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梁紀 卷154

【梁紀十】
上章閹茂, 一年。
高祖武皇帝十中大通二年(庚戌, 公元五三零年)


, 正月, 己丑, 魏益州刺史長孫壽、梁州刺史元俊等遣將擊嚴始欣, 斬之, 蕭玩等亦敗死, 失亡萬餘人。
辛亥, 魏東徐州城民呂文欣等殺刺史元大賓, 據城反, 魏遣都官尚書平城樊子鵠等討之。二月, 甲寅, 斬文欣。
萬俟丑奴侵擾關中, 魏爾硃榮遣武衛將軍賀拔岳討之。岳私謂其兄勝曰:「丑奴, 勍敵也。今攻之不勝, 固有罪;勝之, 讒嫉將生。」勝曰:「然則奈何?」岳曰:「願得爾硃氏一人為帥而佐之。」勝為之言於榮, 榮悅, 以爾硃天光為使持節、都督二雍、二岐諸軍事、驃騎大將軍、雍州刺史, 以岳為左大都督, 又以征西將軍代郡侯莫陳悅為右大都督, 並為天光之副以討之。
天光初行, 唯配軍士千人, 發洛陽以西路次民馬以給之。時赤水蜀賊斷路, 詔侍中楊侃先行慰諭, 並稅其馬, 蜀持疑不下。軍至潼關, 天光不敢進, 岳曰:「蜀賊鼠竊, 公尚遲疑, 若遇大敵, 將何以戰!」天光曰:「今日之事, 一以相委。」岳遂進擊蜀於渭北, 破之, 獲馬二千匹。簡其壯健以充軍士, 又稅民馬合萬餘匹。以軍士尚少, 淹留未進。榮怒, 遣騎兵參軍劉貴乘驛至軍中責天光, 杖之一百, 以軍士二千人益之。
三月, 丑奴自將其眾圍岐州, 遣其大行台尉遲菩薩、僕射萬俟仵自武功南渡渭, 攻圍趣柵。天光使賀拔岳將千騎救之。菩薩等已拔柵而還, 岳故殺掠其吏民以挑之, 菩薩帥步騎二萬至渭北。岳以輕騎數十自渭南與菩薩隔水而語, 稱揚國威, 菩薩令省事傳語, 岳怒曰:「我與菩薩語, 卿何人也!」射殺之。明日, 復引百餘騎隔水與賊語, 稍引而東, 至水淺可涉之處, 岳即馳馬東出。賊以為走, 乃棄步兵, 輕騎南渡渭追岳。岳依橫岡設伏兵以待之, 賊半渡岡東, 岳還兵擊之, 賊敗走。岳下令, 賊下馬者勿殺;賊悉投馬, 俄獲三千人, 馬亦無遺, 遂擒菩薩。仍渡渭北, 降步卒萬餘, 並收其輜重。丑奴聞之, 棄岐州, 北走安定, 置柵於平亭。天光方自雍至岐, 與岳合。
, 四月, 天光至汧、渭之間, 停軍牧馬, 宣言:「天時將熱, 未可行師, 俟秋涼更圖進止。」獲丑奴覘候者, 縱遣之。丑奴信之, 散眾耕於細川, 使其太尉侯伏侯元進將兵五千, 據險立柵, 其餘千人已下為柵者甚眾。天光知其勢分, 晡時, 密嚴諸軍, 相繼俱發。黎明, 圍元進大柵, 拔之。所得俘囚, 一皆縱遣, 諸柵聞之皆降。天光晝夜徑進, 抵安定城下, 賊涇州刺史侯幾長貴以城降。丑奴棄平亭走, 欲趣高平, 天光遣賀拔岳輕騎追之, 丁卯, 及於平涼。賊未成列, 直閣代郡侯莫陳崇單騎入賊中, 於馬上生擒丑奴, 因大呼, 眾皆披靡, 無敢當者, 後騎益集, 賊眾崩潰, 遂大破之。天光進逼高平, 城中執送蕭寶寅以降。
壬申, 以吐谷渾王佛輔為西秦、河二州刺史。
