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192

【唐紀八】
起柔兆閹茂九月, 盡著雍困敦七月, 凡二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武德九年(丙戌, 公元六二六年)

九月, 突厥頡利獻馬三千匹, 羊萬口;上不受, 但詔歸所掠中國戶口, 征溫彥博還朝。
丁未, 上引諸衛將卒習射於顯德殿庭, 諭之曰:「戎狄侵盜, 自古有之, 患在邊境少安, 則人主逸游忘戰, 是以寇來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 專習弓矢, 居閒無事, 則為汝師, 突厥入寇, 則為汝將, 庶幾中國之民可以少安乎!」於是日引數百人教射於殿庭, 上親臨試, 中多者賞以弓、刀、帛, 其將帥亦加上考。群臣多諫曰:「於律, 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絞。今使卑碎之人張弓挾矢於軒陛之側, 陛下親在其間, 萬一有狂夫竊發, 出於不意, 非所以重社稷也。」韓州刺史封同人詐乘驛馬入朝切諫。上皆不聽, 曰:「王者視四海如一家, 封域之內, 皆朕赤子, 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 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勵, 數年之間, 悉為精銳。
上嘗言:「吾自少經略四方, 頗知用兵之要, 每觀敵陳, 則知其強弱, 常以吾弱當其強, 強當其弱。彼乘吾弱, 逐奔不過數十百步, 吾乘其弱, 必出其陳後反擊之, 無不潰敗, 所以取勝, 多在此也。」
己酉, 上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 命陳叔達於殿下唱名示之, 且曰:「朕敘卿等勳賞或未當, 宜各自言。」於是諸將爭功, 紛紜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 首應義旗, 今房玄齡, 杜如晦等專弄刀筆, 功居臣上, 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 叔父雖首唱舉兵, 蓋亦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 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餘燼, 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 坐安社稷, 論功行賞, 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 國之至親, 朕誠無所愛, 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耳!」諸將乃相謂曰:「陛下至公, 雖淮安王尚無所私, 吾儕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 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 幾何年矣!今除官, 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 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 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 以為民也, 當擇賢才而用之, 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 舊而不肖, 安可捨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 豈為政之體乎!」
詔:「民間不得妄立妖祠。自非卜筮正術, 其餘雜占, 悉從禁絕。」
上於弘文殿聚四部書二十餘萬卷, 置弘文館於殿側, 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 以本官兼學士, 令更日宿直, 聽朝之隙, 引入內殿, 講論前言往行, 商榷政事, 或至夜分乃罷。又取三品已上子孫充弘文館學生。
, 十月, 丙辰朔, 日有食之。
詔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王, 謚曰隱;齊王元吉為剌王, 以禮改葬。葬日, 上哭之於宜秋門, 甚哀。魏徵、王珪表請陪送至墓所, 上許之, 命宮府舊僚皆送葬。
癸亥, 立皇子中山王承乾為太子, 生八年矣。
庚辰, 初定功臣實封有差。
, 蕭瑀薦封德彝於上皇, 上皇以為中書令。及上即位, □瑀為左僕射, 德彝為右僕射。議事已定, 德彝數反之於上前, 由是有隙。時房玄齡、杜如晦新用事, 皆疏瑀而親德彝, □瑀不能平, 遂上封事論之, 辭指寥落, 由是忤旨。?猁瑀與陳叔達忿爭於上前, 庚辰, 瑀、叔達皆坐不敬, 免官。
甲申, 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 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御下, 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 戶有大小, 豈得雷同給賜乎!」於是計口為率。
