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晉紀 卷085

【晉紀七】
起昭陽大淵獻, 盡閼逢困敦, 凡二年。
孝惠皇帝中之下太安二年(癸亥, 公元三零三年)
, 正月, 李特潛渡江擊羅尚, 水上軍皆散走。蜀郡太守徐儉以少城降, 特入據之, 惟取馬以供軍, 餘無侵掠, 赦其境內, 改元建初。羅尚保太城, 遣使求和於特。蜀民相聚為塢者, 皆送款於特, 特遣使就撫之;以軍中糧少, 乃分六郡流民於諸塢就食。李流言於特曰:「諸塢新附, 人心未固, 宜質其大姓子弟, 聚兵自守, 以備不虞。」又與特司馬上官惇書曰:「納降如待敵, 不可易也。」前將軍雄亦以為言。特怒曰:「大事已定, 但當安民, 何為更逆加疑忌, 使之離叛乎!」
朝廷遣荊州刺史宗岱、建平太守孫阜帥水軍三萬以救羅尚。岱以阜為前鋒, 進逼德陽。特遣李蕩及蜀郡太守李璜就德陽太守任臧共拒之。岱、阜軍勢甚盛, 諸塢皆有貳志。益州兵曹從事蜀郡任睿言於羅尚曰:「李特散眾就食, 驕怠無備, 此天亡之時也。宜密約諸塢, 刻期同發, 內外擊之, 破之必矣!」尚使睿夜縋出城, 宣旨於諸塢, 期以二月十日同擊特。睿因詣特詐降。特問城中虛實, 睿曰:「糧儲將盡, 但餘貨帛耳。」睿求出省家, 特許之, 遂還報尚。二月, 尚遣兵掩襲特營, 諸塢皆應之, 特兵大敗, 斬特及李輔、李遠, 皆焚屍, 傳首洛陽。流民大懼, 李流、李蕩、李雄收餘眾還保赤祖。流自稱大將軍、大都督、益州牧, 保東宮, 蕩、雄保北營。孫阜破德陽, 獲  , 任臧退屯涪陵。
三月, 羅尚遣督護何沖、常深等攻李流, 涪陵民藥紳等亦起兵攻流。流與李驤拒深, 使李蕩、李雄拒紳。何沖乘虛攻北營, 氐苻成、隗伯在營中, 叛應之。蕩母羅氏擐甲拒戰, 伯手刃傷其目, 羅氏氣益壯;營垂破, 會流等破深、紳, 引兵還, 與沖等戰, 大破之, 成、伯帥其黨突出詣尚。流等乘勝進抵成都, 尚復閉城自守。蕩馳馬逐北, 中矛而死。
朝廷遣侍中燕國劉沈假節統羅尚、許雄等軍, 討李流。行至長安, 河間王顒留沈為軍師, 遣席薳代之。
李流以李特、李蕩繼死, 宗岱、孫阜將至, 甚懼。李含勸流降, 流從之;李驤、李雄迭諫, 不納。夏, 五月, 流遣其子世及含子胡為質於阜軍;胡兄離為梓潼太守, 聞之, 自郡馳還, 欲諫不及。退, 與雄謀襲阜軍, 雄曰:「為今計, 當如是;而二翁不從, 奈何?」離曰:「當劫之耳!」雄大喜, 乃共說流民曰:「吾屬前已殘暴蜀民, 今一旦束手, 便為魚肉。惟有同心襲阜, 以取富貴耳!」眾皆從之。雄遂與離襲擊阜軍, 大破之。會宗岱卒於墊江, 荊州軍遂退。流甚慚, 由是奇雄才, 軍事悉以任之。
新野莊王歆, 為政嚴急, 失蠻夷心, 義陽蠻張昌聚黨數千人, 欲為亂。荊州以壬午詔書發武勇赴益州討李流, 號「壬午兵」。民憚遠征, 皆不欲行。詔書督遣嚴急, 所經之界停留五日者, 二千石免官。由是郡縣官長皆親出驅逐;展轉不遠, 輒復屯聚為群盜。時江夏大稔, 民就食者數千口。張昌因之誑惑百姓, 更姓名曰李辰, 募眾於安陸石巖山, 請流民及避戍役者多往從之。太守弓欽遣兵討之, 不勝。昌遂攻郡, 欽兵敗, 與部將硃伺奔武昌, 歆遣騎督靳滿討之, 滿覆敗走。
