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漢紀 卷042

【漢紀三十四】
起上章攝提格, 盡旃蒙協洽, 凡六年。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
建武六年(庚寅, 公元三年)
, 正月, 丙辰, 以舂陵鄉為章陵縣, 世世復傜役, 比豐、沛。
吳漢等拔朐, 斬董憲、龐萌, 江、淮、山東悉平。諸將還京師, 置酒賞賜。
帝積苦兵間, 以隗囂遣子內侍, 公孫述遠據邊垂, 乃謂諸將曰:「且當置此兩子於度外耳。」因休諸將於雒陽, 分軍士於河內, 數騰書隴、蜀, 告示禍福。
公孫述屢移書中國, 自陳符命, 冀以惑眾。帝與述書曰:「圖讖言公孫, 即宣帝也。代漢者姓當塗, 其名高;君豈高之身邪!乃復以掌文為瑞, 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賊臣亂子, 倉卒時人皆欲為君事耳。君日月已逝, 妻子弱小, 當早為定計。天下神器, 不可力爭, 宜留三思!」署曰「公孫皇帝」。述不答。
其騎都尉平陵荊邯說述曰:「漢高祖起於行陳之中, 兵破身困者數矣;然軍敗復合, 瘡愈復戰。何則?前死而成功, 愈於卻就於滅亡也!隗囂遭遇運會, 割有雍州, 兵強士附, 威加山東;遇更始政亂, 復失天下, 眾庶引領, 四方瓦解, 囂不及此時推危乘勝以爭天命, 而退欲為西伯之事, 尊師章句, 賓友處士, 偃武息戈, 卑辭事漢, 喟然自以文王復出也!令漢帝釋關、隴之憂, 專精東伐, 四分天下而有其三;發間使, 召攜貳, 使西州豪傑咸居心於山東, 則五分而有其四;若舉兵天水, 必至沮潰, 天水既定, 則九分而有其八。陛下以梁州之地, 內奉萬乘, 外給三軍, 百姓愁困, 不堪上命, 將有王氏自潰之變矣!臣之愚計, 以為宜及天下之望未絕, 豪桀尚可招誘, 急以此時發國內精兵, 令田戎據江陵, 臨江南之會, 倚巫山之固, 築壘堅守, 傳檄吳、楚, 長沙以南必隨風而靡。令延岑出漢中, 定三輔, 天水、隴西拱手自服。如此, 海內震搖, 冀有大利。」述以問群臣, 博士吳柱曰:「武王伐殷, 八百諸侯不期同辭, 然猶還師以待天命。未聞無左右之助。而欲出師千里之外者也。」邯曰:「今東帝無尺十之柄, 驅烏合之眾, 跨馬陷敵, 所向輒平, 不亟乘時與之分功, 而坐談武王之說, 是復效隗囂欲為西伯也。」
述然邯言, 欲悉發北軍屯士及山東客兵, 使延岑、田戎分出兩道, 與漢中諸將合兵並勢。蜀人及其弟光以為不宜空國千里之外, 決成敗於一舉, 固爭之, 述乃止。延岑、田戎亦數請兵立功, 述終疑不聽, 唯公孫氏得任事。
述廢銅錢, 置鐵錢, 貨幣不行, 百姓苦之。為政苛細, 察於小事, 如為清水令時而已。好改易郡縣官名。少嘗為郎, 習漢家故事, 出入法駕, 鸞旗旄騎。又立其兩子為王, 食犍為、廣漢各數縣。或諫曰:「成敗未可知, 戎士暴露而先王愛子, 示無大志也!」述不從, 由此大臣皆怨。
馮異自長安入朝, 帝謂公卿曰:「是我起兵時主簿也, 為吾披荊棘, 定關中。」既罷, 賜珍寶、錢帛, 詔曰:「倉卒蕪蔞亭豆粥, 虖沱河麥飯, 厚意久不報。」異稽首謝曰:「臣聞管仲謂桓公曰:『願君無忘射鉤, 臣無忘檻車。』齊國賴之。臣今亦願國家無忘河北之難, 小臣不敢忘巾車之恩。」留十餘日, 令與妻子還西。
申屠剛、杜林自隗囂所來, 帝皆拜侍御史。以鄭興為太中大夫。
三月, 公孫述使田戎出江關, 招其故眾, 欲以取荊州, 不克。帝乃詔隗囂, 欲從天水伐蜀。囂上言:「白水險阻, 棧閣敗絕。述性嚴酷, 上下相患, 須其罪惡孰著而攻之, 此大呼響應之勢也。」帝知其終不為用, 乃謀討之。