, 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 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下, 雖童孺皆為王, 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 於天下利乎?」封德彝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 自餘非有大功, 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 大封宗室, 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 多給力役, 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 所以養百姓也, 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 庚寅, 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 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丙午, 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 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 由賦繁役重, 官吏貪求, 饑寒切身, 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 輕徭薄賦, 選用廉吏, 使民主食有餘, 則自不為盜, 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 海內昇平, 路不拾遺, 外戶不閉, 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於國, 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 猶割肉以充腹, 腹飽而身斃, 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 不自外來, 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 費廣則賦重, 賦重則民愁, 民愁則國危, 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 故不敢縱欲也。」
十二月, 己巳, 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 請發兵討之。上曰:「獠依阻山林, 時出鼠竊, 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 自然帥服, 安可輕動干戈, 漁獵其民, 比之禽獸, 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 朕皆粘之屋壁, 得出入省覽, 每思治道, 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 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 數引魏徵入臥內, 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 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 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 其軀幹壯大者, 亦可並點。」上從之。敕出, 魏徵固執以為不可, 不肯署敕, 至於數四。上怒, 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 乃奸民詐妄以避征役, 取之何害, 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 不在眾多。陛下取其壯健, 以道御之, 足以無敵於天下, 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誠信御天下, 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 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 下詔云:『逋負官物, 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 非官物, 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 國司之物, 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 關外給復一年。』既而繼有敕云:『已役已輸者, 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 方復更征, 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徵得物, 復點為兵, 何謂來年為始乎!又, 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於守宰, 居常簡閱, 咸以委之;至於點兵, 獨疑其詐, 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向者朕以卿固執, 疑卿不達政事, 今卿論國家大體, 誠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 則民不知所從, 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 賜征金甕一。