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229

【唐紀四十五】
起昭陽大淵獻十一月, 盡閼逢困敦正月, 不滿一年。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四建中四年(癸亥, 公元七八三年)

十一月, 丁亥, 以隴州為奉義軍, 擢皋為節度使。泚又使中使劉海廣許皋鳳翔節度使。皋斬之。
靈武留後杜希全、鹽州刺史戴休顏、夏州刺史時常春會渭北節度使李建徽, 合兵萬人入援, 將至奉天, 上召將相議道所從出。關播、渾瑊曰:「漠穀道險狹, 恐為賊所邀。不若自乾陵北過, 附柏城而行, 營於城東北雞子堆, 與城中掎角相應, 且分賊勢。」盧杞曰:「漠谷路近, 若為賊所邀, 則城中出兵應接可也。倘出乾陵, 恐驚陵寢。」瑊曰:「自泚圍城, 斬乾陵松柏, 以夜繼晝, 其驚多矣。今城中危急, 諸道救兵未至, 惟希全等來, 所繫非輕, 若得營據要地, 則泚可破也。」杞曰:「陛下行師, 豈比逆賊!若令希全等過之, 是自驚陵寢。」上乃命希全等自漠穀進。丙子, 希全等軍至漠穀, 果為賊所邀, 乘高以大弩、巨石擊之, 死傷甚眾。城中出兵應接, 為賊所敗。是夕, 四軍潰, 退保邠州。泚閱其輜重於城下, 從官相視失色。休顏, 夏州人也。泚攻城益急, 穿塹環之。泚移帳於乾陵, 下視城中, 動靜皆見之。時遣使環城招誘士民, 笑其不識天命。
神策河北行營節度使李晟疾愈, 聞上幸奉天, 帥眾將奔命。張孝忠迫於硃滔、王武俊, 倚晟為援, 不欲晟行, 數沮止之。晟乃留其子憑, 使娶孝忠女為婦, 又解玉帶賂孝忠親信, 使說之。孝忠乃聽晟西歸, 遣大將楊榮國將銳兵六百與晟俱。晟引兵出飛狐道, 晝夜兼行, 至代州。丁醜, 加晟神策行營節度使。
王武俊、馬寔攻趙州不克。辛巳, 寔歸瀛州, 武俊送之五裏, 犒贈甚厚。武俊亦歸恆州。
上之出幸奉天也, 陝虢觀察使姚明易文以軍事委都防禦副使張勸, 去詣行在。勸募兵得數萬人。甲申, 以勸為陝虢節度使。
硃泚攻圍奉天經月, 城中資糧俱盡。上嘗遣健步出城覘賊, 其人懇以苦寒為辭, 跪奏乞一襦褲誇。上為之尋求不獲, 竟憫默而遣之。時供禦才有糲米二斛, 每伺賊之休息, , 縋人於城外, 采蕪菁根而進之。上召公卿將吏謂曰:「朕以不德, 自陷危亡, 固其宜也。公輩無罪, 宜早降, 以救室家。」群臣皆頓首流涕, 期盡死力, 故將士雖困急而銳氣不衰。
上之幸奉天也, 糧料使崔縱勸李懷光令入援, 懷光從之。縱悉斂軍資與懷光皆來。懷光晝夜倍道, 至河中, 力疲, 休兵三日。河中尹李齊運傾力犒宴, 軍士尚欲遷延。崔縱先輦貨財渡河, 謂眾曰:「至河西, 悉以分賜。」眾利之, 西屯蒲城, 有眾五萬。齊運, 惲之孫也。
李晟行且收兵, 亦自蒲津濟, 軍於東渭橋。其始有卒四千, 晟善於撫禦, 與士卒同甘苦, 人樂從之, 旬月間至萬餘人。
神策兵馬使尚可孤討李希烈, 將三千人在襄陽, 自武關入援, 軍於七盤, 敗泚將仇敬, 遂取藍田。可孤, 宇文部之別種也。
鎮國軍副使駱元光, 其先安息人, 駱奉先養以為子, 將兵守潼關近十年, 為眾所服。硃泚遣其將何望之襲華州, 刺史董晉棄州走行在。望之據其城, 將聚兵以絕東道。元光引關下兵襲望之, 走還長安。元光遂軍華州, 召募士卒, 數日, 得萬餘人。泚數遣兵攻元光, 元光皆擊卻之, 賊由是不能東出。上即以元光為鎮國軍節度使, 元光乃將兵二千西屯昭應。
馬燧遣其行軍司馬王權及其子匯將兵五千人入援, 屯中渭橋。