, 四月, 丙子, 上行幸長安, 謁園陵;遣耿弇、蓋延等七將軍從隴道伐蜀, 先使中郎將來歙奉璽書賜囂諭旨。囂復多設疑故, 事久冘豫不決。歙遂發憤質素囂曰:「國家以君知臧否, 曉廢興, 故以手書暢意。足下推忠誠, 既遣伯春委質, 而反欲用佞惑之言, 為族滅之計邪!」因欲前刺囂。囂起入, 部勒兵將殺歙, 歙徐杖節就車而去, 囂使牛邯將兵圍守之。囂將王遵諫曰:「君叔雖單車遠使, 而陛下之外兄也, 殺之無損於漢, 而隨以族滅。昔宋執楚使, 遂有析骸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 況於萬乘之主, 重以伯春之命哉!」歙為人有信義, 言行不違, 及往來遊說, 皆可按覆;西州士大夫皆信重之, 多為其言, 故得免而東歸。
五月, 己未, 車駕至自長安。
隗囂遂發兵反, 使王元據隴坻, 伐木塞道。諸將因與囂戰, 大敗, 各引兵下隴;囂追之急, 馬武選精騎為後拒, 殺數千人, 諸軍乃得還。
六月辛卯, 詔曰:「夫張官置吏, 所以為民也。今百姓遭難, 戶口耗少, 而縣官吏職, 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 省減吏員, 縣國不足置長吏者並之。」於是並省四百餘縣, 吏職減損, 十置其一。
〔秋〕, 九月[1], 丙寅晦, 日有食之。執金吾硃浮上疏曰:「昔堯、舜之盛, 猶如三考;大漢之興, 亦累功效, 吏皆積久, 至長子孫。當時吏職, 何能悉治, 論議之徒, 豈不喧嘩!蓋以為天地之功不可倉卒, 艱難之業當累日也。而間者守宰數見換易, 迎新相代, 疲勞道路。尋其視事日淺, 未足昭見其職, 既加嚴切, 人不自保, 迫於舉劾, 懼於刺譏, 故爭飾詐偽以希虛譽, 斯所以致日月失行之應也。夫物暴長者必夭折, 功卒成者必亟壞。如摧長久之業而造速成之功, 非陛下之福也。願陛下遊意於經年之外, 望治於一世之後, 天下幸甚!」帝采其言, 自是牧守易代頗簡。
〔冬〕, 十二月[2], 壬辰, 大司空宋弘免。
癸巳, 詔曰:「頃者師旅未解, 用度不足, 故行十一之稅。今糧儲差積, 其令郡國收見田租三十稅一, 如舊制。」
1諸將之下隴也, 帝詔耿弇軍漆, 馮異軍栒邑, 祭遵軍汧, 吳漢等還屯長安。馮異引軍未至栒邑, 隗囂乘勝使王元、行巡將二萬餘人下隴, 分遣巡取栒邑。異即馳兵欲先據之, 諸將曰:「虜兵盛而乘勝, 不可與爭鋒, 宜止軍便地, 徐思方略。」異曰:「虜兵臨境, 忸心犬小利, 遂欲深入;若得栒邑, 三輔動搖。夫攻者不足, 守者有餘。今先據城, 以逸待勞, 非所以爭也。」潛往, 閉城, 偃旗鼓。行巡不知, 馳赴之。異乘其不意, 卒擊鼓、建旗而出。巡軍驚亂奔走, 追擊, 大破之。祭遵亦破王元於汧。於是北地諸豪長耿定等悉畔隗囂降。詔異進軍義渠, 擊破盧芳將賈覽、匈奴奧鞬日逐王, 北地、上郡、安定皆降。
竇融復遣其弟友上書曰:「臣幸得托先後末屬, 累世二千石, 臣復假歷將帥, 守持一隅, 故遣劉鈞口陳肝膽, 自以底裡上露, 長無纖介。而璽書盛稱蜀、漢二主三分鼎足之權, 任囂、尉佗之謀, 竊自痛傷。臣融雖無識, 猶知利害之際、順逆之分。豈可背真舊之主, 事奸偽之人;廢忠貞小節, 為傾覆之事;棄已成之基, 求無冀之利。此三者, 雖問狂夫, 猶知去就, 而臣獨何以用心!謹遣弟友詣闕, 口陳至誠。」友至高平, 會隗囂反, 道不通, 乃遣司馬席封間道通書。帝復遣封, 賜融、友書, 所以尉藉之甚厚。
