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唐紀 卷240

【唐紀五十六】
起強圉作噩, 盡屠維大淵獻正月, 凡二年有奇。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二年(丁酉, 公元八一七年)
, 正月, 甲申, 貶袁滋為撫州刺史。
李愬至唐州, 軍中承喪敗之餘, 士卒皆憚戰, 愬知之。有出迓者, 愬謂之曰:「天子知愬柔懦, 能忍恥, 故使來拊循爾曹。至於戰攻進取, 非吾事也。」眾信而安之。愬親行視, 士卒傷病者存恤之, 不事威嚴。或以軍政不肅為言, 愬曰:「吾非不知也。袁尚書專以恩惠懷賊, 賊易之, 聞吾至, 必增備, 故吾示之以不肅。彼必以吾為懦而懈惰, 然後可圖也。」淮西人自以嘗敗高、袁二帥, 輕愬名位素微, 遂不為備。
遣鹽鐵轉運副使程異督財賦於江、淮。
回鶻屢請尚公主, 有司計其費近五百萬緡, 時中原方用兵, 故上未之許。二月, 辛卯朔, 遣回鶻摩尼僧等歸國, 命宗正少卿李誠使回鶻諭意, 以緩其期。
李愬謀襲蔡州, 表請益兵, 詔以昭義、河中、鄜坊步騎二千給之。丁酉, 愬遣十將馬少良將十餘騎巡邏, 遇吳元濟捉生虞候丁士良, 與戰, 擒之。士良, 元濟驍將, 常為東邊患, 眾請刳其心, 愬許之。既而召詰之, 士良無懼色。愬曰:「真丈夫也!」命釋其縛。士良乃自言:「本非淮西士, 貞元中隸安州, 與吳氏戰, 為其所擒, 自分死矣。吳氏釋我而用之, 我因吳氏而再生, 故為吳氏父子竭力。昨日力屈, 復為公所擒, 亦分死矣。今公又生之, 請盡死以報德!」愬乃給其衣服器械, 署為捉生將。
己亥, 淮西行營奏克蔡州古葛伯城。
丁士良言於李愬曰:「吳秀琳擁三千之眾, 據文城柵, 為賊左臂, 官軍不敢近者, 有陳光洽為之謀主也。光洽勇而輕, 好自出戰, 請為公先擒光洽, 則秀琳自降矣。」戊申, 士良擒光洽以歸。
鄂岳觀察使李道古引兵出穆陵關。甲寅, 攻申州, 克其外郭, 進攻子城。城中守將夜出兵擊之, 道古之眾驚亂, 死者甚眾。道古, 皋之子也。
淮西被兵數年, 竭倉廩以奉戰士, 民多無食, 採菱芡魚鱉鳥獸食之, 亦盡, 相帥歸官軍者前後五千餘戶。賊亦患其耗糧食, 不復禁。庚申, 敕置行縣以處之, 為擇縣令, 使之撫養, 並置兵以衛之。
三月, 乙丑, 李愬自唐州徙屯宜陽柵。
郗士美敗於柏鄉, 拔營而歸, 士卒死者千餘人。
戊辰, 賜程執恭名權。
戊寅, 王承宗遣兵二萬入東光, 斷白橋路。程權不能禦, 以眾歸滄州。
吳秀琳以文城柵降於李愬。戊子, 愬引兵至文城西五裏, 遣唐州刺史李進誠將甲士八千至城下, 召秀琳, 城中矢石如雨, 眾不得前。進誠還報:「賊偽降, 未可信也。」愬曰:「此待我至耳。」即前至城下, 秀琳束兵投身馬足下, 愬撫其背慰勞之, 降其眾三千人。秀琳將李憲有材勇, 愬更其名曰忠義而用之, 悉遷婦女於唐州, 入據其城。於是唐、鄧軍氣復振, 人有欲戰之志。賊中降者相繼於道, 隨其所便而置之。聞有父母者, 給粟帛遣之, 曰:「汝曹皆王人, 勿棄親戚。」眾皆感泣。
官軍與淮西兵夾殷水而軍, 諸軍相顧望, 無敢渡殷水者。陳許兵馬使王沛先引兵五千渡涼水, 據要地為城, 於是河陽、宣武、河東、魏博等軍相繼皆度, 進逼郾城。丁亥, 李光顏敗淮西兵三萬於郾城, 走其將張伯良, 殺士卒什二三。
己醜, 李愬遣山河十將董少玢等分兵攻諸柵。其日, 少玢下馬鞍山, 拔路口柵。夏, 四月, 辛卯, 山河十將馬少良下碴岈山, 擒淮西將柳子野。