於是泚黨所據惟長安而已, 援軍遊騎時至望春樓下。李忠臣等屢出兵皆敗, 求救於泚, 泚恐民間乘弊抄之, 所遣兵皆晝伏夜行。泚內以長安為憂, 乃急攻奉天, 使僧法堅造云梯, 高廣各數丈, 裹以兕革, 下施巨輪, 上容壯士五百人。城中望之忷懼。上以問群臣, 渾瑊、侯仲莊對曰:「臣觀云梯勢甚重, 重則易陷。臣請迎其所來鑿地道, 積薪蓄火以待之。」神武軍使韓澄曰:「云梯小伎, 不足上勞聖慮, 臣請禦之。」乃度梯之所傃, 廣城東北隅三十步, 多儲膏油松脂薪葦於其上。丁亥, 泚盛兵鼓噪攻南城, 韓遊瑰曰:「此欲分吾力也。」乃引兵嚴備東北。戊子, 北風甚迅, 泚推云梯, 上施濕氈, 懸水囊, 載壯士攻城, 翼以轒轀, 置人其下, 抱薪負土填塹而前, 矢石火炬所不能傷。賊並兵攻城東北隅, 矢石如雨, 城中死傷者不可勝數。賊已有登城者, 上與渾瑊對泣, 群臣惟仰首祝天。上以無名告身自御史大夫、實食五百戶以下千餘通授瑊, 使募敢死士禦之, 仍賜禦筆, 使視其功之在小書名給之, 告身不足則書其身, 且曰:「今便與卿別。」瑊俯伏流涕, 上拊其背, 歔欷不自勝。時士卒凍餒, 又逐甲冑, 瑊扶諭, 激以忠義, 皆鼓噪力戰。瑊中流矢, 進戰不輟, 初不言痛。會云梯輾地道, 一輪偏陷, 不能前卻, 火從地中出, 風勢亦回, 城上人投葦炬, 散松脂, 沃以膏油, 歡呼震地。須臾, 云梯及梯上人皆為灰燼, 臭聞數裏, 賊乃引退。於是三門皆出兵, 太子親督戰, 賊徒大敗, 死者數千人。將士傷者, 太子親為裹瘡。入夜, 泚復來攻城, 矢及御前三步而墜, 上大驚。
李懷光自蒲城引兵趣涇陽, 並北山而西, 先遣兵馬使張韶微服間行詣行在, 藏表於蠟丸。韶至奉天, 值賊方攻城, 見韶, 以為賤人, 驅之使與民俱填塹。韶得間, 逾塹抵城下呼曰:「我朔方軍使者也。」城上人下繩引之, 比登, 身中數十矢, 得表於衣中而進之。上大喜, 舁韶以徇城, 四隅歡聲如雷。癸巳, 懷光敗泚兵於澧泉。泚聞之懼, 引兵遁歸長安。眾以為懷光復三日不至, 則城不守矣。
泚既退, 從臣皆賀。汴滑行營兵馬使賈隱林進言曰:「陛下性太急, 不能容物, 若此性未改, 雖硃泚敗亡, 憂未艾也!」上不以為忤, 甚稱之。侍御史萬俟著開金、商運路, 重圍既解, 諸道貢賦繼至, 用度始振。
硃泚至長安, 但為城守之計, 時遣人自城外來, 周走呼曰:「奉天破矣!」欲以惑眾。泚既據府庫之富, 不愛金帛以悅將士, 公卿家屬在城者皆給月俸。神策及六軍從車駕及哥舒曜、李晟者, 泚皆給其家糧。加以繕完器械, 日費甚廣。及長安平, 府庫尚有餘蓄, 見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斂焉。
或謂泚曰:「陛下既受命, 唐之陵庫不宜復存。」泚曰:「朕嘗北面事唐, 豈忍為此!」又曰:「百官多缺, 請以兵脅士人補之。」泚曰:「強授之則人懼。但欲仕者則與之, 何必叩戶拜官邪!」所用者惟範陽、神策團練兵。涇原卒驕, 皆不為用, 但守其所掠資貨, 不肯出戰。又密謀殺泚, 不果而止。
李懷光性粗疏, 自山東來赴難, 數與人言盧杞、趙贊、白志貞之奸佞, 且曰:「天下之亂, 皆此曹所為也!吾見上, 當請誅之。」既解奉天之圍, 自矜其功, 謂上必接以殊禮。或說王翃、趙贊曰:「懷光緣道憤歎, 以為宰相謀議乖方, 度支賦斂煩重, 京尹犒賜刻薄。致乘輿播遷者, 三臣之罪也。今懷光新立大功, 上必披襟布誠, 詢訪得失, 使其言入, 豈不殆哉!」翃、贊以告盧杞。杞懼, 從容言於上曰:「懷光勳業, 社稷是賴, 賊徒破膽, 皆無守心, 若使之乘勝取長安, 則一舉可以滅賊, 此破竹之勢也, 今聽其入朝, 必當賜宴, 留連累日, 使賊入京城, 得從容成備, 恐難圖矣!」上以為然。詔懷光直引軍屯便橋, 與李建徽、李晟及神策兵馬使楊惠元刻期共取長安。懷光自以數千里竭誠赴難, 破硃泚, 解重圍, 而咫尺不得見天子, 意殊怏怏, 曰:「吾今已為奸臣所排, 事可知矣!」遂引兵去, 至魯店, 留二日乃行。
