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263

【唐紀七十九】
起玄黓閹茂, 盡昭陽大淵獻正月, 凡一年有奇。
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中之下天復二年(壬戌, 公元九零二年)

, 正月, 癸丑, 硃全忠復屯三原, 又移軍武功。河東將李嗣昭、周德威攻慈、隰, 以分全忠兵勢。
丁卯, 以給事中韋貽范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
丙子, 以給事中嚴龜充岐、汴和協使, 賜硃全忠姓李, 與李茂貞為兄弟, 全忠不從。時茂貞不出戰。全忠聞有河東兵, 二月, 戊寅朔, 旋軍河中。
李嗣昭等攻慈、隰, 下之, 進逼晉、絳。己丑, 全忠遣兄子友寧將兵會晉州刺史氏叔琮擊之。李嗣昭襲取絳州, 汴將康懷英復取之。嗣昭等屯蒲縣。乙未, 汴軍十萬營於蒲南, 叔琮夜帥眾斷其歸路而攻其壘, 破之, 殺獲萬餘人。己亥, 全忠自河中赴之, 乙巳, 至晉州。
盜發簡陵。
西川兵至利州, 昭武節度使李繼忠棄鎮奔鳳翔。王建以劍州刺史王宗偉為利州制置使。
三月, 庚戌, 上與李茂貞及宰相、學士、中尉、樞密宴, 酒酣, 茂貞及韓全誨亡去。上問韋貽范:「朕何以巡幸至此?」對曰:「臣在外不知。」固問之, 不對。上曰:「卿何得於朕前妄語云不知?」又曰:「卿既以非道取宰相, 當於公事如法, 若有不可, 必准故事。」怒目視之, 微言曰:「此賊兼須杖之二十。」顧謂韓偓曰:「此輩亦稱宰相!」貽范屢以大杯獻上, 上不即持, 貽范舉杯直及上頤。
戊午, 氏叔琮、硃友寧進攻李嗣昭、周德威營。時汴軍橫陳十里, 而河東軍不過數萬, 深入敵境, 眾心忷懼。德威出戰而敗, 密令嗣昭以後軍先去, 德威尋引騎兵亦退。叔琮、友寧長驅乘之, 河東軍驚潰, 禽克用子廷鸞, 兵仗輜重委棄略盡。硃全忠令叔琮、友寧乘勝遂攻河東。
李克用聞嗣昭等敗, 遣李存信以親兵逆之, 至清源, 遇汴軍, 存信走還晉陽。汴軍取慈、隰、汾三州。辛酉, 汴軍圍晉陽, 營於晉祠, 攻其西門。周德威、李嗣昭收餘眾依西山得還。城中兵未集, 叔琮攻城甚急, 每行圍, 褒衣博帶, 以示閒暇。克用晝夜乘城, 不得寢食。召諸將議走保云州, 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曰:「兒輩在此, 必能固守。王勿為此謀搖人心!」李存信曰:「關東、河北皆受制於硃溫, 我兵寡地蹙, 守此孤城, 彼築壘穿塹環之, 以積久制我, 我飛走無路, 坐待困斃耳。今事勢已急, 不若且入北虜, 徐圖進取。」嗣昭力爭之, 克用不能決。劉夫人言於克用曰:「存信, 北川牧羊兒耳, 安知遠慮!王常笑王行瑜輕去其城, 死於人手, 今日反效之邪!且王昔居達靼, 幾不自免。賴朝廷多事, 乃得復歸。今一足出城, 則禍變不測, 塞外可得至邪!」克用乃止。居數日, 潰兵復集, 軍府浸安。克用弟克寧為忻州刺史, 聞汴寇至, 中塗復還晉陽, 曰:「此城吾死所也, 去將何之!」眾心乃定。
壬戌, 硃全忠還河中, 遣硃友寧將兵西擊李茂貞, 軍於興平、武功之間。李嗣昭、李嗣源數將敢死士夜入氏叔琮營, 斬首捕虜, 汴軍驚擾, 備御不暇。會大疫, 丁卯, 叔琮引兵還。嗣昭與周德威將兵追之, 及石會關, 叔琮留數馬及旌旗於高岡之巔。嗣昭等以為有伏兵, 乃引去, 復取慈、隰、汾三州。自是克用不敢與全忠爭者累年。
