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齊紀 卷142

【齊紀八】
屠維單閼, 一年。
東昏侯上永元元年(己卯, 公元四九九年)


, 正月, 戊寅朔, 大赦, 改元。
太尉陳顯達督平北將軍崔慧景等軍四萬擊魏, 欲復雍州諸郡;癸未, 魏遣前將軍元英拒之。
乙酉, 魏主發鄴。
辛卯, 帝祀南郊。
戊戌, 魏主至洛陽, 過李沖家。時臥疾, 望之而泣;見留守官, 語及沖, 輒流涕。
魏主謂任城王澄曰:「朕離京以來, 舊俗少變不?」對曰:「聖化日新。」帝曰:「朕入城, 見車上婦人猶戴帽、著小襖, 何謂日新!」對曰:「著者少, 不著者多。」帝曰;「任城, 此何言也!必欲使滿城盡著邪!」澄與留守官皆免冠謝。
甲辰, 魏大赦。魏主之幸鄴也, 李彪迎拜於鄴南, 且謝罪。帝曰:「朕欲用卿, 恩李僕射而止。」慰而遣之。會御史台令史龍文觀告:「太子恂被收之日, 有手書自理, 彪不以聞。」尚書表收彪赴洛陽。帝以為彪必不然;以牛車散載詣洛陽, 會赦, 得免。
魏太保齊郡靈王簡卒。
二月, 辛亥, 魏以咸陽王禧為太尉。
魏主連年在外, 馮後私於宦官高菩薩。及帝在懸瓠病篤, 後益肆意無所憚, 中常侍雙蒙等為之心腹。
彭城公主為宋王劉昶之婦, 寡居。後為其母弟北平公馮夙求婚, 帝許之;公主不願, 後強之。公主密與家僮冒雨詣懸瓠, 訴於帝, 且具道後所為。帝疑而秘之。後聞之, 始懼。陰與母常氏使女巫厭禱, 曰:「帝疾若不起, 一旦得如文明太后輔少主稱制者, 當賞報不貲。」
帝還洛, 收高菩薩、雙蒙等, 案問, 具伏。帝在含溫室, 夜引後入, 賜坐東楹, 去御榻二丈餘, 命菩薩等陳狀。既而召彭城王勰、北海王詳入坐, 曰:「昔為汝嫂, 今是路人, 但入勿避!」又曰:「此嫗欲手刃吾脅!吾以文明太后家女, 不能廢, 但虛置宮中, 有心庶能自死;汝等勿謂吾猶有情也。」二王出, 賜後辭訣;後再拜, 稽首涕泣。入居後宮。諸嬪御奉之猶如後禮, 唯命太子不復朝謁而已。
, 馮熙以文明太后之兄尚恭宗女博陵長公主。熙有三女, 二為皇后, 一為左昭儀, 由是馮氏貴寵冠群臣, 賞賜累巨萬。公主生二子:「誕、修。熙為太保, 誕為司徒, 修為侍中、尚書, 庶子聿為黃門郎。黃門侍郎崔光與聿同直, 謂聿曰:「君家富貴太盛, 終必衰敗。」聿曰:「我家何所負, 而君無諒詛我!」光曰:「不然。物盛必衰, 此天地之常理。若以古事推之, 不可不慎。」後歲餘而修敗。修性浮競, 誕屢戒之, 不悛, 乃白於太后及帝而杖之。修由是恨誕, 求藥, 使誕左右毒之。事覺, 帝欲誅之, 誕自引咎, 懇乞其生。帝亦以其父老, 杖修百餘, 黜為平城民。及誕、熙繼卒, 幽後尋廢, 聿亦擯棄, 馮氏遂衰。
癸亥, 魏以彭城王勰為司徒。
陳顯達與魏元英戰, 屢破之。攻馬圈城四十日, 城中食盡, 啖死人肉及樹皮。癸酉, 魏人突圍走, 斬獲千計。顯達入城, 將士競取城中絹, 遂不窮追。顯達又遣軍主莊丘黑進擊南鄉, 拔之。
魏主謂任城王澄曰:「顯達侵擾, 朕不親行, 無以制之。」三月, 庚辰, 魏主發洛陽, 命於烈居守, 以右衛將軍宋弁兼祠部尚書, 攝七兵事以佐之。弁精勤吏治, 恩遇亞於李沖。