融乃與隗囂書曰:「將軍親遇厄會之際, 國家不利之時, 守節不回, 承事本朝。融等所以欣服高義, 願從役於將軍者, 良為此也!而忿悁之間, 改節易圖, 委成功, 造難就, 百年累之, 一朝毀之, 豈不惜乎!殆執事者貪功建謀, 以至於此。當今西州地勢局迫, 民兵離散, 易以輔人, 難以自建。計若失路不反, 聞道猶迷, 不南合子陽, 則北入文伯耳。夫負虛交而易強禦, 恃遠救而輕近敵, 未見其利也。自兵起以來, 城郭皆為丘墟, 生民轉於溝壑。幸賴天運少還, 而將軍復重其難, 是使積痾不得遂瘳, 幼孤將復流離, 言之可為酸鼻。庸人且猶不忍, 況仁者乎!融聞為忠甚易, 得宜實難。憂人太過, 以德取怨, 知且以言獲罪也!」囂不納。
融乃與五郡太守共砥厲兵馬, 上疏請師期;帝深嘉美之。融即與諸郡守將兵入金城, 擊囂黨先零羌封何等, 大破之。因並河, 揚威武, 伺候車駕。時大兵未進, 融乃引還。
帝以融信效著明, 益嘉之, 修理融父墳墓, 祠以太牢, 數馳輕使, 致遺四方珍羞。
梁統猶恐眾心疑惑, 乃使人刺殺張玄, 遂與隗囂絕, 皆解所假將軍印綬。
先是, 馬援聞隗囂欲貳於漢, 數以書責譬之, 囂得書增怒。及囂發兵反, 援乃上書曰:「臣與隗囂本實交友, 初遣臣東, 謂臣曰:『本欲為漢, 願足下往觀之, 於汝意可, 即專心矣。』及臣還反, 報以赤心, 實欲導之於善, 非敢譎以非義。而囂自挾奸心, 盜憎主人, 怨毒之情, 遂歸於臣。臣欲不言, 則無以上聞, 願聽詣行在所, 極陳滅囂之術。」帝乃召之。援具言謀畫。
帝因使援將突騎五千, 往來遊說囂將高峻、任禹之屬, 下及羌豪, 為陳禍福, 以離囂支黨。援又為書與囂將楊廣, 使曉勸於囂曰:「援竊見四海已定, 兆民同情, 而季孟閉拒背畔, 為天下表的。常懼海內切齒, 思相屠裂, 故遺書戀戀, 以致惻隱之計。乃聞季孟歸罪於援, 而納王游翁諂邪之說, 因自謂函谷以西, 舉足可定。以今而觀, 竟何如邪!援間至河內, 過存伯春, 見其奴吉從西方還, 說伯春小弟仲舒望見吉, 欲問伯春無它否, 竟不能言, 曉夕號泣, 宛轉塵中。又說其家悲愁之狀, 不可言也。夫怨讎可刺不可毀, 援聞之, 不自知泣下也。援素知季孟孝愛, 曾、閔不過。夫孝於其親, 豈不慈於其子!可有子抱三木而跳梁妄作, 自同分羹之事乎!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擁兵眾者, 欲以保全父母之國而完墳墓也, 又言苟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將破亡之, 所欲完者將毀傷之, 所欲厚者將反薄之。季孟嘗折愧子陽而不受其爵, 今更共陸陸欲往附之, 將難為顏乎!若復責以重質, 當安從得子主給是哉!往時子陽獨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 今者歸老, 更欲低頭與小兒曹共槽櫪而食, 並肩側身於怨家之朝乎!今國家待春卿意深, 宜使牛孺卿與諸耆老大人共說季孟, 若計畫不從, 真可引領去矣。前披輿地圖, 見天下郡國百有六所, 奈何欲以區區二邦以當諸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 外有君臣之義, 內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 固當諫爭;語朋友邪, 應有切磋。豈有知其無成, 而但萎腇咋舌, 義手從族乎!及今成計, 殊尚善也, 過是, 欲少味矣!且來君叔天下信士, 朝廷重之, 其意依依, 常獨為西州言。援商朝廷, 尤欲立信於此, 必不負約。援不得久留, 願急賜報。」廣竟不答。
諸將每有疑議, 更請呼援, 咸敬重焉。