劍南西山兵馬使張朏以所部兵作亂, 入成都, 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棄城奔漢州。鹿頭戍將叱幹遂等討之, 斬朏及其黨, 延賞復歸成都。
淮南節度使陳少遊將兵討李希烈, 屯盱眙, 聞硃泚作亂, 歸廣陵, 修塹壘, 繕甲兵。浙江東、西節度使韓滉閉關梁, 禁馬牛出境, 築石頭城, 穿井近百所, 繕館第數十, 修塢壁, 起建業, 抵京峴, 樓堞相屬, 以備車駕渡江, 且自固也。少遊發兵三千大閱於江北。滉亦發舟師三千曜武於京江以應之。
鹽鐵使包佶有錢帛八百萬、將輸京師。陳少遊以為賊據長安, 未期收復, 欲強取之。佶不可, 少遊欲殺之。佶懼, 匿妻子於案牘中, 急濟江。少遊悉收其錢帛。佶有守財卒三千, 少遊亦奪之。佶才與數十人俱至上元, 復為韓滉所奪。
時南方籓鎮各閉境自守, 惟曹王皋數遣使開道貢獻。李希烈攻逼汴、鄭, 江、淮路絕, 朝貢皆自宣、饒、荊、襄趣武關。皋治郵驛, 平道路, 由是往來之使, 通行無阻。
上問陸贄以當今切務。贄以曏日致亂, 由上下之情不通, 勸上接下從諫, 乃上疏, 其略曰:「臣謂當今急務, 在於審察群情, 若群情之所甚欲者, 陛下先行之;所甚惡者, 陛下先去之。欲惡與天下同而天下不歸者, 自古及今, 未之有也。未理亂之本, 繫於人心, 況乎當變故動搖之時, 在危疑向背之際, 人之所歸則植, 人之所在則傾, 陛下安可不審察群情, 同其欲惡, 使億兆歸趣, 以靖邦家乎!此誠當今之所急也。」又曰:「頃者竊聞輿議, 頗究群情, 四方則患於中外意乖, 百辟又患於君臣道隔。郡國之志不達於朝廷, 朝廷之誠不升於軒陛。上澤闕於下布, 下情壅於上聞, 實事不必知, 知事不必實, 上下否隔於其際, 真偽雜糅於其間, 聚怨囂囂, 騰謗籍籍, 欲無疑阻, 其可得乎!」又曰:「總天下之智以助聰明, 順天下之心以施教令, 則君臣同志, 何有不從!遠邇歸心, 孰與為亂!」又曰:「慮有愚而近道, 事有要而似迂。」疏奏旬日, 上無所施行, 亦不詰問。贄又上疏, 其略曰:「臣聞立國之本, 在乎得眾, 得眾之要, 在乎見情。故仲尼以謂人情者聖王之田, 言理道所生也。」又曰:「《易》, 乾下坤上曰泰, 坤下乾上曰否, 損上益下曰益, 損下益上曰損。夫天在下而地處上, 於位乖矣, 而反謂之泰者, 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臣處下, 於義順矣, 而反謂之否者, 上下不交故也。上約己而裕於人, 人必悅而奉上矣, 豈不謂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諸己, 人必怨而叛上矣, 豈不謂之損乎!」又曰:「舟即君道, 水即人情。舟順水之道乃浮, 違則沒;君得人之情乃固, 失則危。是以古先聖王之居人上也, 必以其欲從天下之心, 而不敢以天下之人從其欲。」又曰:「陛下憤習俗以妨理, 任削平而在躬, 以明威照臨, 以嚴法制斷, 流弊自久, 浚恆太深。遠者驚疑而阻命逃死之亂作, 近者畏懾而偷容避罪之態生。君臣意乖, 上下情隔, 君務致理, 而下防誅夷, 臣將納忠, 又上慮欺誕, 故睿誠不佈於群物, 物情不達於睿聰。臣於往年曾任禦史, 獲奉朝謁, 僅欲半年, 陛下嚴邃高居, 未嘗降旨臨問, 群臣跼蹐趨退, 亦不列事奏陳。軒墀之間, 且未相諭, 宇宙之廣, 何由自通!雖復例對使臣, 別延宰輔, 既殊師錫, 且異公言。未行者則戒以樞密勿論, 已行者又謂之遂事不諫, 漸生拘礙, 動涉猜嫌, 由是人各隱情, 以言為諱, 至於變亂將起, 億兆同憂, 獨陛下恬然不知, 方謂太平可致。陛下以今日之所睹驗往時之所聞, 孰真孰虛, 何得何失, 則事之通塞備詳之矣!人之情偽盡知之矣!」