吳元濟以蔡人董昌齡為郾城令, 質其母楊氏。楊氏謂昌齡曰:「順死賢於逆生, 汝去逆而吾死, 乃孝子也;從逆而吾生, 是戮吾也。」會官軍圍青陵, 絕郾城歸路, 郾城守將鄧懷金謀於昌齡, 昌齡勸之歸國, 懷金乃請降於李光顏曰:「城人之父母妻子皆在蔡州, 請公來攻城, 吾舉烽求救, 救兵至, 公逆擊之, 蔡兵必敗, 然後吾降, 則父母妻子庶免矣。」光顏從之。乙未, 昌齡、懷金舉城降, 光顏引兵入據之。吳元濟聞郾城不守, 甚懼。時董重質將騾軍守洄曲, 元濟悉發親近及守城卒詣重質以拒之。
李殷山河十將媯雅、田智榮下冶爐城。丙申, 十將閻士榮下白狗、汶港二柵。癸卯, 媯雅、田智榮破西平。丙午, 遊弈兵馬使王義破楚城。五月, 辛酉, 李愬遣柳子野、李忠義襲郎山, 擒其守將梁希果。
六鎮討王承宗者兵十餘萬, 迴環數千里, 既無統帥, 又相去運, 期約難壹, 由是歷二年無功, 千里饋運, 牛驢死者什四五。劉總既得武強, 引兵出境才五裏, 留屯不進, 月給度支錢十五萬緡。李逢吉及朝士多言「宜並力先取淮西。俟淮西平, 乘其勝勢, 回取恆冀, 如拾芥耳!」上猶豫, 久乃從之。丙子, 罷河北行營, 各使還鎮。
丁醜, 李愬遣方城鎮遏使李榮宗擊青喜城, 拔之。愬每得降卒, 必親引問委曲, 由是賊中險易遠近虛實盡知之。愬厚待吳秀琳, 與之謀取蔡。秀琳曰:「公欲取蔡, 非得李祐不可, 秀琳無能為也。」祐者, 淮西騎將, 有勇略, 守興橋柵, 常陵暴官軍。庚辰, 祐帥士卒刈麥於張柴村, 愬召廂虞候史用誠, 戒之曰:「爾以三百騎伏彼林中, 又使人搖幟於前, 若將焚其麥積者。祐素易官軍, 必輕騎來逐之, 爾乃發騎掩之, 必擒之。」用誠如言而往, 生擒祐以歸。將士以祐向日多殺官軍, 爭請殺之。愬不許, 釋縛, 待以客禮。時愬欲襲蔡, 而更密其謀, 獨召祐及李忠義屏人語, 或至夜分, 他人莫得預聞。諸將恐祐為變, 多諫愬。愬待祐益厚。士卒亦不悅, 諸軍日有牒稱祐為賊內應, 且言得賊謀者具言其事。愬恐謗先達於上, 己不及救, 乃持祐泣曰:「豈天不欲平此賊邪!何吾二人相知之深而不能勝眾口也。」因謂眾曰:「諸君既以祐為疑, 請令歸死於天子。」乃械祐送京師, 先密表其狀, 且曰:「若殺祐, 則無以成功。」詔釋之, 以還愬。愬見之喜, 執其手曰:「爾之得全, 社稷之靈也!」乃署散兵馬使, 令佩刀巡警, 出入帳中。或與之同宿, 密語不寐達曙, 有竊聽於帳外者, 但聞祐感泣聲。時唐、隨牙隊三千人, 號六院兵馬, 皆山南東道之精銳也。愬又以祐為六院兵馬使。舊軍令, 捨賊諜者屠其家。愬除其令, 使厚待之。諜反以情告愬, 愬益知賊中虛實。乙酉, 愬遣兵攻朗山, 淮西兵救之, 官軍不利。眾皆悵恨, 愬獨歡然曰:「此吾計也!」乃募敢死士三千人, 號曰突將, 朝夕自教習之, 使常為行備, 欲以襲蔡。會久雨, 所在積水, 未果。
閏月, 己亥, 程異還自江、淮, 得供軍錢百八十五萬緡。
諫議大夫韋綬兼太子侍讀, 每以珍膳餉太子, 又悅太子以諧謔。上聞之, 丁未, 罷綬侍讀, 尋出為虔州刺史。綬, 京兆人也。
吳元濟見其下數叛, 兵勢日蹙, 六月, 壬戌, 上表謝罪, 願束身自歸。上遣中使賜詔, 許以不死, 而為左右及大將董重質所制, 不得出。
, 七月, 大水, 或平地二丈。
, 國子祭酒孔戣為華州刺史, 明州歲貢蚶、蛤、淡菜, 水陸遞夫勞費, 戣奏疏罷之。甲辰, 嶺南節度使崔詠薨, 宰相奏擬代詠者數人, 上皆不用, 曰:「頃有諫進蚶、蛤、淡菜者為誰, 可求其人與之。」庚戌, 以戣為嶺南節度使。