昌遂據江夏, 造妖言云:「當有聖人出為民主。」得山都縣吏丘沈, 更其姓名曰劉尼, 詐云漢後, 奉以為天子, 曰:「此聖人也。」昌自為相國, 詐作鳳皇、玉璽之瑞, 建元神鳳;郊禮、服色, 悉依漢故事。有不應募者, 族誅之, 士民莫敢不從。又流言:「江、淮已南皆反, 官軍大起, 當悉誅之。」互相扇動, 人情惶懼。江、沔間所在起兵以應昌, 旬月間眾至三萬, 皆著絳帽, 以馬尾作髯。詔遣監軍華宏討之, 敗於障山。
歆上言:「妖賊犬羊萬計, 絳頭毛面, 挑刀走戟, 其鋒不可當。請台敕諸軍三道救助。」朝廷以屯騎校尉劉喬為豫州刺史, 寧塑將軍沛國劉弘為荊州刺史。又詔河間王顒遣雍州刺史劉沈將州兵萬人, 並征西府五千人出藍田頭以討昌。顒不奉詔;沈自領州兵至藍田, 顒又逼奪其眾。於是劉喬屯汝南, 劉弘及前將軍趙驤、平南將軍羊伊屯宛。昌遣其將黃林帥二萬人向豫州, 劉喬擊卻之。
, 歆與齊王冏善, 冏敗, 歆懼, 自結於大將軍穎。及張昌作亂, 歆表請討之。時長沙王乂已與穎有隙, 疑歆與穎連謀, 不聽歆出兵, 昌眾日盛。從事中郎孫洵謂歆曰:「公為岳牧, 受閫外之托, 拜表輒行, 有何不可!而使奸凶滋蔓, 禍釁不測, 豈籓翰王室、鎮靜方夏之義乎!」歆將出兵, 王綏曰:「昌等小賊, 偏裨自足制之, 何必違詔命, 親矢石也!」昌至樊城, 歆乃出拒之。眾潰, 為昌所殺。詔以劉弘代歆為鎮南將軍, 都督荊州諸軍事。六月, 弘以南蠻長史廬江陶侃為大都護, 參軍蒯恆為義軍督護, 牙門將皮初為都戰帥, 進據襄陽。張昌並軍圍宛, 敗趙驤軍, 殺羊伊。劉弘退屯梁。昌進攻襄陽, 不克。
李雄攻殺汶山太守陳圖, 遂取郫城。
, 七月, 李流徒屯郫。蜀民皆保險結塢, 或南入寧州, 或東下荊州。城邑皆空, 野無煙火, 流虜掠無所得, 士眾饑乏。唯涪陵千餘家, 依青城山處士范長生;平西參軍涪陵徐輿說羅尚, 求為汶山太守, 邀結長生, 與共討流。尚不許, 輿怒, 出降於流, 流以輿為安西將軍。輿說長生, 使資給流軍糧, 長生從之。流軍由是復振。
, 李含以長沙王乂微弱, 必為齊王冏所殺, 因欲以為冏罪而討之, 遂廢帝, 立大將軍穎, 以河間王顒為宰相, 己得用事。既而冏為乂所殺, 穎、顒猶守籓, 不如所謀。穎恃功驕奢, 百度弛廢, 甚於冏時;猶嫌乂在內, 不得逞其欲, 欲去之。時皇甫商復為乂參軍, 商兄重為秦州刺史。含說顒曰:「商為乂所任, 重終不為人用, 宜早除之。可表遷重為內職, 因其過長安執之。」重知之, 露檄上尚書, 發隴上兵以討含。乂以兵方少息, 遣使詔重罷兵, 征含為河南尹。含就征而重不奉詔, 顒遣金城太守游楷、隴西太守韓稚等合四郡兵攻之。顒密使含與侍中馮蓀、中書令卞粹謀殺乂;皇甫商以告乂, 收含、蓀、粹, 殺之。驃騎從事琅邪諸葛玫、前司徒長史武邑牽秀皆出奔鄴。
張昌黨石冰寇揚州, 敗刺史陳徽, 諸郡盡沒;又攻破江州, 別將陳貞等攻武陵、零陵、豫章、武昌、長沙, 皆陷之, 臨淮人封云起兵寇徐州以應冰。於是荊、江、揚、豫、徐五州之境, 多為昌所據。昌更置牧守, 皆桀盜小人, 專以劫掠為務。
劉弘遣陶侃等攻昌於竟陵, 劉喬遣其將李楊等向江夏。侃等屢與昌戰, 大破之, 前後斬首數萬級, 昌逃於下俊山, 其眾悉降。
, 陶侃少孤貧, 為郡督郵。長沙太守萬嗣過廬江, 見而異之, 命其子結友而去。後察孝廉, 至洛陽, 豫章國郎中令楊卓薦之於顧榮, 侃由是知名。既克張昌, 劉弘謂侃曰:「吾昔為羊公參軍, 謂吾後當居身處, 今觀卿, 必繼老夫矣。」