隗囂上疏謝曰:「吏民聞大兵卒至, 驚恐自救, 臣囂不能禁止。兵有大利, 不敢廢臣子之節, 親自追還。昔虞舜事父, 大杖則走, 小杖則受, 臣雖不敏, 敢忘斯義!今臣之事, 在於本朝, 賜死則死, 加刑則刑;如更得洗心, 死骨不朽。」有司以囂言慢, 請誅其子。帝不忍, 復使來歙至汧, 賜囂書曰:「昔柴將軍云:『陛下寬仁, 諸侯雖有亡叛而後歸, 輒復位號, 不誅也。』今若束手, 復遣恂弟歸闕庭者, 則爵祿獲全, 有浩大之福矣!吾年垂四十, 在兵中十歲, 厭浮語虛辭。即不欲, 勿報。」囂知帝審其詐, 遂遣使稱臣於公孫述。
匈奴與盧芳為寇不息, 帝令歸德侯颯使匈奴以修舊好。單于驕倨, 雖遣使報命, 而寇暴如故。

建武七年(辛卯, 公元三一年)
, 三月, 罷郡國輕車、騎士、材官, 今還復民伍。
公孫述立隗囂為朔寧王, 遣兵往來, 為之援勢。
癸亥晦, 日有食之。詔百僚各上封事, 其上書者不得言聖, 太中大夫鄭興上疏曰:「夫國無善政, 則謫見日月。要在因人之心, 擇人處位。今公卿大夫多舉漁陽太守郭人及可大司空者, 而不以時定;道路流言, 咸曰『朝廷欲用功臣』, 功臣用則人位謬矣。願陛下屈己從眾, 以濟群臣讓善之功。頃年日食多在晦[3], 先時而合, 皆月行疾也。日君象而月臣象;君亢急而臣下促迫, 故月行疾。今陛下高明而群臣惶促, 宜留思柔克之政, 垂意《洪範》之法。」帝躬勤政事, 頗傷嚴急, 故興奏及之。
, 四月, 壬午, 大赦。
五月, 戊戌, 以前將軍李通為大司空。
大司農江馮上言:「宜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司空掾陳元上疏曰:「臣聞師臣者帝, 賓臣者霸。故武王以太公為師, 齊桓以夷吾為仲父, 近則高帝優相國之禮, 太宗假宰輔之權。及亡新王莽, 遭漢中衰, 專操國柄以偷天下, 況己自喻, 不信群臣, 奪公輔之任, 損宰相之威, 以刺舉為明, 徼訐為直, 至乃陪僕告其君長, 子弟變其父兄, 罔密法峻, 大臣無所措手足;然不能禁董忠之謀, 身為世戮。方今四方尚擾, 天下未一, 百姓觀聽, 咸張耳目。陛下宜修文、武之聖典, 襲祖宗之遺德, 勞心下士, 屈節待賢, 誠不宜使有司察公輔之名。」帝從之。
酒泉太守竺曾以弟報怨殺人, 自免去郡;竇融承製拜曾武鋒將軍, 更以辛肜為酒泉太守。
, 隗囂將步騎三萬侵安定, 至陰槃, 馮異率諸將拒之;囂又令別將下隴攻祭遵於汧。並無利而還。
帝將自征隗囂, 先戒竇融師期, 會遇雨, 道斷, 且囂兵已退, 乃止。
帝令來歙以書招王遵, 遵來降, 拜太中大夫, 封向義侯。
, 盧芳以事誅其五原太守李興兄弟。其朔方太守田颯、云中太守喬扈各舉郡降, 旁令領職如故。
帝好圖讖, 與鄭興議郊祀事, 曰:「吾欲以讖斷之, 何如?」對曰:「臣不為讖。」帝怒曰:「卿不為讖, 非之邪?」興惶恐曰:「臣於書有所未學, 而無所非也。」帝意乃解。
南陽太守杜詩政治清平, 興利除害, 百姓便之。又修治陂池, 廣拓土田, 郡內比室殷足, 時人方於召信臣。南陽為之語曰:「前有召父, 後有杜母。」

建武八年(壬辰, 公元三二年)
, 來歙將二千餘人伐山開道, 從番須、回中徑襲略陽, 斬隗囂守將金梁。囂大驚曰:「何其神也!」帝聞得略陽, 甚喜, 曰:「略陽, 囂所依阻。心腹已壞, 則制其支體易矣!」
吳漢等諸將聞歙據略陽, 爭馳赴之。上以為囂失所恃, 亡其要城, 勢必悉以精銳來攻;曠日久圍而城不拔, 士卒頓敝, 乃可乘危而進, 皆追漢等還。隗囂果使王元拒隴坻, 行巡守番須口, 王孟塞雞頭道, 牛邯軍瓦亭。囂自悉其大眾數萬人圍略陽, 公孫述遣將李育、田弇助之, 斬山築堤, 激水灌城。來歙與將士固死堅守, 矢盡, 發屋斷木以為兵。囂盡銳攻之, 累月不能下。
