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11

【漢紀三】
起屠維大淵獻, 盡重光赤奮若, 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
高帝五年(己亥, 公元前二零二年)
, 十月, 漢王追項羽至固陵, 與齊王信、魏相國越期會擊楚;信、越不至, 楚擊漢軍, 大破之。漢王復堅壁自守, 謂張良曰:「諸侯不從, 奈何?」對曰:「楚兵且破, 二人未有分地, 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天下, 可立致也。齊王信之立, 非君王意, 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 , 君王以魏豹故拜越為相國, 今豹死, 越亦望王, 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陽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 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信家在楚, 其意欲復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許兩人, 使各自為戰, 則楚易破也。」漢王從之。於是韓信、彭越皆引兵來。
十一月, 劉賈南渡淮, 圍壽春, 遣人誘楚大司馬周殷。殷畔楚, 以舒屠六, 舉九江兵迎黥布, 並行屠城父, 隨劉賈皆會。
十二月, 項王至垓下, 兵少, 食盡, 與漢戰不勝, 入壁;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項王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 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則夜起, 飲帳中, 悲歌慷慨, 泣數行下;左右皆泣, 莫能仰視。於是項王乘其駿馬名騅, 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 直夜, 潰圍南出馳走。平明, 漢軍乃覺之, 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 騎能屬者才百餘人。至陰陵, 迷失道, 問一田父, 田父紿曰「左」。左, 乃陷大澤中, 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復引兵而東, 至東城, 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 項王自度不得脫, 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 八歲矣;身七十餘戰, 未嘗敗北, 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 此天之亡我, 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 願為諸君快戰, 必潰圍, 斬將, 刈旗, 三勝之, 令諸君知天亡我, 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 四鄉。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 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 漢軍皆披靡, 遂斬漢一將。是時, 郎中騎楊喜追項王, 項王瞋目而叱之, 喜人馬俱驚, 辟易數里。項王與其騎會為三處, 漢軍不知項王所在, 乃分軍為三, 復圍之。項王乃馳, 復斬漢一都尉, 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 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欲東渡烏江, 烏江亭長艤船待, 謂項王曰:「江東雖小, 地方千里, 眾數十萬人, 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 漢軍至, 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 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 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 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 籍獨不愧於心乎!」乃以所乘騅馬賜亭長, 令騎皆下馬步行, 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 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 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 指示中郎騎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 邑萬戶, 吾為若德。」乃刎而死。王翳取其頭, 餘騎相蹂踐爭項王, 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 楊喜、呂馬童及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 皆是, 故分其戶, 封五人皆為列侯。
楚地悉定, 獨魯不下;漢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 猶聞弦誦之聲, 為其守禮義之國, 為主死節, 乃持項王頭以示魯父兄, 魯乃降。漢王以魯公禮葬項王於穀城, 親為發哀, 哭之而去。諸項氏枝屬皆不誅。封項伯等四人皆為列侯, 賜姓劉氏;諸民略在楚者皆歸之。
太史公曰:羽起隴晦之中, 三年, 遂將五諸侯滅秦, 分裂天下而封王侯, 政由羽出;位雖不終, 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 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 難矣!自矜功伐, 奮其私智而不師古, 謂霸王之業, 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 卒亡其國, 身死東城, 尚不覺寤而不自責, 乃引「天亡我, 非用兵之罪也, 」豈不謬哉!
揚子《法言》:或問:「楚敗垓下, 方死, 曰『天也!』諒乎?」曰:「漢屈群策, 群策屈群力;楚敦群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 自屈者負。天曷故焉!」

漢王還, 至定陶, 馳入齊王信壁, 奪其軍。

臨江王共尉不降, 遣盧綰、劉賈擊虜之。

, 正月, 更立齊王信為楚王, 王淮北, 都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為梁王, 王魏故地, 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 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 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諸侯王皆上疏請尊漢王為皇帝。二月甲午, 王即皇帝位於汜水之陽。更王后曰皇后, 太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媼曰昭靈夫人。
詔曰:「故衡山王吳芮, 從百粵之兵, 佐諸侯, 誅暴秦, 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 項羽侵奪之地, 謂之番君。其以芮為長沙王。」又曰:「故粵王無諸, 世奉粵祀;秦侵奪其地, 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 無諸身率閩中兵以佐滅秦, 項羽廢而弗立。今以為閩粵王, 王閩中地。」