弘之退屯於梁也, 征南將軍范陽王虓遣前長水校尉張奕領荊州。弘至, 奕不受代, 舉兵拒弘。弘討奕, 斬之。時荊部守宰多缺, 弘請補選, 詔許之, 弘敘功銓德, 隨才授任, 人皆服其公當。弘表皮初補襄陽太守, 朝廷以初雖有功而望淺, 更以弘婿前東平太守夏侯陟為襄陽太守。弘下教曰:「夫治一國者, 宜以一國為心, 必若姻親然後可用, 則荊州十郡, 安得十女婿然後為政哉!」乃表:「陟姻親, 舊制不得相監;皮初之勳, 宜見酬報。」詔聽之。弘於是勸課農桑, 寬刑省賦, 公私給足, 百姓愛悅。
河間王顒聞李含等死, 即起兵討長沙王乂。大將軍穎上表請討張昌, 許之;聞昌已平, 因欲與顒共攻乂。盧志諫曰:「公前有大功而委權辭寵, 時望美矣。今宜頓軍關外, 文服入朝, 此霸主之事也。」參軍魏郡邵續曰:「人之有兄弟, 如左右手。明公欲當天下之敵而先去其一手, 可乎!」穎皆不從。八月, 顒、穎共表:「乂論功不平, 與右僕射羊玄之、左將軍皇甫商專擅朝政, 殺害忠良, 請誅玄之、商, 遣乂還國。」詔曰:「顒敢舉大兵, 內向京輦, 吾當親帥六軍以誅奸逆。其以乂為太尉, 都督中外諸軍事以御之。」
顒以張方為都督, 將精兵七萬, 自函谷東趨洛陽。穎引兵屯朝歌, 以平原內史陸機為前將軍、前鋒都督、督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中護軍石超等軍二十餘萬, 南向洛陽。機以羈旅事穎, 一旦頓居諸將之右, 王粹等心皆不服。白沙督孫惠與機親厚, 勸機讓都督於粹。機曰:「彼將謂吾首鼠兩端, 適所以速禍也。」遂行。穎列軍自朝歌至河橋, 鼓聲聞數百里。
乙丑, 帝如十三里橋。太尉乂使皇甫商將萬餘人拒張方於宜陽。己已, 帝還軍宣武場, 庚午, 捨於石樓。九月, 丁丑, 屯於河橋。壬子, 張方襲皇甫商, 敗之。甲申, 帝軍於芒山。丁亥, 帝幸偃師;辛卯, 捨於豆田。大將軍穎進屯河南, 阻清水為壘。癸巳, 羊玄之憂懼而卒, 帝旋軍城東;丙申, 幸緱氏, 擊牽秀, 走之。大赦。張方入京城, 大掠, 死者萬計。
李流疾篤, 謂諸將曰:「驍騎仁明, 固足以濟大事;然前軍英武, 殆天所相, 可共受事於前軍。」流卒, 眾推李雄為大都督、大將軍、益州牧、治郫城。雄使武都樸泰紿羅尚, 使襲郫城, 云己為內應。尚使隗伯將兵攻郫, 泰約舉火為應, 李驤伏兵於道, 泰出長梯於外。隗伯兵見火起, 爭緣梯上, 驤縱兵擊, 大破之。追奔夜至城下, 詐稱萬歲, 曰:「已得郫城矣!」入少城, 尚乃覺之, 退保太城。隗伯創甚, 雄生獲之, 赦不殺。李驤攻犍為, 斷尚運道。獲太守龔恢, 殺之。
石超進逼緱氏。冬, 十月, 壬寅, 帝還宮。丁未, 敗牽秀於東陽門外。大將軍穎遣將軍馬咸助陸機。戊申, 太尉乂奉帝與機戰於建春門。乂司馬王瑚使數千騎系戟於馬, 以突咸陳, 咸軍亂, 執而斬之。機軍大敗, 赴七里澗, 死者如積, 水為之不流。斬其大將賈崇等十六人, 石超遁去。
, 宦人孟玖有寵於大將軍穎, 玖欲用其父為邯鄲令, 左長史盧志等皆不敢違, 右司馬陸云固執不許, 曰:「此縣, 公府掾資, 豈有黃門父居之邪!」玖深怨之。玖弟超, 領萬人為小督, 未戰, 縱兵大掠, 陸機錄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直入機麾下, 奪之, 顧謂機曰:「貉奴, 能作督不!」機司馬吳郡孫拯勸機殺之, 機不能用。超宣言於眾曰:「陸機將反。」又還書與玖, 言機持兩端, 故軍不速決。及戰, 超不受機節度, 輕兵獨進, 敗沒。玖疑機殺之, 譖之於穎曰:「機有二心於長沙。」牽秀素謅事玖, 將軍王闡、郝昌、帳下督陽平公師籓皆玖所引用, 相與共證之。穎大怒, 使秀將兵收機。參軍事王彰諫曰:「今日之舉, 強弱異勢。庸人猶知必克, 況機之明達乎!但機吳人, 殿下用之太過, 北土舊將皆疾之耳。」穎不從。機聞秀至, 釋戎服, 著白帢, 與秀相見, 為箋辭穎, 既而歎曰:「華亭鶴唳, 可復聞呼!」秀遂殺之。穎又收機弟清河內史云、平東祭酒耽及孫拯, 皆下獄。
