲舅李竟民善張赦, 見雲家卒卒, 謂竟曰:「今丞相與平恩侯用事, 可令太夫人言太后, 先誅此兩人。移徙陛下, 在太后耳。」長安男子張章告之, 事下廷尉、執金吾, 捕張赦等。後有詔, 止勿捕。山等愈恐, 相謂曰:「此縣官重太后, 故不竟也。然惡端已見, 久之猶發, 發即族矣, 不如先也。」遂令諸女各歸報其夫, 皆曰:「安所相避!」
會李竟坐與諸侯王交通, 辭語及霍氏, 有詔:「雲、山不宜宿衛, 免就第。」山陽太守張敞上封事曰:「臣聞公子季友有功於魯, 趙衰有功於晉, 田完有功於齊, 皆疇其庸, 延及子孫。終後田氏篡齊, 趙氏分晉, 季氏顓魯。故仲尼作《春秋》, 跡盛衰, 譏世卿最甚。乃者大將軍決大計, 安宗廟, 定天下, 功亦不細矣。夫周公七年耳, 而大將軍二十歲, 海內之命斷於掌握。方其隆盛時, 感動天地, 侵迫陰陽。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寵故大將軍以報功德足矣。間者輔臣顓政, 貴戚太盛, 君臣之分不明, 請罷霍氏三侯皆就第;及衛將軍張安世, 宜賜几杖歸休, 時存問召見, 以列侯為天子師。』明詔以恩不聽, 群臣以義固爭而後許之, 天下必以陛下為不忘功德而朝臣為知禮, 霍氏世世無所患苦。今朝廷不聞直聲, 而令明詔自親其文, 非策之得者也。今兩侯已出, 人情不相遠, 以臣心度之, 大司馬及其枝屬必有畏懼之心。夫近臣自危, 非完計也。臣敞願於廣朝白發其端, 直守遠郡, 其路無由。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計, 然不召也。
禹、山等家數有妖怪, 舉家憂愁。山曰:「丞相擅減宗廟羔、菟、蛙, 可以此罪也。」謀令太后為博平君置酒, 召丞相、平恩侯以下, 使范明友、鄧廣漢承太后制引斬之, 因廢天子而立禹。約定, 未發, 雲拜為玄菟太守, 太中大夫任宣為代郡太守。會事發覺, , 七月, 雲、山、明友自殺, 顯、禹、廣漢等捕得;禹要斬, 顯及諸女昆弟皆棄市;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十家。太僕杜延年以霍氏舊人, 亦坐免官。八月, 己酉, 皇后霍氏廢, 處昭台宮, 乙丑, 詔封告霍氏反謀者男子張章、期門董忠、左曹楊惲、侍中金安上、史高皆為列侯。惲, 丞相敞子;安上, 車騎將軍日磾弟子;高, 史良娣兄子也。
, 霍氏奢侈, 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則不遜, 不遜則侮上。侮上者, 逆道也, 在人之右, 眾必害之。霍氏秉權日久, 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 而又行以逆道, 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 陛下即愛厚之, 宜以時抑制, 無使至亡。」書三上, 輒報聞。其後霍氏誅滅, 而告霍氏者皆封, 人為徐生上書曰:「臣聞客有過主人者, 見其灶直突, 傍有積薪, 客謂主人:『更為曲突, 遠徙其薪, 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 鄰里共救之, 幸而得息。於是殺牛置酒, 謝其鄰人, 灼爛者在於上行, 餘各以功次坐, 而不錄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鄉使聽客之言, 不費牛酒, 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 曲突徙薪無恩澤, 焦頭爛額為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請之。今茂陵徐福, 數上書言霍氏且有變, 宜防絕之。鄉使福說得行, 則國無裂土出爵之費, 臣無逆亂誅滅之敗。往事既已, 而福獨不蒙其功, 唯陛下察之, 貴徙薪曲突之策, 使居焦髮灼爛之右。」上乃賜福帛十匹, 後以為郎。
帝初立, 謁見高廟, 大將軍光驂乘, 上內嚴憚之, 若有芒刺在背。後車騎將軍張安世代光驂乘, 天子從容肆體, 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誅, 故俗傳霍氏之禍萌於驂乘。後十二歲, 霍后復徙雲林館, 乃自殺。
班固贊曰:霍光受襁褓之托, 任漢室之寄, 匡國家, 安社稷, 擁昭, 立宣, 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學亡術, 闇於大理;陰妻邪謀, 立女為后, 湛溺盈溢之欲, 以增顛覆之禍, 死財三年, 宗族誅夷, 哀哉!
臣光曰:霍光之輔漢室, 可謂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 何也?夫威福者, 人君之器也。人臣執之, 久而不歸, 鮮不及矣。以孝昭之明, 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詐, 固可以親政矣, 況孝宣十九即位, 聰明剛毅, 知民疾苦, 而光久專大柄, 不知避去, 多置私黨, 充塞朝廷, 使人主蓄憤於上, 吏民積怨於下, 切齒側目, 待時而發, 其得免於身幸矣, 況子孫以驕侈趣之哉!雖然, 向使孝宣專以祿秩賞賜富其子孫, 使之食大縣, 奉朝請, 亦足以報盛德矣;乃復任之以政, 授之以兵, 及事叢衅積, 更加裁奪, 遂至怨懼以生邪謀, 豈徒霍氏之自禍哉?亦孝宣醞釀以成之也。昔鬬椒作亂於楚, 莊王滅其族而赦箴尹克黃, 以為子文無後, 何以勸善。夫以顯、禹、雲、山之罪, 雖應夷滅, 而光之忠勳不可不祀;遂使家無噍類, 孝宣亦少恩哉!