帝西都洛陽。

, 五月, 兵皆罷歸家。

詔:「民前或相聚保山澤, 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 令各歸其縣, 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 勿笞辱軍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 皆令食邑, 非七大夫已下, 皆復其身及戶, 勿事。」

帝置酒洛陽南宮, 上曰:「徹侯、諸將毋敢隱朕, 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 因以與之, 與天下同其利;項羽不然, 有功者害之, 賢者疑之, 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 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 決勝千里之外, 吾不如子房;填國家, 撫百姓, 給餉饋, 不絕糧道, 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 戰必勝, 攻必取, 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 吾能用之, 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 此所以為我禽也。」群臣說服。
韓信至楚, 召漂母, 賜千金。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 以為中尉, 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 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 故忍而就此。」

彭越既受漢封, 田橫懼誅, 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 居島中。帝以田橫兄弟本定齊地, 齊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 不取, 後恐為亂。乃使使赦橫罪, 召之。橫謝曰:「臣烹陛下之使酈生, 今聞其弟商為漢將;臣恐懼, 不敢奉詔, 請為庶人, 守海島中。」使還報, 帝乃詔衛尉酈商曰:「齊王田橫即至, 人馬從者敢動搖者, 致族夷!」乃復使使持節具告以詔商狀, 曰:「田橫來, 大者王, 小者乃侯耳;不來, 且舉兵加誅焉!」
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洛陽。未至三十里, 至屍鄉廄置。橫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 當洗沐。」因此留, 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 而橫乃為亡虜, 北面事之, 其恥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 與其弟並肩而事主, 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 我獨不愧於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 不過欲一見吾面貌耳。今斬吾頭, 馳三十里間, 形容尚未能敗, 猶可觀也。」遂自剄, 令客奉其頭, 從使者馳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衣, 兄弟三人更王, 豈不賢哉!」為之流涕, 而拜其二客為都尉;發卒二千人, 以王者禮葬之。既葬, 二客穿其塚傍孔, 皆自剄, 下從之。帝聞之, 大驚。以橫客皆賢, 餘五百人尚在海中, 使使召之;至, 則聞田死, 亦皆自殺。

, 楚人季布為項籍將, 數窘辱帝。項籍滅, 帝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 罪三族。布乃髡鉗為奴, 自賣於硃家。硃家心知其季布也, 買置田舍, 身之洛陽見籐公, 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為其主用, 職耳;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 而以私怨求一人, 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 漢求之急, 此不北走胡, 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 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之!」滕公待間言於上, 如硃家指。上乃赦布, 召拜郎中, 硃家遂不復見之。
布母弟丁公, 亦為項羽將, 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 帝急, 顧謂丁公曰:「兩賢相厄哉!」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 丁公謁見。帝以丁公徇軍中, 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 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 曰:「使後為人臣無效丁公也!」
臣光曰:高祖起豐、沛以來, 罔羅豪桀, 招亡納叛, 亦已多矣。及即帝位, 而丁公獨以不忠受戮, 何哉?夫進取之與守成, 其勢不同。當群雄角逐之際, 民無定主, 來者受之, 固其宜也。及貴為天子, 四海之內, 無不為臣;苟不明禮義以示之, 使為臣者, 人懷貳心以徼大利, 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 使天下曉然皆知為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懷私結恩者, 雖至於活己, 猶以義不與也。戮一人而千萬人懼, 其慮事豈不深且遠哉!子孫享有天祿四百餘年, 宜矣!

齊人婁敬戍隴西, 過洛陽, 脫輓輅, 衣羊裘, 因齊人虞將軍求見上。虞將軍欲與之鮮衣, 婁敬曰:「臣衣帛, 衣帛見;衣褐, 衣褐見, 終不敢易衣。」於是虞將軍入言上, 上召見, 問之。婁敬曰:「陛下都洛陽, 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 自後稷封邰, 積德累善, 十有餘世, 至於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諸侯自歸之, 遂滅殷為天子。及成王即位, 周公相焉, 乃營洛邑, 以為此天下之中也, 諸侯四方納貢職, 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 無德則易以亡。故周之盛時, 天下和洽, 諸侯、四夷莫不賓服, 效其貢職。及其衰也, 天下莫朝, 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德薄也, 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 卷蜀、漢, 定三秦, 與項羽戰滎陽、成皋之間, 大戰七十, 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 肝腦塗地, 父子暴骨中野, 不可勝數, 哭泣之聲未絕, 傷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 臣竊以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 四塞以為固, 卒然有急, 百萬之眾可立具也。因秦之故, 資甚美膏腴之地, 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 山東雖亂, 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斗, 不搤其亢, 拊其背, 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 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問群臣, 群臣皆山東人, 爭言:「周王數百年, 秦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皋, 西有殽、澠, 倍河, 鄉伊、洛, 其固亦足恃也。」上問張良。良曰:「洛陽雖有此固, 其中小不過數百里, 田地薄, 四面受敵, 此非用武之國也。關中左殽、函, 右隴、蜀, 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 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 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 河、渭漕輓天下, 西給京師;諸侯有變, 順流而下, 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 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上即日車駕西, 都長安。拜婁敬為郎中, 號曰奉春君, 賜姓劉氏。