癸未, 魏主至梁城。崔慧景攻魏順陽, 順陽太守清河張烈固守;甲申, 魏主遣振威將軍慕容平城將騎五千救之。
自魏主有疾, 彭城王勰常居中侍醫藥, 晝夜不離左右, 飲食必先嘗而後進, 蓬首垢面, 衣不解帶。帝久疾多忿, 近侍失指, 動欲誅斬。勰承顏伺間, 多所匡救。
丙戌, 以勰為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勰辭曰:「臣侍疾無暇, 安能治軍!願更請一王, 使總軍要, 臣得專心醫藥。」帝曰:「侍疾、治軍, 皆憑於汝。吾病如此, 深慮不濟;安六軍、保社稷者, 捨汝而誰!何容方更請人以違心寄乎!」
丁酉, 魏主至馬圈, 命荊州刺史廣陽王嘉斷均口, 邀齊兵歸路。嘉, 建之子也。
陳顯達引兵渡水西, 據鷹子山築城;人情沮恐, 與魏戰, 屢敗。魏武衛將軍元嵩免冑陷陳, 將士隨之, 齊兵大敗。嵩, 澄之弟也。
戊戌, , 軍主崔恭祖、胡松以烏布幔盛顯達, 數人擔之, 間道自分磧山出均水口南走。己亥, 魏收顯達軍資億計, 班賜將士, 追奔至漢水而還。左軍將軍張千戰死, 士卒死者三萬餘人。
顯達之北伐, 軍入汋均口。廣平馮道根說顯達曰:「汋均水迅急, 易進難退;魏若守隘, 則首尾俱急。不如悉棄船於酇城, 陸道步進, 列營相次, 鼓行而前, 破之必矣。」顯達不從。道根以私屬從軍, 及顯達夜走, 軍人不知山路, 道根每及險要, 輒停馬指示之, 眾賴以全。詔以道根為汋均口戍副。顯達素有威名, 至是大損。御史中丞范岫奏免顯達官, 顯達亦自表解職;皆不許, 更以顯達為江州刺史。崔慧景亦棄順陽走還。
庚子, 魏主疾甚, 北還, 至谷塘原, 謂司徒勰曰:「後宮久乖陰德, 吾死之後, 可賜自盡, 葬以後禮, 庶免馮門之丑。」又曰:「吾病益惡, 殆必不起。雖摧破顯達, 而天下未平, 嗣子幼弱, 社稷所倚, 唯在於汝。霍子孟、諸葛孔明以異姓受顧托, 況汝親賢, 可不勉之!」勰泣曰:「布衣之士, 猶為知己畢命;況臣托靈先帝, 依陛下之末光乎!但臣以至親, 久參機要, 寵靈輝赫, 海內莫及;所以敢受而不辭, 正恃陛下日月之明, 恕臣忘退之過耳。今復任以元宰, 總握機政;震主之聲, 取罪必矣。昔周公大聖, 成王至明, 猶不免疑, 而況臣乎!如此, 則陛下愛臣, 更為未盡始終之美。」帝默然久之, 曰:「詳思汝言, 理實難奪。」乃手詔太子曰:「汝叔父勰, 清規懋賞, 與白云俱潔;厭榮捨紱, 以松竹為心。吾少與綢繆, 未忍睽離。百年之後, 其聽勰辭蟬捨冕, 遂其沖挹之性。」以侍中、護軍將軍北海王詳為司空, 鎮南將軍王肅為尚書令, 鎮南大將軍廣陽王嘉為左僕射, 尚書宋弁為吏部尚書, 與侍中、太尉禧、尚書右僕射, 尚書宋弁為吏部尚書, 與侍中、太尉禧、尚書右僕射澄等六人輔政。