記室江統、陳留蔡克、穎川棗嵩等上疏, 以為:「陸機淺謀致敗, 殺之可也。至於反逆, 則眾共知其不然。宜先檢校機反狀, 若有征驗, 誅云等未晚也。」統等懇請不已, 穎遲回者三日。蔡克入, 至穎前, 叩頭流血, 曰:「云為孟玖所犯, 遠近莫不聞。今果見殺, 竊為明公惜之!」僚屬隨克入者數十人, 流涕固請, 穎惻然, 有宥云之色。孟玖扶穎入, 催令殺云、耽, 夷機三族。獄吏考掠孫拯數百, 兩踝骨見, 終言機冤。吏知拯義烈, 謂拯曰:「二陸之枉, 誰不知之, 君可不愛身乎!」拯仰天歎曰:「陸君兄弟, 世之奇士, 吾蒙知愛, 今既不能救其死, 忍復從而誣之乎!」玖等知拯不可屈, 乃令獄吏詐為拯辭。穎既殺機, 意常悔之, 及見拯辭, 大喜, 謂玖等曰:「非卿之忠, 不能窮此奸。」遂夷拯三族。拯門人費慈、宰意二人詣獄明拯冤, 拯譬遣之曰:「吾義不負二陸, 死自吾分;卿何為爾邪!」曰:「君既不負二陸, 僕又安可負君!」固言拯冤, 玖又殺之。
太尉乂奉帝攻張方, 方兵望見乘輿, 皆退走, 方遂大敗, 死才五千餘人。方退屯十三里橋, 眾懼, 欲夜遁, 方曰:「勝負兵家之常, 善用兵者能因敗為成。今我更前作壘, 出其不意, 此奇策也。」乃夜潛進, 逼洛城七里, 築壘數重, 外引廩谷以足軍食。乂既戰勝, 以為方不足憂。聞方壘成, 十一月, 引兵攻之, 不利。朝議以乂、穎兄弟, 可辭說而釋, 乃使中書令王衍等往說穎, 令與乂分陝而居, 穎不從。乂因致書於穎, 為陳利害, 欲與之和解, 穎復書:「請斬皇甫商等首, 則引兵還鄴。」乂不可。穎進兵逼京師, 張方決千金堨, 水碓皆涸。乃發王公奴婢手舂給兵, 一品已下不從征者, 男子十三以上皆從役, 又發奴助兵;公私窮踧, 米石萬錢。詔命所行, 一城而已。驃騎主簿范陽祖逖言於乂曰:「劉沈忠義果毅, 雍州兵力足制河間, 宜啟上為詔與沈, 使發兵襲顒。顒窘急, 必召張方以自救, 此良策也。」乂從之。沈奉詔馳檄四境, 諸郡多起兵應之。沈合七郡之眾凡萬餘人, 趣長安。
乂又使皇甫商間行, 繼帝手詔, 命游楷等罷兵, 敕皇甫重進軍討顒。商間行至新平, 遇其從甥, 從甥素憎商, 以告顒捕商, 殺之。
十二月, 議郎周、前南平內史長沙王矩起兵江東以討石冰, 推前吳興太守吳郡顧秘都督揚州九郡諸軍事, 傳檄州郡, 殺冰所署將吏。於是前侍御史賀循起兵於會稽, 廬江內史廣陵華譚及丹揚葛洪、甘卓皆起兵以應秘。□, 處之子;御, 邵之子;卓, 寧之曾孫也。
冰遣其將羌毒帥兵數萬拒□, □擊斬之。冰自臨淮退趨壽春。征東將軍劉准聞冰至, 惶懼不知所為。廣陵度支廬江陳敏統眾在壽春, 謂准曰:「此等本不樂遠戍, 逼迫成賊, 烏合之眾, 其勢易離, 敏請督帥運兵為公破之。」准乃益敏兵, 使擊之。
閏月, 李雄急攻羅尚。尚軍無食, 留牙門張羅守城。夜, 由牛鞞水東走, 羅開門降。雄入成都, 軍士饑甚, 乃帥眾就谷於郪, 掘野芋而食之。許雄坐討賊不進, 征即罪。