, 閏四月, 帝自將征隗囂, 光祿勳汝南郭憲諫曰:「東方初定, 車駕未可遠征。」乃當車拔佩刀以斷車靷。帝不從, 西至漆。諸將多以王師之重, 不宜遠入險阻, 計冘豫未決;帝召馬援問之。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勢, 兵進有必破之狀;又於帝前聚米為山谷, 指畫形勢, 開示眾軍所從道徑, 往來分析, 昭然可曉。帝曰:「虜在吾目中矣!」明旦, 遂進軍, 至高平第一。
竇融率五郡太守及羌虜小月氏等步騎數萬, 輜重五千餘兩, 與大軍會。是時軍旅草創, 諸將朝會禮容多不肅, 融先遣從事問會見儀適。帝聞而善之, 以宣告百僚, 乃置酒高會, 待融等以殊禮。遂共進軍, 數道上隴。使王遵以書招牛邯, 下之, 拜邯太中大夫。於是囂大將十三人、屬縣十六、眾十餘萬皆降。囂將妻子奔西城, 從楊廣, 而田弇、李育保上邽。略陽圍解。帝勞賜來歙, 班坐絕席, 在諸將之右, 賜歙妻縑千匹。進幸上邽, 詔告隗囂曰:「若束手自詣, 父子相見, 保無佗也。若遂欲為黥布者, 亦自任也。」囂終不降, 於是誅其子恂。使吳漢、岑彭圍西城, 耿弇、蓋延圍上邽。
以四縣封竇融為安豐侯, 弟友為顯親侯, 及五郡太守皆封列侯, 遣西還所鎮。融以久專方面, 懼不自安, 數上書求代。詔報曰:「吾與將軍如左右手耳, 數執謙退, 何不曉人意!勉循士民, 無擅離部曲!」
穎川盜賊群起, 寇沒屬縣, 河東守兵亦叛, 京師騷動。帝聞之曰:「吾悔不用郭子橫之言。」
, 八月, 帝自上邽晨夜東馳, 賜岑彭等書曰:「兩城若下, 便可將兵南擊蜀虜。人苦不知足, 既平隴, 復望蜀。每一發兵, 頭鬚為白!」
九月, 乙卯, 車駕還宮。帝謂執金吾寇恂曰:「穎川迫近京師, 當以時定。惟念獨卿能平之耳, 從九卿復出以憂國可也!」對曰:「穎川聞陛下有事隴、蜀, 故狂狡乘間相詿誤耳。如聞乘輿南向, 賊必惶怖歸死, 臣願執銳前驅。」帝從之。庚申, 車駕南征, 穎川盜賊悉降。寇恂竟不拜郡, 百姓遮道曰:「願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乃留恂長社, 鎮撫吏民, 受納餘降。東郡、濟陰盜賊亦起, 帝遣李通、王常擊之。以東光侯耿純嘗為東郡太守, 威信著於衛地, 遣使拜太中大夫, 使與大兵會東郡。東郡聞純入界, 盜賊九千餘人皆詣純降, 大兵不戰而還;璽書復以純為東郡太守。戊寅, 車駕還自穎川。
安丘侯張步將妻子逃奔臨淮, 與弟弘、藍欲招其故眾, 乘船入海。琅邪太守陳俊追討, 斬之。
, 十月, 丙午, 上行幸懷;十一月, 乙丑, 還雒陽。
楊廣死, 隗囂窮困, 其大將王捷別在戎丘, 登城呼漢軍曰:「為隗王城守者, 皆必死, 無二心。願諸軍亟罷, 請自殺以明之。」遂自刎死。
, 帝敕吳漢曰:「諸郡甲卒但坐費糧食, 若有逃亡, 則沮敗眾心, 宜悉罷之。」漢等貪並力攻囂, 遂不能遣, 糧食日少, 吏士疲役, 逃亡者多。岑彭壅谷水灌西城, 城未沒丈餘。會王元、行巡、周宗將蜀救兵五千餘人乘高卒至, 鼓譟大呼曰:「百萬之眾方至!」漢軍大驚, 未及成陳, 元等決圍殊死戰, 遂得入城, 迎囂歸冀。吳漢軍食盡, 乃燒輜重, 引兵下隴, 蓋延、耿弇亦相隨而退。囂出兵尾擊諸營, 岑彭為後拒, 諸將乃得全軍東歸;唯祭遵屯汧不退。吳漢等復屯長安, 岑彭還津鄉。於是安定、北地、天水、隴西復反為囂。
校尉太原溫序為囂將苟宇所獲, 宇曉譬數四, 欲降之。序大怒, 叱宇等曰:「虜何敢迫脅漢將!」因以節廝殺數人。宇眾爭欲殺之, 宇止之曰:「此義士, 死節, 可賜以劍。」序受劍, 銜須於口, 顧左右曰:「既為賊所殺, 無令須汙土!」遂伏劍而死。從事王忠持其喪歸雒陽, 詔賜以塚地, 拜三子為郎。