甲戌, 魏以關中平, 大赦。萬俟丑奴、蕭寶寅至洛陽, 置閶闔門外都街之中, 士女聚觀凡三日。丹楊王蕭贊表請寶寅之命, 吏部尚書李神俊、黃門侍郎高道穆素與寶寅善, 欲左右之, 言於魏主曰:「寶寅叛逆, 事在前朝。」會應詔王道習自外至, 帝問道習在外所聞, 對曰:「唯聞李尚書、高黃門與蕭寶寅周款, 並居得言之地, 必能全之。且二人謂寶寅叛逆在前朝, 寶寅為丑奴太傅, 豈非陛下時邪?賊臣不剪, 法欲安施!」帝乃賜寶寅死於駝牛署, 斬丑奴於都市。
六月, 丁巳, 帝復以魏汝南王悅為魏王。
戊寅, 魏詔胡氏親屬受爵於朝者皆黜為民。
庚申, 以魏降將范遵為安北將軍、司州牧, 從魏王悅北還。
萬俟丑奴既敗, 自涇、豳以西至靈州, 賊黨皆降於魏, 唯所署行台萬俟道洛帥眾六千逃入山中, 不降。時高平大旱, 爾硃天光以馬乏草, 退屯城東五十里, 遣都督長孫邪利帥二百人行原州事以鎮之。道洛潛與城民通謀, 掩襲邪利, 並其所部皆殺之。天光帥諸軍赴之, 道洛出戰而敗, 帥其眾西入牽屯山, 據險自守。爾硃榮以天光失邪利, 不獲道洛, 復遣使杖之一百。以詔書黜天光為撫軍將軍、雍州刺史, 降爵為侯。
天光追擊道洛於牽屯, 道洛敗走, 入隴, 歸略陽賊帥王慶云。道洛驍果絕倫, 慶云得之, 甚喜, 謂大事可濟, 遂稱帝於水洛城, 置百官, 以道洛為大將軍。
, 七月, 天光帥諸軍入隴, 至水洛城, 慶云、道洛出戰, 天光射道洛中臂, 失弓還走, 拔其東城。賊並兵趣西城, 城中無水, 眾渴乏, 有降者言慶云、道洛欲突走。天光恐失之, 乃遣人招諭慶云使早降, 曰:「若未能自決, 當聽諸人今夜共議, 明晨早報。」慶云等冀得少緩, 因待夜突出, 乃報曰:「請俟明日。」天光因使謂曰:「知須水, 今相為小退, 任取澗水飲之。」賊眾悅, 無復走心。天光密使軍士多作木槍, 各長七尺, 昏後, 繞城布列, 要路加厚。又伏人槍中, 備其衝突, 兼令密縛長梯於城北。其夜, 慶云、道洛果馳馬突出, 遇槍, 馬各傷倒, 伏兵起, 即時擒之。軍士緣梯入城, 餘眾皆出城南, 遇槍而止, 窮窘乞降。丙子, 天光悉收其仗而坑之, 死者萬七千人, 分其家口。於是三秦、河、渭、瓜、涼、鄯州皆降。
天光頓軍略陽。詔復天光官爵, 尋加侍中、儀同三司。以賀拔岳為涇州刺史, 侯莫陳悅為渭州刺史。秦州城民謀殺刺史駱超, 南秦州城民謀殺刺史辛顯, 超、顯皆覺之, 走歸天光, 天光遣兵討平之。
步兵校尉宇文泰從賀拔岳入關, 以功遷征西將軍, 行原州事。時關、隴凋弊, 泰撫以恩信, 民皆感悅, 曰:「早遇宇文使君, 吾輩豈從亂乎!」
八月, 庚戌, 上餞魏王悅於德陽堂, 遣兵送至境上。
魏爾硃榮雖居外籓, 遙制朝政, 樹置親黨, 布列魏主左右, 伺察動靜, 大小必知。魏主雖受制於榮, 然性勤政事, 朝夕不倦, 數親覽辭訟, 理冤獄。榮聞之, 不悅。帝又與吏部尚書李神俊議清治選部, 榮嘗關補曲陽縣令, 神俊以階懸, 不奏, 別更擬人。榮大怒, 即遣所補者往奪其任。神俊懼而辭位, 榮使尚書左僕射爾硃世隆攝選。榮啟北人為河南諸州, 帝未之許;太宰天穆入見面論, 帝猶不許。天穆曰:「天柱既有大功, 為國宰相, 若請普代天下官, 恐陛下亦不得違之, 如何啟數人為州, 遽不用也!」帝正色曰:「天柱若不為人臣, 朕亦須代;如其猶存臣節, 無代天下百官之理!」榮聞之, 大恚恨, 曰:「天子由誰得立!今乃不用我語!」