, 四月, 丙午朔, 殂於谷塘原。高祖友愛諸弟, 始終無間。嘗從容謂咸陽王禧等曰:「我後子孫解逅不肖, 汝等觀望, 可輔則輔之, 不可輔則取之, 勿為它人有也。」親任賢能, 從善如流, 精勤庶務, 朝夕不倦。常曰:「人主患不能處心公平, 推誠於物。能是二者, 則胡、越之人皆可使如兄弟矣。」用法雖嚴, 於大臣無所容貸, 然人有小過, 常多闊略。嘗於食中得蟲, 又左右進羹誤傷帝手, 皆笑而赦之。天地五郊、宗廟二分之祭, 未嘗不身親其禮。每出巡遊及用兵, 有司奏修道路, 帝輒曰:「粗修橋樑, 通車馬而已, 勿去草鏟令平也。」在淮南行兵, 如在境內, 禁士卒無得踐傷粟稻;或伐民樹以供軍用, 皆留絹償之。宮室非不得已不修, 衣弊, 浣濯而服之, 鞍勒用鐵木而已。幼多力善射, 能以指彈碎羊骨, 射禽獸無不命中;及年十五, 遂不復畋獵。常謂史官曰:「時事不可以不直書。人君威福在己, 無能制之者;若史策復不書其惡, 將何所畏忌邪!」
彭城王勰與任城王澄謀, 以陳顯達去尚未遠, 恐其覆相掩逼, 乃秘不發喪, 徙御臥輿, 唯二王與左右數人知之。勰出入神色無異, 奉膳, 進藥, 可決外奏, 一如平日。數日, 至宛城, , 進臥輿於郡聽事, 得加棺斂, 還載臥輿內, 外莫有知者。遣中書舍人張儒奉詔征太子;密以凶問告留守於烈。烈處分行留, 舉止無變。太子至魯陽, 遇梓宮, 乃發喪;丁巳, 即位, 大赦。
彭城王勰跪授遣敕數紙。東宮官屬多疑勰有異志, 密防之, 而勰推誠盡禮, 卒無間隙。咸陽王禧至魯陽, 留城外以察其變。久之, 乃入, 謂勰曰:「汝此行不唯勤勞, 亦實危險。」勰曰:「兄年長識高, 故知有夷險;彥和握蛇騎虎, 不覺艱難。」禧曰:「汝恨吾後至耳。」
勰等以高祖遺詔, 賜馮後死。北海王詳使長秋卿白整入授後藥, 後走呼, 不肯飲, 曰:「官豈有此, 是諸王輩殺我耳!」整執持強之, 乃飲藥而卒。喪至洛城南, 咸陽王禧等知後審死, 相視曰:「設無遺詔, 我兄弟亦當決策去之;豈可令失行婦人宰制天下, 殺我輩也!」謚曰幽皇后。
五月, 癸亥, 加撫軍大將軍始安王遙光開府儀同三司。
丙申, 魏葬孝文帝於長陵, 廟號高祖。
魏世宗欲以彭城王勰為相;勰屢陳遺旨, 請遂素懷, 帝對之悲慟。勰懇請不已, 乃以勰為使持節、侍中、都督冀、定等七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定州刺史。勰猶固辭, 帝不許, 乃之官。
魏任城王澄以王肅羈旅, 位加己上, 意頗不平。會齊人降者嚴叔懋告肅謀逃還江南, 澄輒禁止肅, 表稱謀叛;案驗無實。咸陽王禧等奏澄擅禁宰輔, 免官還第, 尋出為雍州刺史。
六月, 戊辰, 魏追尊皇妣高氏為文昭皇后, 配饗高祖, 增修舊塚, 號終寧陵。追賜後父颺爵勃海公, 謚曰敬, 以其嫡孫猛襲爵;封後兄肇為平原公, 肇弟顯為澄城公;三人同日受封。魏主素未識諸舅, 始賜衣幘引見, 皆惶懼失措;數日之間, 富貴赫奕。
, 八月, 戊申, 魏用高祖遺詔, 三夫人以下皆遣還家。
帝自在東宮, 不好學, 唯嬉戲無度;性重澀少言。及即位, 不與朝士相接, 專親信宦官及左右御刀、應敕等。