張良素多病, 從上入關, 即道引, 不食穀, 杜門不出, 曰:「家世相韓, 及韓滅, 不愛萬金之資, 為韓報讎強秦, 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 封萬戶侯, 此布衣之極, 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 欲從赤松子游耳。」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 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 固未嘗有超然而獨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理, 足以知神仙之為虛詭矣;然其欲從赤松子游者, 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 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所稱者, 三傑而已。淮陰誅夷, 蕭何系獄, 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托於神仙, 遺棄人間, 等功名於外物, 置榮利而不顧, 所謂明哲保身者, 子房有焉。

六月, 壬辰, 大赦天下。

, 七月, 燕王臧荼反;上自將征之。

趙景王耳、長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 虜藏荼。壬子, 立太尉長安侯盧綰為燕王。綰家與上同里□, 綰生又與上同日;上寵幸綰, 群臣莫敢望, 故特王之。

項羽故將利幾反, 上自擊破之。

0 後九月, 治長樂宮。

項王將鐘離昧, 素與楚王信善。項王死後, 亡歸信。漢王怨昧, 聞其在楚, 詔楚捕昧。信初之國, 行縣邑, 陳兵出入。

高帝六年(庚子, 公元前二零一年)
, 十月, 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者。帝以問諸將, 皆曰:「亟發兵, 坑豎子耳!」帝默然。又問陳平。陳平曰:「人上書言信反, 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諸將, 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及, 舉兵攻之, 是趣之戰也, 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 會諸侯。陛下第出, 偽游雲夢, 會諸侯於陳。陳, 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 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 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為然, 乃發使告諸侯會陳, 「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
楚王信聞之, 自疑懼, 不知所為。或說信曰:「斬鐘離昧以謁上, 上必喜, 無患。」信從之。十二月, 上會諸侯於陳, 信持昧首謁上;上令武士縛信, 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 走狗烹;飛鳥盡, 良弓藏;敵國破, 謀臣亡。』天下已定, 我固當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以歸, 因赦天下。
田肯賀上曰:「陛下得韓信, 又治秦中。秦, 形勝之國也, 帶河阻山, 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 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 東有琅邪、即墨之饒, 南有泰山之固, 西有濁河之限, 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 持戟百萬, 此東西秦也, 非親子弟, 莫可使王齊者。」上曰:「善!」賜金五百斤。
上還, 至洛陽, 赦韓信, 封為淮陰侯。信知漢王畏惡其能, 多稱病, 不朝從;居常鞅鞅, 羞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 噲跪拜送迎, 言稱臣, 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 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
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將能將兵多少。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 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 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 所謂天授, 非人力也。」

甲申, 始剖符封諸功臣為徹侯。蕭何封酇侯, 所食邑獨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 多者百餘戰, 小者數十合。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 徒持文墨議論, 顧反居臣等上, 何也?」帝曰:「諸君知獵乎?夫獵, 追殺獸兔者, 狗也;而發縱指示獸處者, 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 功狗也;至如蕭何, 發縱指示, 功人也。」群臣皆不敢言。張良為謀臣, 亦無戰鬥功;帝使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 臣起下邳, 與上會留, 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 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 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封陳平為戶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 戰勝克敵, 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 臣安得進?」上曰:「若子, 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

帝以天下初定, 子幼, 昆弟少, 懲秦孤立而亡, 欲大封同姓以填撫天下。
, 正月, 丙午, 分楚王信地為二國, 以淮東五十三縣立從兄將軍賈為荊王, 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壬子, 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為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微時外婦之子肥為齊王, 諸民能齊言者皆以與齊。