十二月, 高句麗王遣使朝貢, 帝復其王號。
是歲, 大水。

建武九年(癸巳, 公元三三年)
, 正月, 穎陽成侯祭遵薨於軍;詔馮異並將其營。遵為人, 廉約小心, 克己奉公, 賞賜盡與士卒;約束嚴整, 所在吏民不知有軍。取士皆用儒術, 對酒設樂, 必雅歌投壺。臨終, 遺戒薄葬;問以家事, 終無所言。帝愍悼之尤甚, 遵喪至河南, 車駕素服臨之, 望哭哀慟;還, 幸城門, 閱過喪車, 涕泣不能已;喪禮成, 復親祠以太牢。詔大長秋、謁者、河南尹護喪事, 大司農給費。至葬, 車駕復臨之;既葬, 又臨其墳, 存見夫人、室家。其後朝會, 帝每歎曰:「安得憂國奉公如祭征虜者乎!」衛尉銚期曰:「陛下至仁, 哀念祭遵不已, 群臣各懷慚懼。」帝乃止。
隗囂病且餓, 餐糗糒, 恚憤而卒。王元、周宗立囂少子純為王, 總兵據冀。公孫述遣將趙匡、田弇助純。帝使馮異擊之。
公孫述遣其翼江王田戎、大司徒任滿、南郡太守程泛將數萬人下江關, 擊破馮駿等軍, 遂拔巫及夷道、夷陵, 因據荊門、虎牙, 橫江水起浮橋、關樓, 立欑柱以絕水道, 結營跨山以塞陸路, 拒漢兵。
, 六月, 丙戌, 帝幸緱氏, 登轘轅。
吳漢率王常等四將軍兵五萬餘人擊盧芳將賈覽、閔堪於高柳;匈奴救之, 漢軍不利。於是匈奴轉盛, 鈔暴日增。詔朱祜屯常山, 王常屯涿郡, 破奸將軍侯進屯漁陽, 以討虜將軍王霸為上谷太守, 以備匈奴。
帝使來歙悉監護諸將屯長安, 太中大夫馬援為之副。歙上書曰:「公孫述以隴西、天水為籓蔽, 故得延命假息;今二郡平蕩, 則述智計窮矣。宜益選兵馬, 儲積資糧。今西州新破, 兵人疲饉, 若招以財穀, 則其眾可集。臣知國家所給非一, 用度不足, 然有不得已也!」帝然之。於是詔於汧積穀六萬斛。秋, 八月, 來歙率馮異等五將軍討隗純於天水。
驃騎將軍杜茂與賈覽戰於繁畤, 茂軍敗績。
諸羌自王莽末入居塞內, 金城屬縣多為所有。隗囂不能討, 因就慰納, 發其眾與漢相拒。司徒掾班彪上言:「今涼州部皆有降羌, 羌胡被發左衽, 而與漢人雜處, 習俗既異, 言語不通, 數為小吏黠人所見侵奪, 窮恚無聊, 故致反叛。夫蠻夷寇亂, 皆為此也。舊制, 益州部置蠻夷騎都尉, 幽州部置領烏桓校尉, 涼州部置護羌校尉, 皆持節領護, 治其怨結, 歲時巡行, 問所疾苦。又數遣使譯, 通導動靜, 使塞外羌夷為吏耳目, 州郡因此可得警備。今宜復如舊, 以明威防。」帝從之。以牛邯為護羌校尉。
盜殺陰貴人母鄧氏及弟訢。帝其傷之, 封貴人弟就為宣恩侯, 復召就兄侍中興, 欲封之, 置印綬於前。興固讓曰:「臣未有先登陷陣之功, 而一家數人, 並蒙爵士, 令天下觖望, 誠所不願!」帝嘉之, 不奪其志。貴人問其故, 興曰:「夫外戚家苦不知謙退, 嫁女欲配侯王, 取婦眄睨公主, 愚心實不安也。富貴有極, 人當知足, 誇奢益為觀聽所譏。」貴人感其言, 深自降挹, 卒不為宗親求位。
帝召寇恂還, 以漁陽太守郭人及為潁川太守。人及招降山賊趙宏、召吳等數百人, 皆遣歸附農;因自劾專命, 帝不以咎之。後宏、吳等黨與聞人及威信, 遠自江南, 或從幽、冀, 不期俱降, 駱驛不絕。
莎車王康卒, 弟賢立, 攻殺拘彌、西夜王, 而使康兩子王之。

建武十年(甲午, 公元三四年)
, 正月, 吳漢復率捕虜將軍王霸等四將軍六萬人出高柳擊賈覽, 匈奴數千騎救之。連戰於平城下, 破走之。
夏陽節侯馮異等與趙匡、田弇戰且一年, 皆斬之。隗純未下, 諸將欲且還休兵, 異固持不動, 共攻落門, 未拔。夏, 異薨於軍。
, 八月, 己〔卯〕()[4], 上幸長安。