上乃遣中使諭之曰:「朕本性甚好推誠, 亦能納諫。將謂君臣一體, 全不堤防, 緣推誠信不疑, 多被奸人賣弄。今所致患害, 朕思亦無它, 其失反在推誠。又, 諫官論事, 少能慎密, 例自矜衒, 歸過於朕以自取名。朕從即位以來, 見奏對論事者甚多, 大抵皆是雷同, 道聽塗說, 試加質問, 遽即辭窮。若有奇才異能, 在朕豈惜拔擢?朕見從前已來, 事只如此, 所以近來不多取次對人, 亦非倦於接納。卿宜深悉此意。」贄以人君臨下, 當以誠信為本。諫者雖辭情鄙拙, 亦當優容以開言路, 若震之以威, 折之以辯, 則臣下何敢盡言, 乃復上疏, 其略曰:「天子之道, 與天同方, 天不以地有惡木而廢發生, 天子不以時有小人而廢聽納。」又曰:「唯信與誠, 有失無補。一不誠則心莫之保, 一不信則言莫之行。陛下所謂失於誠信以致患害者, 臣竊以斯言為過矣。」又曰:「馭之以智則人詐, 示之以疑則人偷。上行之則下從之, 上施之則下報之。若誠不盡於己而望盡於人, 眾必怠而不從矣。不誠於前而曰誠於後, 眾心疑而不信矣。是知誠信之道, 不可斯須而去身。願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 恐非所以為悔者也!」又曰:「臣聞仲虺讚揚成湯, 不稱其無過而稱其改過;吉甫歌誦周宣, 不美其無闕而美其補闕。是則聖賢之意較然著明, 惟以改過為能, 不以無過為貴。蓋為人之行己, 必有過差, 上智下愚, 俱所不免, 智者改過而遷善, 愚者恥過而遂非;遷善則其德日新, 遂非則其惡彌積。」又曰:「諫官不密自矜, 信非忠厚, 其於聖德固亦無虧。陛下若納諫不違, 則傳之適足增美;陛下若違諫不納, 又安能禁之勿傳!」又曰:「侈言無驗不必用, 質言當理不必違。辭拙而效速者不必愚, 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實, 慮之以終, 其用無它, 唯善所在。」又曰:「陛下所謂『比見奏對論事皆是雷同道聽塗說者』。臣竊以眾多之議, 足見人情, 必有可行, 亦有可畏, 恐不宜一概輕侮而莫之省納也。陛下又謂『試加質問, 即便辭窮』者, 臣但以陛下雖窮其辭而未窮其理, 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又曰:「為下者莫不願忠, 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 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兩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願達於上, 上之情莫不求知於下, 然而下恆苦上之難達, 上恆苦下之難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謂九弊者, 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勝人, 恥聞過, 騁辯給, 眩聰明, 厲威嚴, 恣強愎, 此六者, 君上之弊也;諂諛, 顧望, 畏心耎, 此三者, 臣下之弊也。