諸軍討淮西, 四年不克, 饋運疲弊, 民至有以驢耕者。上亦病之, 以問宰相。李逢吉等競言師老財竭, 意欲罷兵。裴度獨無言, 上問之, 對曰:「臣請自往督戰。」乙卯, 上復謂度曰:「卿真能為朕行乎?」對曰:「臣誓不與此賊俱生!臣比觀吳元濟表, 勢實窘蹙, 但諸將心不壹, 不並力迫之, 故未降耳。若臣自詣行營, 諸將恐臣奪其功, 必爭進破賊矣。」上悅, 丙戌, 以度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義節度使, 仍充淮西宣慰招討處置使。又以戶部侍郎崔群為中書侍朗、同平章事。制下, 度以韓弘已為都統, 不欲更為招討, 請但稱宣慰處置使, 仍奏刑部侍郎馬總為宣慰副使, 右庶子韓愈為彰義行軍司馬, 判官、書記皆朝廷之選, 上皆從之。度將行, 言於上曰:「臣若賊滅, 則朝天有期;賊在, 則歸闕無日。」上為之流涕。八月, 庚申, 度赴淮西, 上禦通化門送之。右神武將軍張茂和, 茂昭弟也, 嘗以膽略自衒於度。度表為都押牙, 茂和辭以疾, 度奏請斬之。上曰:「此忠順之門, 為卿遠貶。」辛酉, 貶茂和永州司馬。以嘉王傅高承簡為都押牙。承簡, 崇文之子也。
李逢吉不欲討蔡, 翰林學士令狐楚與逢吉善, 度恐其合中外之勢以沮軍事, 乃請改制書數字, 且言其草制失辭。壬戌, 罷楚為中書舍人。
李光顏、烏重胤與淮西戰, 癸亥, 敗於賈店。
裴度過襄城南白草原, 淮西人以驍騎七百邀之。鎮將楚丘曹華知而為備, 擊卻之。度雖辭招討名, 實行無帥事, 以郾城為治所。甲申, 至郾城。先是, 諸道皆有中使監陳, 進退不由主將, 勝則先使獻捷, 不利則陵挫百端。度悉奏去之, 諸將始得專軍事, 戰多有功。
九月, 庚子, 淮西兵寇殷水鎮, 殺三將, 焚芻蒿而去。
, 上為廣陵王, 布衣張宿以辯口得幸。及即位, 累官至比部員外郎。宿招權受賂於外,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逢吉惡之。上欲以宿為諫議大夫, 逢吉曰:「諫議重任, 必能可否朝政, 始宜為之。宿小人, 豈得竊賢者之位!必欲用宿, 請先去臣乃可。」上由是不悅。逢吉又與裴度異議, 上方倚度以平蔡。丁未, 罷逢吉為東川節度使。
甲寅, 李愬將攻吳房, 諸將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 不足戰, 宜出其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 正可擊也。」遂往, 克其外城, 斬首千餘級。餘眾保子城, 不敢出。愬引兵還以誘之, 淮西將孫獻忠果以驍騎五百追擊其背。眾驚, 將走, 愬下馬據胡床, 令曰:「敢退者斬!」返旆力戰, 獻忠死, 淮西兵乃退。或勸愬乘勝攻其子城, 可拔也。愬曰:「非吾計也。」引兵還營。
李祐言於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 及四境拒守, 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 可以乘虛直抵其城。比賊將聞之, 元濟已成擒矣。」愬然之。冬十月, 甲子, 遣掌書記鄭澥至郾城, 密白裴度。度曰:「兵非出奇不勝, 常侍良圖也。」
上竟用張宿為諫議大夫, 崔群、王涯固諫, 不聽;乃請以為權知諫議大夫, 許之。宿由是怨執政及當時端方之士, 與皇甫鎛相表裡, 譖去之。
裴度帥僚佐觀築城於沱口, 董重質帥騎出五溝, 邀之, 大呼而進, 注弩挺刃, 勢將及度。李光顏與田布力戰, 拒之, 度僅得入城。賊退, 布扼其溝中歸路。賊下馬逾溝, 墜壓死者千餘人。
辛未, 李愬命馬步都虞候、隨州刺史史旻等留鎮文城, 命李祐、李忠義帥突將三千為前驅, 自與監軍將三千人為中軍, 命李進誠將三千人殿其後。軍出, 不知所之。愬曰:「但東行。」行六十裏, , 至張柴村, 盡殺其戍卒及烽子。據其柵, 命士卒少休, 食幹□, 整羈靮, 留義成軍五百人鎮之, 以斷朗山救兵。命丁士良將五百人斷洄曲及諸道橋樑, 復夜引兵出門。諸將請所之, 愬曰:「入蔡州取吳元濟!」諸將皆失色。監軍哭曰:「果落李祐奸計!」時大風雪, 旌旗裂, 人馬凍死者相望。天陰黑, 自張柴村以東道路, 皆官軍所未嘗行, 人人自以為必死, 然畏愬, 莫敢違。夜半, 雪愈甚, 行七十裏, 至州城。