安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王濬, 以天下方亂, 欲結援夷狄, 乃以一女妻鮮卑段務勿塵, 一女妻素怒延, 又表以遼西郡封務勿塵為遼西公。濬, 沈之子也。
毛詵之死也, 李睿奔五苓夷帥於陵丞, 於陵丞詣李毅為睿請命, 毅許之。睿至, 毅殺之。於陵丞怒, 帥諸夷反攻毅。
尚書令樂廣女為成都王妃, 或譖諸太尉乂;乂以問廣, 廣神色不動, 徐曰:「廣豈以五男易一女哉!」乂猶疑之。
孝惠皇帝中之下永興元年(甲子, 公元三零四年)
, 正月, 丙午, 樂廣以憂卒。
長沙厲王乂屢與大將軍穎戰, 破之, 前後斬獲六、七萬人。而乂未嘗虧奉上之禮;城中糧食日窘, 而士卒無離心。張方以為洛陽未可克, 欲還長安。而東海王越慮事不濟, 癸亥, 潛與殿中諸將夜收乂送別省。甲子, 越啟帝, 下詔免乂官, 置金墉城。大赦, 改元。城既開, 殿中將士見外兵不盛, 悔之, 更謀劫出乂以拒穎。越懼, 欲殺乂以絕眾心。黃門侍郎潘滔曰:「不可, 將自有靜之者。」乃遣密告張方。丙寅, 方取乂於金墉城, 至營, 炙而殺之, 方軍士亦為之流涕。
公卿皆詣鄴謝罪;大將軍穎入京師, 復還鎮於鄴。詔以穎為丞相, 加東海王越守尚書令。穎遣奮武將軍石超等帥兵五萬屯十二城門, 殿中宿所忌者, 穎皆殺之;悉代去宿衛兵。表盧志為中書監, 留鄴, 參署丞相府事。
河間王顒頓軍於鄭, 為東軍聲援, 聞劉沈兵起, 還鎮渭城, 遣督護虞遵夔逆戰於好畦。夔兵敗, 顒懼, 退入長安, 急召張方。方掠洛中官私奴婢萬餘人而西。軍中乏食, 殺人雜牛馬肉食之。
劉沈渡渭而軍, 與顒戰, 顒屢敗。沈使安定太守衙博、功曹皇甫澹以精甲五千襲長安, 入其門, 力戰至顒帳下。沈兵來遲, 馮翊太守張輔見其無繼, 引兵橫擊之, 殺博及澹, 沈兵遂敗, 收餘卒而退。張方遣其將敦偉夜擊之, 沈軍驚潰, 沈與麾下南走, 追獲之。沈謂顒曰:「知己之惠輕, 君臣之義重, 沈不可以違天子之詔, 量強弱以苟全。投袂之日, 期之必死, 菹醯之戮, 其甘如薺。」顒怒, 鞭之而後腰斬。新平太守江夏張光數為沈畫計, 顒執而詰之, 光曰:「劉雍州不用鄙計, 故令王得有今日!」顒壯之。引與歡宴, 表為右衛司馬。
羅尚逃至江陽, 遣使表狀, 詔尚權統巴東、巴郡、涪陵以供軍賦。尚遣別駕李興詣鎮南將軍劉弘求糧, 弘綱紀以運道阻遠, 且荊州自空乏, 欲以零陵米五千斛與尚。弘曰:「天下一家, 彼此無異, 吾今給之, 則無西顧之憂矣。」遂以三萬斛結之, 尚賴以自存。李興願留為弘參軍, 弘奪其手版而遣之。又遣治中何松領兵屯巴東為尚後繼。於時流民有荊州者十餘萬戶, 羈旅貧乏, 多為盜賊, 弘大給其田及種糧, 擢其賢才, 隨資敘用, 流民遂安。
二月, 乙酉, 丞相穎表廢皇后羊氏, 幽於金墉城, 廢皇太子覃為清河王。
陳敏與石冰戰數十合, 冰眾十倍於敏, 敏擊之, 所向皆捷, 遂與周合攻冰於建康。三月, 冰北走, 投封云, 云司馬張統斬冰及云以降, 揚、徐二州平。周、賀循皆散眾還家, 不言功賞。朝廷以陳敏為廣陵相。
河間王顒表請立丞相穎為太弟。戊申, 詔以穎為皇太弟, 都督中外諸軍事, 丞相如故。大赦。乘輿服御皆遷於鄴, 制度一如魏武帝故事。以顒為大宰、大都督、雍州牧;前太傅劉實為太尉。實以老, 固讓不拜。太弟穎僭侈日甚, 劈幸用事, 大失眾望。司空東海王越, 與右衛將軍陳□□, 及長沙王故將上官已等謀討之。秋, 七月, 丙申朔, □□勒兵入云龍門, 以詔召三公百僚及殿中, 戒嚴討穎, 石超奔鄴。戊戌, 大赦, 復皇后羊氏及太子覃。己亥, 越奉帝北征。以越為大都督。征前侍中嵇紹詣行在。侍中秦准謂紹曰:「今往, 安危難測, 卿有佳馬乎?」紹正色曰:「臣子扈衛乘輿, 死生以之, 佳馬何為!」