上好勝必甘於佞辭, 上恥過必忌於直諫, 如是則下之諂諛者順旨而忠實之語不聞矣。上騁辯必剿說而折人以言, 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詐, 如是則下之顧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辭不盡矣。上厲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 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規, 如是則下之畏心耎者避辜而情理之說不申矣。夫以區域之廣大, 生靈之眾多, 宮闕之重深, 高卑之限隔, 自黎獻而上, 獲睹至尊之光景者, 逾億兆而無一焉;就獲睹之中得接言議者, 又千萬不一;幸而得接者, 猶有九弊居其間, 則上下之情所通鮮矣。上情不通於下則人惑, 下情不通於上則君疑。疑則不納其誠, 惑則不從其令。誠而不見納則應之以悖, 令而不見從則加之以刑。下悖上刑, 不敗何待!是使亂多理少, 從古以然。」又曰:「昔趙武吶吶而為晉賢臣, 絳侯木訥而為漢元輔。然則口給者事或非信, 辭屈者理或未窮。人之難知, 堯、舜所病, 胡可以一洲一詰而謂盡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 固多失實, 以此輕天下之士, 必有遺才。」又曰:「諫者多, 表我之能好;諫者直, 示我之能容;諫者之狂誣, 明我之能恕;諫者之漏洩, 彰我之能從。有一於斯, 皆為盛德。是則人君之與諫者交相益之道也。諫者有爵賞之利, 君亦有理安之利;諫者得獻替之名, 君亦得採納之名。然猶諫者有失中而君無不美, 唯恐讜言之不切, 天下之不聞, 如此則納諫之德光矣。」上頗採用其言。
李懷光頓兵不進, 數上表暴揚盧杞等罪惡。眾論喧騰, 亦咎杞等。上不得已, 十二月, 壬戌, 貶杞為新州司馬, 白志貞為恩州司馬, 趙贊為播州司馬。宦者翟文秀, 上所信任也, 懷光又言其罪, 上亦為殺之。
乙丑, 以翰林學士、祠部員外郎陸贄為考功郎中, 金部員外郎吳通微為職方郎中。贄上奏, 辭以「初到奉天, 扈從將吏例加兩階, 今翰林獨遷官。夫行罰先貴近而後卑遠, 則令不犯;行賞先卑遠而後貴近, 則功不遺。望先錄大勞, 次遍群品, 則臣亦不敢獨辭。」上不許。
上在奉天, 使人說田悅、王武俊、李納, 赦其罪, 厚賂以官爵。悅等皆密歸款, 而猶未敢絕硃滔, 各稱王如故。滔使其虎牙將軍王郅說悅曰:「日者八郎有急, 滔與趙王不敢愛其死, 竭力赴救, 幸而解圍。今太尉三兄受命關中, 滔欲與回紇共往助之, 願八郎治兵, 與滔渡河共取大樑。」悅心不欲行而未忍絕滔, 乃許之。滔復遣其內史舍人李琯見悅, 審其可否, 悅猶豫不決, 密召扈崿等議之。司武侍郎許士則曰:「硃滔昔事李懷仙為牙將, 與兄泚及硃希彩共殺懷仙而立希彩。希彩所以寵信其兄弟至矣, 滔又與判官李子瑗謀殺希彩而立泚。泚既為帥, 滔乃勸泚入朝而自為留後, 雖勸以忠義, 實奪之權也。平生與之同謀共功如李子瑗之徒, 負而殺之者二十餘人。今又與泚東西相應, 使滔得志, 泚亦不為所容, 況同盟乎!滔為人如此。大王何從得其肺腑而信之邪!彼引幽陵回紇十萬之兵屯於郊坰, 大王出迎, 則成擒矣。彼囚大王, 兼魏國之兵, 南向渡河, 與關中相應, 天下其孰能當之!大王於時悔之無及。