近城有鵝鴨池, 愬令驚之以混軍聲。自吳少誠拒命, 官軍不至蔡州城下三十餘年, 故蔡人不為備。壬申, 四鼓, 愬至城下, 無一人知者。李愬、李忠義钁其城為坎以先登, 壯士從之。守門卒方熟寐, 盡殺之, 而留擊柝者, 使擊柝如故, 遂開門納眾。及裡城, 亦然, 城中皆不之覺。雞鳴, 雪止, 愬入居元濟外宅。或告元濟曰:「官軍至矣!」元濟尚寢, 笑曰:「俘囚為盜耳!曉當盡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濟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起, 聽於廷, 聞愬軍號令曰:「常侍傳語!」應者近萬人。元濟始懼, 曰:「何等常侍, 能至於此!」乃帥左右登牙城拒戰。
時董重質擁精兵萬餘人據洄曲。愬曰:「元濟所望者, 重質之救耳。」乃訪重質家, 厚撫之, 遣其子傳道持書諭重質。重質遂單騎詣愬降。
愬遣李進誠攻牙城, 毀其外門, 得甲庫, 取其器械。癸酉, 復攻之, 燒其南門, 民爭負薪芻助之, 城上矢如□胃毛。晡時, 門壞, 元濟於城上請罪, 進誠梯而下之。甲戌, 愬以檻車送元濟詣京師, 且告於裴度。是日, 申、光二州及諸鎮兵二萬餘人相繼來降。自元濟就擒, 愬不戮一人, 凡元濟官吏、帳下、廚廄之卒, 皆復其職, 使之不疑, 然後屯於鞠場以待裴度。
以淮南節度使李鄘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己卯, 淮西行營奏獲吳元濟, 光祿少卿楊元卿言於上曰:「淮西大有珍寶, 臣能知之, 往取必得。」上曰:「朕討淮西, 為人除害, 珍寶非所求也。
董重質之去洄曲軍也, 李光顏馳入其壁, 悉降其眾。庚辰, 裴度遣馬總先入蔡州慰撫。辛巳, 度建彰義軍節, 將降卒萬餘人入城, 李愬具橐鞬出迎, 拜於路左。度將避之, 愬曰:「蔡人頑悖, 不識上下之分, 數十年矣。願公因而示之, 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李愬還軍文城, 諸將請曰:「始公敗於郎山而不憂, 勝於吳房而不取, 冒大風甚雪而不止, 孤軍深入而不懼, 然卒以成功, 皆眾人所不諭也, 敢問其故?」愬曰:「朗山不利, 則賊輕我而不為備矣。取吳房, 則其眾奔蔡, 並力固守, 故存之以分其兵。風雪陰晦, 則烽火不接, 不知吾至。孤軍深入, 則入皆致死, 戰自倍矣。夫視元者不顧近, 慮大者不計細, 若矜小勝, 恤小敗, 先自撓矣, 何暇立功乎!」眾皆服。愬儉於奉己而豐於待士, 知賢不疑, 見可能斷, 此其所以成功也。
裴度以蔡卒為牙兵, 或諫曰:「蔡人反仄者尚多, 不可不備。」度笑曰:「吾為彰義節度使, 元惡既擒, 蔡人則吾人也, 又何疑焉!」蔡人聞之感泣。先是吳氏父子阻兵, 禁人偶語於塗, 夜不然燭, 有以酒食相過從者罪死。度既視事, 下令惟禁盜賊鬥殺, 餘皆不問, 往來者不限晝夜, 蔡人始知有生民之樂。
甲申, 詔韓弘、裴度條列平蔡將士功狀及蔡之將士降者, 皆差第以聞。淮西州縣百姓, 給復二年;近賊四州, 免來年夏稅。官軍戰亡者, 皆為收葬, 給其家衣糧五年;其因戰傷殘廢者, 勿停衣糧。
十一月, 丙戌朔, 上禦興安門受俘, 遂以吳元濟獻廟社, 斬於獨柳之下。
, 淮西之人劫於李希烈、吳少誠之威虐, 不能自拔, 久而老者衰, 幼者壯, 安於悖逆, 不復知有朝廷矣。自少誠以來, 遣諸將出兵, 皆不束以法制, 聽各以便宜自戰, 故人人得盡其才。韓全義之敗於殷水也, 於其帳中得朝貴所與問訊書, 少誠束而示眾曰:「此皆公卿屬全義書, 云破蔡州日, 乞一將士妻女為婢妾。」由是眾皆憤怒, 以死為賊用。雖居中士, 其風俗獷戾, 過於夷貊。故以三州之眾, 舉天下之兵環而攻之, 四年然後克之。官軍之攻元濟也, 李師道募人通使於蔡, 察其形勢, 牙前虞候劉晏平應募, 出汴、宋間, 潛行至蔡。元濟大喜, 厚禮而遣之。晏平還至鄆, 師道屏人而問之, 晏平曰:「元濟暴兵數萬於外, 阽危如此, 而日與僕妾遊戲博奕於內, 晏然曾無憂色。以愚觀之, 殆必亡, 不久矣!」師道素倚淮西為援, 聞之驚怒, 尋誣以他過, 杖殺之。