是時, 揚州刺史始安王遙光、尚書令徐孝嗣、右僕射江祏、右將軍蕭坦之、侍中江祀, 衛尉劉暄更直內省, 分日帖敕。雍州刺史蕭衍聞之, 謂從舅錄事參軍范陽張弘策曰:「一國三公猶不堪, 況六貴同朝, 勢必相圖, 亂將作矣。避禍圖福, 無如此州, 但諸弟在都, 恐罹世患, 當更與益州圖之耳。」乃密與弘策修武備, 它人皆不得預謀。招聚驍勇以萬數, 多伐材竹, 沉之檀溪, 積茅如岡阜, 皆不之用。中兵參軍東平呂僧珍覺其意, 亦私具櫓數百張。先是, 僧珍為羽林監, 徐孝嗣欲引置其府, 僧珍知孝嗣不能久, 固求從衍。是時, 衍兄懿罷益州刺史還, 仍行郢州事, 衍使弘策說懿曰:「今六貴比肩, 人自畫敕, 爭權睚眥, 理相圖滅。主上自東宮素無令譽, 媟近左右, 慓輕忍虐, 安肯委政諸公, 虛坐主諾!嫌忌積久, 必大行誅戮。始安欲為趙王倫, 形跡已見;然性猜量狹, 徒為禍階。蕭坦之忌克陵人, 徐孝嗣聽人穿鼻, 江祏無斷, 劉暄闇弱;一朝禍發, 中外土崩, 吾兄弟幸守外籓, 宜為身計;及今猜防未生, 當悉召諸弟, 恐異時拔足無路矣。郢州控帶荊、湘, 雍州士馬精強, 世治則竭誠本朝, 世亂則足以匡濟;與時進退, 此萬全之策也。若不早圖, 後悔無及。」弘策又自說懿曰:「以卿兄弟英武, 天下無敵, 據郢、雍二州, 為百姓請命, 廢昏立明, 易於反掌, 此桓、文之業也。勿為豎子所欺, 取笑身後。雍州揣之已熟, 願善圖之!」懿不從。衍乃迎其弟驃騎外兵參軍偉及西中郎外兵參軍憺至襄陽。
, 高宗雖顧命群公, 而多寄腹心在江祏兄弟。二江更直殿內, 動止關之。帝稍欲行意, 徐孝嗣不能奪, 蕭坦之時有異同, 而祏執制堅確, 帝深忿之。帝左右會稽茹法珍、吳興梅蟲兒等, 為帝所委任, 祏常裁折之, 法珍等切齒。徐都嗣謂祏曰:「主上稍有異同, 詎可盡相乖反!」祏曰:「但以見付, 必無所憂。」
帝失德浸彰, 祏議廢帝, 立江夏王寶玄。劉暄嘗為寶玄郢州行事, 執事過刻。有人獻馬, 寶玄欲觀之, 暄曰:「馬何用觀!」妃索煮肫, 帳下咨暄, 暄曰:「旦已煮鵝, 不煩復此。」寶玄恚曰:「舅殊無渭陽情。」暄由是忌寶玄, 不同祏議, 更欲立建安王寶寅。祏密謀於始安王遙光, 遙光自以年長, 意欲自取, 以微旨動祏。祏弟祀亦以少主難保, 勸祏立遙光。祏意回惑, 以問蕭坦之。坦之時居母喪, 起復為領軍將軍, 謂祏曰:「明帝立, 已非次, 天下至今不服。若復為此, 恐四主瓦解, 我期不敢言耳。」遂還宅行喪。
祏、祀密謂吏部郎謝朓曰:「江夏年少, 脫不堪負荷, 豈可復行廢立!始安年長, 入纂不乖物望。非以此要富貴, 政是求安國家耳。」遙光又遣所親丹陽丞南陽劉祏密緻意於祏, 欲引以為黨, 祏不答。頃之, 遙光以朓兼知衛尉事, 朓懼, 即以祏謀告太子右衛率左興盛, 興盛不敢發。朓又說劉暄曰:「始安一旦南面, 則劉渢、劉晏居卿今地, 但以卿為反覆人耳。」晏者, 遙光城局參軍也。暄陽驚, 馳告遙光及祏。遙光欲出朓為東陽郡, 朓常輕祏, 祏尉議除之。遙光乃收朓付廷尉, 與孝嗣、祏、暄等連名啟「朓扇動內外, 妄貶乘輿, 竊論宮禁, 間謗親賢, 輕議朝宰。」朓遂死獄中。