爾硃皇后性石忌, 屢致忿恚。帝遣爾硃世隆語以大理, 後曰:「天子由我家置立, 今便如此;我父本即自作, 今亦復決。」世隆曰:「止自不為, 若本自為之, 臣今亦封王矣。」
帝既外逼於榮, 內迫皇后, 恆怏怏不以萬乘為樂, 唯幸寇盜未息, 欲使與榮相持。及關、隴既定, 告捷之日, 乃不甚喜, 謂尚書令臨淮王彧曰:「即今天下便是無賊。」彧見帝色不悅, 曰:「臣恐賊平之後, 方勞聖慮。」帝畏餘人怪之, 還以它語亂之曰:「然。撫寧荒餘, 彌成不易。」榮見四方無事, 奏稱「參軍許周勸臣取九錫, 臣惡其言, 已斥遣令去。」榮時望得殊禮, 故以意諷朝廷。帝實不欲與之, 因稱歎其忠。
榮好獵, 不捨寒暑, 列圍而進, 令士卒必齊壹, 雖遇險阻, 不得違避, 一鹿逸出, 必數人坐死。有一卒見虎而走, 榮謂曰:「汝畏死邪!」即斬之。自是每獵, 士卒如登戰場。嘗見虎在窮谷中, 榮令十餘人空手搏之, 毋得損傷。死者數人, 卒擒得之, 以此為樂, 其下甚苦之。太宰天穆從容謂榮曰:「大王勳業已盛, 四方無事, 唯宜修政養民, 順時搜狩, 何必盛夏馳逐, 感傷和氣?」榮攘袂曰:「靈後女主, 不能自正, 推奉天子, 乃人臣常節。葛榮之徒, 本皆奴才, 乘時作亂, 譬如奴走, 擒獲即已。頃來受國大恩, 未能混壹海內, 何得遽言勳業!如聞朝士猶自寬縱, 今秋欲與兄戒勒士馬, 校獵嵩高, 令貪污朝貴, 入圍搏虎。仍出魯陽, 歷三荊, 悉擁生蠻, 北填六鎮, 回軍之際, 掃平汾胡。明年, 簡練精騎, 分出江、淮, 蕭衍若降, 乞萬戶侯;如其不降, 以數千騎徑度縛取。然後與兄奉天子, 巡四方, 乃可稱勳耳。今不頻獵, 兵士懈怠, 安可復用也!」
城陽王徽之妃, 帝之舅女;侍中李彧, 延寔之子, 帝之姊婿也。徽、彧欲得權寵, 惡榮為己害, 日毀榮於帝, 勸帝除之。帝懲河陰之難, 恐榮終難保, 由是密有圖榮之意。侍中楊侃、尚書右僕射元羅亦預其謀。
會榮請入朝, 欲視皇后娩乳。徽等勸帝因其入, 刺殺之。唯膠東侯李侃晞、濟陰王暉業言:「榮若來, 必當有備, 恐不可圖。」又欲殺其黨與, 發兵拒之。帝疑未定, 而洛陽人懷憂懼, 中書侍郎邢子才之徒巳避之東出。榮乃遍與朝士書, 相任去留。中書舍人溫子升以書呈帝, 帝恆望其不來, 及見書, 以榮必來, 色甚不悅。子才名邵, 以字行, 巒之族弟也。時人多以字行者, 舊史皆因之。
武衛將軍奚毅, 建義初往來通命, 帝每期之甚重, 然猶以榮所親信, 不敢與之言情。毅曰:「若必有變, 臣寧死陛下, 不能事契胡!」帝曰:「朕保天柱無異心, 亦不忘卿忠款。」
爾硃世隆疑帝欲為變, 乃為匿名書自榜其門云:「天子與楊侃、高道穆等為計, 欲殺天柱。」取以呈榮。榮自恃其強, 不以為意, 手毀其書, 唾地曰:「世隆無膽。誰敢生心!」榮妻北鄉長公主亦勸榮不行, 榮不從。
是月, 榮將四五千騎發并州, 時人皆言榮反, 又云「天子必當圖榮」。九月, 榮至洛陽, 帝即欲殺之, 以太宰天穆在并州, 恐為後患, 故忍未發, 並召天穆。有人告榮云「帝欲圖之。」榮即具奏, 帝曰:「外人亦言王欲害我, 豈可信之!」於是榮不自疑, 每入謁帝, 從人不過數十, 又皆挺身不持兵仗。帝欲止, 城陽王徽曰:「縱不反, 亦何可耐!況不可保邪!」