上以韓王信材武, 所王北近鞏、洛, 南迫宛、葉, 東有淮陽, 皆天下勁兵處;乃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為韓國, 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 備御胡, 都晉陽。信上書曰:「國被邊, 匈奴數入寇;晉陽去塞遠, 請治馬邑。」上許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 其餘日夜爭功不決, 未得行封。上在洛陽南宮, 從覆道望見諸將, 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 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 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 而所封皆故人所親愛, 所誅皆平生所仇怨。今軍吏計功, 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 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 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 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 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 為其功多, 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 則群臣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 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趨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 皆喜, 曰:「雍齒尚為侯, 我屬無患矣!」
臣光曰:張良為高帝謀臣, 委以心腹, 宜其知無不言;安有聞諸將謀反, 必待高帝目見偶語, 然後乃言之邪?蓋以高帝初得天下, 數用愛憎行誅賞, 或時害至公, 群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 故良因事納忠以變移帝意, 使上無阿私之失, 下無猜懼之謀, 國家無虞, 利及後世。若良者, 可謂善諫矣。

列侯畢已受封, 詔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 身被七十創, 攻城略地, 功最多, 宜第一。」謁者、關內侯鄂千秋進曰:「群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 此特一時之事耳。上與楚相距五歲, 失軍亡眾, 跳身遁者數矣, 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 非上所詔令召, 而數萬眾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又軍無見糧, 蕭何轉漕關中, 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 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無曹參等百數, 何缺於漢;漢得之, 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 曹參次之。」上曰:「善!」於是乃賜蕭何帶劍履上殿, 入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 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 封為安平侯。是日, 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餘人, 皆有食邑;益封何二千戶。

上歸櫟陽。

, 五月, 丙午, 尊太公為太上皇。

, 匈奴畏秦, 北徙十餘年。及秦滅, 匈奴復稍南渡河。單于頭曼有太子曰冒頓。後有所愛閼氏, 生少子, 頭曼欲立之。是時, 東胡強而月氏盛, 乃使冒頓質於月氏。既而頭曼急擊月氏, 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 亡歸;頭曼以為壯, 令將萬騎。
冒頓乃作鳴鏑, 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 斬之!」冒頓乃以鳴鏑自射其善馬, 既又射其愛妻;左右或不敢射者, 皆斬之。最後以鳴鏑射單于善馬, 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可用。從頭曼獵, 以鳴鏑射頭曼, 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遂殺頭曼, 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于。
東胡聞冒頓立, 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千里馬。」冒頓問群臣, 群臣皆曰:「此匈奴寶馬也, 勿與!」冒頓日;「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居頃之, 東胡又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 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 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東胡與匈奴中間有棄地莫居, 千餘里, 各居其邊, 為甌脫。東胡使使謂冒頓:「此棄地, 欲有之。」冒頓問群臣, 群臣或曰:「此棄地, 予之亦乎, 勿與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 國之本也, 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 皆斬之。冒頓上馬, 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 不為備;冒頓遂滅東胡。
既歸, 又西擊走月氏, 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 遂侵燕、代, 悉收蒙恬所奪匈奴故地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是時, 漢兵方與項羽相距, 中國罷於兵革, 以故冒頓得自強, 控弦之士三十餘萬, 威服諸國。
, 匈奴圍韓王信於馬邑。信數使使胡, 求和解。漢發兵救之。疑信數間使, 有二心, 使人責讓信。信恐誅, 九月, 以馬邑降匈奴。匈奴冒頓因引兵南逾句注, 攻太原, 至晉陽。

帝悉去秦苛儀法, 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 , 或妄呼, 拔劍擊柱, 帝益厭之。叔孫通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 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 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 三王不同禮, 禮者, 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臣願頗采古禮, 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 令易知, 度吾所能行者為之。」
於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 曰:「公所事者且十主, 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 死者未葬, 傷者未起, 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 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去矣, 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 不知時變。」遂與所微三十人西, 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 為綿蕞, 野外習之。月餘, 言於上曰:「可試觀矣。」上使行禮, 曰:「吾能為此。」乃令群臣習肄。