戊子, 以李愬為山南東道節度使, 賜爵涼國公;加韓弘兼侍中;李光顏、烏重胤等各遷官有差。
舊制, 禦史二人知驛。壬辰, 詔以宦者為館驛使。左補闕裴潾諫曰:「內臣外事, 職分各殊, 切在塞侵官之源, 絕出位之漸。事有不便, 必戒於初;令或有妨, 不必在大。」上不聽。
甲午, 恩王連薨。
辛醜, 以唐、隨兵馬使李祐為神武將軍, 知軍事。
裴度以馬總為彰義留兵。癸醜, 發蔡州。上封二劍以授梁守謙, 使誅吳元濟舊將。度至郾城, 遇之, 復與俱入蔡州, 量罪施刑, 不盡如詔旨, 仍上疏言之。
十二月, 壬戌, 賜裴度爵晉國公, 復入知政事。以馬總為淮西節度使。
, 吐突承璀方貴寵用事, 為淮南監軍。李鄘為節度使, 性剛嚴, 與承璀互相敬憚, 故未嘗相失。承璀歸, 引鄘為相。鄘恥由宦官進, 及將佐出祖, 樂作, 鄘泣下曰:「吾老安外鎮, 宰相非吾任也!」戊寅, 鄘至京師, 辭疾, 不入見, 不視事, 百官到門, 皆辭不見。
庚辰, 貶淮西降將董重質為春州司戶。重質為吳元濟謀主, 屢破官軍。上欲殺之, 李愬奏先許重質以不死。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三年(戊戌, 公元八一八年)
, 正月, 乙酉朔, 赦天下。
, 李師道謀逆命, 判官高沐與同僚郭日戶、李公度屢諫之。判官李文會、孔目官林英素為師道所親信, 涕泣言於師道曰:「文會等盡誠為尚書憂家事, 反為高沐等所疾, 尚書奈何不憂十二州之土地, 以成沐等之功名乎!」師道由是疏沐等, 出沐知萊州。會林英入奏事, 令進奏吏密申師道云:「沐潛輸款於朝廷。」文會從而構之, 師道殺沐, 並囚郭日戶, 凡軍中勸師道效順者, 文會皆指為高沐之黨而囚之。及淮西平, 師道憂懼, 不知所為。李公度及牙將李英曇因其懼而說之, 使納質獻地以自贖。師道從之, 遣使奉表, 請使長子入侍, 並獻沂、密、海三州。上許之。乙巳, 遣左常侍李遜詣鄆州宣慰。
上命六軍修麟德殿。右龍武統軍張奉國、大將軍李文悅以外寇初平, 營繕太多, 白宰相, 冀有論諫。裴度因奏事言之。上怒, 二月, 丁卯, 以奉國為鴻臚卿, 壬申, 以文悅為右武衛大將軍, 充威遠營使。於是浚龍首池, 起承暉殿, 土木浸興矣。
李愬奏請判官、大將以下官凡百五十員, 上不悅, 謂裴度曰:「李愬誠有奇功, 然奏請過多。使如李晟、渾瑊, 又何如哉!」遂留中不下。
李鄘固辭相位, 戊戌, 以鄘為戶部尚書。以御史大夫李夷簡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 渤海僖王言義卒, 弟簡王明忠立, 改元太始;一歲卒, 從父仁秀立, 改元建興。乙巳, 遣使來告喪。
橫海節度使程權自以世襲滄景, 與河朔三鎮無殊, 內不自安。己酉, 遣使上表, 請舉族入朝, 許之。橫海將士樂自擅, 不聽權去, 掌書記林蘊諭以禍福, 權乃得出。詔以蘊為禮部員外郎。
裴度之在淮西也, 布衣柏耆以策幹韓愈曰:「吳元濟既就擒, 王承宗破膽矣, 願得奉丞相書往說之, 可不煩兵而服。」愈白度, 為書遣之。承宗懼, 求哀於田弘正, 請以二子為質, 及獻德、棣二州, 輸租稅, 請官史。弘正為之奏請, 上初不許;弘正上表相繼, 上重違弘正意, 乃許之。夏, 四月, 甲寅朔, 魏博遣使送承宗子知感、知信及德、棣二州圖印至京師。幽州大將譚忠說劉總曰:「自元和以來, 劉辟、李錡、田季安、盧從史、吳元濟, 阻兵憑險, 自以為深根固蒂, 天下莫能危也。然顧盼之間, 身死家覆, 皆不自知, 此非人力所能及, 殆天誅也。況今天子神聖威武, 苦身焦思, 縮衣節食, 以養戰士, 此志豈須臾忘天下哉!今國兵駸駸北來, 趙人已獻城十二, 忠深為公憂之。」總泣且拜曰:「聞先生言, 吾心定矣。」遂專意歸朝廷。