九月, 詔減天下鹽賈。又令郡國歲上系囚以掠笞若瘐死者, 所坐縣、名、爵、里, 丞相、御史課殿最以聞。

十二月, 清河王年坐內亂廢, 遷房陵。

是歲, 北海太守廬江朱邑以治行第一入為大司農, 勃海太守龔遂入為水衡都尉。先是, 勃海左右郡歲饑, 盜賊並起, 二千石不能禽制。上選能治者, 丞相、御史舉故昌邑郎中令龔遂, 上拜為勃海太守。召見, 問:「何以治勃海, 息其盜賊?」對曰:「海瀕遐遠, 不沾聖化, 其民困於饑寒而吏不恤, 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於潢池中耳。今欲使臣勝之邪, 將安之也?」上曰:「選用賢良, 固欲安之也。」遂曰:「臣聞治亂民猶治亂繩, 不可急也;唯緩之, 然後可治。臣願丞相、御史且無拘臣以文法, 得一切便宜從事。」上許焉, 加賜黃金贈遣。乘傳至勃海界, 郡聞新太守至, 發兵以迎。遂皆遣還。移書敕屬縣:「悉罷逐捕盜賊吏, 諸持鍺、鉤、田器者皆為良民, 吏毋得問;持兵者乃為賊。」遂單車獨行至府。盜賊聞遂教令, 即時解散, 棄其兵弩而持鉤、鋤, 於是悉平, 民安土樂業。遂乃開倉廩假貧民, 選用良吏尉安牧養焉。遂見齊俗奢侈, 好末技, 不田作, 乃躬率以儉約, 勸民務農桑, 各以口率種樹畜養。民有帶持刀劍者, 使賣劍買牛, 賣刀買犢, 曰:「何為帶牛佩犢!」勞來循行, 郡中皆有畜積, 獄訟止息。