克用以使引咨幕府曰:「不貯軍食, 何以聚眾?不置兵甲, 何以克敵?不修城池, 何以扞御?利害之間, 請垂議度。」掌書記李襲吉獻議, 略曰:「國富不在倉儲, 兵強不由眾寡, 人歸有德, 神固害盈。聚斂寧有盜臣, 苛政有如猛虎, 所以鹿台將散, 周武以興;齊庫既焚, 晏嬰入賀。」又曰:「伏以變法不若養人, 改作何如舊貫!韓建蓄財無數, 首事硃溫;王珂變法如麻, 一朝降賊;中山城非不峻, 蔡上兵非不多;前事甚明, 可以為戒。且霸國無貧主, 強將無弱兵。伏願大王崇德愛人, 去奢省役, 設險固境, 訓兵務農。定亂者選武臣, 制理者選文吏, 錢谷有句, 刑法有律。誅賞由我, 則下無威福之弊;近密多正, 則人無譖謗之憂。順天時而絕欺誣, 敬鬼神而禁淫祀;則不求富而國富, 不求安而自安。外破元兇, 內康疲俗, 名高五霸, 道冠八元。至於率閭閻, 定間架, 增曲薛, 檢田疇, 開國建邦, 恐未為切。」克用親軍皆沙陀雜虜, 喜侵暴良民, 河東甚苦之。其子存勖以為言, 克用曰:「此輩從吾攻戰數十年, 比者帑藏空虛, 諸軍賣馬以自給。今四方諸侯皆重賞以募士, 我若急之, 則彼皆散去矣, 吾安與同保此乎!俟天下稍平, 當更清治之耳。」存勖幼警敏, 有勇略, 克用為硃全忠所困, 封疆日蹙, 憂形於色。存勖進言曰:「物不極則不返, 惡不極則不亡。硃氏恃其詐力, 窮凶極暴, 吞滅四鄰, 人怨神怒。今又攻逼乘輿, 窺覦神器, 此其極也, 殆將斃矣!吾家代襲忠貞, 勢窮力屈, 無所愧心。大人當遵養時晦以待其衰, 奈何輕為沮喪, 使群下失望乎!」克用悅, 即命酒奏樂而罷。劉夫人無子, 克用寵姬曹氏生存勖, 劉夫人待曹氏加厚。克用以是益賢之, 諸姬有子, 輒命夫人母之。夫人教養, 悉如所生。
上以左金吾將軍李儼為江、淮宣諭使, 書御衣賜楊行密, 拜行密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 以討硃全忠。以硃瑾為平盧節度使, 馮弘鐸為武寧節度使, 硃延壽為奉國節度使。加武安節度使馬殷同平章事。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 聽用都統牒承製遷補, 然後表聞。儼, 張濬之子也, 賜姓李。
, 四月, 丁酉, 崔胤自華州詣河中, 泣訴於硃全忠, 恐李茂貞劫天子幸蜀, 宜以時迎奉, 勢不可緩。全忠與之宴, 胤親執板, 為全忠歌以侑酒。
辛丑, 回鶻遣使入貢, 請發兵赴難, 上命翰林學士承旨韓偓答書許之。乙巳, 偓上言:「戎狄獸心, 不可倚信。彼見國家人物華靡, 而城邑荒殘, 甲兵雕弊, 必有輕中國之心, 啟其貪婪。且自會昌以來, 回鶻為中國所破, 恐其乘危復怨。所賜可汗書, 宜諭以小小寇竊, 不須赴難, 虛愧其意, 實沮其謀。」從之。
兵部侍郎參知機務盧光啟罷為太子太保。
楊行密遣顧全武歸杭州以易秦裴, 錢鏐大喜, 遣裴還。
汴將康懷貞擊鳳翔將李繼昭於莫谷, 大破之。繼昭, 蔡州人也, 本姓苻, 名道昭。
五月, 庚戌, 溫州刺史硃褒卒, 兄敖自稱刺史。
鳳翔人聞硃全忠且來, 皆懼, 癸丑, 城外居民皆遷入城。己未, 全忠將精兵五萬發河中, 至東渭橋, 遇霖雨, 留旬日。
庚午, 工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范遭母喪, 宦官薦翰林學士姚洎為相。洎謀於韓偓, 偓曰:「若圖永久之利, 則莫若未就為善;倘出上意, 固無不可。且汴軍旦夕合圍, 孤城難保, 家族在東, 可不慮乎!」洎乃移疾, 上亦自不許。
鎮海、鎮東節度使彭城王錢鏐進爵越王。
六月, 丙子, 以中書舍人蘇檢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時韋貽范在草土, 薦檢及姚洎於李茂貞。上既不用洎, 茂貞及宦官恐上自用人, 協力薦檢, 遂用之。
丁丑, 硃全忠軍於虢縣。