暄以遙光若立, 己失元舅之尊, 不肯同祏議;故祏遲疑久不決。遙光大怒, 遣左右黃曇慶刺暄於青溪橋。曇慶見暄部伍多, 不敢發;暄覺之, 遂發祏謀, 帝命收祏兄弟。時祀直內殿, 疑有異, 遣信報祏曰:「劉暄似有異謀。今作何計?」祏曰:「政當靜以鎮之。」俄有詔召祏入見, 停中書省。初, 袁文曠以斬王敬則功當封, 祏執不與;帝使文曠取祏, 文曠以刀環築其心曰:「復能奪我封不!」並弟祀皆死。劉暄聞祏等死, 眠中大驚, 投出戶外, 問左右:「收至未?」良久, 意定, 還坐, 大悲曰:「不念江, 行自痛也!」
帝自是無所忌憚, 益得自恣, 日夜與近習於後堂鼓叫戲馬。常以五更就寢, 至晡乃起。群臣節、朔朝見, 晡後方前, 或際暗遣出。台閣案奏, 月數十日乃報, 或不知所在;宦者以裹魚肉還家, 並是五省黃案。帝常習騎致適, 顧謂左右曰:「江祏常禁吾乘馬;小子若在, 吾豈能得此!」因問:「祏親戚餘誰?」對曰:「江祥今在冶。」帝於馬上作敕, 賜祥死。
始安王遙光素有異志, 與其弟荊州刺史遙欣密謀舉兵據東府, 使遙欣自江陵引兵急下, 刻期將發, 而遙欣病卒。江祏被誅, 帝召遙光入殿, 告以祏罪, 遙光懼, 還省, 即陽狂號哭, 遂稱疾不復入台。
先是, 遙光弟豫州刺史遙昌卒, 其部曲皆歸遙光。及遙欣喪還, 停東府前渚, 荊州眾力送者甚盛。帝既誅二江, 慮遙光不自安, 欲遷為司徒, 使還第, 召入諭旨。遙光恐見殺, 乙卯晡時, 收集二州部曲於東府東門, 召劉渢、劉晏等謀舉兵, 以討劉暄為名。
, 遣數百人破東冶, 出囚, 於尚方取仗。又召驍騎將軍垣歷生, 歷生隨信而至。蕭坦之宅在東府城東, 遙光遣人掩取之, 坦之露袒逾牆走向台。道逢游邏主顏端, 執之, 坦之告以遙光反, 不信;自往詷問, 知實, 乃以馬與坦之, 相隨入台。遙光又掩取尚書左僕射沈文季於其宅, 欲以為都督, 會文季已入台。垣歷生說遙光帥城內兵夜攻台, 輦荻燒城門, 曰:「公但乘輿隨後, 反掌可克!」遙光狐疑不敢出。天稍曉, 遙光戎服出聽事, 命上仗登城行賞賜。歷生復勸出軍, 遙光不肯, 冀台中自有變。及日出, 台軍稍至。台中始聞亂, 眾情惶惑;向曉, 有詔召徐孝嗣, 孝嗣入, 人心乃安。左將軍沈聞變, 馳入西掖門。或勸戎服, 約曰:「台中方擾攘, 見我戎服, 或者謂同遙光。」乃硃衣而入。
丙辰, 詔曲赦建康, 中外戒嚴。徐孝嗣以下屯衛宮城, 蕭坦之帥台軍討遙光。孝嗣內自疑懼, 與沈文季戎服共坐南掖門上, 欲與之共論世事, 文季輒引以他辭, 終不得及。蕭坦之屯湘宮寺, 左興盛屯東籬門, 鎮軍司馬曹虎屯青溪大橋。眾軍圍東城三面, 燒司徒府。遙光遣垣歷生從西門出戰, 台軍屢敗, 殺軍主桑天愛。遙光之起兵也, 問咨議參軍蕭暢, 暢正色不從。戊午, 暢與撫軍長史沈昭略潛自南門出, 詣台自歸, 眾情大沮。暢, 衍之弟;昭略, 文季之兄子也。
己未, 垣歷生從南門出戰, 因棄槊降曹虎, 虎命斬之。遙光大怒, 於床上自踴, 使殺歷生子。其晚, 台軍以火箭燒東北角樓。至夜, 城潰, 遙光還小齋帳中, 著衣帢坐, 秉燭自照, 令人反拒, 齋閣皆重關, 左右並逾屋散出。台軍主劉國寶等先入, 遙光聞外兵至, 滅燭扶匐床下。軍人排閣入, 於暗中牽出, 斬之。台軍入城, 焚燒室屋且盡。劉渢走還家, 為人所殺。荊州將潘紹聞遙光作亂, 謀欲應之。西部郎司馬夏侯詳呼紹議事, 因斬之, 州府以安。