, 隗囂將安定高峻擁兵據高平第一, 建威大將軍耿弇等圍之, 一歲不拔。帝自將征之, 寇恂諫曰:「長安道裡居中, 應接近便, 安定、隴西必懷震懼;此從容一處, 可以制四方也。今士馬疲倦, 方履險阻, 非萬乘之固也。前年潁川, 可為至戒。」帝不從, 〔戊戌〕, 進幸汧[5]。峻猶不下, 帝遣寇恂往降之。恂奉璽書至第一, 峻遣軍師皇甫文出謁, 辭禮不屈;恂怒, 將誅之。諸將諫曰:「高峻精兵萬人, 率多強弩, 西遮隴道, 連年不下, 今欲降之而反戮其使, 無乃不可乎?」恂不應, 遂斬之, 遣其副歸告峻曰:「軍師無禮, 已戮之矣!欲降, 急降;不欲, 固守!」峻惶恐, 即日開城門降。諸將皆賀, 因曰:「敢問殺其使而降其城, 何也?」恂曰:「皇甫文, 峻之腹心, 其所取計者也。今來, 辭意不屈, 必無降心。全之則文得其計, 殺之則峻亡其膽, 是以降耳。」諸將皆曰:「非所及也!」
, 十月, 來歙與諸將攻破落門, 周宗、行巡、苟宇、趙恢等將隗純降, 王元奔蜀。徙諸隗於京師以東。後隗純與賓客亡入胡, 至武威, 捕得, 誅之。
先零羌與諸種寇金城、隴西, 來歙率蓋延等進擊, 大破之, 斬首虜數千人。於是開倉稟以賑饑乏, 隴右遂安, 而涼州流通焉。
庚寅, 車駕還宮。

建武十一年(乙未, 公元三五年)
, 三月, 己酉, 帝幸南陽, 還幸章陵;庚午, 車駕還宮。
岑彭屯津鄉, 數攻田戎等, 不克。帝遣吳漢率誅虜將軍劉隆等三將, 發荊州兵凡六萬餘人、騎五千匹, 與彭會荊門。彭裝戰船數〔十〕()[6], 吳漢以諸郡棹卒多費糧穀, 欲罷之。彭以為蜀兵盛, 不可遣, 上書言狀。帝報彭曰:「大司馬習用步騎, 不曉水戰, 荊門之事, 一由征南公為重而已。」
閏月, 岑彭令軍中募攻浮橋, 先登者上賞。於是偏將軍魯奇應募而前, 時東風狂急, 魯奇船逆流而上, 直衝浮橋, 而欑柱有反杷鉤, 奇船不得去。奇等乘勢殊死戰, 因飛炬焚之, 風怒火盛, 橋樓崩燒。岑彭悉軍順風並進, 所向無前, 蜀兵大亂, 溺死者數千人, 斬任滿, 生獲程汎, 而田戎走保江州。
彭上劉隆為南郡太守;自率輔威將軍臧宮、驍騎將軍劉歆長驅入江關。令軍中無得虜掠, 所過, 百姓皆奉牛酒迎勞, 彭復讓不受。百姓大喜, 爭開門降。詔彭守益州牧, 所下郡輒行太守事, 彭若出界, 即以太守號付後將軍。選官屬守州中長吏。
彭到江州, 以其城固糧多, 難卒拔, 留馮駿守之;自引兵乘利直指墊江, 攻破平曲, 收其米數十萬石。吳漢留夷陵, 裝露橈繼進。
, 先零羌寇臨洮。來歙薦馬援為隴西太守, 擊先零羌, 大破之。
公孫述以王元為將軍, 使與領軍環安拒河池。六月, 來歙與蓋延等進攻元、安, 大破之, 遂克下辨, 乘勝遂進。蜀人大懼, 使刺客刺歙, 未殊, 馳召蓋延。延見歙, 因伏悲哀, 不能仰視。歙叱延曰:「虎牙何敢然!今使者中刺客, 無以報國, 故呼巨卿, 欲相屬以軍事, 而反效兒女子涕泣乎!刃雖在身, 不能勒兵斬公邪?」延收淚強起, 受所誡。歙自書表曰:「臣夜人定後, 為何人所賊傷, 中臣要害。臣不敢自惜, 誠恨奉職不稱, 以為朝廷羞。夫理國以得賢為本, 太中大夫段襄, 骨鯁可任, 願陛下裁察。又臣兄弟不肖, 終恐被罪, 陛下哀憐, 數賜教督。」投筆抽刃而絕。帝聞, 大驚, 省書攬涕。以揚武將軍馬成守中郎將代之。歙喪還洛陽, 乘輿縞素臨吊、送葬。
趙王良從帝送歙喪還, 入夏城門, 與中郎將張邯爭道, 叱邯旋車, 又詰責門候, 使前走數十步。司隸校尉鮑永劾奏:「良無籓臣禮, 大不敬。」良尊戚貴重, 而永劾之, 朝廷肅然。永辟扶風鮑恢為都官從事, 恢亦抗直, 不避強禦。帝常曰:「貴戚且斂手以避二鮑。」永行縣到霸陵, 路經更始墓, 下拜, 哭盡哀而去, 西至扶風, 椎牛上苟諫塚。帝聞之, 意不平, 問公卿曰:「奉使如此, 何如?」太中大夫張湛對曰:「仁者, 行之宗;忠者, 義之主也。仁不遺舊, 忠不忘君, 行之高者也。」帝意乃釋。