武寧節度使馮弘鐸介居宣、楊之間, 常不自安, 然自恃樓船之強, 不事兩道。寧國節度使田頵欲圖之, 募弘鐸工人造戰艦, 工人曰:「馮公遠求堅木, 故其船堪久用, 今此無之。」頵曰:「第為之, 吾止須一用耳。」弘鐸將馮暉、顏建說弘鐸先擊頵, 弘鐸從之, 帥眾南上, 聲言攻洪州, 實襲宣州也。楊行密使人止之, 不從。辛巳, 頵帥舟師逆擊於葛山, 大破之。
甲申, 李茂貞大出兵, 自將之, 與硃全忠戰於虢縣之北, 大敗而還, 死者萬餘人。丙戌, 全忠遣其將孔勍出散關攻鳳州, 拔之。丁亥, 全忠進軍鳳翔城下。全忠朝服向城而泣, 曰:「臣但欲迎車駕還宮耳, 不與岐王角勝也。」遂為五寨環之。
馮弘鐸收餘眾沿江將入海, 楊行密恐其為後患, 遣使犒軍, 且說之曰:「公徒眾猶盛, 胡為自棄滄海之外!吾府雖小, 足以容公之眾, 使將吏各得其所, 如何?」弘鐸左右皆慟哭聽命。弘鐸至東塘, 行密自乘輕舟迎之, 從者十餘人, 常服, 不持兵, 升弘鐸舟, 慰諭之, 舉軍感悅。署弘鐸淮南節度副使, 館給甚厚。初, 弘鐸遣牙將丹徒尚公乃詣行密求潤州, 行密不許。公乃大言曰:「公不見聽, 但恐不敵樓船耳。」至是, 行密謂公乃曰:「頗記求潤州時否?」公乃謝曰:「將吏各為其主, 但恨無成耳。」行密笑曰:「爾事楊叟如馮公, 無憂矣!」行密以李神福為升州刺史。
楊行密發兵討硃全忠, 以副使李承嗣權知淮南軍府事。軍吏欲以巨艦運糧, 都知兵馬使徐溫曰:「運路久不行, 葭葦堙塞, 請用小艇, 庶幾易通。」軍至宿州, 會久雨, 重載不能進, 士有饑色, 而小艇先至, 行密由是奇溫, 始與議軍事。行密攻宿州, 久不克, 竟以糧運不繼引還。
, 七月, 孔勍取成、隴二州, 士卒無斗者。至秦州, 州人城守, 乃自故關歸。
韋貽范之為相也, 多受人賂, 許以官。既而以母喪罷去, 日為債家所噪。親吏劉延美, 所負尤多, 故汲汲於起復, 日遣人詣兩中尉、樞密及李茂貞求之。甲戌, 命韓偓草貽范起複製, 偓曰:「吾腕可斷, 此制不可草!」即上疏論貽范遭憂未數月, 遽令起復, 實駭物聽, 傷國體。學士院二中使怒曰:「學士勿以死為戲!」偓以疏授之, 解衣而寢, 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罷草, 仍賜敕褒賞之。八月, 乙亥朔, 班定, 無白麻可宣。宦官喧言韓侍郎不肯草麻, 聞者大駭。茂貞入見上曰:「陛下命相而學士不肯草麻, 與反何異!」上曰:「卿輩薦貽范, 朕不之違, 學士不草麻, 朕亦不之違。況彼所陳, 事理明白, 若之何不從!」茂貞不悅而出, 至中書, 見蘇檢曰:「奸邪朋黨, 宛然如舊。」扼腕者久之。貽范猶經營不已, 茂貞語人曰:「我實不知書生禮數, 為貽范所誤, 會當於邠州安置。」貽范乃止。劉延美赴井死。
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將兵屯三原, 救李茂貞。硃全忠遣其將康懷英、孔勍擊之, 茂勳遁去。茂勳, 茂貞之從弟也。
, 孫儒死, 其士卒多奔浙西, 錢鏐愛其驍悍, 以為中軍, 號武勇都。行軍司馬杜稜諫曰:「狼子野心, 他日必為深患, 請以土人代之。」不從。
鏐如衣錦軍, 命武勇右都指揮使徐綰帥眾治溝洫;鎮海節度副使成及聞士卒怨言, 白鏐請罷役, 不從。丙戌, 鏐臨饗諸將, 綰謀殺鏐於座, 不果, 稱疾先出。鏐怪之, 丁亥, 命綰將所部先還杭州。及外城, 縱兵焚掠。武勇左都指揮使許再思以迎侯兵與之合, 進逼牙城。鏐子傳瑛與三城都指揮使馬綽等閉門拒之, 牙將潘長擊綰, 綰退屯龍興寺。鏐還, 及龍泉, 聞變, 疾驅至城北, 使成及建鏐旗喜與綰戰, 鏐微服乘小舟夜抵牙城東北隅, 逾城而入。直更卒憑鼓而寐, 鏐親斬之, 城中始知鏐至。武安都指揮使杜建徽自新城入援, 徐綰聚木將焚北門, 建徽悉焚之。建徽, 稜之子也。湖州刺史高彥聞難, 遣其子渭將兵入援, 至靈隱山, 綰伏兵擊殺之。初, 鏐築杭州羅城, 謂僚佐曰:「十步一樓, 可以為固矣。」掌書記餘杭羅隱曰:「樓不若皆內向。」至是人以隱言為驗。