己巳, 以徐孝嗣為司空;加沈文季鎮軍將軍, 侍中、僕射如故;蕭坦之為尚書右僕射、丹陽尹, 右將軍如故;劉暄為領軍將軍;曹虎為散騎常侍、右衛將軍。皆賞平始安之功也。
魏南徐州刺史沈陵來降。陵, 文季之族子也。時魏徐州刺史京兆王愉年少, 軍府事皆決於兼長史盧淵。淵知陵將叛, 敕諸城潛為之備;屢以聞於魏朝, 魏朝不聽。陵遂殺將佐, 帥宿預之眾來奔, 濱淮諸戊以有備得全。陵在邊歷年, 陰結邊州豪傑。陵既叛, 郡縣多捕送陵黨, 淵皆撫而赦之, 唯歸罪於陵, 眾心乃安。閏月, 丙子, 立東陵公寶覽為始安王, 奉靖王后。
以沈陵為北徐州刺史。
江祏等既敗, 帝左右捉刀、應敕之徒皆恣橫用事, 時人謂之「刀敕」。蕭坦之剛很而專, 嬖倖畏而憎之;遙光死二十餘日, 帝遣延明主帥黃齊濟將兵圍坦之宅, 殺之, 並其子秘書郎賞。坦之從兄翼宗為海陵太守, 未發, 坦之謂文濟曰:「從兄海陵宅故應無它。」文濟曰:「海陵宅在何處?」坦之以告。文濟白帝, 帝仍遣收之。檢其家, 至貧, 唯有質錢貼數百, 還以啟帝, 原其死, 系尚方。
茹法珍等譖劉暄有異志, 帝曰:「暄是我舅, 豈應有此?」直閣新蔡徐世標曰:「明帝乃武帝同堂, 恩遇如此, 猶滅武帝之後;舅焉可信邪!」遂殺之。
曹虎善於誘納, 日食荒客常數百人。晚節吝嗇, 罷雍州, 有錢五千萬, 它物稱是。帝疑虎舊將, 且利其財, 遂殺之。坦之、暄、虎所新除官, 皆未及拜而死。
, 高宗臨殂, 以降昌事戒帝曰:「作事不可在人後。」故帝數與近習謀誅大臣, 皆發於倉猝, 決意無疑。於是大臣人人莫能自保。
九月, 丁未, 以豫州刺史裴叔業為南兗州刺史, 征虜長史張沖為豫州刺史。
壬戌, 以頻誅大臣, 大赦。
丙戌, 魏主謁長陵, 欲引白衣左右吳人茹皓同車。皓奮衣將登, 給事黃門侍郎無匡進諫, 帝推之使下, 皓失色而退。匡, 新城之子也。
益州刺史劉季連聞帝失德, 遂自驕恣, 用刑嚴酷, 蜀人怨之。是月, 遣兵襲中水, 不克。於是蜀人趙續伯等皆起兵作亂, 季連不能制。
枝江文忠公徐孝嗣, 以文士不顯同異, 故名位雖重, 猶得久存。虎賁中郎將許准為孝嗣陳說事機, 勸行廢立。孝嗣遲疑久之, 謂必無用干戈之理;須帝出遊, 閉城門, 召百僚集議廢之。雖有此懷, 終不能決。諸嬖倖亦稍憎之。西豐忠憲侯沈文季自托老疾, 不豫朝權, 侍中沈昭略謂文季曰:「叔父行年六十, 為員外僕射, 欲求自免, 豈可得乎!」文季笑而不應。冬, 十月, 乙未, 帝召孝嗣、文季、昭略入華林省。文季登車, 顧曰:「此行恐往而不反。」帝使外監茹法珍賜以藥酒, 昭略怒, 罵孝嗣曰:「廢昏立明, 古今令典;宰相無才, 致有今日!」以甌擲其面曰:「使作破面鬼!」孝嗣飲藥酒至斗餘, 乃卒。孝嗣子演尚武康公主, 況尚山陰公主, 皆坐誅。昭略弟昭光聞收至, 家人勸之逃。昭光不忍捨其母, , 執母手悲泣, 收者殺之。昭光兄子曇亮逃, 已得免, 聞昭光死, 歎曰:「家門屠滅, 何以生為!」絕吭而死。