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 召見, 問以政道, 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 不任群臣;群臣恐懼, 唯知稟受奉行而已, 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 借使得失相半, 乖謬已多, 下諛上蔽, 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 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 何憂不治!又, 臣觀隋末亂離, 其欲爭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 其餘皆保鄉黨、全妻子, 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 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 擢為侍御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 其略曰:「聖人受命, 拯溺亨屯, 故以一人治天下, 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 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 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 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 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 勿察察而明, 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 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上嘉之, 賜以束帛, 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 賜之食, 謂曰:「汝前所奏, 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 卿宜盡言皆如此, 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 玄妙可師, 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 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 取莊、老玄談, 飾以妖幻之語, 用欺愚俗。無益於民, 有害於國, 臣非不悟, 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賕, 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 上欲殺之, 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 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 乃陷人於法也, 恐非所謂『道之以德, 齊之以禮。』」上悅, 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 不為面從, 倘每事皆然, 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 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 則忠化為佞, 君樂聞直言, 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 臣者景也, 表動則景隨矣。
是歲, 進皇子長沙郡王恪為漢王, 宜陽郡王祐為楚王。
新羅、百濟、高麗三國有宿仇, 迭相攻擊;上遣國子助教硃子奢往諭指, 三國皆上表謝罪。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上之上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貞觀元年(丁亥, 公元六二七年)

, 正月, 乙酉, 改元。
丁亥, 上宴群臣, 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 民間遂有此曲, 雖非文德之雍容, 然功業由茲而成, 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 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 守成以文, 文武之用, 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 斯言過矣。」德彝頓首謝。
己亥, 制:「自今中書、門下及三品以上入閣議事, 皆命諫官隨之, 有失輒諫。」