為大王計, 不若陽許偕行而陰為之備, 厚加迎勞, 至則托以它故, 遣將分兵而隨之, 如此, 大王外不失報德之名而內無倉猝之憂矣。」扈崿等皆以為然。王武俊聞李琯適魏, 遣其司刑員外郎田秀馳見悅曰:「武俊曏以宰相處事失宜, 恐禍及身, 又八郎困於重圍, 故與滔合兵救之。今天子方在隱憂, 以德綏我, 我曹何得不悔過而歸之邪!捨九葉天子不事而事泚及滔乎!且泚未稱帝之時, 滔與我曹比肩為王, 固已輕我曹矣。況使之南平汴、洛, 與泚連衡, 吾屬皆為虜矣!八郎慎勿與之俱南, 但閉城拒守。武俊請伺其隙, 連昭義之兵, 擊而滅之, 與八郎再清河朔, 復為節度使, 共事天子, 不亦善乎!」悅意遂決, 紿滔云:「從行, 必如前約。」丁卯, 滔將范陽步騎五萬人, 私從者復萬餘人, 回紇三千人, 發河間而南, 輜重首尾四十裏。
李希烈攻李勉於汴州, 驅民運土木, 築壘道, 以攻城。忿其未就, 並人填之, 謂之濕薪。勉城守累月, 外救不至, 將其眾萬餘人奔宋州。庚午, 希烈陷大樑。滑州刺史李澄以城降希烈, 希烈以澄為尚書令兼永平節度使。勉上表請罪, 上謂其使者曰:「朕猶失守宗廟, 勉宜自安。」待之如初。
劉洽遣其將高翼將精兵五千保襄邑, 希烈攻拔之, 翼赴水死。希烈乘勝攻寧陵, 江、淮大震。陳少遊遣參謀溫述送款於希烈曰:「濠、壽、舒、廬, 已令馳備, 韜戈卷甲, 伏俟指麾。」又遣巡官趙詵結李納於鄆州。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關播罷為刑部尚書。
以給事中孔巢父為淄青宣慰使, 國子祭酒董晉為河北宣慰使。
陸贄言於上曰:「今盜遍天下, 輿駕播遷, 陛下宜痛自引過以感人心。昔成湯以罪己勃興, 楚昭以善言復國。陛下誠能不吝改過, 以言射天下, 使書詔開所避忌, 臣雖愚陋, 可以仰副聖情, 庶令反側之徒革心向化。」上然之, 故奉天所下書詔, 雖驕將悍卒聞之, 無不感激揮涕。
術者上言:「國家厄運, 宜有變更以應時數。」群臣請更加尊號一二字。上以問陸贄, 贄上奏, 以為不可, 其略曰:「尊號之興, 本非古制。行於安泰之日, 已累謙沖, 襲乎喪亂之時, 尤傷事體。」又曰:「贏秦德衰, 兼皇與帝, 始總稱之。流及後代, 昏僻之君, 乃有聖劉、天元之號。是知人主輕重, 不在名稱。損之有謙光稽古之善, 崇之獲矜能納諂之譏。」又曰:「必也俯稽術數, 須有變更, 與其增美稱而失人心, 不若黜舊號以祗天戒。」上納其言, 但改年號而已。上又以中書所撰赦文示贄, 贄上言, 以為:「動人以言, 所感已淺, 言又不切, 人誰肯懷!今茲德音, 悔過之意不得不深, 引咎之辭不得不盡, 洗刷疵垢, 宣暢鬱堙, 使人人各得所欲, 則何有不從者乎!應須改革事條, 謹具別狀同進。捨此之外, 尚有所虞。竊以知過非難, 改過為難;言善非難, 行善為難。假使赦文至精, 止於知過言善, 猶願聖慮更思所難。」上然之。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四興元元年(甲子, 公元七八四年)

, 正月, 癸酉朔, 赦天下, 改元。制曰:「致理興化, 必在推誠;忘己濟人, 不吝改過。朕嗣服丕構, 君臨萬邦, 失守宗祧, 越在草莽。不念率德, 誠莫追於既往;永言思咎, 期有復於將來。明征其義, 以示天下。