庚戌, 李茂貞出兵夜襲奉天, 虜汴將倪章、邵棠以歸。乙未, 茂貞大出兵, 與硃全忠戰, 不勝, 暮歸, 汴兵追之, 幾入西門。
己亥, 再起復前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范, 使姚洎草制。貽范不讓, 即表謝, 明日, 視事。
西川兵請假道於興元, 山南西道節度使李繼密遣兵戍三泉以拒之。辛丑, 西川前鋒將王宗播攻之, 不克, 退保山寨。親吏柳修業謂宗播曰:「公舉族歸人, 不為之死戰, 何以自保?」宗播令其眾曰:「吾與汝曹決戰取功名;不爾, 死於此!」遂破金牛、黑水、西縣、褒城四寨。軍校秦承厚攻西縣, 矢貫左目, 達於右目, 鏃不出。王建自舐其創, 膿潰鏃出。王宗播攻馬盤寨, 繼密戰敗, 奔還漢中。西川軍乘勝至城下, 王宗滌帥眾先登, 遂克之, 繼密請降, 遷於成都。得兵三萬, 騎五千, 宗滌入屯漢中。王建曰:「繼密殘賊三輔, 以其降, 不忍殺。」復其姓名曰王萬弘, 不時召見諸將陵易之。萬弘終日縱酒, 俳優輩亦加戲誚。萬弘不勝憂憤, 醉投池水而卒。
詔以王宗滌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宗滌有勇略, 得眾心, 王建忌之。建作府門, 繪以硃丹, 蜀人謂之「畫紅樓」, 建以宗滌姓名應之, 王宗佶等疾其功, 復構以飛語。建召宗滌至成都, 詰責之, 宗滌曰:「三蜀略平, 大王聽讒, 殺功臣可矣。」建命親隨馬軍都指揮使唐道襲夜飲之酒, 縊殺之, 成都為之罷市, 連營涕泣, 如喪親戚。建以指揮使王宗賀權興元留後。道襲, 閬州人也, 始以舞童事建, 後浸預謀畫。
九月, 乙巳, 硃全忠以久雨, 士卒病, 召諸將議引兵歸河中, 親從指揮使高季昌、左開道指揮使劉知俊曰:「天下英雄, 窺此舉一歲矣。今茂貞已困, 奈何捨之去!」全忠患李茂貞堅壁不出, 季昌請以譎計誘致之。募有能入城為諜者, 騎士馬景請行, 曰:「此行必死, 願大王錄其妻子。」全忠惻然止之, 景不可。時全忠遣硃友倫發兵於大梁, 明日將至, 當出兵迓之。景請因此時給駿馬雜眾騎而出, 全忠從之, 命諸軍皆秣馬飽士。丁未旦, 偃旗幟潛伏, 無得妄出, 營中寂如無人。景與眾騎皆出, 忽躍馬西去, 詐為逃亡, 入城告茂貞曰:「全忠舉軍遁矣, 獨留傷病者近萬人守營, 今夕亦去矣, 請速擊之!」於是茂貞開門, 悉眾攻全忠營, 全忠鼓於中軍, 百營俱出, 縱兵擊之, 又遣數百騎據其城門, 鳳翔軍進退失據, 自蹈藉, 殺傷殆盡。茂貞自是喪氣, 始議與全忠連和, 奉車駕還京, 不復以詔書勒全忠還鎮矣。全忠表季昌為宋州團練使。季昌, 硤石人, 本硃友恭之僕夫也。
戊申, 武定節度使李思敬以洋州降王建。
辛亥, 李茂貞盡出騎兵於鄰州就芻糧。壬子, 硃全忠穿蚰蜒壕圍鳳翔, 設大舖、鈴架以絕內外。
癸亥, 以茂貞為鳳翔、靜難、武定、昭武四鎮節度使。
或勸錢鏐渡江東保越州, 以避徐、許之難。杜建微按劍叱之曰:「事或不濟, 同死於此, 豈可復東度乎!」鏐恐徐綰等據越州, 遣大將顧全武將兵戍之。全武曰:「越州不足往, 不若之廣陵。鏐曰:「何故?」對曰:「聞綰等謀詔田頵, 田頵至, 淮南助之, 不可敵也。」建徽曰:「孫儒之難, 王嘗有德於楊公, 今往告之, 宜有以相報。」鏐命全武告急於楊行密, 全武曰:「徒往無益, 請得王子為質。」鏐命其子傳鐐微服為全武僕, 與偕之廣陵, 且求婚於行密。過潤州, 團練使安仁義愛傅鐐清麗, 將以十僕易之。全武夜半賂閽者逃去。