烏孫公主女為龜茲王絳賓夫人。絳賓上書言:「得尚漢外孫, 願與公主女俱入朝。」

元康元年(丙辰, 公元前六五年)
, 正月, 龜茲王及其夫人來朝;皆賜印綬, 夫人號稱公主, 賞賜甚厚。

初作杜陵。徙丞相、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訾百萬者杜陵。

三月, 詔以鳳皇集泰山、陳留, 甘露降未央宮, 赦天下。

有司復言悼園宜稱尊號曰皇考;夏, 五月, 立皇考廟。

, 置建章衛尉。

趙廣漢好用世吏子孫新進年少者, 專厲強壯蠭氣, 見事風生, 無所迴避, 率多果敢之計, 莫為持難, 終以此敗。廣漢以私怨論殺男子榮畜, 人上書言之, 事下丞相、御史按驗。廣漢疑丞相夫人殺侍婢, 欲以此脅丞相, 丞相按之愈急。廣漢乃將吏卒入丞相府, 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辭, 收奴婢十餘人去。丞相上書自陳, 事下廷尉治, 實丞相自以過譴笞傅婢, 出至外第乃死, 不如廣漢言。帝惡之, 下廣漢廷尉獄。吏民守闕號泣者數萬人, 或言:「臣生無益縣官, 願代趙京兆死, 使牧養小民!」廣漢竟坐要斬。廣漢為京兆尹, 廉明, 威制豪強, 小民得職, 百姓追思歌之。

是歲, 少府宋疇坐議「鳳皇下彭城, 未至京師, 不足美」, 貶為泗水太傅。

上遷博士、諫大夫通政事者補郡國守相, 以蕭望之為平原太守。望之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 恐德之不究, 悉出諫官以補郡吏。朝無爭臣, 則不知過, 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上乃徵望之入守少府。

東海太守河東尹翁歸, 以治郡高第入為右扶風。翁歸為人, 公廉明察, 郡中吏民賢、不肖及奸邪罪名盡知之。縣縣各有記籍, 自聽其政;有急名則少緩之。吏民小解, 輒披籍。取人必於秋冬課吏大會中及出行縣, 不以無事時。其有所取也, 以一警百。吏民皆服, 恐懼, 改行自新。其為扶風, 選用廉平疾奸吏以為右職, 接待以禮, 好惡與同之;其負翁歸, 罰亦必行。然溫良謙退, 不以行能驕人, 故尤得名譽於朝廷。

, 烏孫公主少子萬年有寵於莎車王。莎車王死而無子, 時萬年在漢, 莎車國人計, 欲自托於漢, 又欲得烏孫心, 上書請萬年為莎車王。漢許之, 遣使者奚充國送萬年。萬年初立, 暴惡, 國人不說。
上令群臣舉可使西域者, 前將軍韓增舉上黨馮奉世以衛候使持節送大苑諸國客至伊循城。會故莎車王弟呼屠徵與旁國共殺其王萬年及漢使者奚充國, 自立為王。時匈奴又發兵攻車師城, 不能下而去。莎車遣使揚言「北道諸國已屬匈奴矣」, 於是攻劫南道, 與歃盟畔漢, 從鄯善以西皆絕不通。都護鄭吉、校尉司馬憙皆在北道諸國間, 奉世與其副嚴昌計, 以為不亟擊之, 則莎車日強, 其勢難制, 必危西域, 遂以節諭告諸國王, 因發其兵, 南北道合萬五千人, 進擊莎車, 攻拔其城。莎車王自殺, 傳其首詣長安, 更立它昆弟子為莎車王。諸國悉平, 威振西域, 奉世乃罷兵以聞。帝召見韓增曰:「賀將軍所舉得其人。」
奉世遂西至大宛。大宛聞其斬莎車王, 敬之異於它使, 得其名馬象龍而還。上甚說, 議封奉世。丞相、將軍皆以為可, 獨少府蕭望之以為:「奉世奉使有指, 而擅制違命, 發諸國兵, 雖有功效, 不可以為後法。即封奉世, 開後奉使者利以奉世為比, 爭逐發兵, 要功萬里之外, 為國家生事於夷狄, 漸不可長。奉世不宜受封。」上善望之議, 以奉世為光祿大夫。

元康二年(丁巳, 公元前六四年)
, 正月, 赦天下。

上欲立皇后, 時館陶主母華倢伃及淮陽憲王母張倢伃、楚孝王母衛倢伃皆愛幸。上欲立張倢伃為后;久之, 懲艾霍氏欲害皇太子, 乃更選後宮無子而謹慎者。二月, 乙丑, 立長陵王倢伃為皇后, 令母養太子;封其父奉光為邛成侯。后無寵, 希得進見。