上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與學士、法官更議定律令, 寬絞刑五十條為斷右趾, 上猶嫌其慘, 曰:「肉刑廢已久, 宜有以易之。」蜀王法曹參軍裴弘獻請改為加役流, 流三千里, 居作三年;詔從之。
上以兵部郎中戴冑忠清公直, 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廕, 敕令自首, 不首者死。未幾, 有詐冒事覺者, 上欲殺之。冑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 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 故欲殺之, 而既知其不可, 復斷之以法, 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 朕復何憂!」冑前後犯顏執法, 言如湧泉, 上皆從之, 天下無冤獄。
上令封德彝舉賢, 久無所舉。上詰之, 對曰:「非不盡心, 但於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 各取所長, 古之致治者, 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 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 請令御史就司檢校。」上以問封德彝, 對曰:「設官分職, 各有所司。果有愆違, 御史自應糾舉;若遍歷諸司, 搜括疵纇, 太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復論執?」對曰:「天下之務, 當盡至公, 善則從之。德彝所言, 真得大體, 臣誠心服, 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 朕復何憂!」
右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受人饋絹, 事覺, 上曰:「順德果能有益國家, 朕與之共有府庫耳, 何至貪冒如是乎!」猶惜其有功, 不之罪, 但於殿庭賜絹數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順德枉法受財, 罪不可赦, 奈何復賜之絹?」上曰:「彼有人性, 得絹之辱, 甚於受刑;如不知愧, 一禽獸耳, 殺之何益!」
辛丑, 天節將軍燕郡王李藝據涇州反。
藝之初入朝也, 恃功驕倨, 秦王左右至其營, 藝無故毆之。上皇怒, 收藝系獄, 既而釋之。上即位, 藝內不自安。曹州妖巫李五戒謂藝曰:「王貴色已發!」勸之反。藝乃詐稱奉密敕, 勒兵入朝。遂引兵至幽州, 幽州治中趙慈皓馳出謁之, 藝入據幽州。詔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為行軍總管以討之。趙慈皓聞官軍將至, 密與統軍楊岌圖之, 事洩, 藝囚慈皓。岌在城外覺變, 勒兵攻之, 藝眾潰, 棄妻子, 將奔突厥。至烏氏, 左右斬之, 傳首長安。弟壽, 為利州都督, 亦坐誅。初, 隋末喪亂, 豪傑並起, 擁眾據地, 自相雄長;唐興, 相帥來歸, 上皇為之割置州縣以寵祿之, 由是州縣之數, 倍於開皇、大業之間。上以民少吏多, 思革其弊;二月, 命大加並省, 因山川形便, 分為十道:一曰關內, 二曰河南, 三曰河東, 四曰河北, 五曰山南, 六曰隴右, 七曰淮南, 八曰江南, 九曰劍南, 十曰嶺南。
三月, 癸巳, 皇后帥內外命婦親蠶。
閏月, 癸丑朔, 日有食之。
壬申, 上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好弓矢, 得良弓十數, 自謂無以加, 近以示弓工, 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 工曰:『木心不直, 則脈理皆邪, 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 識之猶未能盡, 況天下之務, 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 數延見, 問以民間疾苦, 政事得失。
涼州都督長樂王幼良, 性粗暴, 左右百餘人, 皆無賴子弟, 侵暴百姓;又與羌、胡互市。或告幼良有異志, 上遣中書令宇文士及馳驛代之, 並按其事。左右懼, 謀劫幼良入北虜, 又欲殺士及據有河西。復有告其謀者, , 四月, 癸巳, 賜幼良死。
五月, 苑君璋帥眾來降。初, 君璋引突厥陷馬邑, 殺高滿政, 退保恆安。其眾皆中國人, 多棄君璋來降。君璋懼, 亦降, 請捍北邊以贖罪, 上皇許之。君璋請約契, 上皇雁門人元普賜之金券。頡利可汗復遣人招之, 君璋猶豫未決, 恆安人郭子威說君璋以「恆安地險城堅, 突厥方強, 且當倚之以觀變, 未可束手於人。」君璋乃執元普送突厥, 復與之合, 數與突厥入寇。至是, 見頡利政亂, 知其不足恃, 遂帥眾來降。上以君璋為隰州都督、芮國公。
有上書請去佞臣者, 上問:「佞臣為誰?」對曰:「臣居草澤, 不能的知其人, 願陛下與群臣言, 或陽怒以試之, 彼執理不屈者, 直臣也, 畏威順旨者, 佞臣也。」上曰:「君, 源也;臣, 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 不可得矣。君自為詐, 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 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接其臣下者, 常竊恥之。卿策雖善, 朕不取也。」
六月, 辛巳, 右僕射密明公封德彝薨。