綰等果召田頵, 頵引兵赴之, 先遣親吏何饒謂鏐曰:「請大王東如越州, 空府廨以相待, 無為殺士卒!」鏐報曰:「軍中叛亂, 何方無之!公為節帥, 乃助賊為逆。戰則亟戰, 又何大言!」頵築壘絕往來之道。鏐患之, 募能奪其地者賞以州。衢州制置使陳璋將卒三百出城奮擊, 遂奪其地, 鏐即以為衢州刺史。顧全武至廣陵, 說楊行密曰:「使田頵得志, 必為王患。王召頵還, 錢王請以子傳□□為質, 且求婚。」行密許之, 以女妻傅鐐。
, 十月, 李儼至楊州, 楊行密始建制敕院, 每有封拜, 輒以告儼, 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 再拜然後下。
王建攻拔興州, 以軍使王宗浩為興州刺史。
戊寅夜, 李茂貞假子彥詢帥三團步兵奔於汴軍。己卯, 李彥韜繼之。
庚辰, 硃全忠遣幕僚司馬鄴奉表入城。甲申, 又遣使獻熊白, 自是獻食物、繒帛相繼。上皆先以示李茂貞, 使啟視之, 茂貞亦不敢啟。丙戌, 復遣使請與茂貞議連和, 民出城樵采者皆不抄掠。丁亥, 全忠表請修宮闕及迎車駕。己丑, 遣國子司業薛昌祚、內使王延繢繼詔賜全忠。癸巳, 茂貞復出兵擊汴軍城西寨, 敗還。全忠以絳袍衣降者, 使招呼城中人, 鳳翔軍夜縋去, 及因樵采去不返者甚眾。是後茂貞或遣兵出擊汴軍, 多不為用, 散還。茂貞疑上與全忠有密約, 壬寅, 更於御院北垣外增兵防衛。
十一月, 癸卯朔, 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帥其眾萬餘人救鳳翔, 屯於城北阪上, 與城中舉烽相應。
甲辰, 上使趙國夫人詗學士院二使皆不在, 亟召韓偓、姚洎, 竊見之於土門外, 執手相泣。洎請上速還, 恐為它人所見, 上遽去。
硃全忠遣其將孔勍、李暉將兵乘虛襲鄜、坊。壬子, 拔坊州。甲寅, 大雪, 汴軍冒之夕進, 五鼓, 抵庸阜州城下。鄜人不為備, 汴軍入城, 城中兵尚八千人, 格鬥至午, 鄜人始敗, 擒留守李繼鐐。就撫存李茂勳及將士之家, 按堵無擾, 命李暉權知軍府事。茂勳聞之, 引兵遁去。汴軍每夜鳴鼓角, 城中地如動。攻城者詬城上人云「劫天子賊」, 乘城者詬城下人云「奪天子賊」。是冬, 大雪, 城中食盡, 凍餒死者不可勝計, 或臥未死, 肉已為人所C061。市中賣人肉斤直錢百, 犬肉值五百。茂貞儲偫亦竭, 以犬彘供御膳。上鬻御衣及小皇子衣於市以充用, 削漬松梯以飼御馬。
丙子, 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范薨。
癸亥, 硃全忠遣人薙城外草以困城中。甲子, 李茂貞增兵守宮門, 諸宦官自度不免, 互相尤怨。
蘇檢數為韓偓經營入相, 言於茂貞及中尉、樞密, 且遣親吏告偓, 偓怒曰:「公與韋公自貶所召歸, 旬月致位宰相, 訖不能有所為。今朝夕不濟, 乃欲以此相污邪!」田頵急攻杭州, 仍具舟將自西陵渡江。錢鏐遣其將盛造、硃郁拒破之。
十二月, 李茂勳遣使請降於硃全忠, 更名周彝。於是茂貞山南州鎮皆入王建, 關中州鎮皆入全忠, 坐守孤城。乃密謀誅宦官以自贖, 遺全忠書曰:「禍亂之興, 皆由全誨。僕迎駕至此, 以備他盜。公既志匡社稷, 請公迎扈還宮, 僕以弊甲雕兵, 從公陳力。」全忠復書曰:「僕舉兵至此, 正以乘輿播遷;公能協力, 固所願也。」
楊行密使人召田頵曰:「不還, 吾且使人代鎮宣州。」庚辰, 頵將還, 征犒軍錢二十萬緡於錢鏐, 且求鏐子為質, 將妻以女。鏐謂諸子:「孰能為田氏婿者?」莫對。鏐欲遣幼子傳球, 傳球不可。鏐怒, 將殺之。次子傳瓘請行, 吳夫人泣曰:「奈何置兒虎口!」傳鏐曰:「紓國家之難, 安敢愛身!」再拜而出, 鏐泣送之。傳瓘從數人縋北門而下。頵與徐綰、許再思同歸宣州。鏐奪傳球內牙兵印。