五月, 詔曰:「獄者, 萬民之命。能使生者不怨, 死者不恨, 則可謂文吏矣。今則不然。用法或持巧心, 析律貳端, 深淺不平, 奏不如實, 上亦亡由知, 四方黎民將何仰哉!二千石各察官屬, 勿用此人。吏或擅興徭役, 飾廚傳, 稱過使客, 越職逾法以取名譽, 譬如踐薄冰以待白日, 豈不殆哉!今天下頗被疾疫之災, 朕甚愍之, 其令郡國被災甚者, 毋出今年租賦。」

又曰:「聞古天子之名, 難知而易諱也;其更諱詢。」

匈奴大臣皆以為「車師地肥美, 近匈奴, 使漢得之, 多田積穀, 必害人國, 不可不爭」, 由是數遣兵擊車師田者。鄭吉將渠犁田卒七千餘人救之, 為匈奴所圍。吉上言:「車師去渠犁千餘里, 漢兵在渠犁者少, 勢不能相救, 願益田卒。」上與後將軍趙充國等議, 欲因匈奴衰弱, 出兵擊其右地, 使不得復擾西域。
魏相上書諫曰:「臣聞之:救亂誅暴, 謂之義兵, 兵義者王;敵加於己, 不得已而起者, 謂之應兵, 兵應者勝;爭恨小故, 不忍憤怒者, 謂之忿兵, 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 謂之貪兵, 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 矜民人之眾, 欲見威於敵者, 謂之驕兵, 兵驕者滅。此五者, 非但人事, 乃天道也。間者匈奴嘗有善意, 所得漢民, 輒奉歸之, 未有犯於邊境;雖爭屯田車師, 不足致意中。今聞諸將軍欲興兵入其地, 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邊郡困乏, 父子共犬羊之裘, 食草萊之實, 常恐不能自存, 難以動兵。『軍旅之後, 必有凶年, 』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 猶有後憂, 恐災害之變因此以生。今郡國守相多不實選, 風俗尤薄, 水旱不時。按今年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 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 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 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上從相言, 止。遣長羅侯常惠將張掖、酒泉騎往車師, 迎鄭吉及其吏士還渠犁。召故車師太子軍宿在焉耆者, 立以為王;盡徙車師國民令居渠犁, 遂以車師故地與匈奴。以鄭吉為衛司馬, 使護善阜善以西南道。

魏相好觀漢故事及便宜章奏, 數條漢興已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言, 奏請施行之。相敕掾史按事郡國, 及休告, 從家還至府, 輒白四方異聞。或有逆賊、風雨災變, 郡不上, 相輒奏言之。與御史大夫丙吉同心輔政, 上皆重之。
丙吉為人深厚, 不伐善。自曾孫遭遇, 吉絕口不道前恩, 故朝廷莫能明其功也。會掖庭宮婢則令民夫上書, 自陳嘗有阿保之功, 章下掖庭令考問, 則辭引使者丙吉知狀。掖庭令將則詣御史府以視吉, 吉識, 謂則曰:「汝嘗坐養皇曾孫不謹, 督笞汝, 汝安得有功!獨渭城胡組、淮陽郭徵卿有恩耳。」分別奏組等共養勞苦狀。詔吉求組、徵卿;已死, 有子孫, 皆受厚賞。詔免則為庶人, 賜錢十萬。上親見問, 然後知吉有舊恩而終不言, 上大賢之。

帝以蕭望之經明持重, 議論有餘, 材任宰相, 欲詳試其政事, 復以為左馮翊。望之從少府出為左遷, 恐有不合意, 即移病。上聞之, 使侍中成都侯金安上諭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為平原太守日淺, 故複試之於三輔, 非有所聞也。」望之即起視事。

, 掖庭令張賀數為弟車騎將軍安世稱皇曾孫之材美及徵怪, 安世輒絕止, 以為少主在上, 不宜稱述曾孫。及帝即位而賀已死, 上謂安世曰:「掖庭令平生稱我, 將軍止之, 是也。」上追思賀恩, 欲封其塚為恩德侯, 置守塚二百家。賀有子蚤死, 子安世小男彭祖。彭祖又小與上同席研書指, 欲封之, 先賜爵關內侯。安世深辭賀封;又求損守塚戶數, 稍減至三十戶。上曰:「吾自為掖庭令, 非為將軍也。」安世乃止, 不敢復言。