壬辰, 復以太子少師蕭瑀為左僕射。
戊申, 上與侍臣論周、秦修短, 蕭瑀對曰:「紂為不道, 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 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 人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 未知其二。周得天下, 增修仁義;秦得天下, 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 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不及。山東大旱, 詔所在賑恤, 無出今年租賦。
, 七月, 壬子, 以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右僕射。無忌與上為布衣交, 加以外戚, 有佐命功, 上委以腹心, 其禮遇群臣莫及, 欲用為宰相者數矣。文德皇后固請曰:「妾備位椒房, 家之貴寵極矣, 誠不願兄弟復執國政。呂、霍、上官, 可為切骨之戒, 幸陛下矜察!」上不聽, 卒用之。
, 突厥性淳厚, 政令質略。頡利可汗得華人趙德言, 委用之。德言專其威福, 多變更舊俗, 政令煩苛, 國人始不悅。頡利又好信任諸胡而疏突厥, 胡人貪冒, 多反覆, 兵革歲動;會大雪, 深數尺, 雜畜多死, 連年饑饉, 民皆凍餒。頡利用度不給, 重斂諸部, 由是內外離怨, 諸部多叛, 兵浸弱。言事者多請擊之, 上以問蕭瑀、長孫無忌曰:「頡利君臣昏虐, 危亡可必。今擊之, 則新與之盟;不擊, 恐失機會;如何而可?」瑀請擊之。無忌對曰:「虜不犯塞而棄信勞民, 非王者之師也。」上乃止。
上問公卿以享國久長之策, 蕭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長, 秦孤立而速亡。」上以為然, 於是始有封建之議。
黃門侍郎王珪有密奏, 附侍中高士廉, 寢而不言。上聞之, 八月, 戊戌, 出士廉為安州大都督。
九月, 庚戌朔, 日有食之。
辛酉, 中書令宇文士及罷為殿中監, 御史大夫杜淹參豫朝政。他官參豫政事自此始。
淹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 上問其行能, 對曰:「煬帝將幸江都, 召百官問行留之計, 懷道為吏部主事, 獨言不可。臣親見之。」上曰:「卿稱懷道為是, 何為自不正諫?」對曰:「臣爾日不居重任, 又知諫不從, 徒死無益。」上曰:「卿知煬帝不可諫, 何為立其朝?既立其朝, 何得不諫?卿仕隋, 容可云位卑;後仕王世充, 尊顯矣, 何得亦不諫?」對曰:「臣於世充非不諫, 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賢而納諫, 不應亡國;若暴而拒諫, 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上曰:「今日可謂尊任矣, 可以諫未?」對曰:「願盡死。」上笑。
辛未, 幽州都督王君廓謀叛, 道死。
君廓在州, 驕縱多不法, 征入朝。長史李玄道, 房玄齡從甥也, 憑君廓附書, 君廓私發之, 不識草書, 疑其告己罪, 行至渭南, 殺驛吏而逃;將奔突厥, 為野人所殺。
嶺南酋長馮盎、談殿等迭相攻擊, 久未入朝, 諸州奏稱盎反, 前後以十數;上命將軍藺謨等發江、嶺數十州兵討之。魏徵諫曰:「中國初定, 嶺南瘴癘險遠, 不可以宿大兵。且盎反狀未成, 未宜動眾。」上曰:「告者道路不絕, 何云反狀未成?」對曰:「盎若反, 必分兵據險, 攻掠州縣。今告者已數年, 而兵不出境, 此不反明矣。諸州既疑其反, 陛下又不遣使鎮撫, 彼畏死, 故不敢入朝。若遣信臣示以至誠, 彼喜於免禍, 可不煩兵而服。」上乃罷兵。冬, 十月, 乙酉, 遣員外散騎侍郎李公掩持節慰諭之, 盎遣其子智戴隨使者入朝。上曰:「魏徵令我發一介之使, 而嶺表遂安, 勝十萬之師, 不可不賞。」賜征絹五百匹。
十二月, 壬午, 左僕射蕭瑀坐事免。
戊申, 利州都督義安王李孝常等謀反, 伏誅。孝常因入朝, 留京師, 與右武衛將軍劉德裕及其甥統軍元弘善、監門將軍長孫安業互說符命, 謀以宿衛兵作亂。安業, 皇后之異母兄也, 嗜酒無賴;父晟卒, 弟無忌及後並幼, 安業斥還舅氏。及上即位, 後不以舊怨為意, 恩禮甚厚。及反事覺, 後涕泣為之固請曰:「安業罪誠當萬死。然不慈於妾, 天下知之;今置以極刑, 人必謂妾所為, 恐亦為聖朝之累。」由是得減死, 流巂州。
或告右丞魏徵私其親戚, 上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按之, 無狀。彥博言於上曰:「征不存形跡, 遠避嫌疑, 心雖無私, 亦有可責。」上令彥博讓征, 且曰:「自今宜存形跡。」它日, 征入見, 言於上曰:「臣聞君臣同體, 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跡, 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 臣不敢奉詔。」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征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 願使臣為良臣, 勿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異乎?」對曰:「稷、契、皋陶, 君臣協心, 俱享尊榮, 所謂良臣。龍逄、比干, 面折廷爭, 身誅國亡, 所謂忠臣。」上悅, 賜絹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 群臣進見者, 皆失舉措;上知之, 每見人奏事, 必假以辭色, 冀聞規諫。嘗謂公卿曰:「人欲自見其形, 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 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諫自賢, 其臣阿諛順旨, 君既失國, 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諂事煬帝以保富貴, 煬帝既弒, 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 事有得失, 無毋盡言!」