越檄召四方兵, 赴者云集, 比至安陽, 眾十餘萬, 鄴中震恐。穎會群僚問計, 東安王繇曰:「天子親征, 宜釋甲縞素出迎請罪。」穎不從, 遣石超帥眾五萬拒戰。折衝將軍喬智明勸穎奉迎乘輿, 穎怒曰:「卿名曉事, 投身事孤;今主上為群小所逼, 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
□□二弟匡、規自鄴赴行在, 云鄴中皆已離散, 由是不甚設備。己未, 石超軍奄至, 乘輿敗績於蕩陰, 帝傷頰, 中三矢, 百官侍御皆散。嵇紹朝服, 下馬登輦, 以身衛帝, 兵人引紹於轅中斫之。帝曰:「忠臣也, 勿殺!」對曰:「奉太弟令, 惟不犯陛下一人耳!」遂殺紹。血濺帝衣。帝墮於草中, 亡六璽。石超奉帝幸其營, 帝餒甚, 超進水, 左右奉秋桃。穎遣盧志迎帝;庚申, 入鄴。大赦, 改元曰建武。左右欲浣帝衣。帝曰:「嵇侍中血, 勿浣也!」
□□、上官巳等奉太子覃守洛陽。司空越奔下邳, 徐州都督東平王楙不納, 越徑還東海。太弟穎以越兄北弟宗室之望, 下令招之, 越不應命。前奮威將軍孫惠上書勸越邀結籓方, 同獎王室。越以惠為記室參軍, 與參謀議。北軍中候苟晞奔范陽王虓, 虓承製以晞行兗州刺史。
, 三王之起兵討趙王倫也, 王浚擁眾挾兩端, 禁所部士民不得赴三王召募。太弟穎欲討之而未能, 濬心亦欲圖穎。穎以右司馬和演為幽州刺史, 密使殺浚。演與烏桓單于審登謀與浚游薊城南清泉, 因而圖之。會天暴雨, 兵器沾濕, 不果而還。審登以為浚得天助, 乃以演謀告浚。浚與審登密嚴兵, 約并州刺史東贏公騰共圍演, 殺之, 自領幽州營兵。騰, 越之弟也。太弟穎稱詔征浚, 浚與鮮卑段務勿塵、烏桓羯硃及東嬴公騰同起兵討穎, 穎遣北中郎將王斌及石超擊之。
太弟穎怨東安王繇前議, 八月, 戊辰, 收繇, 殺之。初, 繇兄琅邪恭王覲薨, 子睿嗣。睿沈敏有度量, 為左將軍, 與東海參軍王導善。導, 敦之從父弟也;識量清遠, 以朝廷多故, 每勸睿之國。及繇死, 睿從帝在鄴, 恐及禍, 將逃歸。穎先敕諸關津, 無得出貴人;睿至河陽, 為津吏所止。從者宋興自後來, 以鞭拂睿而笑曰:「捨長, 官禁貴人, 汝亦被拘邪?」吏乃聽過。至洛陽, 迎太妃夏侯氏俱歸國。丞相從事中郎王澄發孟玖奸利事, 勸太弟穎誅之, 穎從之。
上官巳在洛陽, 殘暴縱橫。守河南尹周馥, 浚之從父弟也, 與司隸滿奮等謀誅之。事洩, 奮等死, 馥走, 得免。司空越之討太弟穎也, 太宰顒遣右將軍、馮翊太守張方將兵二萬救之, 聞帝已入鄴, 因命方鎮洛陽。巳與別將苗願拒之, 大敗而還。太子覃夜襲巳、願, 巳、願出走;方入洛陽。覃於廣陽門迎方而拜, 方下車扶止之。復廢覃及羊後。
, 太弟穎表匈奴左賢王劉淵為冠軍將軍, 監五部軍事, 使將兵在鄴。淵子聰, 驍勇絕人, 博涉經史, 善屬文, 彎弓三百斤;弱冠游京師, 名士莫不與交。穎以聰為積弩將軍。
淵從祖右賢王宣謂其族人曰:「自漢亡以來, 我單于徒有虛號, 無復尺土;自餘王侯, 降同編戶。今吾眾雖衰, 猶不減二萬, 奈何斂手受役, 奄過百年!左賢王英武超世, 天苟不欲興匈奴, 必不虛生此人也。今司馬氏骨肉相殘, 四海鼎沸, 復呼韓邪之業, 此其時矣!」乃相與謀, 推淵為大單于, 使其黨呼延攸詣鄴告之。