先是, 長星出中台, 掃大角;恆州人高榮祖頗知天文, 榮問之, 對曰:「除舊布新之象也。」榮甚悅。榮至洛陽, 行台郎中李顯和曰:「天柱至, 那無九錫, 安須王自索也!亦是天子不見機。」都督郭羅剎曰:「今年真可作禪文, 何但九錫!」參軍褚光曰:「人言并州城上有紫氣, 何慮天柱不應之!」榮下人皆陵侮帝左右, 無所忌憚, 故其事皆上聞。
奚毅又見帝, 求間, 帝即下明光殿與語。知其至誠, 乃召城陽王徽及楊侃、李彧, 告以毅語。榮小女適帝兄子陳留王寬, 榮嘗指之曰:「我終當得此婿力。」徽以白帝, 曰:「榮慮陛下終為己患, 脫有東宮, 必貪立孩幼, 若皇后不生太子, 則立陳留耳。」帝夢手持刀自割落十指, 惡之, 告徽及楊侃。徽曰:「蝮蛇螫手, 壯士解腕。割指亦是其類, 乃吉祥也。」
戊子, 天穆至洛陽, 帝出迎之。榮與天穆並從入西林園宴射, 榮奏曰:「近來侍官皆不習武, 陛下宜將五百騎出獵, 因省辭訟。」先是, 奚毅言榮欲因獵挾天子移都, 由是帝益疑之。
辛卯, 帝召中書舍人溫子升, 告以殺榮狀, 並問以殺董卓事, 子升具通本末。帝曰:「王允若即赦涼州人, 必不應至此。」良久, 語子升曰:「朕之情理, 卿所具知。死猶須為, 況不必死!吾寧為高貴鄉公死, 不為常道鄉公生!」帝謂殺榮、天穆, 即赦其黨, 皆應不動。應詔王道習曰:「爾硃世隆、司馬子如、硃元龍特為榮所委任, 具知天下虛實, 謂不宜留。」徽及楊侃皆曰:「若世隆不全, 仲遠、天光豈有來理!」帝亦以為然。徽曰:「榮腰間常有刀, 或能狼戾傷人, 臨事願陛下起避之。」乃伏侃等十餘人於明光殿東。其日, 榮與天穆並入, 坐食未訖, 起出, 侃等從東階上殿, 見榮、天穆已至中庭, 事不果。
壬辰, 帝忌曰;癸巳, 榮忌日。甲午, 榮暫入, 即詣陳留王家飲灑, 極醉, 遂言病動, 頻日不入。帝謀頗洩, 世隆又以告榮, 且勸其速發。榮輕帝, 以為無能為, 曰:「何匆匆!」
預帝謀者皆懼, 帝患之。城陽王徽曰:「以生太子為辭, 榮必入朝, 因此斃之。」帝曰:「後懷孕始九月, 可乎?」徽曰:「婦人不及期而產者多矣, 彼必不疑。」帝從之。戊戌, 帝伏兵於明光殿東序, 聲言皇子生, 遣徽馳騎至榮第告之。榮方與上黨王天穆博, 徽脫榮帽, 歡舞盤旋, 兼殿內文武傳聲趣之, 榮遂信之, 與天穆俱入朝。帝聞榮來, 不覺失色, 中書舍人溫子升曰:「陛下色變。」帝連索酒飲之。帝令子升作赦文, 既成, 執以出, 遇榮自外入, 問:「是何文書?」子升顏色不變, 曰:「敕。」榮不取視而入。帝在東序下西向坐, 榮、天穆在御榻西北南向坐。徽入, 始一拜, 榮見光祿少卿魯安、典御李侃晞等抽刀從東戶入, 即起趨御座。帝先橫刀膝下, 遂手刃之。安等亂斫, 榮與天穆同時俱死。榮子菩提及車騎將軍爾硃陽睹等三十人從榮入宮, 亦為伏兵所殺。帝得榮手板, 上有數牒啟, 皆左右去留人名, 非其腹心者悉在出限。帝曰:「豎子若過今日, 遂不可制。」於是內外喜噪, 聲滿洛陽城, 百僚入賀。帝登閶闔門, 下詔大赦, 遣武衛將軍奚毅、前燕州刺史崔淵將兵鎮北中。是夜, 爾硃世隆奉北鄉長公主帥榮部曲, 焚西陽門, 出屯河陰。