戊辰, 內出廢印二紐, 賜左、右三軍辟仗使。舊制, 以宦官為六軍辟仗使, 如方鎮之監軍, 無印。及張奉國等得罪, 至是始賜印, 得糾繩軍政, 事任專達矣。
庚辰, 詔洗雪王承宗及成德將士, 復其官爵。
李師道闇弱, 軍府大事, 獨與妻魏氏、奴胡惟堪、楊自溫、婢蒲氏、袁氏及孔目官王再升謀之, 大將及幕僚莫得預焉。魏氏不欲其子入質, 與蒲氏、袁氏言於師道曰:「自先司徒以來, 有此十二州, 奈何無故割而獻之!今計境內之兵不下數十萬, 不獻三州, 不過以兵相加。若力戰不勝, 獻之未晚。」師道乃大悔, 欲殺李公度, 幕僚賈直言謂其用事奴曰:「今大禍將至, 豈非高沐冤氣所為!若又殺公度, 軍府其危哉!」乃囚之。遷李英曇於萊州, 未至, 縊殺之。李遜至鄆州, 師逆大陣兵迎之, 遜盛氣正色, 為陳禍福, 責其決語, 欲白天子。師道退, 與其黨謀之, 皆曰:「弟許之, 他日正煩一表解紛耳。」師道乃謝曰:「向以父子之私, 且迫於將士之情, 故遷延未遣。今重煩朝使, 豈敢復有二三!」遜察師道非實誠, , 言於上曰:「師道頑愚反覆, 恐必須用兵。」既而師道表言軍情, 不聽納質割地, 上怒, 決意討之。賈直言冒刃諫師道者二:輿櫬諫者一, 又畫縛載檻車妻子係累者以獻。師道怒, 囚之。
五月, 丙申, 以忠武節度使李光顏為義成節度使, 謀討師道也。以淮西節度使馬總為忠武節度使, 陳、許、殷、蔡州觀察使。以申州隸鄂嶽, 光州隸淮南。
辛醜, 以知勃海國務大仁秀為勃海王。
以河陽都知兵馬使曹華為棣州刺史, 詔以河陽兵二千送至商河。會縣為平盧兵所陷, 華擊卻之, 殺二千餘人, 復其縣以聞。詔加橫海節度副使。
六月, 癸醜朔, 日有食之。
丁醜, 復以烏重胤領懷州刺史, 鎮河陽。
, 七月, 癸未朔, 徙李愬為武寧節度使。乙酉, 下制罪狀李師道, 令宣武、魏博、義成、武寧、橫海兵共討之, 以宣歙觀察使王遂為供軍使。遂, 方慶之孫也。
上方委裴度以用兵,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夷簡自謂才不及度, 求出鎮。辛醜, 以夷簡同平章事, 充淮南節度使。
八月, 壬子朔,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王涯罷為兵部侍郎。
吳元濟既平, 韓弘懼;九月, 自將兵擊李師道, 圍曹州。
淮西既平, 上浸驕侈。戶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鎛、衛尉卿、鹽鐵轉運使程異曉其意, 數進羨餘以供其費, 由是有寵。鎛又厚賂結吐突承璀。甲辰, 鎛以本官、異以工部侍郎並同平章事, 判使如故。制下, 朝野駭愕, 至於市井負販者亦嗤之。裴度、崔群極陳其不可, 上不聽。度恥與小人同列, 表求自退。不許。度復上疏, 以為:「鎛、異皆錢穀吏, 佞巧小人, 陛下一旦置之相位, 中外無不駭笑。況鎛在度支, 專以豐取刻與為務, 凡中外仰給度支之人無不思食其肉。比者裁損淮西糧料, 軍士怨怒。會臣至行營曉諭慰勉, 僅無潰亂。今舊將舊兵悉向淄青, 聞鎛入相, 必盡驚憂, 知無可訴之地矣。程異雖人品庸下, 然心事和平, 可處煩劇, 不宜為相。至如鎛, 資性狡詐, 天下共知, 唯能上惑聖聰, 足見奸邪之極。臣若不退, 天下謂臣不知廉恥;臣若不言, 天下謂臣有負恩寵。今退既不許, 言又不聽, 臣如烈火燒心, 眾鏑叢體。所可惜者, 淮西蕩定, 河北底寧, 承宗斂手削地, 韓弘輿疾討賊, 豈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處置得宜, 能服其心耳。陛下建昇平之業, 十已八九, 何忍還自墮壞, 使四方解體乎?」上以度為朋黨, 不之省。