「小子懼德不嗣, 罔敢怠荒, 然以長於深宮之中, 暗於經國之務, 積習易溺, 居安忘危, 不知稼穡之艱難, 不恤征戍之勞苦, 澤靡下究, 情未上通, 事既擁隔, 人懷疑阻。猶昧省己, 遂用興戎, 征師四方, 轉餉千里, 賦車籍馬, 遠近騷然, 行繼居送, 眾庶勞止, 或一日屢交鋒刃, 或連年不解甲冑。祀奠乏主, 室家靡依, 死生流離, 怨氣凝結, 力役不息, 田萊多荒。暴令峻於誅求, 疲□空於杼軸, 轉死溝壑, 離去鄉閭, 邑裡丘墟, 人煙斷絕。天譴於上而朕不寤, 人怨於下而朕不知, 馴致亂階, 變興都邑, 萬品失序, 九廟震驚, 上累於祖宗, 下負於蒸庶, 痛心靦貌, 罪實在予, 永言愧悼, 若墜泉穀。自今中外所上書奏, 不得更言『聖神文武』之號。「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等, 咸以勳舊, 各守籓維, 聯撫馭乖方, 致其疑懼;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災, 朕實不君, 人則何罪!宜並所管將吏等一切待之如初。
「硃滔雖緣硃泚連坐, 路遠必不同謀, 念其舊勳, 務在弘貸, 如能效順, 亦與惟新。
「硃泚反易天常, 盜竊名器, 暴犯陵寢, 所不忍言, 獲罪祖宗, 朕不敢赦。其脅從將吏百姓等, 但官軍未到京城以前, 去逆效順並散歸本道、本軍者, 並從赦例。
「諸軍、諸道應赴奉天及進收京城將士, 並賜名奉天定難功臣。其所加墊陌錢、稅間架、竹、木、茶、漆、榷鐵之類, 悉宜停罷。」
赦下, 四方人心大悅。及上還長安明年, 李抱真入朝為上言:「山東宣佈赦書, 士卒皆感泣, 臣見人情如此, 知賊不足平也!」
命兵部員外郎李充為恆冀宣慰使。
硃泚更國號曰漢, 自稱漢元天皇, 改元天皇。
王武俊、田悅、李納見赦令, 皆去王號, 上表謝罪。惟李希烈自恃兵強財富, 遂謀稱帝, 遣人問儀於顏真卿, 真卿曰:「老夫嘗為禮官, 所記惟諸侯朝天子禮耳!」希烈遂即皇帝位, 國號大楚, 改元武成。置百官, 以其黨鄭賁為侍中, 孫廣為中書令, 李緩、李元平同平章事。以汴州為在梁府, 分其境內為四節度。希烈遣其將辛景臻謂顏真卿曰:「不能屈節, 當自焚!」積薪灌油於其庭。真卿趨赴火, 景臻遽止之。
希烈又遣其將楊峰繼赦賜陳少遊及壽州刺史張建封。建封執峰徇於軍, 腰斬於市, 少遊聞之駭懼。建封具以少遊與希烈交通之狀聞, 上悅, 以建封為濠、壽、廬三州都團練使。希烈乃以其將杜少誠為淮南節度使, 使將步騎萬餘人先取壽州, 後之江都, 建封遣其將賀蘭元均、邵怡守霍丘秋柵。少誠竟不能過, 遂南寇蘄、黃, 欲斷江路, 時上命包佶自督江、淮財賦, 溯江詣行在。至蘄口, 遇少誠入寇。曹王皋遣蘄州刺史伊慎將兵七千拒之, 戰於永安戍, 大破之, 少誠脫身走, 斬首萬級, 包佶乃得前。後佶入朝, 具奏陳少遊奪財賦事。少遊懼, 厚斂所部以償之。李希烈以夏口上流要地, 使其驍將董侍募死士七千人襲鄂州, 刺史李兼偃旗臥鼓閉門以待之。侍撤屋材以焚門, 兼帥士卒出戰, 大破之。上以兼為鄂、嶽、沔都團練使。於是希烈東畏曹王皋, 西畏李兼, 不敢復有窺江、淮之志矣。
硃滔引兵入趙境, 王武俊大具犒享。入魏境, 田悅供承倍豐, 使者迎候, 相望於道。丁醜, 滔至永濟, 遣王郅見悅, 約會館陶, 偕行渡河。悅見郅曰:「悅固願從五兄南行, 昨日將出軍, 將士勒兵不聽悅出, 曰:國兵新破, 戰守逾年, 資儲竭矣。今將士不免凍餒, 何以全軍遠征!大王日自撫循, 猶不能安, 若捨城邑而去, 朝出, 暮必有變!』悅之志非敢有貳也, 如將士何!已令孟祐備步騎五千, 從五兄供芻牧之役。」因遣其司禮侍郎裴抗等往謝滔。滔聞之, 大怒曰:「田悅逆賊, 曏在重圍, 命如絲發, 使我叛君棄兄, 發兵晝夜赴之, 幸而得存。許我貝州, 我辭不取;尊我為天子, 我辭不受, 今乃負恩, 誤我遠來, 飾辭不出!」即日, 遣馬寔攻宗城、經城, 楊榮國攻冠氏, 皆拔之。又縱回紇掠館陶頓幄帟、器皿、車、牛以去。悅閉城自守。壬午, 滔遣裴抗等還, 分兵置吏守平恩、永濟。