衛將軍賀拔勝與榮黨田怡等聞榮死。奔赴榮第。時宮殿門猶未加嚴防, 怡等議即攻門, 勝止之曰:「天子既行大事, 必當有備, 吾等眾少, 何可輕爾!但得出城, 更為它計。」怡乃止。及世隆走, 勝遂不從, 帝甚嘉之。硃瑞雖為榮所委, 而善處朝廷之間, 帝亦善遇之, 故瑞從世隆走而中道逃還。
榮素厚金紫光祿大夫司馬子如, 榮死, 子如自宮中突出, 至榮第, 棄家, 隨榮妻子走出城。世隆即欲還北, 子如曰:「兵不厭詐, 今天下恟恟, 唯強是視, 當此之際, 不可以弱示人。若亟北走, 恐變生肘腋。不如分兵守河橋, 還軍向京師, 出其不意, 或可成功。假使不得所欲, 亦足示有餘力, 使天下畏我之強, 不敢叛散。」世隆從之。己亥, 攻河橋, 擒奚毅等, 殺之, 據北中城。魏朝大懼, 遣前華陽太守段育慰諭之, 世隆斬首以徇。
魏以雍州刺史爾硃天光為侍中、儀同三司, 以司空楊津為都督並、肆等九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并州刺史, 兼尚書令、北道大行台, 經略河、汾。
榮之入洛也, 以高敖曹自隨, 禁於駝牛署。榮死, 帝引見, 勞勉之。兄乾自東冀州馳赴洛陽, 帝以乾為河北大使, 敖曹為直閣將軍, 使歸, 招集鄉曲為表裡形援。帝親送之於河橋, 舉酒指水曰:「卿兄弟冀部豪傑, 能令士卒致死, 京城倘有變, 可為朕河上一揚塵。」乾垂涕受詔, 敖曹援劍起舞, 誓以必死。冬, 十月, 癸卯朔, 世隆遣爾硃拂律歸將胡騎一千, 皆白服, 來至郭下, 索太原王屍。帝升大夏門望之, 遣主書牛法尚謂之曰:「太原王立功不終, 陰圖釁逆, 王法無親, 已正刑書。罪止榮身, 餘皆不問。卿等若降, 官爵如故。」拂律歸曰:「臣等從太原王入朝, 忽致冤酷, 今不忍空歸。願得太原王屍, 生死無恨。」因涕泣, 哀不自勝, 群胡皆慟哭, 聲振城邑。帝亦為之愴然, 遣侍中硃瑞繼鐵券賜世隆。世隆謂瑞曰:「太原王功格天地, 赤心奉國, 長樂不顧信誓, 枉加屠害, 今日兩行鐵字, 何足可信!吾為太原王報仇, 終無降理!」瑞還, 白帝, 帝即出庫物置城西門外, 募敢死之士以討世隆, 一日即得萬人, 與拂律歸等戰於郭外。拂律歸等生長戎旅, 洛陽之人不習戰鬥, 屢戰不克。甲辰, 以前車騎大將軍李叔仁為大都督, 帥眾討世隆。
戊申, 皇子生, 大赦。以中書令魏蘭根兼尚書左僕射, 為河北行台, 定、相、殷三州皆稟蘭根節度。
爾硃氏兵猶在城下, 帝集群臣博議, 皆恇懼, 不知所出。通直散騎常侍李苗奮衣起曰:「今小賊唐突如此, 朝廷有不測之危, 正是忠臣烈士效節之日。臣雖不武, 請以一旅之眾為陛下徑斷河橋。」城陽王徽、高道穆皆以為善, 帝許之。乙卯, 苗募人從馬渚上流乘船夜下, 去橋數里, 縱火船焚河橋, 倏忽而至。爾硃氏兵在南岸者, 望之, 爭橋北度。俄而橋絕, 溺死者甚眾。苗將百許人泊於小渚以待南援官軍, 不至。爾硃氏就擊之, 左右皆盡, 苗赴水死。帝傷惜之, 贈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 封河陽侯, 謚曰忠烈。世隆亦收兵北遁。丙辰, 詔行台源子恭將步騎一萬出西道, 楊昱將募士八千出東道以討之。子恭仍鎮太行丹谷, 築壘以防之。世隆至建州, 刺史陸希質閉城拒守。世隆攻拔之, 殺城中人無遺類, 以肆其忿, 唯希質走免。詔以前東荊州刺史元顯恭為晉州刺史, 兼尚書左僕射、西道行台。