越州客軍指揮使張洪以徐綰之黨自疑, 帥步兵三百奔衢州, 刺史陳璋納之。溫州將丁章逐刺史硃敖, 敖奔福州。章據溫州, 田頵遣使招之, 道出衢州。陳璋聽其往還, 錢鏐由是恨璋。
丁酉, 上召李茂貞、蘇檢、李繼誨、李彥弼、李繼岌、李繼遠、李繼忠食, 議與硃全忠和, 上曰:「十六宅諸王以下, 凍餒死者日有數人。在內諸王及公主、妃嬪, 一日食粥, 一日食湯餅, 今亦竭矣。卿等意如何?」皆不對。上曰:「速當和解耳!」
鳳翔兵十餘人遮韓全誨於左銀台門, 喧罵曰:「闔境塗炭, 闔城餒死, 正為軍容輩數人耳!」全誨叩頭訴於茂貞, 茂貞曰:「卒輩何知!」命酌酒兩杯, 對飲而罷。又訴於上, 上亦諭解之。李繼昭謂全誨曰:「昔楊軍容破楊守亮一族, 今軍容亦破繼昭一族邪!」慢罵之, 遂出降於全忠, 複姓苻, 名道昭。
是歲, 虔州刺史盧光稠攻嶺南, 陷韶州, 使其子延昌守之, 進圍潮州。清海留後劉隱發兵擊走之, 乘勝進攻韶州。隱弟陟以為延昌右虔州之援, 未可遽取。隱下從, 逐圍韶州。會江漲, 饋運不繼, 光稠自虔州引兵救之。其將譚全播伏精兵萬人於山谷, 以羸弱挑戰, 大破隱於城南, 隱奔還。全播悉以功讓諸將, 光稠益賢之。
岳州刺史鄧進思卒, 弟進忠自稱刺史。
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中之下天復三年(癸亥, 公元九零三年)

, 正月, 甲辰, 遣殿中侍御史崔構、供奉官郭遵誨詣硃全忠營。丙午, 李茂貞亦遣牙將郭啟期往議和解。
平盧節度使王師範, 頗好學, 以忠義自許, 為治有聲跡。硃全忠圍鳳翔, 韓全誨以詔書征籓鎮兵入援乘輿, 師範見之, 泣下沾衿, 曰:「吾屬為帝室籓屏, 豈得坐視天子困辱如此。各擁強兵, 但自衛乎!」會張濬自長水亦遺之書, 勸舉義兵。師範曰:「張公言正會吾意, 夫復何疑!雖力不足, 當死生以之。」時關東兵多從全忠在鳳翔, 師範分遣諸將詐為貢獻及商販, 包束兵仗, 載以小車, 入汴、徐、兗、鄆、齊、沂、河南、孟、滑、河中、陝、虢、華等州, 期以同日俱發, 討全忠。適諸州者多事洩被擒, 獨行軍司馬劉鄩取兗州。時泰寧節度使葛從周悉將其屯邢州, 鄩先遣人為販油者入城, 詗其虛實及兵所從入。丙午, 鄩將精兵五百夜自水竇入, 比明, 軍城悉定, 市人皆不知。鄩據府捨, 拜從周母, 每旦省竭;待其妻子, 甚有恩禮;子弟職掌、供億如故。
是日, 青州牙將張居厚帥壯士二百將小車至華州東城, 知州事婁敬思疑其有異, 剖視之。其徒大呼, 殺敬思, 攻西城。崔胤在華州, 帥眾拒之, 不克, 走至商州, 追獲之。
全忠留節度判官裴迪守大梁, 師範遣走卒繼書至大梁, 迪問以東方事, 走卒色動。迪察其有變, 屏人問之, 走卒具以實告。迪不暇白全忠, 亟請馬步都指揮使硃友寧將兵萬餘人東巡兗、鄆。友寧召葛從周於邢州, 共攻師範。全忠聞變, 亦分兵先歸, 使友寧並將之。
戊申, 李茂貞獨見上, 中尉韓全誨、張彥弘、樞密使袁易簡、周敬容皆不得對。茂貞請誅全誨等, 與硃全忠和解, 奉車駕還京。上喜, 即遣內養帥鳳翔卒四十人收全誨等, 斬之。以御食使弟五可范為左軍中尉, 宣徽南院使仇承坦為右軍中尉, 王知古為上院樞密使, 楊虔朗為下院樞密使。是夕, 又斬李繼筠、李繼誨、李彥弼及內諸司使韋處廷等十六人。己酉, 遣韓偓及趙國夫人詣全忠營, 又遣使囊全誨等二十餘人首以示全忠, 曰:「曏來脅留車駕, 懼罪離間, 不欲協和, 皆此曹也。今朕與茂貞決意誅之, 卿可曉諭諸軍, 以豁眾憤。」辛亥, 全忠遣觀察判官李振奉表入謝。