鎛自知不為眾所與, 益為巧諂以自固, 奏減內外官俸以助國用。給事中崔植封還敕書, 極論之, 乃止。植, 祐甫之弟子也。
時內出積年繒帛付度支令賣, 鎛悉以高價買之, 以給邊軍。其繒帛朽敗, 隨手破裂, 邊軍聚而焚之。度因奏事言之, 鎛於上前引其足曰:「此靴亦內庫所出, 臣以錢二千買之, 堅完可久服。度言不可信。」上以為然。由是鎛益無所憚。程異亦自知不合眾心, 能廉謹謙遜, 為相月餘, 不敢知印秉筆, 故終免於禍。
五坊使楊朝汶妄捕系人, 迫以考捶, 責其息錢, 遂轉相誣引, 所繫近千人。中丞蕭俛劾奏其狀, 裴度、崔群亦以為言。上曰:「姑與卿論用兵事, 此小事朕自處之。」度曰:「用兵事小, 所憂不過山東耳。五坊使暴橫, 恐亂輦轂。」上不悅, 退, 召朝汶責之曰:「以汝故, 令吾羞見宰相!」冬, 十月, 賜朝汶死, 盡釋系者。
上晚節好神仙, 詔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先為鄂嶽觀察使, 以貪暴聞, 恐終獲罪, 思所以自媚於上, 乃因皇甫鎛薦山人柳泌, 云能合長生藥。甲戌, 詔泌居興唐觀煉藥。
十一月, 辛巳朔, 鹽州奏吐蕃寇河曲、夏州。靈武奏破吐蕃長樂州, 克其外城。
柳泌言於上曰:「天臺山神仙所聚, 多靈草, 臣雖知之, 力不能致, 誠得為彼長吏, 庶幾可求。」上信之。丁亥, 以泌權知台州刺史, 仍賜服金紫。諫官爭論奏, 以為:「人主喜方士, 未有使之臨民賦政者。」上曰:「煩一州之力而能為人主致長生, 臣子亦何愛焉!」由是群臣莫敢言。
甲午, 鹽州奏吐蕃引去。
壬寅, 以河陽節度使烏重胤為橫海節度使。丁未, 以華州刺史令狐楚為河陽節度使。重胤以河陽精兵三千赴鎮, 河陽兵不樂去鄉裏, 中道潰歸, 又不敢入城, 屯於城北, 將大掠。令狐楚適至, 單騎出, 慰撫之, 與俱歸。
先是, 田弘正請自黎陽渡河, 會義成節度使李光顏討李師道, 裴度曰:「魏博軍既渡河, 不可復退, 立須進擊, 方有成功。既至滑州, 即仰給度支, 徒有供餉之勞, 更生觀望之勢。又或與李光顏互相疑阻, 益致遷延。與其渡河而不進, 不若養威於河北。宜且使之秣馬厲兵, 俟霜降水落, 自楊劉渡河, 直指鄆州, 得至陽穀置營, 則兵勢自盛, 賊眾搖心矣。」上從之。是月, 弘正將魏博全師自楊劉渡河, 距鄆州四十裏築壘。賊中大震。
功德使上言:「鳳翔法門寺塔有佛指骨, 相傳三十年一開, 開則歲豐人安。來年應開, 請迎之。」十二月, 庚戌朔, 上遣中使帥僧眾迎之。
戊辰, 以春州司戶董重質為試太子詹事, 委武寧軍驅使, 李愬請之也。戊寅, 魏博、義成軍送所獲李師道都知兵馬使夏侯澄等四十七人, 上皆釋弗誅, 各付所獲行營驅使, 曰:「若有父母欲歸者, 優給遣之。朕所誅者, 師道而已。」於是賊中聞之, 降者相繼。初, 李文會與兄元規皆在李師古幕下。師古薨, 師道立, 元規辭去, 文會屬師道親黨請留。元規將行, 謂文會曰:「我去, 身退而安全;汝留, 必驟貴而受禍。」及官軍四臨, 平盧兵勢日蹙, 將士喧然, 皆曰:「高沐、郭日戶、李存為司空忠謀, 李文會奸佞, 殺沐, 囚日戶、存, 以致此禍。」師道不得已, 出文會攝登州刺史, 召日戶、存還幕府。
上常語宰相:「人臣當力為善, 何乃好立朋黨!朕甚惡之。」裴度對曰:「方以類聚, 物以群分。君子、小人志趣同者, 勢必相合。君子為徒, 謂之同德;小人為徒, 謂之朋黨;外雖相似, 內實懸殊, 在聖主辯其所為邪正耳。」