魏東徐州刺史廣牧斛斯椿素依附爾硃榮, 榮死, 椿懼。聞汝南王悅在境上, 乃帥部眾棄州歸悅。悅授椿侍中、大將軍、司空, 封靈丘郡公, 又為大行台前驅都督。
汾州刺史爾硃兆聞榮死, 自汾州帥騎據晉陽;世隆至長子, 兆來會之, 壬申, 共推太原太守、行并州事長廣王曄即皇帝位, 大赦, 改元建明。曄, 英之弟子也。以兆為大將軍, 進爵為王;世隆為尚書令, 賜爵樂平王, 加太傅、司州牧。又以榮從弟度律為太尉, 賜爵常山王;世隆兄天柱長史彥伯為侍中;徐州刺史仲遠為車騎大將軍, 兼尚書左僕射、三徐州大行台。仲遠亦起兵向洛陽。
爾硃天光之克平涼也, 宿勤明達請降, 既而復叛, 北走。天光遣賀拔岳討之, 明達奔東夏。岳聞爾硃榮死, 不復窮追, 還涇州以待天光。天光與侯莫陳悅亦下隴, 與岳謀引兵向洛。魏敬宗使硃瑞慰諭天光, 天光與岳謀, 欲令帝外奔而更立宗室, 乃頻啟云:「臣實無異心, 唯欲仰奉天顏, 以申宗門之罪。」又使其下僚屬啟云:「天光密有異圖, 願思勝算以防之。」
范陽太守盧文偉誘平州刺史侯淵出獵, 閉門拒之。淵屯於郡南, 為榮舉哀, 勒兵南向, 進至中山, 行台僕射魏蘭根邀擊之, 為淵所敗。
敬宗以城陽王徽兼大司馬、錄尚書事, 總統內外。徽意謂榮既死, 枝葉自應散落, 及爾硃世隆等兵四起, 黨眾日盛, 徽憂怖, 不知所出。性多忌嫉, 不欲人居己前。每獨與帝謀議, 群臣有獻策者, 徽輒勸帝不納, 且曰:「小賊何慮不平!」又靳惜財貨, 賞賜率皆薄少, 或多而中減, 或與而復追, 故徒有糜費而恩不感物。
十一月, 癸酉朔, 敬宗以車騎將軍鄭先護為大都督, 與行台楊昱共討爾硃仲遠。
乙亥, 以司徒長孫稚為太尉, 臨淮王彧為司徒。
丙子, 進雍州刺史廣宗公爾硃天光爵為王。長廣王亦以天光為隴西王。
爾硃仲遠攻西兗州, 丁丑, 拔之, 擒刺史王衍。衍, 蕭之兄子也。癸未, 敬宗以右衛將軍賀拔勝為東征都督。壬辰, 又以鄭先護兼尚書左僕射為行台, 與勝共討仲遠。戊戌, 詔罷魏蘭根行台, 以定州刺史薛曇尚兼尚書, 為北道行台。鄭先護疑賀拔勝, 置之營外。庚子, 勝與仲遠戰於滑台東, 兵敗, 降於仲遠。
, 爾硃榮嘗從容問左右曰:「一日無我, 誰可主軍?」皆稱爾硃兆。榮曰:「兆雖勇於戰鬥, 然所將不過三千騎, 多則亂矣。堪代我者, 唯賀六渾耳。」因戒兆曰:「爾非其匹, 終當為其穿鼻。」乃以高歡為晉州刺史。及兆引兵向洛, 遣使召歡, 歡遣長史孫騰詣兆, 辭以「山蜀未平, 今方攻討, 不可委去, 致有後憂。定蜀之日, 當隔河為犄角之勢。」兆不悅, 曰:「還白高晉州, 吾得吉夢, 夢與吾先人登高丘, 丘旁之地, 耕之已熟, 獨餘馬藺, 先人命吾拔之, 隨手而盡。以此觀之, 往無不克。」騰還報, 歡曰:「兆狂愚如是, 而敢為悖逆, 吾勢不得久事爾硃矣。」