, 太尉陳顯達自以高、武舊將, 當高宗之世, 內懷危懼, 深自貶損, 常乘朽弊車, 道從鹵簿止用羸小者十數人。嘗侍宴, 酒酣, 啟高宗借枕, 高宗令與之。顯達撫枕曰:「臣年衰老, 富貴已足, 唯欠枕枕死, 特就陛下乞之。」高宗失色曰:「公醉矣!」顯達以年禮告退, 高宗不許。及王敬則反, 時顯達將兵拒魏, 始安王遙光疑之, 啟高宗欲追軍還;會敬則平, 乃止。及帝即位, 顯達彌不樂在建康。得江州。甚喜。嘗有疾, 不令治, 既而自愈, 意甚不悅。聞帝屢誅大臣, 傳云當遣兵襲江州, 十一月, 丙辰, 顯達舉兵於尋陽, 令長史庾弘遠等與朝貴書, 數帝罪惡, 云「欲奉建安王為主, 須京塵一靜, 西迎大駕。」
乙丑, 以護軍將軍崔慧景為平南將軍, 督眾軍擊顯達;後軍將軍胡松、驍騎將軍李叔獻帥水軍據梁山;左衛將軍左興盛督前鋒軍屯杜姥宅。
十二月, 癸未, 以前輔國將軍楊集始為秦州刺史。
陳顯達發尋陽, 敗胡松於採石, 建康震恐。甲申, 軍於新林, 左興盛帥諸軍拒之。顯達多置屯火於岸側, 潛軍夜渡, 襲宮城。乙酉, 顯達以數千人登落星岡, 新亭諸軍聞之, 奔還, 宮城大駭, 閉門設守。顯達執馬槊, 從步兵數百, 於西州前與台軍戰, 再合, 顯達大勝, 手殺數人, 槊折;台軍繼至, 顯達不能抗, 退走, 至西州後, 騎官趙潭注刺顯達, 墜馬, 斬之, 諸子皆伏誅。長史庾弘遠, 炳之之子也, 斬於朱雀航。將刑, 索帽著之, 曰:「子路結纓, 吾不可以不冠而死。」謂觀者曰:「吾非賊, 乃是義兵, 為諸軍請命耳。陳公太輕事;若用吾言, 天下將免塗炭。」弘遠子子曜, 抱父乞代命, 並殺之。
帝既誅顯達, 益自驕恣, 漸出遊走, 又不欲人見之;每出, 先驅斥所過人家, 唯置空宅。尉司擊鼓蹋圍, 鼓聲所聞, 便應奔走, 不暇衣履, 犯禁者應手格殺。一月凡二十餘出, 出輒不言定所, 東西南北, 無處不驅。常以三四更中, 鼓聲四出, 火光照天, 幡戟橫路。士民喧走相隨, 老小震驚, 啼號塞道, 處處禁斷, 不知所過。四民廢業, 樵蘇路斷, 吉凶失時, 乳婦寄產, 或輿病棄屍, 不得殯葬。巷陌懸幔為高鄣, 置伏人防守, 謂之「屏除」, 亦謂之「長圍」。嘗至沈公城, 有一婦人臨產, 不去, 因剖腹視其男女。又嘗至定林寺, 有沙門老病不能去, 藏草間;命左右射之, 百箭俱發。帝有膂力, 牽弓至三斛五斗。又好擔幢, 白虎幢高七丈五尺, 於齒上擔之, 折齒不倦。自製擔幢校具, 伎衣飾以金玉, 侍衛滿側, 逞諸變態, 曾無愧色。學乘馬於東冶營兵俞靈韻, 常著織成褲褶, 金薄帽, 執七寶槊, 急裝縛褲, 凌冒雨雪, 不避坑阱。馳騁渴乏, 輒下馬, 解取腰邊蠡器, 酌水飲之, 復上馬馳去。又選無賴小人善走者為逐馬左右五百人, 常以自隨。或於市側過親幸家, 環回宛轉, 周遍城邑。或出郊射雉, 置射雉場二百九十六處, 奔走往來, 略不暇息。
王肅為魏制官品百司, 皆如江南之制, 凡九品, 品各有二。侍中郭祚兼吏部尚書。祚清謹, 重惜官位, 每有銓授, 雖得其人, 必徘徊久, 然後下筆, 曰:「此人便己貴矣。」人以是多怨之;然所用者無不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