全誨等已誅, 而全忠圍猶未解。茂貞疑崔胤教全忠欲必取鳳翔, 白上急召胤, 令帥百官赴行在。凡四降詔, 三賜硃書御札, 言甚切至, 悉復故官爵, 胤竟稱疾不至。茂貞懼, 自致書於胤, 辭甚卑遜。全忠亦以書召胤, 且戲之曰:「吾未識天子, 須公來辨其是非。」胤始來。
甲寅, 鳳翔始啟城門。丙辰, 全忠巡諸寨, 至城北, 有鳳翔兵自北山下, 全忠疑其逼己, 遣兵擊之, 擒其將李繼欽。上遣趙國夫人、馮翊夫人詣全忠營詰其故, 全忠遣親吏蔣玄暉奉表入奏。
李茂貞請以其子侃尚平原公主, 又欲以蘇檢女為景王秘妃以自固。平原公主, 何后之女也, 后意難之。上曰:「且令我得出, 何憂爾女!」後乃從之。壬戌, 平原公主嫁宋侃。納景王妃蘇氏。時鳳翔所誅宦官已七十二人, 硃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從行者, 誅九十人。
甲子, 車駕出鳳翔, 幸全忠營, 全忠素服待罪。命客省使宣旨釋罪, 去三仗, 止報平安, 以公服入謝。全忠見上, 頓首流涕。上命韓偓扶起之。上亦泣, 曰:「宗廟社稷, 賴卿再安;朕與宗族, 賴卿再生。」親解玉帶以賜之。少休, 即行。全忠單騎前導十許裡, 上辭之。全忠乃令硃友倫將兵扈從, 自留部分後隊, 焚撤諸寨。友倫, 存之子也。是夕, 車駕宿岐山。丁卯, 至興平, 崔胤始帥百官迎謁, 復以胤為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領三司如故。己巳, 入長安。
庚午, 全忠、崔胤同對。胤奏:「國初承平之時, 宦官不典兵預政。天寶以來, 宦官浸盛。貞元之末, 分羽林衛為左、右神策軍以便衛從, 始令宦官主之, 以二千人為定制。自是參掌機密, 奪百司權, 上下彌縫, 共為不法, 大則構扇籓鎮, 傾危國家;小則賣官鬻獄, 蠹害朝政。王室衰亂, 職此之由, 不翦其根, 禍終不已。請悉罷內諸司使, 其事務盡歸之省寺, 諸道監軍俱召還闕下。」上從之。是日, 全忠以兵驅宦官第五可范等數百人於內侍省, 盡殺之, 冤號之聲, 徹於內外。出使外方者, 詔所在收捕誅之, 止留黃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備灑掃。又詔成德節度使王鎔選進五十人充敕使, 取其土風深厚、人性謹樸也。上愍可范等或無罪, 為文祭之。自是宣傳詔命, 皆令宮人出入。其兩軍內外八鎮兵悉屬六軍, 以崔胤兼判六軍十二衛事。
臣光曰:宦官用權, 為國家患, 其來久矣。蓋以出入宮禁, 人主自幼及長, 與之親狎, 非如三公六卿, 進見有時, 可嚴憚也。其間復有性識儇利, 語言辯給, 善伺候顏色, 承迎志趣, 受命則無違遷之忠, 使令則有稱愜之效。自非上智之主, 燭知物情, 慮患深遠, 侍奉之外, 不任以事, 則近者日親, 遠者日疏, 甘言悲辭之請有時而從, 浸潤膚受之訴有時而聽。於是黜陟刑賞之政, 潛移於近習而不自知, 如飲醇酒, 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刑賞之柄移而國家不危亂者, 未之有也。
東漢之衰, 宦官最名驕橫, 然皆假人主之權, 依憑城社, 以濁亂天下, 未有能劫脅天子如制嬰兒, 廢置在手。東西出其意, 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挾蛇虺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非它, 漢不握兵, 唐握兵故也。