十二月, 壬寅朔, 爾硃兆攻丹谷, 都督崔伯鳳戰死, 都督史仵龍開壁請降, 源子恭退走。兆輕兵倍道兼行, 從河橋西涉渡。先是, 敬宗以大河深廣, 謂兆未能猝濟, 是日, 水不沒馬腹。甲辰, 暴風, 黃塵漲天, 兆騎叩宮門, 宿衛乃覺, 彎弓欲射, 矢不得發, 一時散走。華山王鷙, 斤之玄孫也, 素附爾硃氏。帝始聞兆南下, 欲自帥諸軍討之, 鷙說帝曰:「黃河萬仞, 兆安得渡!」帝遂自安。及兆入宮, 鷙復約止衛兵不使鬥。帝步出云龍門外, 遇城陽王徽乘馬走, 帝屢呼之, 不顧而去。兆騎執帝, 鎖於永寧寺樓上。帝寒甚, 就兆求頭巾, 不與。兆營於尚書省, 用天子金鼓, 設刻漏於庭, 撲殺皇子, 污辱嬪御妃主, 縱兵大掠, 殺司空臨淮王彧、尚書左僕射范陽王誨、青州刺史李延寔等。
城陽王徽走至山南, 抵前洛陽令寇祖仁家。祖仁一門三刺史, 皆徽所引拔, 以有舊恩, 故投之。徽繼金百斤, 馬五十匹, 祖仁利其財, 外雖容納, 而私謂子弟曰:「如聞爾硃兆購募城陽王, 得之者封千戶侯, 今日富貴至矣!」乃怖徽云官捕將至, 令其逃於它所, 使人於路邀殺之, 送首於兆;兆亦不加勳賞。兆夢徽謂己曰:「我有金二百斤、馬百匹在祖仁家, 卿可取之。」兆既覺, 意所夢為實, 即掩捕祖仁, 征其金、馬。祖仁謂人密告, 望風款服, 云「實得金百斤、馬五十匹。」兆疑其隱匿, 依夢征之, 祖仁家舊有金三十斤、馬三十匹, 盡以輸兆, 兆猶不信, 發怒, 執祖仁, 懸首高樹, 大石墜足, 捶之至死。
爾硃世隆至洛陽, 兆自以為己功, 責世隆曰:「叔父在朝日久, 耳目應廣, 如何令天柱受禍!」按劍瞋目, 聲色甚厲。世隆遜辭拜謝, 然後得已, 由是深恨之。爾硃仲遠亦自滑台至洛。
戊申, 魏長廣王大赦。
爾硃榮之死也, 敬宗詔河西賊帥紇豆陵步蕃使襲秀容。及兆入洛, 步蕃南下, 兵勢甚盛, 故兆不暇久留, 亟還晉陽以御之, 使爾硃世隆、度律、彥伯等留鎮洛陽。甲寅, 兆遷敬宗於晉陽, 兆自於河梁監閱財資。高歡聞敬宗向晉陽, 帥騎東巡, 欲邀之, 不及。因與兆書, 為陳禍福, 不宜害天子, 受惡名;兆怒, 不納。爾硃天光輕騎入洛, 見世隆等, 即還雍州。
, 敬宗恐北軍不利, 欲為南走之計, 托云征蠻, 以高道穆為南道大行台, 未及發而兆入洛。道穆托疾去, 世隆殺之。主者請追李苗封贈, 世隆曰:「當時眾議, 更一二日即欲縱兵大掠, 焚燒郭邑, 賴苗之故, 京師獲全。天下之善一也, 不宜復追。」
爾硃榮之死也, 世隆等徵兵於大寧太守代人房謨。謨不應, 前後斬其三使, 遣弟毓詣洛陽。及兆得志, 其黨建州刺史是蘭安定執謨系州獄, 郡中蜀人聞之, 皆叛。安定給謨弱馬, 令軍前慰勞。諸賊見謨, 莫不遙拜。謨先所乘馬, 安定別給將士。戰敗, 蜀人得之, 謂謨遇害, 莫不悲泣, 善養其馬, 不聽人乘之。兒童婦女競投草粟, 皆言此房公馬也。爾硃世隆聞之, 捨其罪, 以為其府長史。
北道大行台楊津, 以眾少, 留鄴召募, 欲自滏口入并州, 會爾硃兆入洛, 津乃散眾, 輕騎還朝。
爾硃世隆與兄弟密謀, 慮長廣王母衛氏干預朝政, 伺其出行, 遣數十騎如劫盜者於京巷殺之, 尋懸榜以千萬錢募賊。
甲子, 爾硃兆縊敬宗於晉陽三級佛寺, 並殺陳留王寬。