丙戌, 以吏部侍郎盧翰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翰, 義僖之七世孫也。
硃滔引兵北圍貝州, 引水環之, 刺史刑曹俊嬰城拒守。縱範陽及回紇兵大掠諸縣, 又拔武城, 通德、棣二州, 使給軍食。遣馬寔將步騎五千屯冠氏以逼魏州。
以給事中杜黃裳為江淮宣慰副使。
上於行宮廡下貯諸道貢獻之物, 榜曰瓊林大盈庫。陸贄以為戰守之功, 賞賚未行而遽私別庫, 則士卒怨望, 無復鬥志, 上疏諫, 其略曰:「天子與天同德, 以四海為家, 何必橈廢公方, 崇聚私貨!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 辱萬乘以效匹夫之藏, 虧法失人, 誘姦聚怨, 以斯制事, 豈不過哉!」又曰:「頃者六師初降, 百物無儲, 外扞兇徒, 內防危堞, 晝夜不息, 迨將五旬, 凍餒交侵, 死傷相枕, 畢命同力, 竟夷大艱。良以陛下不厚其身, 不私其欲, 絕甘以同卒伍, 輟食以啖功勞。無猛制而人不攜, 懷所感也;無厚賞而人不怨, 悉所無也。今者攻圍已解, 衣食已豐, 而謠讟方興, 軍情稍阻, 豈不以勇夫恆性, 嗜利矜功, 其患難既與之同憂, 而好樂不與之同利, 苟異恬默, 能無怨咨!」又曰:「陛下誠能近想重圍之殷憂, 追戒平居之專欲, 凡在二庫貨賄, 盡令出賜有功, 每獲珍華, 先給軍賞, 如此, 則亂必靖, 賊必平, 徐駕六龍, 旋復都邑, 天子之貴, 豈當憂貧!是乃散其小儲而成其大儲, 損其小寶而固其大寶也。」上即命去其榜。
蕭復嘗言於上曰:「宦官自艱難以來, 多為監軍, 恃恩縱橫。此屬但應掌宮掖之事, 不宜委以兵權國政。」上不悅。又嘗言:「陛下踐祚之初, 聖德光被, 自用楊炎、盧杞黷亂朝政, 以致今日。陛下誠能變更睿志, 臣敢不竭力?倘使臣依阿苟免, 臣實不能。」又嘗與盧杞同奏事, 杞順上旨, 復正色曰:「盧杞言不正!」上愕然, 退, 謂左右曰:「蕭復輕朕!」戊子, 命復棄山南東、西、荊湖、淮南、江西、鄂嶽、浙江東、西、福建、嶺南等道宣慰、安撫使, 實疏之也。既而劉從一及朝士往往奏留復, 上謂陸贄曰:「朕思遷幸以來, 江、淮遠方, 或傳聞過實, 欲遣重臣宣慰, 謀於宰相及朝士, 僉謂宜然。今乃反覆如是, 朕為之悵恨累日。意復悔行, 使之論奏邪?卿知蕭復如何人?其不欲行, 意趣安在?」贄上奏, 以為:「復痛自修勵, 慕為清貞, 用雖不周, 行則可保。至於輕詐如此, 復必不為。借使復欲逗留, 從一安肯附會!今所言矛楯, 願陛下明加辯詰。若蕭復有所請求, 則從一何容為隱!若從一自有回互, 則蕭復不當受疑。陛下何憚而不辯明, 乃直為此悵恨也!夫明則罔惑, 辨則罔冤。惑莫甚於逆詐而不與明, 冤莫痛於見疑而不與辯。是使情偽相糅, 忠邪靡分。茲實居上禦下之要樞, 惟陛下留意。」上亦竟不復辯也。
辛卯, 以王武俊為恆、冀、深、趙節度使, 壬辰, 加李抱真、張孝忠並同平章事。丙申, 加田悅檢校右僕射。以山南東道行軍司馬樊澤為本道節度使, 前深、趙觀察使康日知為同州刺史、奉誠軍節度使, 曹州刺史李納為鄆州刺史、平盧節度使。
戊戌, 加劉洽汴、滑、宋、亳都統副使, 知都統事, 李勉悉以其眾授之。
辛醜, 六軍各置統軍, 秩從三品, 以寵勳臣。
吐蕃尚結贊請出兵助唐收京城。庚子, 遣秘書監崔漢衡使吐蕃, 發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