太宗鑒前世之弊, 深抑宦官無得過四品。明皇始隳舊章, 是崇是長, 晚節令高力士省決章奏, 乃至進退將相, 時與之議, 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 宦官自此熾矣。及中原板蕩, 肅宗收兵靈武, 李輔國以東宮舊隸參豫軍謀, 寵過而驕, 不復能制, 遂至愛子慈父皆不能庇, 以憂悸終。代宗踐阼, 仍遵覆轍, 程元振、魚朝恩相繼用事, 竊弄刑賞, 壅蔽聰明, 視天子如委裘, 陵宰相如奴虜, 是以來瑱入朝, 遇讒賜死。吐蕃深侵郊甸, 匿不以聞, 致狼狽幸陝。李光弼危疑憤郁, 以損其生。郭子儀擯廢家居, 不保丘壟。僕固懷恩冤抑無訴, 遂棄勳庸, 更為叛亂。德宗初立, 頗振綱紀, 宦官稍絀。而返自興元, 猜忌諸將, 以李晟、渾瑊為不可信, 悉奪其兵, 而以竇文場、霍仙鳴為中尉, 使典宿衛, 自是太阿之柄, 落其掌握矣。憲宗末年, 吐突承璀欲廢嫡立庶, 以成陳洪志之變。寶歷狎暱群小, 劉克明與蘇佐明為逆, 其後絳王及文、武、宣、懿、僖、昭六帝, 皆為宦官所立, 勢益驕橫。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楊復恭、劉季述、韓全誨為之魁傑。至自稱「定策國老」, 目天子為門生, 根深蒂固, 疾成膏肓, 不可救藥矣!文宗深憤其然, 志欲除之, 以宋申錫之賢, 猶不能有所為, 反受其殃。況李訓、鄭注反覆小人, 欲以一朝譎詐之謀, 翦累世膠固之黨, 遂至涉血禁塗, 積屍省戶, 公卿大臣, 連頸就誅, 闔門屠滅, 天子陽瘖縱酒, 飲泣吞氣, 自比赧、獻, 不亦悲乎!以宣宗之嚴毅明察, 猶閉目搖首, 自謂畏之。況懿、僖之驕侈, 苟聲色球獵足充其欲, 則政事一以付之, 呼之以父, 固無怪矣。賊污宮闕, 兩幸梁、益, 皆令孜所為也。昭宗不勝其恥, 力欲清滌, 而所任不得其人, 所行不由其道。始則張濬覆軍於平陽, 增李克用跋扈之勢;復恭亡命於山南, 啟宋文通不臣之心;終則兵交闕庭, 矢及御衣, 漂泊莎城, 流寓華陰, 幽辱東內, 劫遷岐陽。崔昌遐無如之何, 更召硃全忠以討之。連兵圍城, 再罹寒暑, 御膳不足於糗□, 王侯斃踣於饑寒, 然後全誨就誅, 乘輿東出, 翦滅其黨, 靡有孑遺, 而唐之廟社因以兵墟矣!然則宦者之禍, 始於明皇, 盛於肅、代, 成於德宗, 極於昭宗。《易》曰:「履霜堅冰至。」為國家者, 防微杜漸, 可不慎其始哉!此其為患, 章章尤著者也。自餘傷賢害能, 召亂致禍, 賣官鬻獄, 沮敗師徒, 蠹害烝民, 不可遍舉。
夫寺人之官, 自三王之世, 載於詩、禮, 所以謹閨闥之禁, 通內外之言, 安可無也。如巷伯之疾惡, 寺人披之事君, 鄭眾之辭賞, 疆之直諫, 曹日昇之救患, 馬存亮之弭亂, 楊復光之討賊, 嚴遵美之避權, 張承業之竭忠, 其中豈無賢才乎!顧人主不當與之謀議政事, 進退士大夫, 使有威福足以動人耳。果或有罪, 小則刑之, 大則誅之, 無所寬赦。如此, 雖使之專橫, 孰敢焉!豈可不察臧否, 不擇是非, 欲草薙而禽獮之, 能無亂乎!是以袁紹行之於前而董卓弱漢, 崔昌遐襲之於後而硃氏篡唐, 雖快一時之忿而國隨以亡。是猶惡衣之垢而焚之, 患木之蠹而伐之, 其為害豈不益多哉!孔子曰:「人而不仁, 疾之已甚, 亂也。」斯之謂矣!王師範遣使以起兵告李克用, 克用貽書褒贊之。河東監軍張承業亦勸克用發兵救鳳翔, 克用攻晉州, 聞車駕東歸, 乃罷。
楊行密承製加硃瑾東面諸道行營副都統、同平章事, 以升州刺史李神福為淮南行軍司馬、鄂岳行營招討使, 舒州團練使劉存副之, 將兵擊杜洪。洪將駱殷戍永興, 棄城走, 縣民方詔據城降。神福曰:「永興大縣, 饋運所仰, 已得鄂之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