高帝七年(辛丑, 公元前二零零年)
, 十月, 長樂宮成, 諸侯群臣皆朝賀。先平明, 謁者治禮, 以次引入殿門, 陳東、西鄉。衛官俠陛及羅立廷中, 皆執兵, 張旗幟。於是皇帝傳警, 輦出房;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 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 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 皆伏, 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 謁者言「置酒」, 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 輒引去。竟朝置酒, 無敢讙嘩失禮者。於是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 賜金五百斤。
, 秦有天下, 悉內六國禮儀, 采擇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禮, 頗有所增損, 大抵皆襲秦故, 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 少所變改。其書, 後與律、令同錄, 藏於理官。法家又復不傳, 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禮之為物大矣!用之於身, 則動靜有法而百行備焉;用之於家, 則內外有別而九族睦焉;用之於鄉, 則長幼有倫而俗化美焉;用之於國, 則君臣有敘而政治成焉;用之於天下, 則諸侯順服而紀綱正焉;豈直幾席之上、戶庭之間得之而不亂哉!夫以高祖之明達, 聞陸賈之言而稱善, 睹叔孫通之儀而歎息;然所以不能比肩於三代之王者, 病於不學而已。當是之時, 得大儒而佐之, 與之以禮為天下, 其功烈豈若是而止哉!惜夫, 叔孫生之為器小也!徒竊禮之糠枇, 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 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 以迄於今, 豈不痛甚矣哉!是以揚子譏之曰:「昔者魯有大臣, 史失其名, 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孫通欲制君臣之儀, 召先生於魯, 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 則仲尼之開跡諸侯也非邪?」曰:『仲尼開跡, 將以自用也。如委己而從人, 雖有規矩、準繩, 焉得而用之!』」善乎揚子之言也!夫大儒者, 惡肯毀其規矩、準繩以趨一時之功哉!

上自將擊韓王信, 破其軍於銅鞮, 斬其將王喜。信亡走匈奴;白土人曼丘臣、王黃等立趙苗裔趙利為王, 復收信敗散兵, 與信及匈奴謀攻漢。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餘騎, 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 至晉陽, 漢兵擊之, 匈奴輒敗走, 已復屯聚, 漢兵乘勝追之。會天大寒, 雨雪, 士卒墮指者什二三。
上居晉陽, 聞冒頓居代谷, 欲擊之。使人覘匈奴, 冒頓匿其壯士、肥牛馬, 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 皆言匈奴可擊。上復使劉敬往使匈奴, 未還;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 逾句注。劉敬還, 報曰:「兩國相擊, 此宜誇矜, 見所長。今臣往, 徒見羸瘠、老弱, 此必欲見短, 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 漢兵已業行, 上怒, 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 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系敬廣武。
帝先至平城, 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 圍帝於白登七日, 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帝用陳平秘計, 使使間厚遺閼氏。閼氏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 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主亦有神靈, 單于察之!」冒頓與王黃、趙利期, 而黃、利兵不來, 疑其與漢有謀, 乃解圍之一角。會天大霧, 漢使人往來, 匈奴不覺。陳平請令強弩傅兩矢, 外鄉, 從解角直出。帝出圍, 欲驅;太僕滕公固徐行。至平城, 漢大軍亦到, 胡騎遂解去。漢亦罷兵歸, 令樊噲止定代地。
上至廣武, 赦劉敬, 曰:「吾不用公言, 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乃封敬二千戶為關內侯, 號為建信侯。帝南過曲逆, 曰:「壯哉縣!吾行天下, 獨見洛陽與是耳。」乃更封陳平為曲逆侯, 盡食之。平從帝征伐, 凡六出奇計, 輒益封邑焉。

十二月, 上還, 過趙。趙王敖執子婿禮甚卑, 上箕倨慢罵之。趙相貫高、趙午等皆怒, 曰:「吾王, 孱王也!」乃說王曰:「天下豪桀並起, 能者先立。今王事帝甚恭, 而帝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嚙其指出血, 曰:「君何言之誤!先人亡國, 賴帝得復, 德流子孫;秋豪皆帝力也。願君無復出口!」貫高、趙午等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 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帝辱我王, 故欲殺之, 何洿王為!事成歸王, 事敗獨身坐耳!」

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 赦為郃陽侯。辛卯, 立皇子如意為代王。

, 二月, 上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 上見其壯麗, 甚怒, 謂何曰:「天下匈匈, 苦戰數歲, 成敗未可知, 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 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 非壯麗無以重威, 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說。
臣光曰:王者以仁義為麗, 道德為威, 未聞其以宮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 當克己節用以趨民之急;而顧以宮室為先, 豈可謂之知所務哉!昔禹卑宮室而桀為傾宮。創業垂統之君, 躬行節儉以示子孫, 其末流猶入於淫靡, 況示之以侈乎!乃雲「無令後世有以加」, 豈不謬哉!至於孝武, 卒以宮室罷敝天下, 未必不由酇侯啟之也!

上自櫟陽徙都長安。

初置宗正官, 以序九族。

, 四月, 帝行如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