上心忌故昌邑王賀, 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 令謹備盜賊, 察往來過客;毋下所賜書。敞於是條奏賀居處, 著其廢亡之效曰:「故昌邑王為人, 青黑色, 小目, 鼻末銳卑, 少鬚眉, 身體長大, 疾痿, 行步不便。臣敞嘗與之言, 欲動觀其意, 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長安, 殊無梟;復來, 東至濟陽, 乃復聞梟聲。』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 清狂不惠。臣敞前言:『哀王歌舞者張脩等十人無子, 留守哀王園, 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 疾者當勿治, 相殺傷者當勿法, 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其天資喜由亂亡, 終不見仁義如此。」上乃知賀不足忌也。

元康三年(戊午, 公元前六三年)
, 三月, 詔封故昌邑王賀為海昏侯。

乙未, 詔曰:「朕微眇時, 御史大夫丙吉, 中郎將史曾、史玄, 長樂衛尉許舜, 侍中、光祿大夫許延壽, 皆與朕有舊恩, 及故掖庭令張賀, 輔導朕躬, 修文學經術, 恩惠卓異, 厥功茂焉。《詩》不雲乎:『無德不報』, 封賀所子弟子侍中、中郎將彭祖為陽都侯, 追賜賀謚曰陽都哀侯, 吉為博陽侯, 曾為將陵侯, 玄為平台侯, 舜為博望侯, 延壽為樂成侯。」賀有孤孫霸, 年七歲, 拜為散騎、中郎將, 賜爵關內侯。故人下至郡邸獄復作嘗有阿保之功者, 皆受官祿、田宅、財物, 各以恩深淺報之。
吉臨當封, 病;上憂其不起, 將使人就加印紼而封之, 及其生存也。太子太傅夏侯勝曰:「此未死也!臣聞有陰德者必饗其樂, 以及子孫。今吉未獲報而疾甚, 非其死疾也。」後病果愈。
張安世自以父子封侯, 在位太盛。乃辭祿, 詔都內別藏張氏無名錢以百萬數。安世謹慎周密, 每定大政, 已決, 輒移病出。聞有詔令, 乃驚, 使吏之丞相府問焉。自朝廷大臣, 莫知其與議也。嘗有所薦, 其人來謝, 安世大恨, 以為「舉賢達能, 豈有私謝邪!」絕弗復為通。有郎功高不調, 自言安世, 安世應曰:「君之功高, 明主所知, 人臣執事, 何長短而自言乎!」絕不許。已而郎果遷。安世自見父子尊顯, 懷不自安, 為子延壽求出補吏, 上以為北地太守;歲餘, 上閔安世年老, 復徵延壽為左曹、太僕。

, 四月, 丙子, 立皇子欽為淮陽王。皇太子年十二, 通《論語》、《孝經》。太傅疏廣謂少傅受曰:「吾聞『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今仕宦至二千石, 官成名立, 如此不去, 懼有後悔。」即日, 父子俱移病, 上疏乞骸骨。上皆許之, 加賜黃金二十斤, 皇太子贈以五十斤。公卿故人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 送者車數百兩。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歎息為之下泣。
廣、受歸鄉里, 日令其家賣金共具, 請族人、故舊、賓客, 與相娛樂。或勸廣以其金為子孫頗立產業者, 廣曰:「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顧自有舊田廬, 令子孫勤力其中, 足以共衣食, 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以為贏餘, 但教子孫怠墮耳。賢而多財, 則損其志;愚而多財, 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之怨也, 吾既無以教化子孫, 不欲益其過而生怨。又此金者, 聖主所以惠養老臣也, 故樂與鄉黨、宗族共饗其賜, 以盡吾餘日, 不亦可乎!」於是族人悅服。