或上言秦府舊兵, 宜盡除武職, 追入宿衛。上謂之曰:「朕以天下為家, 惟賢是與, 豈舊兵之外皆無可信者乎!汝之此意, 非所以廣朕德於天下也。」
上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 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民怨叛者, 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麗珍奇, 固人之所欲, 若縱之不已, 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 材用已具, 鑒秦而止。王公已下, 宜體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間, 風俗素樸, 衣無錦繡, 公私富給。
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國家本置中書、門下以相檢察, 中書詔敕或有差失, 則門下當行駁正。人心所見, 互有不同, 苟論難往來, 務求至當, 捨己從人, 亦復何傷!比來或護己之短, 遂成怨隙, 或苟避私怨, 知非不正, 順一人顏情, 為兆民之深患, 此乃亡國之政也。煬帝之世, 內外庶官, 務相順從, 當是之時, 皆自謂有智, 禍不及身。及天下大亂, 家國兩亡, 雖其間萬一有得免者, 亦為時論所貶, 終古不磨。卿曹各當徇公忘私, 勿雷同也!」
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 剖身以藏之, 有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吏受賕抵法, 與帝王徇奢欲而亡國者, 何以異於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者, 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 桀、紂乃忘其身。』亦猶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 庶免為人所笑也!」
青州有謀反者, 州縣逮捕支黨, 收系滿獄, 詔殿中侍御史安喜崔仁師覆按之。仁師至, 悉脫去杻械, 與飲食湯沐, 寬慰之, 止坐其魁首十餘人, 餘皆釋之。還報, 敕使將往決之。大理少卿孫伏伽謂仁師曰:「足下平反者多, 人情誰不貪生, 恐見徒侶得免, 未肯甘心, 深為足下憂之。」仁師曰:「凡治獄當以平恕為本, 豈可自規免罪, 知其冤而不為伸邪!萬一暗短, 誤有所縱, 以一身易十囚之死, 亦所願也。」伏伽慚而退。及敕使至, 更訊諸囚, 皆曰:「崔公平恕, 事無枉濫, 請速就死。」無一人異辭者。
上好騎射, 孫伏伽諫, 以為:「天子居則九門, 行則警蹕, 非欲苟自尊嚴, 乃為社稷生民之計也。陛下好自走馬射的以娛悅近臣, 此乃少年為諸王時所為, 非今日天子事業也。既非所以安養聖躬, 又非所以儀刑後世, 臣竊為陛下不取。」上悅。未幾, 以伏伽為諫議大夫。
隋世選人, 十一月集, 至春而罷, 人患其期促。至是, 吏部侍郎觀城劉林甫奏四時聽選, 隨闕注擬, 人以為便。
唐初, 士大夫以亂離之後, 不樂仕進, 官員不充。省符下諸州差人赴選, 州府及詔使多以赤牒補官。至是盡省之, 勒赴省選, 集者七千餘人, 林甫隨才銓敘, 各得其所, 時人稱之。詔以關中米貴, 始分人於洛州選。
上謂房玄齡曰:「官在得人, 不在員多。」命玄齡並省, 留文武總六百四十三員。
隋秘書監晉陵劉子翼, 有學行, 性剛直, 朋友有過, 常面責之。李百藥常稱:「劉四雖復罵人, 人終不恨。」是歲, 有詔征之, 辭以母老, 不至。
鄃令裴仁軌私役門夫, 上怒, 欲斬之。殿中侍御史長安李乾祐諫曰:「法者, 陛下所與天下共也, 非陛下所獨有也。今仁軌坐輕罪而抵極刑, 臣恐人無所措手足。」上悅, 免仁軌死, 以乾祐為侍御史。
上嘗語及關中、山東人, 意有同異。殿中侍御史義豐張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為家, 不當有東西之異;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 厚賜之。自是每有大政, 常使預議。
, 突厥既強, 敕勒諸部分散, 有薛延陀、回紇、都播、骨利干、多濫葛、同羅、僕固、拔野古、思結、渾、斛薛、結、阿跌、契苾、白等十五部, 皆居磧北, 風俗大抵與突厥同;薛延陀於諸部為最強。
西突厥曷薩那可汗方強, 敕勒諸部皆臣之。曷薩那徵稅無度, 諸部皆怨。曷薩那誅其渠帥百餘人, 敕勒相帥叛之, 共推契苾哥楞為易勿真莫賀可汗, 居貪於山北。又以薛延陀乙失缽為也咥小可汗, 居燕末山北。及射匱可汗兵復振, 薛延陀、契苾二部並去可汗之號以臣之。