是月, 紇豆陵步蕃大破爾硃兆於秀容, 南逼晉陽。兆懼, 使人召高歡並力。僚屬皆勸歡勿應召, 歡曰:「兆方急, 保無它慮。」遂行。歡所親賀拔焉過兒請緩行以弊之, 歡往往逗留, 辭以河無橋, 不得渡。步蕃兵日盛, 兆屢敗, 告急於歡, 歡乃往從之。兆時避步蕃南出, 步蕃至平樂郡, 歡與兆進兵合擊, 大破之, 斬步蕃於石鼓山, 其眾退走。兆德歡, 相與誓為兄弟, 將數十騎詣歡, 通夜宴飲。
, 葛榮部眾流入並、肆者二十餘萬, 為契胡陵暴, 皆不聊生, 大小二十六反, 誅夷者半, 猶謀亂不止。兆患之, 問計於歡, 歡曰:「六鎮反殘, 不可盡殺, 宜選王腹心使統之, 有犯者罪其帥, 則所罪者寡矣。」兆曰:「善!誰可使者?」賀拔允時在坐, 請使歡領之。歡拳毆其口, 折一齒, 曰:「平生天柱時, 奴輩伏處分如鷹犬。今日天下事取捨在王, 而阿鞠泥敢僭易妄言, 請殺之!」兆以歡為誠, 遂以其眾委焉。歡以兆醉, 恐醒而悔之, 遂出, 宣言:「受委統州鎮兵, 可集汾東受號令。」乃建牙陽曲川, 陳部分。軍士素惡兆而樂屬歡, 莫不皆至。
居無何, 又使劉貴請兆, 以「並、肆頻歲霜旱, 降戶掘田鼠而食之, 面無谷色, 徒污人境內, 請令就食山東, 待溫飽更受處分。」兆從其議。長史慕容紹宗諫曰:「不可。方今四方紛擾, 人懷異望, 高公雄才蓋世, 復使握大兵於外, 譬如借蛟龍以云雨, 將不可制矣。」兆曰:「有香火重誓, 何慮邪!」紹宗曰:「親兄弟尚不可信, 何論香火!」時兆左右已受歡金, 因稱紹宗與歡有舊隙。兆怒, 囚紹宗, 趣歡發。歡自晉陽出滏口, 道逢北鄉長公主自洛陽來, 有馬三百匹, 盡奪而易之。兆聞之, 乃釋紹宗而問之, 紹宗曰:「此猶是掌握中物也。」兆乃自追歡, 至襄垣, 會漳水暴漲, 橋壞, 歡隔水拜曰:「所以借公主馬, 非有它故, 備山東盜耳。王信公主之讒, 自來賜追, 今不辭渡水而死, 恐此眾便叛。」兆自陳無此意, 因輕馬渡水, 與歡坐幕下陳謝, 授歡刀, 引頸使歡斫之。歡大哭曰:「自天柱之薨, 賀六渾更何所仰!但願大家千萬歲, 以申力用耳。今為旁人所構間, 大家何忍復出此言!」兆投刀於地, 復斬白馬, 與歡為誓, 因留宿夜飲。尉景伏壯士欲執兆, 歡嚙臂止之, 曰:「今殺之, 其黨必奔歸聚結;兵饑馬瘦, 不可與敵。若英雄乘之而起, 則為害滋甚。不如且置之, 兆雖驍勇, 凶悍無謀, 不足圖也。」旦日, 兆歸營, 復召歡, 歡將上馬詣之, 孫騰牽歡衣, 歡乃止。兆隔水肆罵, 馳還晉陽。兆腹心念賢領降戶家屬別為營, 歡偽與之善, 觀其佩刀, 因取殺之。士眾感悅, 益願附從。
齊州城民趙洛周聞爾硃兆入洛, 逐刺史丹楊王蕭贊, 以城歸兆。贊變形為沙門, 逃入長白山, 流轉, 卒於陽平。梁人或盜其柩以歸, 上猶以子禮葬於陵次。
魏荊州刺史李琰之, 韶之族弟也。南陽太守趙修延, 以琰之敬宗外族, 誣琰之欲奔梁, 發兵襲州城, 執琰之, 自行州事。
魏王悅改元更興, 聞爾硃兆已入洛, 自知不及事, 遂南還。斛斯椿復棄悅奔魏。
是歲, 詔以陳慶之為都督南、北司等四州諸軍事、南、北司二州刺史。慶之引兵圍魏懸瓠, 破魏穎州刺史婁起等於溱水, 又破行台孫騰等於楚城。罷義陽鎮兵, 停水陸漕運, 江、湖諸州並得休息;開田六十頃, 二年之後, 倉廩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