武寧節度使李愬與平盧兵十一戰, 皆捷。己卯晦, 進攻金鄉, 克之。李師道性懦怯, 自官軍致討, 聞小敗及失城邑, 輒憂悸成疾, 由是左右皆蔽匿, 不以實告。金鄉, 兗州之要地, 既失之, 其刺史遣驛騎告急, 左右不為通, 師道至死竟不知也。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四年(己亥, 公元八一九年)
, 正月, 辛已, 韓弘拔考城, 殺二千餘人。
丙戌, 師道所署沐陽令梁洞以縣降於楚州刺史李聽。
吐蕃遣使者論短立藏等來修好, 未返, 入寇河曲。上曰:「其國失信, 其使何罪!」庚寅, 遣歸國。
壬辰, 武寧節度使李愬拔魚台。
中使迎佛骨至京師, 上留禁中三日, 乃歷送諸寺, 王公士民瞻奉捨施, 惟恐弗及, 有竭產充施者, 有然香臂頂供養者。刑部侍郎韓愈上表切諫, 以為:「佛者, 夷狄之一法耳。自黃帝以至禹, 湯、文、武, 皆享壽考, 百姓安樂, 當是時, 未有佛也。明帝時, 始有佛法。其後亂亡相繼, 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 事佛漸謹, 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 前後三捨身為寺家奴, 竟為侯景所逼, 餓死台城, 國亦尋滅。事佛求福, 乃更得禍。由此觀之, 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 易惑難曉, 苟見陛下如此, 皆云『天子大聖, 猶一心敬信;百姓微賤, 於佛豈可更惜身命。』佛本夷狄之人, 口不言先王之法言, 身不服先王之法服, 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恩。假如其身尚在, 奉國命來朝京師, 陛下容而接之, 不過宣政一見, 禮賓一設, 賜衣一襲, 衛而出之於境, 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 枯朽之骨, 豈宜以入宮禁!古之諸侯得吊於國, 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視之, 巫祝不先, 桃茢不用, 群臣不言其非, 禦史不舉其罪, 臣實恥之!乞以此骨會有司, 投諸水火, 永絕要本, 斷天下之疑, 絕後代之惑, 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 出於尋常萬萬也, 豈不盛哉!佛如有靈, 能作禍福, 凡有殃咎, 宜加臣身。」
上得表, 大怒, 出示宰相, 將加愈極刑。裴度、崔群為言:「愈雖狂, 發於忠懇, 宜寬容以開言路。」癸巳, 貶愈為潮州刺史。
自戰國之世, 老、莊與儒者爭衡, 更相是非。至漢末, 益之以佛, 然好者尚寡。晉、宋以來, 日益繁熾, 自帝王至於士民, 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 高者論難空有。獨愈惡其蠹財惑眾, 力排之, 其言多矯激太過。惟《送文暢師序》最得其要, 曰:「夫鳥俯而啄, 仰而四顧, 獸深居而簡出, 懼物之為己害也, 猶且不免焉。弱之肉, 強之食。今吾與文暢安居而暇食, 優遊以生死, 與禽獸異者, 寧可不知其所自邪!」
丙申, 田弘正奏敗淄青兵於東阿, 殺萬餘人。
滄州刺史李宗奭與橫海節度使鄭權不葉, 不受其節制, 權奏之。上遣中使追之, 宗奭使其軍中留己, 表稱懼亂未敢離州。詔以烏重胤代權, 將吏懼, 逐宗奭。宗奭奔京師, 辛醜, 斬於獨柳之下。

丙午, 田弘正奏敗平盧兵於陽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