回紇等六部在郁督軍山者, 東屬始畢可汗。統葉護可汗勢衰, 乙失缽之孫夷男帥其部落七萬餘家, 附於頡利可汗。頡利政亂, 薛延陀與回紇、拔野古等相帥叛之。頡利遣其兄子欲谷設將十萬騎討之, 回紇酋長菩薩將五千騎, 與戰於馬鬣山, 大破之。欲谷設走, 菩薩追至天山, 部眾多為所虜, 回紇由是大振。薛延陀又破其四設, 頡利不能制。
頡利益衰, 國人離散。會大雪, 平地數尺, 羊馬多死, 民大饑, 頡利恐唐乘其弊, 引兵入朔州境上, 揚言會獵, 實設備焉。鴻臚卿鄭元使突厥還。言於上曰:「戎狄興衰, 專以羊馬為侯。今突厥民饑畜瘦, 此將亡之兆也, 不過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勸上乘間擊突厥, 上曰:「新與人盟而背之, 不信;利人之災, 不仁;乘人之危以取勝, 不武。縱使其種落盡叛, 六畜無餘, 朕終不擊, 必待有罪, 然後討之。」
西突厥統葉護可汗遣真珠統俟斤與高平王道立來, 獻萬釘寶鈿金帶, 馬五千匹, 以迎公主。頡利不欲中國與之和親, 數遣兵入寇, 又遣人謂統葉護曰:「汝迎唐公主, 要須經我國中過。」統葉護患之, 未成昏。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貞觀二年(戊子, 公元六二八年)


, 正月, 辛亥, 右僕射長孫無忌罷。時有密表稱無忌權寵過盛者, 上以表示之, 曰:「朕於卿洞然無疑, 若各懷所聞而不言, 則君臣之意有不通。」又召百官謂之曰:「朕諸子皆幼, 視無忌如子, 非他人所能間也。」無忌自懼滿盈, 固求遜位, 皇后又力為之請, 上乃許之, 以為開府儀同三司。
置六司侍郎, 副六尚書;並置左右司郎中各一人。
癸丑, 吐谷渾寇岷州, 都督李道彥擊走之。
丁巳, 徙漢王恪為蜀王, 衛王泰為越王, 楚王祐為燕王。上問魏徵曰:「人主何為而明, 何為而暗?」對曰:「兼聽則明, 偏信則暗。昔堯清問下民, 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 達四聰, 故共、鯀、歡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 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硃異, 以取台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 以致彭城閣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 則貴臣不得擁蔽, 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開皇十四年大旱, 隋文帝不許賑給, 而令百姓就食山東, 比至末年, 天下儲積可供五十年。煬帝恃其富饒, 侈心無厭, 卒亡天下。但使倉廩之積足以備凶年, 其餘何用哉!」
二月, 上謂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 無所畏憚。朕則不然, 上畏皇天之監臨, 下憚群臣之瞻仰, 兢兢業業, 猶恐不合天意, 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誠致治之要, 願陛下慎終如始, 則善矣。」
上謂房玄齡等曰:「為政莫若至公。昔諸葛亮竄廖立、李嚴於南夷, 亮卒而立、嚴皆悲泣, 有死者, 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熲為隋相, 公平識治體, 隋之興亡, 系熲之存沒。朕既慕前世之明君, 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賢相也。」
三月, 戊寅朔, 日有食之。
壬子, 大理少卿胡演進每月囚帳;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書、門下四品已上及尚書議之, 庶無冤濫。既而引囚, 至岐州刺史鄭善果, 上謂胡演曰:「善果雖復有罪, 官品不卑, 豈可使與諸囚為伍。自今三品以上犯罪, 不須引過, 聽於朝堂俟進止。」
關內旱饑, 民多賣子以接衣食;己巳, 詔出御府金帛為贖之, 歸其父母。庚午, 詔以去歲霖雨, 今茲旱、蝗, 赦天下。詔書略曰:「若使年谷豐稔, 天下又安, 移災朕身, 以存萬國, 是所願也, 甘心無吝。」會所在有雨, 民大悅。
, 四月, 己卯, 詔以「隋末亂離, 因之饑饉, 暴骸滿野, 傷人心目, 宜令所在官司收瘞。」
, 突厥突利可汗建牙直幽州之北, 主東偏, 奚、等數十部多叛突厥來降, 頡利可汗以其失眾責之。及薛延陀、回紇等敗欲谷設, 頡利遣突利討之, 突利兵又敗, 輕騎奔還。頡利怒, 拘之十餘日而撻之, 突利由是怨, 陰欲叛頡利。頡利數徵兵於突利, 突利不與, 表請入朝。上謂侍臣曰:「向者突厥之強, 控弦百萬, 憑陵中夏, 用是驕恣, 以失其民。今自請入朝, 非困窮, 肯如是乎!朕聞之, 且喜且懼。何則?突厥衰則邊境安矣, 故喜。然朕或失道, 它日亦將如突厥, 能無懼乎!卿曹宜不惜苦諫, 以輔朕之不逮也。」頡利發兵攻突利, 丁亥, 突利遣使來求救。上謀於大臣曰:「朕與突利為兄弟, 有急不可不救。然頡利亦與之有盟, 奈何?」兵部尚書杜如晦曰:「戎狄無信, 終當負約, 今不因其亂而取之, 後悔無及。夫取亂侮亡, 古之道也。」
丙申, 契丹酋長帥其部落來降。頡利遣使請以梁師都易契丹, 上謂使者曰:「契丹與突厥異類, 今來歸附, 何故索之!師都中國之人, 盜我土地, 暴我百姓, 突厥受而庇之, 我興兵致討, 輒來救之, 彼如魚游釜中, 何患不為我有!借使不得, 亦終不以降附之民易之也。」