淵白穎, 請歸會葬, 穎弗許。淵令攸先歸, 告宣等使招集五部及雜胡, 聲言助穎, 實欲叛之。及王浚、東嬴公騰起兵, 淵說穎曰:「今二鎮跋扈, 眾十餘萬, 恐非宿衛及近郡士眾所能御也, 請為殿下還說五部, 以赴國難。」穎曰:「五部之眾, 果可發否?就能發之, 鮮卑、烏桓, 未易當也。吾欲奉乘輿還洛陽以避其鋒, 徐傳檄天下, 以逆順制之, 君意何如?」淵曰:「殿下武皇帝之子, 有大勳於王室, 威恩遠著, 四海之內, 孰不願為殿下盡死力者!何難發之!王浚豎子, 東嬴疏屬, 豈能與殿下爭衡邪!殿下一發鄴宮, 示弱於人, 洛陽不可得而至;雖至洛陽, 威權不復在殿下也。願殿下撫勉士眾, 靖以鎮之, 淵請為殿下以二部摧東嬴, 三部梟王浚, 二豎之首, 可指日而懸也。」穎悅, 拜淵為北單于、參丞相軍事。
淵至左國城, 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 二旬之間, 有眾五萬, 都於離石, 以聰為鹿蠡王。遣左於陸王宏帥精騎五千, 會穎將王粹拒東嬴公騰。粹已為騰所敗, 宏無及而歸。
王浚、東嬴公騰合兵擊王斌, 大破之。浚以主簿祁弘為前鋒, 敗石超於平棘, 乘勝進軍。候騎至鄴, 鄴中大震, 百僚奔走, 土卒分散。盧志勸穎奉帝還洛陽。時甲士尚有萬五千人, 志夜部分, 至曉將發, 而程太妃戀鄴不欲去, 穎狐疑未決。俄而眾潰, 穎遂將帳下數十騎與志奉帝御犢車南奔洛陽。倉猝上下無繼, 中黃門被囊中繼私錢三千, 詔貸之, 於道中買飯, 夜則御中黃門布被, 食以瓦盆。至溫, 將謁陵, 帝喪履, 納從者之履, 下拜流涕。及濟河, 張方自洛陽遣其子羆帥騎三千, 以所乘車奉迎帝。至芒山下, 方自帥萬餘騎迎帝。方將拜謁, 帝下車自止之。帝還宮, 奔散者稍還, 百官粗備。辛巳, 大赦。
王浚入鄴, 士眾暴掠, 死者甚眾。使烏桓羯硃追太弟穎, 至朝歌, 不及。浚還薊, 以鮮卑多掠人婦女, 命:「有敢挾藏者斬!」於是沈於易水者八千人。
東嬴公騰乞師於拓跋猗以擊劉淵, 與弟猗盧合兵擊淵於西河, 破之, 與騰盟於汾東而還。
劉淵聞太弟穎去鄴, 歎曰:「不用吾言, 逆自奔潰, 真奴才也!然吾與之有言矣, 不可以不救。」將發兵擊鮮卑、烏桓, 劉宣等諫曰:「晉人奴隸御我, 今其骨肉相殘, 是天棄彼而使我復呼韓邪之業也。鮮卑、烏桓, 我之氣類, 可以為援, 奈何擊之!」淵曰:「善!大丈夫當為漢高、魏武, 呼韓邪何足效哉!」宣等稽首曰:「非所及也!」
荊州兵擒斬張昌, 同黨皆夷三族。
李雄以范長生有名德, 為蜀人所重, 欲迎以為君而臣之, 長生不可。諸將固請雄即尊位。冬, 十月, 雄即成都王位, 大赦, 改元曰建興。除晉法, 約法七章。以其叔父驤為太傅, 兄始為太保, 李離為太尉, 李云為司徒, 李璜為司空, 李國為太宰, 閻式為尚書令, 楊褒為僕射。尊母羅氏為王太后, 追尊父特為成都景王。雄以李國、李離有智謀, 凡事必咨而後行, 然國、離事雄彌謹。
劉淵遷都左國城, 胡、晉歸之者愈眾。淵謂群臣曰:「昔漢有天下久長, 恩結於民。吾, 漢氏之甥, 約為兄弟。兄亡弟紹, 不亦可乎!」乃建國號曰漢。劉宣等請上尊號, 淵曰:「今四方未定, 且可依高祖稱漢王。」於是即漢王位, 大赦, 改元曰元熙。追尊安樂公禪為孝懷皇帝, 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立其妻呼延氏為王后。以右賢王宣為丞相, 崔游為御史大夫, 左於陸王宏為太尉, 范隆為大鴻臚, 硃紀為太常, 上常崔懿之、後部人陳元達皆為黃門郎, 族子曜為建武將軍;游固辭不就。