帝自將征公孫述;秋, 七月, 次長安。
公孫述使其將延岑、呂鮪、王元、公孫恢悉兵拒廣漢及資中, 又遣將侯丹率二萬餘人拒黃石。岑彭使臧宮將降卒五萬, 從涪水上平曲, 拒延岑, 自分兵浮江下還江州, 溯都江而上, 襲擊侯丹, 大破之;因晨夜倍道兼行二千餘里, 逕拔武陽。使精騎馳擊廣都, 去成都數十里, 勢若風雨, 所至皆奔散。初, 述聞漢兵在平曲, 故遣大兵逆之。及彭至武陽, 繞出延岑軍後, 蜀地震駭。述大驚, 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
延岑盛兵於〔沈〕()[7]。臧宮眾多食少, 轉輸不至, 降者皆欲散畔郡邑, 復更保聚, 觀望成敗。宮欲引還, 恐為所反;會帝遣謁者將兵詣岑彭, 有馬七百匹, 宮矯製取以自益, 晨夜進兵, 多張旗幟, 登山鼓譟, 右步左騎, 挾船而引, 呼聲動山谷。岑不意漢軍卒至, 登山望之, 大震恐;宮因縱擊, 大破之, 斬首、溺死者萬餘人, 水為之濁。延岑奔成都, 其眾悉降, 盡獲其兵馬珍寶。自是乘勝追北, 降者以十萬數。軍至〔平〕陽鄉[8], 王元舉眾降。 帝與公孫述書, 陳言禍福, 示以丹青之信。述省書歎息, 以示所親。太常常少、光祿勳張隆皆勸述降。述曰:「廢興, 命也, 豈有降天子哉!」左右莫敢復言。少、隆皆以憂死。
帝還自長安。
, 十月, 公孫述使刺客詐為亡奴, 降岑彭, , 刺殺彭。太中大夫監軍鄭興領其營, 以俟吳漢至而授之。彭持軍整齊, 秋毫無犯。邛穀王任貴聞彭威信, 數千里遣使迎降;會彭已被害, 帝盡以任貴所獻賜彭妻子。蜀人為立廟祠之。
馬成等破河池, 遂平武都。先零諸種羌數萬人, 屯聚寇鈔, 拒浩亹隘。成與馬援深入討擊, 大破之, 徙降羌置天水、隴西、扶風。
是時, 朝臣以金城破羌之西, 塗遠多寇, 議欲棄之。馬援上言:「破羌以西, 城多完牢, 易可依固。其田土肥壤, 灌溉流通。如令羌在湟中, 則為害不休, 不可棄也。」帝從之。民歸者三千餘口, 援為置長吏, 繕城郭, 起塢候, 開溝洫, 勸以耕牧, 郡中樂業。又招撫塞外氏、羌, 皆來降附, 援奏復其侯王君長, 帝悉從之。乃罷馬成軍。
十二月, 吳漢自夷陵將三萬人溯江而上, 伐公孫述。
郭人及為并州牧, 過京師, 帝問以得失, 人及曰:「選補眾職, 當簡天下賢俊, 不宜專用南陽人。」是時在位多鄉曲故舊, 故人及言及之。

校改記
[1] 〔秋〕九月 據《通鑑》通例補「秋」字。
[2] 〔冬〕十二月 據《通鑑》通例補「冬」字。
[3] 頃年日食多在晦 章校「十二行本『多』上有『每』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然不補亦可。
[4] 己〔卯〕() 袁《紀》作「己卯」, 為初五日, 「己亥」為廿五日。若作「己亥」, 則與下文干支「戊戌」不合, 據改。
[5] 〔戊戌〕進幸汧 章校「十二行本『進』上有『戊戌』二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張校同。」為廿四日, 據補, 與上文干支「己卯」相合。
[6] 彭裝戰船數〔十〕()艘 章校「十二行本『千』作『十』;乙十一行本同。」作「千」太多, 據改。
[7] 延岑盛兵於〔沈〕()水 據胡注改。
[8] 軍至〔平〕陽鄉 據胡注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