先是, 上知突厥政亂, 不能庇梁師都, 以書諭之, 師都不從。上遣夏州都督長史劉旻、司馬劉蘭成圖之, 旻等數遣輕騎踐其禾稼, 多縱反間, 離其君臣, 其國漸虛, 降者相屬。其名將李正寶等謀執師都, 事洩, 來奔, 由是上下益相疑。旻等知可取, 上表請兵。上遣右衛大將軍柴紹、殿中少監薛萬均擊之, 又遣旻等據朔方東城以逼之。師都引突厥兵至城下, 劉蘭成偃旗臥鼓不出。師都宵遁, 蘭成追擊, 破之。突厥大發兵救師都, 柴紹等未至朔方數十里, 與突厥遇, 奮擊, 大破之, 遂圍朔方。突厥不敢救, 城中食盡。壬寅, 師都從父弟洛仁殺師都, 以城降, 以其地為夏州。
太常少卿祖孝孫以為梁、陳之音多吳、楚, 周、齊之音多胡、夷, 於是斟酌南北, 考以古聲, 作《唐雅樂》, 凡八十四調、三十一曲、十二和。詔協律郎張文收與孝孫同修定。六月, 乙酉, 孝孫等奏新樂。上曰:「禮樂者, 蓋聖人緣情以設教耳, 治之隆替, 豈由於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齊之將亡, 作《伴侶曲》, 陳之將亡, 作《玉樹後庭花》, 其聲哀思, 行路聞之皆悲泣, 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樂也!」上曰:「不然。夫樂能感人, 故樂者聞之則喜, 憂者聞之則悲, 悲喜在人心, 非由樂也。將亡之政, 民必愁苦, 故聞樂而悲耳。今二曲具存, 朕為公奏之, 公豈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稱『禮云禮云, 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 鐘鼓云乎哉!』樂誠在人和, 不在聲音也。」
臣光曰:「臣聞垂能目制方圓, 心度曲直, 然不能以教人, 其所以教人者, 必規矩而已矣。聖人不勉而中, 不思而得, 然不能以授人, 其所以授人者, 必禮樂而已矣。禮者, 聖人之所履也;樂者, 聖人之所樂也。聖人履中正而樂和平, 又思與四海共之, 百世傳之, 於是乎作禮樂焉。故工人執垂之規矩而施之器, 是亦垂之功已;王者執五帝、三王之禮樂而施之世, 是亦五帝、三王之治已。五帝、三王, 其違世已久, 後之人見其禮知其所履, 聞其樂知其所樂, 炳然若猶存於世焉。此非禮樂之功邪?夫禮樂有本、有文:中和者, 本也;容聲者, 末也;二者不可偏廢。先王守禮樂之本, 未嘗須臾去於心, 行禮樂之文, 未嘗須臾遠於身。興於閨門, 著於朝廷, 被於鄉遂比鄰, 達於諸侯, 流於四海, 自祭祀軍旅至於飲食起居, 未嘗不在禮樂之中;如此數十百年, 然後治化周浹, 鳳凰來儀也。苟無其本而徒有其末, 一日行之而百日捨之, 求以移風易俗, 誠亦難矣。是以漢武帝置協律, 歌天瑞, 非不美也, 不能免哀痛之詔。王莽建羲和, 考律呂, 非不精也, 不能救漸台之禍。晉武制笛尺, 調金石, 非不詳也, 不能弭平陽之災。梁武帝立四器、調八音, 非不察也, 不能免台城之辱。然則韶、夏、濩、武之音, 具存於世, 苟其餘不足以稱之, 曾不能化一夫, 況四海乎!是猶執垂之規矩而無工與材, 坐而待器之成, 終不可得也。況齊、陳淫昏之主, 亡國之音, 暫奏於庭, 烏能變一世之哀樂乎!而太宗遽云治之隆替不由於樂, 何發言之易而果於非聖人也如此?
夫禮非威儀之謂也, 然無威儀則禮不可得而行矣。樂非聲音之謂也, 然無聲音則樂不可得而見矣。譬諸山, 取其一土一石而謂之山則不可, 然土石皆去, 山於何在哉!故曰:「無本不立, 無文不行。」奈何以齊、陳之音不驗於今世, 而謂樂無益於治亂, 何異睹拳石而輕泰山乎!必若所言, 則是五帝、三五之作樂皆妄也。」君子於其所不知, 蓋闕如也。」惜哉!
戊子, 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集》, 文辭奧博, 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 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對曰:「人君雖聖哲, 猶當虛己以受人, 故智者獻其謀, 勇者竭其力。煬帝恃其俊才, 驕矜自用, 故口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紂之行, 曾不自知, 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遠, 吾屬之師也!」
畿內有蝗。辛卯, 上入苑中, 見蝗, 掇數枚, 祝之曰:「民以谷為命, 而汝食之, 寧食吾之肺腸。」舉手欲吞之, 左右諫曰:「惡物或成疾。」上曰:「朕為民受災, 何疾之避!」遂吞之。是歲, 蝗不為災。
上曰:「朕每臨朝, 欲發一言, 未嘗不三思。恐為民害, 是以不多言。」給事中知起居事杜正倫曰:「臣職在記言, 陛下之言失, 臣必書之, 豈徒有害於今, 亦恐貽譏於後。」上悅, 賜帛二百段。
上曰:「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 侯景之亂, 百官不能乘馬。元帝為周師所圍, 猶講《老子》, 百官戎服以聽。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 唯堯、舜、周、孔之道, 以為如鳥有翼, 如魚有水, 失之則死, 不可暫無耳。」
以辰州刺史裴虔通, 隋煬帝故人, 特蒙寵任, 而身為弒逆, 雖時移事變, 屢更赦令, 倖免族夷, 不可猶使牧民, 乃下詔除名, 流歡州。虔通常言「身除隋室以啟大唐」, 自以為功, 頗有觖望之色。及得罪, 怨憤而死。
, 七月, 詔宇文化及之黨萊州刺史牛方裕、絳州刺史薛世良、廣州都督長史唐奉義、隋武牙郎將元禮並除名徙邊。
上謂侍臣曰:「古語有之:『赦者小人之幸, 君子之不幸。』『一歲再赦, 善人暗啞。』夫養稂莠者害嘉谷, 赦有罪者賊良民, 故朕即位以來, 不欲數赦, 恐小人恃之輕犯憲章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