元達少有志操, 淵嘗招之, 元達不答。及淵為漢王, 或謂元達曰:「君其懼乎?」元達笑曰:「吾知其人久矣, 彼亦亮吾之心;但恐不過三、二日, 驛書必至。」其暮, 淵果征元達。元達事淵, 屢進忠言, 退而削草, 雖子弟莫得知也。
曜生而眉白, 目有赤光, 幼聰慧, 有膽量, 早孤, 養於淵。及長, 儀觀魁偉, 性拓落高亮, 與眾不群。好讀書, 善屬文, 鐵厚一寸, 射而洞之。常自比樂毅及蕭、曹, 時人莫之許也;惟劉聰重之, 曰:「永明, 漢世祖、魏武之流, 數公何足道哉!」
帝既還洛陽, 張方擁兵專制朝政, 太弟穎不得復豫事。豫州都督范陽王虓、徐州都督東平王楙等上言:「穎弗克負荷, 宜降封一邑, 特全其命。太宰宜委以關右之任, 自州郡以下, 選舉授任, 一皆仰成;朝之大事, 廢興損益, 每輒疇咨。張方為國效節, 而不達變通, 未即西還, 宜遣還郡, 所加方官, 請悉如舊。司徒戎、司空越, 並忠國小心, 宜干機事, 委以朝政。王浚有定社稷之勳, 宜特崇重, 遂撫幽朔, 長為北籓。臣等竭力扞城, 籓屏皇家, 則陛下垂拱, 四海自正矣。」
張方在洛既久, 兵士剽掠殆竭, 眾情喧喧, 無復留意, 議欲奉帝遷都長安;恐帝及公卿不從, 欲須帝出而劫之。乃請帝謁廟, 帝不許。十一月, 乙未, 方引兵入殿, 以所乘車迎帝, 帝馳避後園竹中。軍人引帝出, 逼使上車, 帝垂泣從之。方於馬上稽首曰:「今寇賊縱橫, 宿衛單少, 願陛下幸臣壘, 臣盡死力以備不虞。」時群臣皆逃匿, 唯中書監盧志侍側, 曰:「陛下今日之事, 當一從右將軍。」帝遂幸方壘, 令方具車載宮人、寶物。軍人因妻略後宮, 分爭府藏, 割流蘇、武帳為馬帴, 魏、晉以來蓄積, 掃地無遺。方將焚宗廟、宮室以絕人返顧之心, 盧志曰:「昔董卓無道, 焚燒洛陽, 怨毒之聲, 百年猶存, 何為襲之!」乃止。
帝停方壘三日, 方擁帝及太弟穎、豫章王熾等趨長安, 王戎出奔郟。太宰顒帥官屬步騎三萬迎於霸上, 顒前拜謁, 帝下車止之。帝入長安, 以征西府為宮。唯尚書僕射荀籓、司隸劉暾、河南尹周馥等在洛陽為留台, 承製行事, 號東、西台。籓, 勖之子也。丙午, 留台大赦, 改元復為永安。辛丑, 復皇后羊氏。
羅尚移屯巴郡, 遣兵掠蜀中, 獲李驤妻昝氏及子壽。
十二月, 丁亥, 詔太弟穎以成都王還第;更立豫章王熾為皇太弟。帝兄弟二十五人, 時存者惟穎、熾及吳王晏。晏材質庸下;熾沖素好學, 故太宰顒立之。詔以司空越為太傅, 與顒夾輔帝室, 王戎參錄朝政。又以光祿大夫王衍為尚書左僕射。高密王略為鎮南將軍, 領司隸校尉, 權鎮洛陽。東中郎將模為寧北將軍, 都督冀州諸軍事, 鎮鄴。百官各還本職。令州郡蠲除苛政, 愛民務本, 清通之後, 當還東京。大赦, 改元。略、模, 皆越之弟也。王浚既去鄴, 越使模鎮之。顒以四方乖離, 禍難不已, 故下此詔和解之, 冀獲少安。越辭太傅不受。又詔以太宰顒都督中外諸軍事。張方為中領軍、錄尚書事, 領京兆太守。
東嬴公騰遣將軍聶玄擊漢王淵, 戰於大陵, 玄兵大敗。
淵遣劉曜寇太原, 取泫氏、屯留、長子、中都。又遣冠軍將軍喬晞寇西河, 取介休。介休令賈渾不降, 晞殺之;將納其妻宗氏, 宗氏罵晞而哭, 日晞又殺之。淵聞之, 大怒曰:「使天道有知, 喬晞望有種乎!」追還, 降秩四等, 收渾屍, 葬之。