穎川太守黃霸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 以贍鰥、寡、貧、窮者;然後為條教, 置父老、師帥、伍長, 班行之於民間, 勸以為善防奸之意, 及務耕桑、節用、殖財、種樹、畜養, 去浮淫之費。其治, 米鹽靡密, 初若煩碎, 然霸精力能推行之。吏民見者, 語次尋繹, 問他陰伏以相參考, 聰明識事, 吏民不知所出, 咸稱神明, 豪厘不敢有所欺。奸人去入它郡, 盜賊日少。霸力行教化而後誅罰, 務在成就全安長吏。許丞老, 病聾, 督郵白欲逐之。霸曰:「許丞廉吏, 雖老, 尚能拜起送迎, 正頗重聽何傷!且善助之, 毋失賢者意!」或問其故, 霸曰:「數易長吏, 送故迎新之費, 及奸吏因緣, 絕簿書, 盜財物, 公私費耗甚多, 皆當出於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賢, 或不如其故, 徒相益為亂。凡治道, 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寬內明, 得吏民心, 戶口歲增, 治為天下第一, 徵守京兆尹。頃之, 坐法, 連貶秩;有詔復歸穎川為太守, 以八百石居。

元康四年(己未, 公元前六二年)
, 正月, 詔:「年八十以上, 非誣告、殺傷人, 他皆勿坐。」

右扶風尹翁歸卒, 家無餘財。秋, 八月, 詔曰:「翁歸廉平鄉正, 治民異等。其賜翁歸子黃金百斤, 以奉祭祀。」

上令有司求高祖功臣子孫失侯者, 得槐裡公乘周廣漢等百三十六人, 皆賜黃金二十斤, 復其家, 令奉祭祀, 世世勿絕。

丙寅, 富平敬侯張安世薨。

, 扶陽節侯韋賢薨, 長子弘有罪系獄, 家人矯賢令, 以次子大河都尉玄成為後。玄成深知其非賢雅意, 即陽為病狂, 臥便利, 妄笑語, 昏亂。既葬, 當襲爵, 以狂不應召。大鴻臚奏狀, 章下丞相、御史案驗。案事丞相史乃與玄成書曰:「古之辭讓, 必有文義可觀, 故能垂榮於後。今子獨壞容貌, 蒙恥辱為狂癡, 光曜晻而不宣, 微哉子之所托名也!僕素愚陋, 過為宰相執事, 願少聞風聲;不然, 恐子傷高而僕為小人也。」玄成友人侍郎章亦上疏言:「聖王貴以禮讓為國, 宜優養玄成, 勿枉其志, 使得自安衡門之下。」而丞相、御史遂以玄成實不病, 劾奏之, 有詔勿劾, 引拜;玄成不得已, 受爵。帝高其節, 以玄成為河南太守。

車師王烏貴之走烏孫也, 烏孫留不遣。漢遣使責烏孫, 烏孫送烏貴詣闕。

, 武帝開河西四郡, 隔絕羌與匈奴相通之路, 斥逐諸羌。不使居湟中地。及帝即位, 光祿大夫義渠安國使行諸羌;先零豪言:「願時度湟水北, 逐民所不田處畜牧。」安國以聞。後將軍趙充國劾安國奉使不敬。是後羌人旁緣前言, 抵冒度湟水, 郡縣不能禁。
既而先零與諸羌種豪二百餘人解仇、交質、盟詛。上聞之, 以問趙充國, 對曰:「羌人所以易制者, 以其種自有豪, 數相攻擊, 勢不壹也。往三十餘歲西羌反時, 亦先解仇合約攻令居, 與漢相距, 五六年乃定。匈奴數誘羌人, 欲與之共擊張掖、酒泉地, 使羌居之。間者匈奴困於西方, 疑其更遣使至羌中與相結。臣恐羌變未止此, 且復結聯他種, 宜及未然為之備。」後月餘, 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 欲擊鄯善、敦煌以絕漢道。充國以為「狼何勢不能獨造此計, 疑匈奴使已至羌中, 先零、罕、幵乃解仇作約。到秋馬肥, 變必起矣。宜遣使者行邊兵, 豫為備敕, 視諸羌毋令解仇, 以發覺其謀。」於是兩府復白遣義渠安國行視諸羌, 分別善惡。

是時, 比年豐稔, 穀石五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